1963年我做了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全家遷往新疆。我認為這是真正實行《講話》,開闊自己,錘煉自己。不這樣,就只剩下了死路。
我仍然滿心光明與希望。我?guī)е桓仔〗痿~坐火車,我吟著詩:“日月推移時差多,寒溫易貌越千河,似曾相識天山雪,幾度尋它夢巍峨?!薄八浪郎蠢洌L風雨雨志彌堅,春光唱徹方無恨,猶有微軀獻塞邊?!?/p>
同樣在運動中沒頂,具體處境不同,我的光明的底色與逢災化吉、遇難呈祥的自信使我從來沒有一味悲觀過。
那個年代的斗爭的弦越擰越緊。1965年,我到伊犁農村“勞動鍛煉”。之后六年時間,我與當地維吾爾為主的各族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同生活同學習。我后來不無驕傲地說:我在新疆完成了阿勒泰語系的維吾爾語博士后。我與當地農民打成一片,我愛他們,他們也信任我喜歡我。
我喜歡新經驗,我喜歡有所相異的文化與完全相通的心。我喜歡伊犁民歌《黑黑的羊眼睛》。在種種說法搞得我頭暈腦脹的時候,去新疆,我想我更可以比較放心地沉浸在民族團結、祖國統(tǒng)一、沙漠綠洲、人民萬歲的新疆生活里。
古話有云:“大亂避于鄉(xiāng),小亂避于城”,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包含著這樣寶貴的經驗。如果在京,十年動亂那一關,恐怕難過得多。
從1973年開始,我陸陸續(xù)續(xù)寫下了長篇小說《這邊風景》手稿。我對于所寫的生活充滿了情思與趣味,充滿了知識與開拓,充滿了投入與激揚,對于我寫的土地、人民、生活,充滿了眷戀與吟詠。何等的幸運,何等的機緣,很難再有一個人像我這樣沉潛到如此地步!
40年過去了,人民公社已經不再,記憶仍然鮮活,積極分子的憂愁,懶漢的笑料,熱熱鬧鬧的磨洋工,高高興興的空話連篇,卻仍然是這邊風景的獨具美好,仍然是青年男女的無限青春,仍然是白雪與玫瑰,大漠與胡楊,明渠與水磨,駿馬與草原的世界中固有的強烈與良善。
40年過去了,我的書仍然擁有讀者,并得到社會讀者與專業(yè)范疇的認同。而另一本處女作《青春萬歲》是寫后25年才出版的,出版后至今也過了40年,仍然再版不斷。我的“文命”就該如此。未能適時出版的遺憾,被經住了時間考驗的自豪與快樂代替了。至于說作品還有局限啥的,那還用說嗎?
畢淑敏說過一句話,有時候某種特定的政治過程歪曲了生活,但是強大的生活又消解了本身有所偏差的政治。
所以還是能寫,哪怕戴上了所謂“鐐銬”,仍然有自己的歌舞。真情、熱愛,大地的脈動、生活的興致、感受的真實,伊犁河水的滾滾波濤、天山雪峰的冷傲莊嚴,都超越著一時的不夠正常,都突破著局限,你筆下出現的是“清明上河圖”,是“細節(jié)的排山倒?!?,這兩句話是別人對本書的評語。
我喜歡書寫的盡興,汪洋恣肆,心如涌泉,意如飄風。
我也喜歡欲說還休,留下八分之七的冰山在北冰洋里的比喻。恰恰可惜的是,俺的書里,這后一種八分之一寫作的例證,除了《這邊風景》,還不夠多。
而且是怎樣的一個切入角度,在1974年,王蒙的批判鋒芒針對的是分裂勢力,更是“四清”中的極“左”,明白了吧?朋友。
我沒有忘記伊犁人對于家鄉(xiāng)的吹噓,新疆人說伊寧人個個都是“呶契”——英雄好漢,同時也是“泡契”——牛皮大吹!例如書中那位靠奪權上臺的穆薩隊長!
最使我感動的是書中人物愛彌拉克孜痛責泰外庫的那一段,多少年過去了,自己讀到這一段往往會痛哭失聲。一個是尊嚴,一個是希望與失望,一個是愛情。不為它們落淚,你為誰而哭?
雨災里伊力哈穆問烏爾汗,你還跳舞嗎?使我想起了《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里對于趙慧文的描寫。有什么辦法呢?王蒙就是王蒙,清水里泡三次,堿水里泡三次,血水里泡三次,然后他低聲笑問:“各位可好?各位可老?”
他在伊寧縣巴彥岱農村住進了維吾爾老農的一間放工具的小屋,屋里彌漫著生牛皮的氣味。三天后燕子開始進屋築巢。一夏天與呢喃的小燕子一家相伴而過。而少數民族穆斯林們竟然從這一點上判斷老王是個善人。那是什么樣的感受與感恩?
寫到了開放爽朗的狄麗娜爾突然跳上了俄羅斯族青年廖尼卡的自行車貨架子上的情景,那樣的事我也有啊,我騎著一輛破車,一陣笑聲中一個維吾爾大姑娘已經跳騎到了我的車架子上,扶著俺腰,到了她要到的地方,又在笑聲中奔跑而去。那不是一個快樂的年代,但你能不能因此不許我發(fā)現與珍惜快樂,在不那么快樂的時候。
還有趕車夫的生活,還有穆斯林的宗教生活與宗教情緒,還有四只鳥和一個詭詐的人,那種結構顯然受到《一千零一夜》的影響。還有1962年伊犁地區(qū)的邊民外逃事件。還有“四清”。還有漢族的女技術員楊輝。還有雪林姑麗與艾拜杜拉的洞房之夜,我重讀到書中人物為新郎脫靴子的話題時,我寫的是雪林姑麗臉紅了,我也臉紅了。
在不快樂的時期我找到了我的快樂。在無所事事的時期我做了可能的最好的事。我留下了痕跡與紀念。而且,一次次重印。在小說基本改好以后,我將它塵封了那么久,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它,然后它面世,得到了關注與茅盾文學獎。
我想起了一幅國畫:“直鉤去餌八十年”,大概畫的是姜太公?這一切,好像有點意思呢。
???(作者系作家,著名文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