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花朵

陽光燦爛的春日午后，一堆斑斕的花朵奔跑著，沖進(jìn)礦上職工食堂里。

打飯的服務(wù)員舉著湯勺拎著菜鏟子愣住了，那些趕晚升井的煤礦工人們，正站著、坐著在大嚼特嚼，比力氣似的呼呼嚕嚕喝粥，一兩聲異樣的“哼——哼——”襲來，吃飯的人，都停了吃喝，空氣凝住了，只有頂棚上旋轉(zhuǎn)著的大吊扇在滋滋旋轉(zhuǎn)——所有的眼睛一眨不眨，全都盯在那只肆無忌憚地奔進(jìn)食堂來的——那團(tuán)滾動的花朵——是一頭渾身纏滿迎春花的——豬！看，一頸一背一肚——四蹄，甚至小尾巴上也甩著一串金黃色的迎春花。

豬——哇——哈哈——所有的人哄堂大笑，有誰還笑噴了，湯和菜灑落的哪兒都是。

“嗨，又是喂豬那娘們兒作精哩！”

“娘的，男人死了都不知道心疼……”

“過的啥日子，還有心這樣作?！?/p>

這時(shí)，一個(gè)滿身同樣花哨的女人吆喝著，揮著一根柳樹枝子，跟孫悟空追趕白骨精似的沖進(jìn)來：“喲，嗬！爬回圈里去！快！滾！”

她攆著轟著，兩團(tuán)分不清哪是豬，哪是花，哪是肉團(tuán)，哪是花苞，這樣兩個(gè)“花皮球”，一高一低在食堂里熱鬧非凡地表演，笑的，罵的，吆喝的，食堂里的人像是看戲耍。

終于，矮的那堆花，嘰里骨碌滾著，躥向食堂門上的門簾子，那團(tuán)高胖的花花綠綠轉(zhuǎn)臉看一眼盯著她的眼珠子，柳枝挑著簾子，歪身出去，一蹭，頭上戴的那一圈花紅柳綠的還差點(diǎn)兒脫落，女人咧一下大嘴巴抬手扶住，沖著食堂里哈一下腰，追攆著出去了。

“嘩——”她身后又樂翻了天！

她是誰呢？唉，就是礦上豬場喂豬那女的唄。

這個(gè)給豬掛花掛草的女人如今已經(jīng)退休了，可人們還是習(xí)慣地稱她為養(yǎng)豬的女人，或者稱她是“給豬戴花那女的”“豬場那個(gè)神經(jīng)女人”“喂豬那娘們兒”，也有街坊鄰里的女人會對著孩子說“給豬戴花那個(gè)嬸”——幾十年了，鮮有人知道她的姓名，而她也早就習(xí)慣了這亂七八糟的議論與稱呼。

她的男人曾是礦上的挖煤工，幾十年前出事故死了。那時(shí)，她才二十出頭，拖著高高低低的三個(gè)孩子來到礦上，接受事故科的后事處理。形貌拙笨，男人死了還不知道哭，打量她粗憨的模樣，事故科的人議論：“這女人來了能干啥，除非去喂豬?！边@有傷自尊的話，人家當(dāng)著她的面說，她都跟沒聽見一樣，照樣跟她的孩子們“嗯嗯哦哦”的。有人就笑了，這女人的心，壓根兒就不是肉長的。

就這樣，她拖著三個(gè)年幼的孩子，轉(zhuǎn)戶口來到煤礦，頂替了死去男人的班。礦領(lǐng)導(dǎo)還真安排她去了礦上的豬場喂豬去，因?yàn)槲关i的沒有女人，只她一個(gè)，稱她“那個(gè)喂豬的女人”，是百分之百分得清認(rèn)得出的。這便是她的號，她便在這號下?lián)u搖晃晃地生存下來。她便格外賣力氣地養(yǎng)豬圈里那一欄一欄的豬。冬天的雪、秋天的雨、夏天的蚊蠅，她都耐受，抗得住腥臭，抵得了寒暑，她還咧著大嘴巴嚷，城里比鄉(xiāng)下總是舒坦，這活兒再苦再累，也沒有鄉(xiāng)下農(nóng)活損耗人！她快樂得像她喂養(yǎng)的豬，吃飽喝好，舒服舒心——不想那死鬼，他都不管俺娘兒幾個(gè)了，不想他，喂豬，喂孩子，喂自己，過日子！

春天來了，豬場周圍瘋長著成灘成片的草，草堆里生出枝枝串串的花兒，各色的都有，她看著，看著春風(fēng)里那一會兒倒下，一會兒起來，一會兒低頭，一會兒仰臉的花們，迷癡癡地，不知是暈了眼，還是暈了心，醉了一般，搖擺著短粗的腿，奔了去，騰云駕霧似的，糊糊涂涂，迷迷瞪瞪，一把，一把，又一把，粉的，紅的，黃的，藍(lán)的，白的，紫瑩瑩的，水靈靈的，清嫩嫩的，新鮮鮮的，美呀香——她真格是暈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花，還全都圍繞著她，聽?wèi){她的支配，任她扯，任她拽，她痛快——痛快——痛快——她用不完她的力氣，暢心暢肺地，渾身長滿了手指頭，打著滾，撒著歡地扯——扯來，串成串，編成環(huán)，給豬們戴脖子上，系尾巴上，扎大耳朵上，她顧自在春風(fēng)里笑，對著豬們笑，豬也快樂地沖她亂拱亂哼哼，花、豬、人，都在春里，花花的，香香的，鮮艷著，熱鬧起來，豬場里的光線，也瞬時(shí)芳香起來，明亮起來了。

有人說，養(yǎng)豬那女人瘋了吧？也有人撇嘴，喂豬那娘們兒，作精呢！

她不管，她興奮起來了，又唱又跳，又笑又哭的，還會仰面八叉地躺在花叢里，望著滿天的白云，看它們在天上飛，她有時(shí)候摟著一只小白豬，嘴里咕咕噥噥地訴說著，說得啥，誰也不知道，聽見也不懂……

“養(yǎng)豬”的女人，只管養(yǎng)豬；“給豬戴花”的女人，只管給豬們采花戴，有時(shí)候也給自己弄一身花花草草，一套一套的裝備，武裝得渾身上下全是花兒，頭上、頸上、腰間、手腕、腳脖、頭發(fā)髻上……

她男人的那場事故，礦上的人都知道，而她這些花花綠綠的腸子——花花綠綠的活法——驚世駭俗地打扮她的豬，掛花掛草地折騰，弄得她跟她喂的那些豬都驚世駭俗起來，在這個(gè)巴掌大的煤礦上出了名——神經(jīng)，出鬼，作精——說的都是她。

這個(gè)作精的女人，她的三個(gè)孩子，大的是個(gè)女兒，先天癲癇，她的兩個(gè)兒子，一個(gè)患?xì)夤苎?，吸到?jīng)鰵饩痛粋€(gè)是小兒麻痹癥，走路跛著。日子一天天過，俗世的塵越落越多，在她心上，心是不是肉長的，她自己知道——有時(shí)候聽了什么刺破耳朵繭子的啥人言鬼語，或者受了不知什么人的呵斥，實(shí)在心里沒地兒擱下，她便嚎兩嗓子，對著她養(yǎng)的那群豬們，號哭一場，數(shù)說一通她的“命咋就這么賴”，然后，一轉(zhuǎn)臉還照樣給豬們喂了豬食就戴花。她的心上，她喂的那些豬們，跟她貼心貼肺貼腸子，她的豬，是她的知己——因?yàn)樗呢i，了解她爬坡爬得多難多累，一群花豬哼哼著，給她的也是一雙雙木訥的眼神，呆呆地看著她，暖暖地不傷她。不給風(fēng)吹不給雨淋不扎不刺，就是對她的愛。她總要打扮她的豬，然后，擦了眼淚，再回家給孩子們做吃食，她做得飯菜自然不細(xì)膩，孩子們還是吃得起勁兒，卻長得孱弱。有一段時(shí)間，豬場的豬們也不斷地死，就有人吐口水，“瞧這女人，自己倒肥實(shí)，孩子孩子個(gè)個(gè)那個(gè)干柴樣兒，豬喂得快光圈了，弄啥中！還整天價(jià)出鬼作怪的！”

她聽到了，也辯解幾句，也就幾句。誰也懶得聽她，她也只管繼續(xù)去職工食堂拉來剩飯剩菜剩湯水，只管喂她的豬，只管給她的豬戴花，只管給自己也戴花，哪管別人還議論什么，也不看什么豬以外的眼神，更不管拉車的繩索勒紅了脖頸還是磨爛了皮肉。

喂豬的女人，夏天熱得紅頭漲臉，冬天冷得手皴足裂，不知蚊蟲叮咬，不視蒼蠅橫飛，不嗅惡臭沖天，不看風(fēng)，不瞧雨，她悶頭悶?zāi)?，舍了身舍了魂，冰砸她，雹淋她，爛了朽了，呆了木了，就是她，都是她。她有時(shí)也在陽光下拔著草，掐著花，自己叨嘮：“只要不死，就得活，只要不死，就要受。”她一遍一遍地說，說上一百遍、一千遍，說上一上午、一天、一年，太陽升了，月亮落了，花開了，草黃了，風(fēng)里，雨里，地又綠了，蝴蝶又飛得滿天香……

一茬茬的豬長大，她的孩子們也成長，女兒安排在礦上做了宿舍管理員，她感到有了希望，有了幫手，女兒能為她分擔(dān)了，家務(wù)事、家政事，她的心里裂開一道縫隙，可以照進(jìn)陽光吹進(jìn)清風(fēng)了，她給豬們戴花戴得更起勁，自己也可著勁兒地戴啊，那些豬圈周圍的花花草草，一年一年，因了豬肥料的滋養(yǎng)也益發(fā)生長得旺盛。

女兒不似她的模樣，長相隨她死去的爸，越長大越好看，出落得花兒一樣，高挑挑的，細(xì)致白凈，有了對象，不嫌她的病，喜喜樂樂結(jié)了婚，她的心里覺得有了一份踏實(shí)，喂起豬來，會對豬們高喊一句：“豬八戒，你們的嫦娥奶奶來喂你們啦！”挖滿一缸缸豬食，看著豬八戒們“哈吞哈吞”，她看到曙色照得豬圈有了光彩。她歡喜的胖墩墩的身子想尥蹶子。

女兒疼她、體諒她，她很知足；兩個(gè)兒子雖不高壯，卻也慢慢懂事些，她拉豬食更賣力地弓身蹬地，想著也要給兒子們?nèi)⑾眿D，感覺好像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奶奶，看見汗珠子掉在地上摔成個(gè)瓣瓣，她笑了，笑成一朵朵希望的花，燦爛得一群豬更加花花艷艷。

這時(shí)，她的女兒懷孕了，她的心似一片葉，喜顫顫地，有點(diǎn)兒怕。她擔(dān)心女兒的癲癇，唯恐她犯病，不舍晝夜地，只要女婿不在家，就讓大兒子跟了去，“看好你姐，她睡覺，你坐一邊看著她！”

腆了大肚子的女兒，也買了樓房，特意選在她的對面，從陽臺上她可以看到女兒的家。女兒說：“這樣方便，可以照顧媽媽?！币?yàn)橘I房，女兒很仔細(xì)，雖懷孕，也不舍得花這買那的，卻摳出一點(diǎn)兒余錢貼補(bǔ)給媽媽。她心疼這孝順的孩子，只怕她有個(gè)閃失，天一亮就打電話，天黑了就把電話放枕頭邊上，她幾回都驚醒來，因了幻覺，駭?shù)眯念^肉都碎裂。她向豬們訴說心事，祈求“豬八戒在天有靈，保佑俺這養(yǎng)豬女人的女兒幸福平安”！一雙雙豬眼忽閃有神，她給人說，“豬通人性，知道俺對它們好，聽懂了！”

不可饒恕地，不能接受地，她的女兒，懷著八個(gè)月的胎兒，在一個(gè)深夜走了。走的前一晚，給她說：“媽，我明天一早幫你喂豬去?！?/p>

那天一早，她等對面的女兒家亮燈，怎么還不亮，電話打過去沒人接，又叫大兒子過去看，大兒子說：“我四點(diǎn)才從姐家回來，現(xiàn)在五點(diǎn)半，能有啥事，不去。”

她又追問細(xì)節(jié)，大兒子說：“守了一夜，姐說，天快亮了，六點(diǎn)多你姐夫就下夜班了，你也困了，去睡吧?！贝髢鹤宇帽牪婚_眼，“姐使勁攆我，我就回來了，再說姐夫知道提前回來的?！编洁洁爨炖?，她卻越發(fā)恐慌。

腿都軟了，她親自去看女兒，正趕上女婿回來，說：“媽，沒事！”掏鑰匙開門，她來到女兒床前，喚著，一伸手，她哇就坐地上了。女兒手都冰涼了。

她痛啊痛啊，最痛苦的表現(xiàn)就是逢人就稱女兒是“孽障”，“孽障走了，孽障啊！”

她不哭，沒心沒肺的女人，她一天也沒歇，去養(yǎng)她的豬。女兒是春天走的，豬場周圍一派春花爛漫，她對豬說：“豬八戒啊，你咋不保佑俺閨女啊，你把我的孽障接走了，又掏一回俺的心啊，空了啊空了啊，是個(gè)稻草人啊，俺的命咋就恁苦哩?！毙踹吨?，就還伸手掐花來，繞成環(huán)，給她的豬八戒們戴上，戴上，自己個(gè)兒也戴上，戴上，戴上……

她的苦誰知道？她喂的豬也不再知道，豬戴著花，好看地待在豬圈里，她站在自家陽臺上，冰箱一樣的陽臺上，望對面女婿家陽臺上，那火焰山一樣的陽臺上，抬眼就是她的“孽障”，抬頭還是她的“孽障”?！澳跽习。跽稀彼鄢闪艘粋€(gè)稻草人，她給兩個(gè)兒子說：“你姐這個(gè)孽障走了，媽我以后就長豬心豬肺了，不然就沒法活?！?/p>

沒法活，還得活，只要不死，就得受。沒有幾個(gè)人聽到她說沒法活，人們只看到她繼續(xù)活著，她說：“活受，活著就要受，遇著啥天過啥天的日子。”

她養(yǎng)豬領(lǐng)下工資存起錢，給跛足的小兒子娶了媳婦，有了孫兒，張羅著讓大兒子給人家當(dāng)保姆，侍候一個(gè)老爺子。

春天里，一季一季的花啊、草啊，瘋了一樣地長，她說，她不能瘋，她得好好活?？伤懿蛔∽约核频?，一層一層，一圈兒一圈兒，往自己身上套花環(huán)，套草環(huán)，看見的人，笑她，相熟不相熟的人，都說，這老娘們兒，真?zhèn)€瘋了！瘋就瘋吧，她說，她可得好好活，活著，跟豬一起戴花，陪著她的病殘的兩個(gè)兒子，也過成一家人家，“我要也不活了，我孩子就沒娘了。那才是瘋了。”她的兩個(gè)孩子不管她，跟她說：“媽，你想咋做就咋做，只要你心里頭舒坦。”

如今，她退休了，她不再操心小兒子，小兒子有房有小手藝，夠吃喝糊口了。她只想著把大兒子的工錢都給他存下，攢下退休金再給大兒子買套樓房，等他老了，計(jì)劃讓他出租樓房，租間小房子一個(gè)人住，也不娶了，用房租養(yǎng)老。她說，這樣這輩子的心也就操夠了，閉了眼也心安了。

她交待大兒子：“咱是人家的下人，要搶著吃剩菜剩飯，新鮮好吃的飯菜水果不要吃，人家讓也不要吃，少說話，多干活兒，別嫌累?！?/p>

主家的老爺子很喜歡這大兒子，主家也就滿意，張羅著要再給長工資，她給孩子說：“不要再漲了，管吃管住了，逢年過節(jié)，人家還給咱們恁些糧米面油哩，人不能沒夠?！?/p>

這沒心沒肺的養(yǎng)豬女人啊，這拙手拙腳的養(yǎng)豬女人啊，這笨頭笨臉的養(yǎng)豬女人啊，她活著，也在打算，哪怕打算總被雨淋。雨淋著，她走著，沒有停下來。

一到春天，她的豬們還是花枝招展，她的豬們總是天天有花戴，她也把自己打扮得跟朵肥大臃腫的花樹一樣，看上去雜亂又茂盛。

春風(fēng)里，好多人都知道了，這個(gè)喂豬的女人整天作精給豬們戴花，整天作精給自己戴花。有的人還想親眼瞧一瞧，這作精的女人，還有她的豬，戴了花的豬會是什么樣，豬的肉是不是更好吃？她是喜歡豬才給豬戴花的，還是喜歡花才給豬戴花的？

不知道誰那么有才，又給她起個(gè)外號，叫“豬戴花”——說，她戴上花，跟她養(yǎng)的豬戴上花一樣好看！說的人，聽的人，都是笑哈哈。她知道了，也跟人家一起哈哈笑。

她所在的小城，有一種面，特別筋道，用很大的海碗盛著，看上去，又憨又笨的，能讓人吃得傻飽傻飽的。漸漸地，有人說，養(yǎng)豬的那個(gè)娘們兒就是那面，筋道得很，要不咋會天天給豬都戴花哩。也有人嘆，“那個(gè)給豬戴花的女人哪……”退休以后，她不喂豬了，也不扯花草戴了，有一天，她站在大街上高音喇叭一樣地見誰給誰說——俺孫女造的句子“奶奶一年四季都穿得花園似的，哈哈哈！”她放聲笑，賣菜的小販全都抬頭看她笑，笑著看她——笑得跟花園似的。

著花衣花褲，大團(tuán)的花，大把的朵，穿在身上，粘著陽光，搖搖晃晃地走，走哪兒都閃眼，她走著，在大街上，隔了人群，有人喚她：“給豬戴花的嬸，給豬戴花的嬸！”她鈍鈍的身子扭著，給人說：“我去聽講座，北京來的教授，講老年保健。”她前行，聲音和人都淹沒在人群里，只那一身碩大的花朵，明艷地躥動著……

秦湄毳：女。河南省簽約作家，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多種期刊簽約作者，在《中國青年報(bào)》《人民日報(bào)》《讀者》《意林》《青年文摘》等報(bào)刊發(fā)表作品，出版散文集《放牧心靈》《甲天下的微笑》《別拿浪漫折騰生活》《在您的青春里，望我的青春》《如花的青春，如歌的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