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親樓

一

那件在玉女山礦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通奸案是在農(nóng)歷六月發(fā)生的。

收罷麥子，種上玉米，愛梅身子閑了下來，心卻活躍起來。夜里一閉眼，丈夫就站在床前。上來就揉她、親她，急三火四地解她的褲帶。你看你，窗簾還沒有拉，就急得猴上樹似的！她嗔怪地推了丈夫一把，醒了。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墻根兒一只蟋蟀孤獨(dú)地鳴叫，她再也睡不著。她數(shù)數(shù)，從一數(shù)到一百，從一百數(shù)到一千，可依然睡不著。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十多天，她實(shí)在撐不住了，就去堂嫂開的診所買安眠藥。說起自己的病，堂嫂笑著說：“你啥藥也不用吃，到礦上讓滿成給你一澆就好了?！睈勖返哪橋v地紅了。

愛梅本打算等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兒子放了暑假，帶著小寶一起到礦上，看來是等不下去了。她托侄兒給丈夫?qū)懥朔庑牛f趁農(nóng)閑時節(jié)到礦上把被褥拆洗拆洗。丈夫很快回信說來吧。愛梅把兒子交給婆婆，第二天一早就乘上客車，中途轉(zhuǎn)了三趟車，天黑時分才趕到大山深處的玉女山煤礦。丈夫滿成剛從井下上來，累得精疲力盡的他和妻子簡單吃了頓飯，就迫不及待地回到探親樓。他們上到四樓，走進(jìn)一個房間，愛梅一下子愣了。屋里還放著一張床，只不過窗前掛著布簾，里面?zhèn)鱽砟腥撕团擞H昵的聲音，愛梅的臉一下子紅了。盡管丈夫之前跟他說過，一到農(nóng)閑時節(jié)，來探親的家屬多，而宿舍有限，礦上只好采取這樣的方式，可愛梅還是不適應(yīng)。愛梅正這樣想著，丈夫迫不及待地拉上布簾，一把摟住她，往下拽她的衣服。愛梅暗中嘆息了一聲，心想，顧不得那么多了，就任由丈夫去了。

夜半時分，愛梅被一泡尿憋醒了。她推了推丈夫，滿成哼一聲，睜開像被兩扇石磨壓住的眼皮，夢囈似的說：“弄……弄啥？”

“人家要解手?！?/p>

“你……去……去唄?！闭煞蛘f了這幾個字，翻身又睡去了。

愛梅悄悄關(guān)上門，急不可待地向樓下跑。

這是由一棟老式的宿舍樓改造而成的，因過去住的都是男性礦工，只在一樓設(shè)有女廁所。愛梅匆匆跑下樓，迫不及待地跑進(jìn)一樓最東頭的女廁所，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起身往回走，登到三樓的時候，她犯難了。下樓時她迷迷瞪瞪地往下跑，只記得距樓梯口第四個門，卻忘記是哪一層了。她想找個人問問，夜靜更深，別說樓上，就是大院里也找不出一個人影。愛梅想，可能就是三樓。于是，她就懵懵懂懂地摸到了三○四房間，一推，門竟然開了。她心里說，沒摸錯，就是這間房子，就很放心地摸到床邊，一聲不吭地挨著男人躺下了。

此時，躺在床上的是采煤隊(duì)技術(shù)員明玉。他畢業(yè)于煤校，因發(fā)明一項(xiàng)技術(shù)革新項(xiàng)目，使采煤進(jìn)度大大提高。盡管住房緊張，礦上還是在探親樓單獨(dú)給他找了一間住房。這天晚上，明玉和幾個同學(xué)喝完酒，醉醺醺地回到宿舍，倒頭便睡去了。此時，他正在做一個洞房花燭夜的美夢。他擁著一個美貌的新娘步入洞房。柔和的燈光下，新娘一件件脫去美麗的嫁衣，那豐滿而誘人的玉體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眼前。他的手伸向了新娘那像桃子一樣鮮艷欲滴的乳房。就在這個時候，被單被撩開了，一個溫潤光滑的肉體貼過來，明玉一下子醒了。這是夢還是現(xiàn)實(shí)？可女人輕柔的呼吸和溫馨的體香實(shí)實(shí)在在就在身邊。明玉翻過身，一把摟過女人，撩開女人的裙子，撥開蓬松的茅草叢，一下子進(jìn)入了奧妙無窮的福地。女人沒有吭聲，明玉膽子大起來，不管不顧地沖撞起來。

二

滿成是被不遠(yuǎn)處矸石山礦車倒渣的“哐當(dāng)”聲驚醒的。他一摸，女人不在身邊，這才想起，女人下樓解手去了。他一愣坐了起來，愛梅咋這么長時間還沒有上來？

他趕緊趿拉上鞋，匆匆下到一樓去找?？墒?，女廁所空無一人。他又到男廁所去看看，還是沒人。咦，愛梅上哪兒去了？

滿成想，會不會摸錯了地方？他趕緊折轉(zhuǎn)回來。先到二樓走廊里聽聽，沒有動靜，喚了幾聲，沒人應(yīng)。又趕緊跑上三樓，在樓道里輕輕地喚：“愛梅，愛梅?！?/p>

此時，愛梅正在明玉身下享受著快樂，冷丁聽到有人喊，她先是愣了一下。黑更半夜，誰喊自己呢？她屏聲斂氣聽清了，是丈夫在喊她。一剎那，她的魂兒都嚇飛了。趕緊去推身上的男人，可男人正在波峰浪谷間奮力劃槳，哪肯下來？愛梅掙扎著，咬牙切齒地說：“你……下來！”她使出全身力氣，硬是把男人推了下去。

滿成正是從屋里的動靜判斷出女人肯定就在這間屋子里。他毫不猶豫地推開門，摁亮燈。雪亮的燈光下，自己的女人和光身子的明玉慌亂一團(tuán)。愛梅慌忙往下拽裙子，遮住自己光潔的大腿。明玉扯來被單裹住赤裸的身子。滿成怒目圓睜，像一頭發(fā)怒的雄獅吼道：“狗，狗，你們恁不要臉！”他上前幾步，揚(yáng)起巴掌，照著明玉的臉左右開弓，直打得明玉鼻子、嘴唇流出了血。隔壁兩個工友起來了，他們站在門口好奇地看著。滿成拽住已滑溜到地下嚇得縮成一團(tuán)的妻子，惡狠狠地說：“跟我走！”他把妻子踉踉蹌蹌地拽到四樓四○四房間，拖進(jìn)屋，照著愛梅的屁股踹了幾腳。愛梅“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哭泣著說：“滿成，我摸錯了地方，摸錯了地方呀！ ”

三

滿成氣壞了。以前他也聽說過別的工友的老婆上錯人家的床，沒想到這等丑事竟然攤在了自己身上。他先是氣愛梅，你咋恁笨，你咋恁窩囊，你找不著地方不會問問嗎？你不會喊一聲嗎？接著他又恨自己。你咋恁懶，你咋恁困，愛梅下去解手的時候你咋不跟著下去？滿成越想越氣，越氣越想。他知道，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遍全礦，自己咋還有臉見人？

愛梅見丈夫躺在床上，一個勁兒唉聲嘆氣，她怯怯地勸丈夫：“他爸，這事都怨我，我笨，沒材料。”

“你現(xiàn)在說這話還有啥用？”滿成低低地吼了一聲，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頭枕著兩手，大睜兩眼，喘著粗氣。

愛梅不敢吭聲了?？粗煞虻碾y受勁兒，她只有躲到墻角，一下一下地抹眼淚。她后悔呀，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罵自己窩囊，罵自己無能。那會兒喝了啥迷魂湯，咋稀里糊涂鉆到了人家的床上？后來愛梅想，光這樣悔恨自己不行，得勸勸丈夫。她知道丈夫的脾氣，遇到不順心的事兒只在心里生悶氣。若是丈夫氣壞了身子，自己和兒子依靠誰？于是，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勸丈夫，可無論怎樣勸，丈夫就是不理她。愛梅沒有辦法。該吃飯了，她下樓悄悄地給丈夫打來飯，勸丈夫吃。勸了半天，丈夫才勉強(qiáng)拿起筷子，只吃了一半又放下了。

一天過去了，丈夫沒有上班。兩天過去了，丈夫還沒有上班。隊(duì)里派人來催他，他不得不去了。

他下了樓，一個人默默地往西走。這是一條偏僻的胡同，高大茂密的梧桐樹遮天蔽日，胡同里顯得更加幽靜?？熳叩叫〕越值臅r候，迎面過來一個人。滿成抬起頭，是剛下班的明玉。明玉想躲開，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只有硬著頭皮迎過來。兩天沒見，滿成頭發(fā)蓬亂，面色憔悴，目光也有些呆滯。胡同里靜極了，一只烏鴉呱呱叫著飛走了，一片枯黃的樹葉落下來，寂靜無聲。

明玉也是兩夜沒有睡好覺。自從那件丑事發(fā)生后，他后悔不迭。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竟睡了老鄉(xiāng)的女人。六年前，他從煤校畢業(yè)分配到玉女山礦，遇到的第一個老鄉(xiāng)就是滿成。滿成也是從農(nóng)村招來的協(xié)議工，他對明玉像親兄弟一樣照顧。一次在井下，明玉正在攉煤，忽聽滿成大吼一聲快閃開！他嚇得愣在了那里。滿成飛起一腳，把他踹出去丈把遠(yuǎn)。只聽“呼通”一聲，一塊大石頭落了下來。明玉驚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滿成相救，他就沒命了。滿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自己咋會做出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呢？

他怕見滿成，可偏偏在這里碰上了，兩個人一時都呆立在那里。

半天，明玉說：“滿成，我對不起你?！?/p>

滿成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一句話也沒說，低下頭，又繼續(xù)往前走。轉(zhuǎn)過墻角，就到了小吃街。這條不足百米長的小街相當(dāng)熱鬧，包子鋪、燒餅鋪、餃子館、燴面館應(yīng)有盡有。滿成是這里的常客，以前每次路過這里，小吃街的店主都會親熱地打招呼?？山裉?，他看到的卻是異樣的目光。剛走過去，就有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起朝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就是他，女人被人家睡了?！?/p>

“啥本事，連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p>

“八成他女人早跟人家勾搭上了?！?/p>

…… ……

滿成忍受不了那箭一樣向他射來的目光，那鞭子一樣甩過來的流言蜚語。他只想盡快逃出小吃街。他的腳步越來越快，簡直像小跑一樣。

小吃街盡頭，是一個丁字路口。路對面，一輛發(fā)往生產(chǎn)區(qū)的通勤車剛剛啟動，滿成一邊揮手一邊沖出巷口往前跑。恰在這時，一個醉漢騎著摩托車自西向東風(fēng)馳電掣飛來。滿成躲閃不及，被摩托車“咚”地一下撞飛了，像一條裝滿糧食的布袋重重地摔在地上。

愛梅得知兇信失魂落魄地跑進(jìn)礦醫(yī)院。只見滿臉是血的丈夫一動不動地躺在門診樓前的擔(dān)架上。一個醫(yī)生摸了摸滿成的脈搏，翻了翻眼皮，兩手一攤說“人已經(jīng)不行了?！睈勖芬幌伦訐涞秸煞蛏砩希l(fā)瘋似的喊道：“滿成，你醒醒，你醒醒呀！你一走，我跟小寶咋過呀……”

愛梅的哭喊聲驚醒了對面采煤隊(duì)宿舍樓上的漢子們，他們?nèi)竷阂粯优吭诖翱谕峦Ｃ饔裢低档卣驹诖昂熀竺妫瑦勖返目奁曄裢该鞯牟Ａг钌畹卮踢M(jìn)他的心里。他心如刀絞，巨大的負(fù)疚感像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

四

半個月后，回老家蓋房的師傅老唐回來了，老唐和愛梅一個村。老唐一回來就找到明玉，劈頭就問：“明玉，你恁老實(shí)的人咋會做出那事呀！”

明玉低著頭，羞得無地自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唐叔，那天，唉，我真是糊涂呀?！?/p>

老唐說：“你這一糊涂不要緊，可把愛梅坑苦了。愛梅回去后，婆家人都埋怨他，罵她是喪門星，把她趕回了娘家。她茶飯不思，天天哭。有一回喝了農(nóng)藥，幸虧被鄰居發(fā)現(xiàn)，拉到醫(yī)院搶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兩萬多才搶救過來?！?/p>

“??！”明玉驚得瞪大了眼睛，他仿佛又看到了愛梅趴在男人身上撕心裂肺痛哭的情景。他內(nèi)心的傷疤再次被撕裂。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明玉的心陣陣絞痛。

多少個黃昏，他徘徊在礦區(qū)外面那條僻靜的山溝里；多少個夜晚，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愛梅的哭泣聲始終在耳邊繞來繞去，讓他寢食難安。終于，他做出一個決定：我要向愛梅道歉，向她贖罪，求得她的原諒，彌補(bǔ)我的罪過。

明玉向隊(duì)長請了假，第二天一早，便乘上發(fā)往老家的大巴。中午時分，到達(dá)姐姐的村莊銅城鎮(zhèn)。

當(dāng)明玉說明來意后，夫妻倆驚得目瞪口呆。姐姐說：“你傻呀？是她主動找上門的，你給她賠啥罪？”

明玉說：“姐，你不知道，自從那事發(fā)生后，我心里一直不好受。是我傷害了她，把人家一個好端端的家庭給毀了。”

姐夫說：“這也怪不得你呀？”

明玉說：“反正我良心上過不去?！?/p>

姐姐看拗不過弟弟，只好說：“你也不用去，她正在氣頭上，她也不會搭理你?！?/p>

明玉說：“她搭理不搭理吧，總是咱的心意到了?！?h3>五

明玉騎車來到鎮(zhèn)子北頭的劉塘村，找到愛梅的娘家時，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只黃貓?jiān)谔梦蓍T口“喵喵”叫著，幾只雞子在院子里“咕咕”叫著啄食。

“有人在家嗎？”明玉輕輕喊了一聲，一個小男孩從屋里跑出來，瞪著虎靈靈的眼睛看看，跑回屋內(nèi)喊：“媽媽、媽媽，有人來了，有人來了?！?/p>

明玉的心“怦怦”狂跳著，像第一次相親那樣緊張。愛梅出來了。僅僅十幾天沒見，她明顯消瘦了，臉色蒼白，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罩上了一圈兒黛色的暗影，但依然掩飾不了她樸素的美。

愛梅看見明玉，先是愣一下兒，臉上顯出驚異的表情。她冷冷地問：“你來干啥？”

明玉賠笑說：“嫂子，我……我來看看你，向……向你賠罪！”

“賠罪？你找我賠罪？”愛梅咬牙切齒地說，“你還沒把我害死哩！”

“嫂子，那事都怪我，都怪我一時糊涂……”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大信封：“嫂子，我給你拿兩萬塊錢，權(quán)當(dāng)給你的補(bǔ)償?！?/p>

愛梅“啪”地打掉信封，怒斥道：“你給我滾！”

“這，這?！泵饔褚粫r不知所措。愛梅上前推搡著他，厲言厲聲地說：“你給我出去！”

孩子嚇得“哇哇”大哭?！皨寢尅瓔寢尅钡睾敖兄ё寢尩耐?。愛梅不管不顧，掂起東西一直把明玉推出大門口，“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大門。他聽見愛梅壓抑了的哭聲。明玉又羞又窘，連連嘆著氣往外走。

姐姐看弟弟一臉沮喪地回來，說：“看看，我猜的準(zhǔn)不準(zhǔn)，不讓你去吧，你要去，你這不是自找罪受？”明玉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姐姐說：“你也別后悔了，咱也去看過她了，她不讓進(jìn)門，咱算做到仁至義盡了，你回礦安心上班吧?！?/p>

然而，明玉回礦的第三天，一件讓他隱隱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六

那天下午，明玉剛從井下上來，遠(yuǎn)在礦院進(jìn)修的未婚妻曉紅打來電話，劈頭就問：“明玉，你老能呀，還沒結(jié)婚就跟人家搞到一塊兒了！”

明玉知道事情已經(jīng)敗露，還是故作鎮(zhèn)靜地說：“沒，沒那事。”

“還沒有，我問你，啥時候跟滿成家女人勾搭上了？”

明玉忙解釋說：“我沒勾搭她，是她上錯床了。”

曉紅“哧”地一聲：“誰相信？她咋不上別人的床，為啥偏偏上你的床？”

“這……”明玉一時語塞。

“哼，還沒結(jié)婚，你就給我弄這，還跟我信誓旦旦，你這樣的男人誰還敢相信？”

明玉慌了，可是，任他如何解釋，曉紅就是不相信。就這樣，談了五年的女朋友不歡而散。明玉萬分苦惱。沒辦法，他只好重新在礦上尋找對象。然而，煤礦女人少，僅有的幾個就像樹上的桃子，還沒待成熟就被人摘走了。他成了礦區(qū)剩男。

靜下心來，明玉想起出事那晚做的夢。難道這是天意？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愛梅時的情景。那是六年前的五一節(jié)，滿成和愛梅在礦上舉辦婚禮。作為老鄉(xiāng)，他去喝喜酒。當(dāng)披著婚紗的愛梅出現(xiàn)時，他一下子驚呆了。她那高挑的個子，豐滿而勻稱的身材，滿月似的臉蛋。一笑，臉上還露出兩個酒窩，一種觸電般的感覺瞬間傳遍全身。他暗想，我以前也曾經(jīng)見過幾個對象，從來沒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呀，為啥見到她這樣亢奮？當(dāng)時他想，我要是娶了這么漂亮的女人，一輩子給她當(dāng)牛做馬也心甘情愿。萬沒想到，愛梅竟在一場誤會中和他交合了。

“那么，你把她娶了唄。”一個聲音說。

“不，不，她是個寡婦，還帶著一個孩子?！绷硪粋€聲音說。

“寡婦咋啦，寡婦更知道疼男人?！?/p>

“那名聲不好聽?！?/p>

“你毀了人家一家，還有臉說名聲。叫我說，你只有同她結(jié)婚，照顧她一輩子，才能補(bǔ)償你的罪過?！?/p>

明玉反反復(fù)復(fù)思考了半個月，終于決定，向愛梅求婚。

明玉找到唐叔，說出了自己的苦惱和想法，老唐沉吟了一會兒說“這倒是個好法兒。下周該我歇班，我回去跟愛梅說說，把這件事好好撮合撮合?！?/p>

然而，老唐回來帶給他的卻是令人失望的消息。愛梅堅(jiān)決不同意。她說“我要是和他結(jié)了婚，不更證實(shí)了人們的傳言嗎？我寧可一輩子不改嫁，也要守住自己的名聲。”

明玉美好的愿望破滅了。無奈，他只好托姐姐在農(nóng)村物色對象。農(nóng)村的姑娘十七八就定好了親，哪還有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不過表嫂給他介紹了一個年齡相仿的姑娘，叫麥秀。趁春節(jié)放假，明玉回去相親。麥秀粗皮大臉，身材倒是很豐滿，就是一臉麻雀斑，咋看咋不中意。就這，一張嘴彩禮就要三萬。那是九十年代中期，明玉一個月還開不了一千塊錢。幾番磋商，女方不松口。明玉一氣之下，不談了！第二天就回到了煤礦。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一天，姐姐打來電話說：“麥秀松口了，彩禮往下降了一半兒?！?/p>

明玉說：“一萬塊錢我也拿不起?！苯憬阏f：“你別犟筋了，你拿八千，剩下的我給你湊。”

明玉知道姐姐的家底，哪能讓她出錢呢？明玉說：“要不就算了吧?！苯憬闵鷼饬耍骸澳愣级肆?，還等到啥時候？”明玉只好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下來。

七

明玉向隊(duì)長請了假，第二天就乘坐長途客車往家趕。車到縣城的時候，還不到晌午。他想在縣城逛逛，順便給外甥買些玩具。

路過縣人民醫(yī)院，明玉看見大門口圍了幾個人，一個花白頭發(fā)、身材瘦小的老婦人正坐在那里嗚嗚咽咽哭泣。明玉定睛一看，吃了一驚，這不是愛梅的母親嗎？

他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攙扶起老人問：“大娘，出了啥事？”

老人抬起頭，用衣襟擦了擦淚水，睜開渾濁的眼睛，看見是他，怔了一下。停了一會兒才說：“你，你咋來了？”

“大娘，出了啥事？”

“俺閨女不中了哇！”老人哭了起來。

“咋不中了？”他急忙問。

“昨兒個她在平房頂上曬玉米，也不知外面誰說了句閑話，讓她聽到了。我正在屋里做飯，聽到外面“撲通”一聲，就趕緊往外跑。一看，俺閨女摔在地下昏迷不醒。拉到醫(yī)院，帶來幾千塊錢一天就花完了。醫(yī)生說，腦子里出血了，得動手術(shù)，要三萬多塊，老天爺呀，俺上哪兒弄錢呀？老人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明玉嘆息著抬起頭，見許多人都在看他。他遲疑了一下說：“大娘，我看看去?！?/p>

在一間重癥監(jiān)護(hù)室里，愛梅靜靜地躺在那里，鼻子里插著管子。只有胸部微微地起伏著。一名女醫(yī)生正和一名男醫(yī)生輕聲交談?？匆娒饔襁M(jìn)來，女醫(yī)生問：“你是病人家屬？”

明玉遲疑了一下說：“是。”

“錢帶來了嗎？”

“帶，帶來了。”

“那你快去交吧，這就動手術(shù)。”男醫(yī)生說。

交過錢，手術(shù)簽字時，醫(yī)生問：“你是她丈夫？”

他有些為難了？簽什么呢？他躊躇了一會兒，一狠心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三個小時后，愛梅從手術(shù)室出來，身上插滿了管子。醫(yī)生說：“病人要是恢復(fù)快的話，十天左右就可清醒過來。慢的話，一個月甚至倆月。當(dāng)然，也有變成植物人的可能?！?/p>

老人一聽淚水又出來了：“俺閨女要是成了植物人，叫俺一個孤老婆子咋辦呀？啊呵呵呵……”

醫(yī)生安慰說：“這只是擔(dān)心，如果照顧周到的話，也許十天半月就清醒過來?！?/p>

午后三點(diǎn)，鎮(zhèn)上開出租車的利民慌慌張張地找到這里說：“三嬸子，小寶發(fā)高燒，你快回去吧?！?/p>

“我哩娘呀！”老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雙手拍著地說：“俺沒法過了，俺沒法過了呀！”

明玉上前攙扶著勸道：“大娘，別，別，咱想想辦法?！?/p>

“想啥辦法哩？閨女這個樣子，小寶又發(fā)燒，你叫俺咋辦呀？”老人絕望地說。

明玉看看昏迷不醒的愛梅，嘆息了一聲說：“大娘，要不你先回去吧?！?/p>

老人不哭了。她抬起婆娑的淚眼說：“我走，誰在這兒照顧她呢？”

明玉咬咬牙說：“我照顧！”

八

送走老人，明玉回到病房，愛梅靜靜地躺在那里。秋日溫暖的陽光從窗戶透進(jìn)來，照在愛梅身上。她那彎彎的眉毛，那小巧玲瓏的鼻子，那紅潤的嘴唇仿佛一顆熟透的草莓。

明玉正如癡如醉地看著，姐姐竟然找來了。劈頭就問：“叫你回去定親哩，咋干等不見影？”明玉吞吞吐吐地說了情況，姐姐一聽就氣壞了：“明玉，你是定親要緊還是救人要緊？”

明玉說：“那我不能見死不救呀？”

姐姐說：“我沒說不讓救人，可你想想，你回來是干啥？你回來是定親呀！”

明玉不吭聲了。半天才說：“那讓她等兩天行不行？”

姐姐說：“還等兩天哩？人家急著出去打工，人家等得起嗎？你今天無論多晚都得回去！”

明玉看看躺在病床上的愛梅，為難地說：“她這里沒人照顧，我不能看著她不管呀！”

姐姐說：“好好！你就在這兒照顧她吧，你的事看以后誰還管！”說罷氣呼呼地走了。

明玉悵然若失，他有些后悔?？捎忠幌耄凑床恢腥?，又要那么多的彩禮，成不成都中。這樣一想，也就釋然了。

由于積血壓迫神經(jīng)，愛梅喪失了任何反應(yīng)，吃飯連嘴都不會張，明玉每天給愛梅買來豆?jié){用膠管吹進(jìn)嘴里。愛梅大小便失禁，容易漏在床上，他為愛梅墊上了尿布，還每天給愛梅洗臉洗腳。病人躺久了，身上容易患褥瘡。明玉按照醫(yī)生的安排，一天幾遍給她翻身子，揉腿搓背，防止肌肉僵化。這都容易做到，讓明玉最難為情的是為她擦洗身子。平生第一次給女人擦洗身子，明玉心里像有一頭小鹿“咚咚”亂撞。

那個時候，病房里只有他和愛梅。他先端來半盆溫水，擰干毛巾，然后輕輕掀開愛梅的內(nèi)衣，那雪白而又暄軟的乳房就像剛出籠的蒸饃呈現(xiàn)在眼前，他的心禁不住狂跳起來。他閉著眼，盡量克制住不往那里看。擦完了乳房，他的手緩緩向下移動。移過平緩的腹部平原，他的手觸摸到那片神秘的地方，他的心再一次狂跳起來。擦拭完畢，他已累得滿頭大汗。

半個月后，姐姐又到醫(yī)院來了一趟?？磹勖芬廊换杳圆恍眩衙饔窭揭贿呎f：“明玉呀，你的心思我理解，你把自己的血汗錢扔進(jìn)去啥時候才能治好，到時候落個人財(cái)兩空你后悔都來不及?！?/p>

明玉說：“姐，就是看不好我也不后悔，我總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p>

一個春日的上午，愛梅娘帶著小寶來看閨女。明玉趁這個工夫回李莊鄉(xiāng)給愛梅辦理醫(yī)保手續(xù)。返回時，已是下午三點(diǎn)。還沒走進(jìn)病房，小寶從里面跑出來喊道：“叔叔，叔叔，俺媽媽醒啦！俺媽媽醒啦！”

明玉簡直不敢相信。他三步并作兩步跨進(jìn)病房?？匆姁勖返芍浑p大眼睛，怔怔地看著屋頂。他心里一陣狂喜，輕輕地喚道：“愛梅，愛梅?！焙爸爸瑴I水奪眶而出。 一個多月，整整三十九天的期盼，三十九天的精心照顧，終于等來了鐵樹開花的這一天！

愛梅的目光飄移過來。她看見了明玉，臉上顯出詫異的神情，聲音微弱地說：“你，你來干，干啥？”

愛梅娘佝僂著身子從外面進(jìn)來了?？匆婇|女醒來，喜極而泣。她撫摸著閨女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她怎樣從平房上摔下來，怎樣被送進(jìn)醫(yī)院，明玉怎樣精心照顧。聽著聽著，愛梅的眼睛濕潤了，她第一次對明玉露出了微笑。這遲來的微笑像寒冬綻放的臘梅，明玉陶醉在這冷冽而沁人的清香里。

九

出院那天，出租車抵達(dá)劉塘村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吃過晚飯，明玉說：“我回去。”

“你回哪兒去？”愛梅抬起眼睛，柔柔地問。

“回我家?！?/p>

愛梅低下頭，紅著臉說：“你就住這兒吧。”

夜半時分，睡在西屋里的明玉聽見門“吱呀”一聲。睜開眼，看見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影向他走來。他一驚，坐了起來。朦朧的月光里，那人影是那樣的窈窕而動人?！皭勖?，愛梅！”明玉心里一陣狂喜。

“明玉，明玉?！睈勖废裥麓旱您L啼一樣輕輕地呼喚著。

“愛梅！”明玉一躍從床上坐起來，抱住了她柔軟而又滾熱的身子。 兩個人緊緊擁抱著，像交頸的鴛鴦互相親吻著、撫摸著。淚水在兩個人的臉上恣意橫流。夜靜如水。一對夜鳥兒在樹上輕輕地呢喃，訴說著甜蜜而熱烈的情話……

李慶偉：河南沈丘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在《中國作家》《小說界》《北京文學(xué)》《陽光》《牡丹》等發(fā)表多篇文學(xué)作品。作品獲第二屆老舍散文獎，全國職工文學(xué)大賽一等獎，“順德杯”中國工業(yè)題材小說大賽優(yōu)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