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顏
一幢豎直的大樓,我抬頭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家的窗戶。背著書包,手插在腰間,腳站成變形金剛的樣子,仰視,不眨眼睛地數(shù)下來,數(shù)到十八就到地面了。沒錯,它就是我家的窗口,它在第十八層。我媽媽拉開窗簾手持水壺給窗臺上的綠植澆了水,再拉開玻璃通風,與此同時一片腐敗發(fā)黃的花葉,經不住風力從窗口飛了出來。
我們的臨潭古鎮(zhèn)夏天持續(xù)時間很短,但陽光出奇地好??蔹S的葉片閃爍著金色的光芒,緩緩降落,期間還翻了幾個跟頭,像鳥的翅膀一樣在空氣中震動。它飄過很多窗口,拉著窗簾的,沒拉窗簾的,有燈光的沒燈光的。飄到一樓,飄進了賒刀人淬火打鐵的火焰里面,像煙花一樣瞬間變成升騰的火星,跟著其它灰塵一起飛上了天空,消失了。
它是一幢臨街的很破舊的居民樓,以一種神奇的自信矗立于地。一樓是一排小店鋪,賒刀人的店每天從太陽升起時,就叮叮咣咣開始打鐵,它是近來新開的店鋪,屋子正中一個大火爐,爐邊架一風箱,風箱一拉,風進火爐,爐膛內火苗手舞足蹈。將鍛打的鐵器先在火中燒紅,然后移到大鐵墩上,進行鍛打。雖然發(fā)出不少噪音,但與街市上車流人流的噪音比起來,算不了什么。
賒刀人輪廓鮮明,鼻子挺拔,鼻翼兩側深長的法令紋一直延伸到嘴角,幾滴汗水常掛在他的臉頰,頭發(fā)上總有煙灰。他打鐵的時候穿一件乳白的功夫衫,系著麻黃的圍裙,功夫衫被汗水浸濕,圍裙上面全是黑灰。常常右手握小錘,左手握鐵鉗,有時用力過度,猩紅的鐵器會在大鐵墩上彈一下。他完全浸在自己的打鐵世界中,很沉默,沉默的人總是信仰著什么。所以他身上有種難得的格調和風格。
他不斷翻動鐵料,常常將方鐵打成圓鐵棒或將粗鐵棍打成細長鐵棍。然后將打好的鐵器浸在水里面,呲啦啦一聲響,拿出來,吹一吹上面的碎屑,瞇起眼睛細瞧半天,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他旁邊是一個叫小松的胖子開的小賣鋪,小松每天靠躺在一個紅色的塑料凳子上,將腳擱到舒服的角度,盯著手機玩游戲,也總有像我這樣的小孩子跑去買零食的時候,他總是因為舍不得游戲而顯得很不耐煩。再過來是一個理發(fā)店,里面給人理頭發(fā)的是一個叫佳欣的女郎,長發(fā)枯黃,閃出光澤的黃黑條紋緊身衣,腰很細,上圍下圍都很豐滿,像極了一個帶了頭和腿的沙漏,若再給她安上一對翅膀,那她一定會像蜜蜂那樣飛起來,飛走。
再過來是一個賣面條的店鋪,買面條的女人叫阿蕊,每天系著沾滿面粉的圍裙走來走去,手上也沾滿面粉,常常微微瞇起眼睛看人,臉上是茫然而天真的神情。再過來就是一個藥店,沒什么好說的,就是跟所有藥店一個形狀一個藥店。再過來是一個氣氛整潔嚴謹?shù)男★堭^,里面的服務員全都姿態(tài)優(yōu)雅,托著大托盤來回穿悛,再過來就沒有了,沒有店鋪了。
一樓的店鋪里的這些男人和女人,我都見過,也全都認識。但從二樓開始一直到十七樓住著什么人,他們姓什么?做什么工作?我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我們的樓層沒有電梯,大家都是爬樓梯上樓或者下樓,彼此見面也都不打招呼。就像一群生長在海底珊瑚礁上的魚,有的在幾米處,有的在幾十米處,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自己的欲望,盲目穿梭。我們的鄰里關系大概就是人常說的那種:不著火不見面、不漏水不相識。我們的大樓從來沒有著過火。
我們家有次漏了水,于是十七樓的窗戶被猛然拉開,一個穿短袖織錦緞旗袍,裹流蘇披肩的女人,一只手扶著窗框,一只手伸出來,翹著蘭花指,破口大罵:你們家的豬尿又往下灑,難道想讓我干凈的屋頂滋生出潮濕的霉菌不成?估計是踩在了凳子上或者其它什么東西上,半個身子是探出來的。
就漏了一次,怎么可以被說成又往下灑?于是我就從水管接了一盆水,從窗口倒了出去。然后我發(fā)現(xiàn),原來倒水跟漏水是不一樣的,倒出的水,在重力的作用下,以9.8米/秒的加速度,垂直落于地面,若有人經過,它便化整為零,將此人從頭淋到腳。那天那時刻正好有人經過,嘩一聲,一下子變得水淋淋。那人抬頭往上看的時候,十七層的女人罵了我一句:你個有人養(yǎng)無人教的小雜種,看人怎么收拾你。然后將頭迅速縮進去,砰地一聲拉上了窗戶。
我盡力將身體探出窗戶,往下對著那個男人喊道:“喂,對不起。”
那個男人穿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材質,一遇到水,就像河豚遇到了危險般迅速膨脹了起來。嘴里有水嗶嘰吐出來,然后告訴我,水是在重力作用下,以9.8米/秒的加速度垂直落于他身上的。說完之后,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提著公文包鼓鼓囊囊地走了。
我的生活范圍非常狹小。在小飯館里吃飯或者在賣面條的店鋪里買到面條,拿回家讓我媽媽煮給我吃。每四十天理一次頭發(fā),每天在小賣鋪里面買零食或者買作業(yè)本墨水橡皮擦鉛筆鋼筆炭素筆油筆自動筆,偶爾生病的時候會去藥店或打針或買藥。與我最沒交集的是賒刀人的店,但它是所有店鋪里面人最多最喧囂的店。他打出的招牌是:菜刀剪刀鐮刀刨刀各種刀,現(xiàn)價30元,賒價45。據(jù)說他的刀從不會出現(xiàn)斷口,也從不卷刃。所以臨潭古鎮(zhèn)上的人都來這里買刀,有些人是當場付錢,有些人是賒賬,還有人是來還賬。排了長長的隊。
當賒刀人停止打鐵,再次出現(xiàn)在店里的時候,已經脫掉了圍裙,換了一身中山裝,洗了頭發(fā),發(fā)尖閃著微光。用一種優(yōu)游自在的神情給賒了賬的那些人進行預測。預測的都是最終的結果。來人要問過程,他淡笑著擺擺手: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說。有點仙風道骨的模樣。
我問我媽媽:“為什么會這樣?”
我媽媽說:“賒刀人不是普通人,他們是神秘的命運,每十年出現(xiàn)一次,知曉每一粒塵埃的一生。他們賣刀是卜賣。如果你愿意賭,他就會給你一把刀,等到預言實現(xiàn)之日,再來找你要錢。如果預言落空,這把刀將白送予你。當然……他們的預言從不會落空。并且沒有人知道他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所到之處因能給人占卜生死,預測未來。所以異常受人歡迎?!?/p>
“我不信?!蔽艺f,“學校同學都說他其實是盜賊團伙的探子,平時就混跡在我們身邊的人群中?!?/p>
我媽媽說:“你若不信,那就去他店里賒一把刀回來。順便讓他給你預言,以辨真假。”
我在賒刀人那里賒了一把水果刀,然后沉默地等待?!案蠹乙粯??!彼f:“十年后,我再回來時,若預言成真,就來還我錢,若預言不真,分文不取?!?/p>
我問他:“為什么是十年之后?”
他說:“過完這個夏天,我就要離開?!?/p>
然后他預言我不出三日,便會被學校開除。聲音很平靜,簡直像胡說八道。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笑得快要吐出來了,“這怎么可能,我怎么會被學校開除?”
但是……果真……我將這件事完全沒放在心上的第二天就被學校開除了。
事情是這樣的:很熱的夏天中午,新來的學校老師正在講臺上講“牛頭馬面”,是的,就是在講這個詞語,在混合著臭腳氣味兒的空氣中。我突然無法克制地笑起來,并且笑意越來越濃,終于發(fā)出冒失的聲音,老師提醒了我?guī)状危墒敲恳淮翁ь^看見老師的臉的時候,我又笑,弄得老師幾乎無法上課。
老師說:“你莫名其妙地在笑什么?”
我說:“在笑牛頭馬面?!?/p>
“牛頭馬面有什么好笑的?”
“因為我突然開始想象,想象到老師一會兒頂著牛頭在上課,一會兒蒙著馬面在上課。”
老師大怒,他說我是在笑他,讓我給他道歉,我哪里是在笑他,是我的想象讓我笑出了聲,我不覺得想象有什么不對。所以我堅決不道歉,不道歉導致的最終結果就是我被學校開除。
我覺得我被學校開除有兩個原因,一是新來的老師正好是那天我將一盆水倒在他頭上的那位老師,他記恨著我;二來關于牛頭馬面這一詞,真的不應該笑,不應該有想象,最起碼不應該因為想象而笑出聲來。
我被開除了,但我依然像去上學的學生那樣,每天按時背書包出門,經過西門橋經過南門橋,再經過一個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回頭,一直走到大坡橋,無所事事地瞎轉,轉來轉去,轉得暈死了,暈得快要吐出來。
轉到大概五點鐘學校學生放學的時候,我也就跟著隊伍浩浩蕩蕩地背書包回家。我說:“臨潭古鎮(zhèn)上至大坡橋下至南門橋就這么一點點,真沒意思?!蔽覌寢屨f不應該對臨潭古鎮(zhèn)有失望,它不是在荒地上全新堆壘出來的城鎮(zhèn),是被摧毀太重的舊城,余生創(chuàng)傷深重失魂落魄。但它底韻仍在,因為賒刀人只會出現(xiàn)在民風淳樸的地方。他們的賒刀周期長達十年。民風淳樸的地方,人們守信譽,所以即使是時隔十年他們也會收到錢。
五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我下樓去小飯館吃飯。飯館里面人不少,賒刀人與我隔著一張空桌子,他在吃一碗羊肉面片,辣椒放得太多,沒吃幾口,他就停下來吸氣。然后繼續(xù)吃。這時,一樓理發(fā)店的佳欣進來了,她還是早晨的那身打扮,跟她擦肩而過的一個男人,嬉笑著在她的細腰上捏了一把,她轉身拍了那人一巴掌,說:“要死,吃豆腐都吃到老娘身上來了?!睂W⒊悦娴馁d刀人抬頭吸氣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但看見跟沒看見一樣,繼續(xù)低頭吃面。
穿白襯衣,打著領結的服務員優(yōu)雅地托著大托盤過來問我吃什么?
我說:“青稞面菱形飯?!?/p>
“好,您的青稞面菱形飯。”他將一碗面從托盤里面端出來,放在我面前,在上面搭了筷子,“您慢用?!?/p>
賒刀人吸著氣很快將一碗面片吃完了,然后站起來,從紙巾盒抽了一張紙巾,擦了嘴,再然后從錢包里面抽出錢,壓在桌面上,就出去了。
接下來的時間,我在吃我的青稞面菱形飯。不知道佳欣在吃什么,剛才她跟服務員點餐的時候我沒注意,現(xiàn)在我與她隔著兩張空桌子,而且還背對背。賒刀人店鋪里面打鐵的聲音,一聲一聲傳過來。停了一會兒,又一聲一聲傳來。不停循環(huán)。
我吃完飯從飯館出來之后,又去賣面條的店鋪,給我媽媽買面條,她還沒有吃飯。賣面條的阿蕊手上沾滿面粉,微微瞇起眼睛看我。說實話,我除了討厭寫家庭作業(yè),就是討厭跟這個阿蕊講話了。她講話經常慢吞吞,而且毫無重點。
她問我說:“你要什么?”
“我要面條?!蔽艺f。
“幾個人量的?”
“一個。”
“你剛才在隔壁飯館吃了什么?”
“青稞面菱形飯?!?/p>
“哦,李勇吃的是羊肉面片。”
“誰是李勇?”
“就是隔壁的打鐵賣刀的那個人?!?/p>
“哦?!?/p>
“他剛才也從我這里買了面條過去。十年前他也常來我這里買面條,那時他除了是一個賒刀人之外,還是一個英俊而沉默的少年。后來他消失了,現(xiàn)在他又出現(xiàn)了。”
從阿蕊這些絮絮叨叨毫無重點的話里我得知了賒刀人的姓名,他叫李勇。
我低聲念叨著賒刀人的名字,從他店鋪外經過時看到他一下一下地在打鐵,很專注很沉默。夕陽與他的爐火融合在一起,閃著金色光芒,他額角上的青色血脈,像盤踞的蛇一樣,時不時蠕動一下。他抬起肩膀,下巴轉過去將臉頰上的汗珠抹在了肩頭。汗水濕透了他的功夫衫。我像是看動畫片一樣看呆了這一幕。
然后進到他的店里,問他:“你為什么會預言?”
“因為我會做夢啊?!彼O率掷锏墓ぷ?,摸了一把臉上的汗,毫不介意地說。
“做夢?”
“對,做夢?!?/p>
“這么厲害?!?/p>
“沒什么厲害的,其實每個人都會做夢。”
“那為什么只有你會預言?”我問他。
“從小保持身體和靈魂的完整,長大后夢才會完整,才會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p>
“從小嗎?”
“嗯,從小,從你這么小時候就應該開始?!?/p>
我說:“那我試試吧。”
我又從他那里賒了一把剪刀,用紙包起來拿在手里。還是十年后,他再回來時,若預言成真,就來還他錢,若預言不真,分文不取。
這一次,他的預言是我的媽媽將會死。
我有點將信將疑,但最多的是恐懼。我想到我一個人生活的場景,在空蕩蕩的舞臺上穿紅裙跳舞,累倒在舞臺中央的光束里面。沒有觀眾,沒有掌聲。然后我說:“人都會死的呀?!?/p>
賒刀人疑惑地看著我,然后也說:“是啊,人都會死的。”
我的心情沉重了不少,上樓梯的時候,感覺我們的居住樓比平時更破了,樓梯的墻面一大片一大片地剝落。每一個樓梯口都有雜物堆積:黑色塑料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垃圾、潮濕的拖把、打碎的花盆、枯萎的盆景。夏天的太陽落得很慢,玻璃映射進來陽光,讓寂靜的樓道流動起一股灰塵和廚房飯菜攪拌在一起的味道。
明天是星期六了,人們將家里的所有垃圾都清掃出來,然后準備窩在家里過周末。我也一樣,周末不用上學,名正言順窩在家里看了一天的動畫片。第二天,天氣依然熱得煩躁。我們家的窗簾緊閉,燈沒日沒夜地亮著,我媽媽一直在寫作,明亮的光線在她敲鍵盤的手指上跳躍。終于在下午室外光線變弱的時候我媽媽站起來拉開了窗簾,獨自趴在窗臺上抽煙,抱著她的貓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像缺乏陽光照射的病人那樣膚色蒼白并且質地松弛,走進廚房看冰箱里的食物,走到陽臺那邊看窗臺上的綠植,將一杯水喝掉一半,余下的一半倒給盛開的水仙,然后放下杯子,回頭跟我說:“你是不是該剪頭發(fā)了呀,頭發(fā)亂得像只小藏獒?!?/p>
于是,我下樓去理發(fā)店剪頭發(fā)去了,星期天的午后,理發(fā)店里人不是很多,散發(fā)出惡劣的頭發(fā)和洗發(fā)水的味道。理發(fā)的佳欣正給一個滿臉雀斑的中年女人燙頭發(fā),我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等。佳欣跟那個女人說:“隔壁的阿蕊結婚了呢。”
“什么時候結的婚?”頭發(fā)幾乎被燙得冒煙的女人對著鏡子問道。
“昨天啊,還放了鞭炮和煙花,你沒聽到啊?”佳欣說。
“沒有。昨天我洗了一天衣服,洗衣機響了一天?!?/p>
我也沒有聽到,我轉頭看向外面的時候,賒刀人李勇店鋪門口的小坑窩里的確有鞭炮炸裂后留下的紅色碎屑,清潔工打掃時沒掃出來的。從佳欣和那個女人的聊天中我得知了事情發(fā)展的詳細經過。賒刀人李勇去買面條,阿蕊將裝好的面條遞給他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他警惕而靈敏地后退了一步。阿蕊微微瞇起眼睛看他,臉上是羞怯而天真的神情,分外迷人。然后那一天傍晚沒有打鐵的聲音從賒刀人的店鋪里面?zhèn)鞒鰜?。晚上路燈亮起的時候,看見賒刀人李勇和賣面條的女人阿蕊并肩走進了隔壁的小飯館,他們選了一個不太引入注意的角落位置坐下來,將頭湊在一起商量了幾句,李勇?lián)P手招來服務生,點了一碗羊肉面片和一碗牛肉面,另外要了兩盤小菜。
時間有點晚,飯館里已沒幾個人了,阿蕊背對著街道邊吃面條邊與李勇聊天。聊了很久,從飯館出來的時候,賒刀人拉著阿蕊的手說話,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最后分開的時候,阿蕊還撲倒在賒刀人懷里,親了他一下。
“沒想到第二天他們就結婚了,還挺神速,像一陣龍卷風。”佳欣邊說邊繼續(xù)給那個女人一縷一縷地燙頭發(fā),燙好的頭發(fā)像干燥的東翹西翹的稻殼。
那個女人對著鏡子說:“假如一個人在生活中連一次都未被龍卷風掀翻過屋頂?shù)耐咂?,瞬間卷走一切,卷走此前被理性和個性保持的秩序的話,那么他的生活也太可悲了?!?/p>
佳欣聽了,搖了搖頭,說:“竟然跟賒刀人結婚了。誰都知道賒刀人十年出現(xiàn)一次,將手伸進人心里迅速偷走愛情,然后從人群里面立即消失。阿蕊真是糊涂?!?/p>
那個女人嘆一口氣:“緣聚緣散,終歸一嘆?;ㄖο闱危餂黾t凋。”
“哈哈”我忍不住地開環(huán)大笑,我不懂她們在講什么,只是“緣聚緣散”這個詞聽上去挺好玩兒,就像是將嚼過的泡泡糖拉長,聚在一起,再拉長。
佳欣轉過頭對我說:“小孩兒你聽不懂了吧,我們講的是歲月易逝,紅顏易老,折騰不起的?!?/p>
“所以呢?”我將兩只手放在校服口袋里問他。
“所以呢人生不易,做小孩子才最陜樂?!?/p>
我又一次轉過頭看向街道的時候,恰好看見紅唇烈焰,身材十分豐滿玲瓏的,十七樓的女人在黃昏還沒走遠夜晚還沒降臨的此刻,赤裸著小腿,姿態(tài)優(yōu)美地進入了一輛看上去很不一般的車子里面。輕捷的車子像一首明亮而凄悵的歌聲,很快隱沒在車潮人群里面。
佳欣在發(fā)笑,鼻子旁邊皺起無數(shù)的皺紋,說:“看見了嗎?紅顏熊熊燃燒,燒完之后一地灰燼,都不曉得有沒有人愿意打掃,這就是人生不易?!?/p>
燙頭發(fā)的女人鏡子里面的神情明顯暗下去了不少:“我曾經也是精致單純的少女,踱步在陽光燦爛的午后。慢慢地、慢慢地毫無知覺地陷入了時間的深淵里不得翻身。在塵土飛揚中庸庸碌碌,臉上的皺紋溝壑縱橫?!?/p>
我又笑了,大人的生活還真是讓人搞不懂。
這一年夏天好像比往年要漫長一點,也比往年熱烈。我每天在街上無所事事地晃蕩的時候,光線穿過下水道的井蓋縫隙,一種詭異的味道沿著光線攀爬上來,我在充滿這種詭異味道的大街上走來走去,像任何一個無所事事的人那樣,竭盡所能的消磨時間。
我越走越慢,越走越麻木不仁。街道兩邊的新房子正在修建,老房子已經沒落,墻面上都是黯黃的雨跡。街燈華麗而俗氣。高大的白楊樹沒有綠葉。白楊樹后面的紅色的屋頂上面都是灰塵。臨街的窗子不常清洗,只在上面遮一塊發(fā)暗的鏤花麻布窗紗。盤旋的鐵樓梯銹跡斑駁。大片的草坪像禿子頭上的頭發(fā)。街道上人來人往,都很熱鬧,具體熱鬧什么,看不清楚。
轉久了感覺整個古鎮(zhèn)的生活都不太正常。日復一日得像個神經病。我想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呢。我想到找一本小說來看,一本小說,里面可以膨脹出來一個恢弘綺麗,帶冰檸檬味兒的世界。
我晃蕩進了一個店名叫聽風港的書店,書店的門上立著一個廣告牌:風是最輕,最琢磨不透,最無形的東西,無形勝有形,無招勝有招,這才是最高境界。
很多像我一樣被學校開除的學生,都在店里埋頭看很新的或很舊的小說。
店主是個女孩,炎熱的夏天她在店里煨了一個小火爐,放一瓶牛奶在上面溫。香甜香甜的味道,像某種不用刻意維持的幸福。我愜意地嘆了一口氣,問正在閱讀《昆蟲記》的店主:“這本書好看嗎?”
書店里面一片寂靜,一聲悠悠地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耗ゼ糇鱼薏说缎掬摼仭?/p>
店主頭也不抬地答我:“嗯,挺好看的?!?/p>
悠悠地聲音又傳來:磨剪子戕菜刀修鋼精鍋……
“你這里有比這一本更好看的書嗎?”我又問店主。
“有?!彼址艘豁摗独ハx記》繼續(xù)閱讀。
磨剪子戕菜刀修鋼精鍋……這個聲音一聲接著一聲傳來,但書店里的其他人好像絲毫不受影響。
“你可以幫我找一下嗎?“
“可以……”
磨剪子戕菜刀修鋼精鍋……在店主去給我找書的空間,我跑出書店,四顧尋找這聲音從哪里傳來。
我在街邊的人群里面看見了賒刀人李勇,邊走邊揚長聲音悠悠地喊:磨剪子戕菜刀修鋼精鍋……
他背著一個大包,里面裝的是菜刀、剪刀、刨刀等各種刀,叮叮咣咣地響,大太陽底下看著就讓人覺得累。反正沒事可做,我便將雙手放進校服口袋里,低著頭,一路跟在他身后。最后他回過頭嘆氣,然后買冰棍給我吃。冰檸檬的味道,我說:“好吃極了。”
他再嘆氣:“你不去上學你媽媽不管你嗎?”
“你的預言真準,我被學校開除了?!蔽矣悬c怨他。
“那也不能這樣無所事事地瞎搞啊。”我們在街邊的臺階上坐了下來,他問我:“你不去上學,你媽媽不知道對嗎?”
這一次我點頭點的很用力。
我的媽媽是個寫小說的,對一個長年寫小說且不愿在人群里出沒的女人來說,她的女兒被學校開除了,只要女兒自己不說,她也就無從得知。
“那你父親呢,你父親也不管你嗎?”
“我沒有父親?!蔽艺f得很坦然,賒刀人展開像太陽剛升起來的玫瑰花園般的笑容,說:“你是一個天生就帶著傷口的人?!?/p>
“不懂?!蔽液芤苫?。
“傷口是陽光照進你身體的地方。”他將雙手合在一起露出一個縫隙,對準陽光給我看。
“不懂。”我還是很疑惑。
但我好像天生就沒有父親,我像一只草履蟲一樣來勢洶涌,身不由己的從我媽媽的身體里面分裂出來。全鎮(zhèn)子的人都不歡迎我,因為他們不知道媽媽是何時結婚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懷孕的,更要命的是從我的臉上也看不出另一個人的輪廓特征,連我的外婆都是不歡迎我的。我的出生還連累了我的媽媽,我媽媽說她是被我外婆從家里面趕出來的。所以現(xiàn)在我們只能住在一幢臨街的很破舊的,以一種神奇的自信矗立于地的居民樓上面。
“我媽媽說你們賒刀人是神秘的命運,知曉每一粒塵埃的一生。那你怎么會不知道我沒有父親呢?”我突然想起來,就這樣問道。
賒刀人頓了幾秒鐘,神情略帶憂傷,說:“一言難盡,走吧,走吧,我們回去吧,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了?!?/p>
等我們走回去的時候,已近黃昏。還沒到樓下,遠遠的賒刀人使勁眨著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該看的東西,然后急速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伙戴墨鏡穿黑衣的人已從賒刀人的店鋪前面直奔到賒刀人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個黑衣男拍了拍賒刀人的臉頰,說:“你跑什么跑?!闭斩亲咏o了賒刀人一拳,賒刀人呲牙咧嘴痛得跪倒在了地上,黑衣人們開始一頓拳打腳踢,像是要往死里打。
理發(fā)店的佳欣發(fā)出一聲驚叫:快來人吶,打人啦!小賣鋪的胖子小松穿著人字拖和藍色汗衫,揮舞著一根高爾夫球桿從小賣店沖出來,被一塊磚頭絆倒在地,“乓”的一聲,地面塵土飛揚。高爾夫球桿飛過去正好砸中一個黑衣人的腦袋。黑衣人摸著腦袋轉身向小松走來,小松太胖一時起不來,像個被甩在地上,殼著了地的烏龜。理發(fā)店的佳欣看到這一幕肩膀劇烈地抽動著笑了起來,越笑越厲害,笑得腰都要斷了,掙扎著走過去扶門柄。
飯店里的服務員和老板都出來了,拿什么的都有,筷子、鍋鏟、菜刀、拖把、凳子、桌子……所有人的血液和呼吸里面都隱藏著強勁的暴力氣味,整條街都掙扎在一種緊張的、莫名其妙的群架之中。最后那伙黑衣人,撿起墨鏡,踉踉蹌蹌地撤走了……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問賒刀人,那群人為什么打你?你是不是招惹了什么黑社會?賒刀人滿臉帶傷,弓著背微微前傾,像土地公一樣站在眾人面前,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大家。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像看鬧劇一樣看我們大樓前發(fā)生的這一幕。大家都陪賒刀人站了一會兒,等他緩過氣之后,才將他扶過去敲阿蕊店鋪的門。
幾分鐘以后,阿蕊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開了門,將賒刀人扶了進去,關門的時候,還問:“發(fā)生了什么,你這樣一身傷的?”
小賣鋪的小松吐了一口痰,罵道:“她男人快要被人打死了,她還在家里睡大覺。”理發(fā)店的佳欣說:“她好像懷孕了,孕婦嗜睡很正常?!?/p>
第二天太陽照舊升起,天氣悶熱悶熱的。我背書包下樓,發(fā)現(xiàn)賒刀人的店里沒人,便帶著一種荒誕而好奇的心情走進阿蕊的店里問她:“你們家的李勇呢?”
“背著刀出去賣了,要生活就得要賺錢吶,不賺錢怎么行?”阿蕊一邊說,一邊微微瞇起眼睛看著我。
“他也可以呆在店里賺錢啊,他在店里的時候,好多人都來找他買刀賒刀的,他給人預測未來的樣子才酷呢?!?/p>
阿蕊臉上是茫然而天真的神情,我知道她又要開始說一些沒完沒了毫無重點的話了,在她開口之前,我逃似的從她的店里走了出來。
理發(fā)店的佳欣扯長脖子揮著剪刀說:“賒刀人是不能出去賺錢的,他一賺錢他的預測能力就消失了。”
阿蕊沾著滿手的面粉也將頭伸出來說:“你胡說個屁。”
聽這語氣,兩個女人好像在吵架。鋒利的語言整條街都聽見了,還升上天空,驚起了滾滾雷聲。然后一滴雨水“嗒”一聲掉在水泥地上,一個硬幣大小的印子,緊接著,前后左右以及我的頭頂上都是雨滴,“嗒、嗒、嗒……”斑禿般的草坪像是抹了發(fā)油,油亮光滑,自信了起來。我抱緊腦袋,跑過理發(fā)店和藥店,跑進了小飯館,要了豆?jié){和油條做早餐。在面條阿蕊和理發(fā)佳欣兩個女人中,我還是覺得佳欣比較討人喜歡一點,她雖然眼角有皺紋,但說話直截了當,笑得時候也總是前俯后仰十分暢快。
“小孩兒,大清早發(fā)什么呆呢?”小賣店小松走過來在我面前打了一個響指,恰好跟一個巨大的雷聲完完整整地合并在一起,一大一小兩種聲音聽起來好悅耳。小松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賒刀人是不能出去賺錢的,他一賺錢他的預測能力就消失了?!蔽覇栃∷伞P∷梢荒樢苫蟮乜粗?,我說:“是理發(fā)店的佳欣說的?!?/p>
“大概賒刀人都是修行人,不能太沉溺于金錢。誰知道呢?在我還念書的時候,佳欣姐的男人也是一位賒刀人,跟佳欣姐結婚后也出去賺錢了?!?/p>
“???”我吃驚地張大嘴巴,理發(fā)店佳欣的男人也是賒刀人。
“啊什么啊,嘴巴閉起來,滿嘴的豆?jié){加油條,真惡心?!迸肿有∷捎每曜忧梦业哪X袋,落在我頭發(fā)上的一只蒼蠅被驚起,直飛過去,像子彈一樣一頭撞在了對著街景的玻璃上,死了。
“不過佳欣姐的男人后來老跟佳欣姐吵架,不到一年他們就離婚了,離婚之后那個賒刀人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毙∷蓳u著頭說。
大人的世界誰懂。我使勁咽著滿嘴的豆?jié){和油條。小松用筷子搛起我的一根油條一邊吃一邊看著外面,雨隨著風左搖右擺,無比妖嬈,坑坑洼洼里面已經積了一些水,連續(xù)不斷地激起無數(shù)個漣漪。
我們臨潭古鎮(zhèn)的雨的脾氣一艘情況下都是挺好的,偶爾有歇斯底里,好像在哭號的時候。但也是偶爾,一般就像今天這樣,下一會兒就停了,輕輕地開門將剛敲鑼打鼓、刀光劍影綁架走的太陽重新放出來。世界像剛洗完澡,開始曬起了太陽的少年,無比青春,無比蕩漾。
我背著書包,又一次無所事事地上街晃蕩,從西門橋一直晃蕩到南門橋,經過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轉身,再經過西門橋,一直晃蕩到大坡橋。晃蕩來晃蕩去我懂得了輪回的道理:今天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但明天依舊會有太陽。就像今天的我,明天依舊會在這條街上晃蕩。
磨剪子戕菜刀修鋼精鍋……
悠悠地聲音,悠悠地傳來,是賒刀人李勇,穿著一件灰黑的西裝,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嘴角結了血痂,看起來昨天傍晚那些人下手不輕。他一邊喊著,一邊四處張望,順便捋了捋被風吹起,正在群魔亂舞的頭發(fā),跟之前在店里跟人預測未來的賒刀人判若兩人,像一條尋食的流浪狗。
對這樣的改變我無法理解,后來好多次遇見賒刀人,或者從他的店鋪前經過時,我都想問一問,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但我不知道怎么開口,一直遲疑著,一直都沒有問。
我懷疑賒刀人是為了體驗生活才這樣做的,故意上街裝做一條尋食的流浪狗,故意找黑社會的人來打他。就像寫小說的人有時靈感困乏時會做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說是為了體驗生活才這樣做的。每一種職業(yè)可能都需要體驗生活,理發(fā)店的佳欣說生活不易。
好幾次我在深夜里做噩夢,失聲痛哭,我夢見我的媽媽死了,無數(shù)的稿子就像紙幣一樣紛飛在荒野上。我知道人都會死的,或許賒刀人的意思是我的媽媽會比我預期的死亡時間還要再死的早一點,或許就是明天。
三天之后的中午,賒刀人正坐在街邊的臺階上休息,很好的陽光閃爍在他的頭發(fā)上,他的頭發(fā)凌亂,潦草。我跑過去問他:
“你說我媽媽會死,意思是不是我媽媽快要死了?!?/p>
這一次他沒有擺擺手,沒有仙風道骨地說:不可說不可說天機不可說,而是咽下去一口唾沫,土里土氣地說:“不一定,我預測的一點都不準?!彼f他預測的一點都不準。
我驚訝地張大嘴巴:“那我被學校開除是怎么回事?”
“那時候預測的很準,后來就不準了?!彼f。
“為什么?”我更加驚訝,但也終于明白了他現(xiàn)在為什么不坐在店里給人預測了。
他用力握著自己的手,握得骨節(jié)發(fā)白,說:“一言難盡,一言難盡。”
我笑了,“哈哈,這樣的話,關于我媽媽會死的預言也就是不準的預言是嗎?”
賒刀人轉頭看了我一眼,說:“應該是不準的,我因為后來預言的不準,常常被入圍追堵截,挨各種各樣的打?!?/p>
我又一次驚得張大了嘴巴:“原來你被黑衣人打,是這個原因啊。”我有點失望,我曾無數(shù)次地假想,它是一次黑社會的紛爭,一次江湖風云,一次古惑仔的龍虎斗,甚至是一次與地獄有關的不可說的靈異事件。小孩子總是將大人不精彩的甚至很丟臉的事想得過分精彩,我無奈地為自己搖了搖頭。
下午學生放學的時候,我背著書包回家,走到我熟悉的豎直的大樓下,看見十八層的我家的窗口,以及接下來的那些有窗簾和沒窗簾的窗口,有燈光和沒燈光的窗口,直至地面一樓。小賣鋪里的小松靠躺在一個紅色的塑料凳子上,將腳擱到舒服的角度,盯著手機玩游戲。理發(fā)店里的佳欣長發(fā)枯黃,條紋緊身衣,腰很細。買面條的女人阿蕊懷了孕,沾滿面粉的圍裙被肚子微微腆起來,走來走去,手上也沾滿面粉。藥店還是那個沒有什么好講的藥店。氣氛整潔嚴謹?shù)男★堭^里面的服務員全都姿態(tài)優(yōu)雅,托著大托盤來回穿梭。
唯一過去客源爆棚的賒刀人的店鋪沒開門,已經好久都沒開門了,卷簾門上潑了五顏六色的油漆,還噴寫著“騙子”之類的詞語。
我懷著劫后重生般的心情,將賒刀人預言我媽媽會死的這件事告訴了我媽媽。我覺得現(xiàn)在告訴我媽媽,已經沒什么關系了。因為賒刀人的預言已經不靈了,只當笑話講給我媽媽聽。然后還告訴我媽媽,賒刀人已經不能做夢了。所以只能背著各種刀,在街上來來回回地叫賣。
“他跟樓下賣面條的阿蕊結婚了?!蔽覍⑦@件事也告訴了我媽媽。
我媽媽撫摸著她的貓,意味深長地說:“生活,生活就是這樣的,誰也不能例外?!?/p>
“生活是怎樣的啊?”我問。
我媽媽沉默了大半天之后才說:“生活就是一場夢,開始時每個人都為夢而夢,想的是以夢為馬,行盡一生的路,以夢尋人,以夢愛人,以夢立世,但后來……后來就變了,需要的多了,夢與利掛上了鉤,謹慎地尋求夢與利之間的平衡。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利已經將夢給擠沒了。再想做夢,夢不靈了,也沒夢可做了。”
我張了張嘴又閉上,我想告訴我媽媽我現(xiàn)在所做的那些燦爛的,猶若朝陽的夢。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有很多困頓的地方。算了吧,還是不講了。
再后來夏天結束的時候,臨潭古鎮(zhèn)跟往年一樣沒有任何奇跡發(fā)生,賒刀人李勇也沒有離開,我常常會在街面上碰到他。他悠悠地滿街吆喝,賣著他的各種刀,和街上其他的人一樣,有時忙忙碌碌,有時迷茫散漫,有時趾高氣昂,有時又灰頭土臉……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