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愉悅哲學(xué)》
作者:陳文茜
出版:中信大方 | 中信出版集團
2018.3
定價:48元
幾乎忘了,怎么去種花。
種一棵植物,是給寂寞的人,一個遮蔽;給失落的空間,一點陪伴;給對土地已經(jīng)失去感覺、每天只在丑陋柏油路急忙奔馳的人,一場提醒。
沒有樹,哪有生命;沒有花和草的搖動,你怎么能說自己已牢牢掌握了生命?
讓我們回到二千三百多年前的伊壁鳩魯愉悅哲學(xué)理念,伊壁鳩魯認為人的感受必須來自于生命的某些細節(jié),那樣的生命才能沉淀、靜謐且篤定。他的生命曲調(diào),才不會敗給喧嘩而又虛假的社會功利價值。社會價值如烏云,籠罩于每個活于其下的子民,你想逃,也注定被淋個滿身雨。只有透過對生活細節(jié)的緩慢等待、體悟、掌握,你才能篤定清醒地活著:當(dāng)一份食物進入你的口中,你不是急忙地吞食、狼咽其味道,你知道其中的過程,在口中的食物是你生命揮汗、土地賜予、陽光常照的產(chǎn)物,它包含了一切大自然和你之間的對話。
自從工業(yè)革命之后,我們離伊壁鳩魯?shù)穆痴軐W(xué)愈來愈遙遠,尤其進入一九五○年代之后,戰(zhàn)爭結(jié)束了,該死的吶喊死了,不該死的夢想也死了……兩場莫名的毀滅后,由美國及西歐帶領(lǐng)的高速時代,成為普世價值。后起的第三世界及經(jīng)濟體,追逐著相似的制造及生活模式;為了趕超或者只是想從這個高速資本主義模式中分到一杯羹,愈后起的速度必須愈快。于是東京人走路比紐約人快;臺北人不用腳,用雙輪摩托車硬生生把香港速度比下去;印度人身影尚未進門,嗓子已拉開。
在這套生產(chǎn)制度中,科技不斷改變,全球性大變革不斷翻新,“效率”兩個大字下,我們真的好難喘息,以至經(jīng)過一棵樹,我們鮮少回望;經(jīng)過一片花草,我們也忙著想公事或者打手機。
我們正在毀掉自己。毀掉自己的純真、善良、寬厚、慷慨;這個時代正在毀掉每一個人,拆掉我們生活該有的優(yōu)雅節(jié)奏,它淋漓盡致地壓榨我們,榨得我們個個精神緊張、焦慮、狂躁,使現(xiàn)代人變成集體刻薄、嘲弄、負面、腐朽的生命體。
“崛起”“成功”的另外一面,其實是一個悲傷的場景。它比“哀愁”兩個字陰郁許多。因為我們連可以哀愁的靈魂,都在這個不擇手段、不擇意義的時代中,失去了。
我們的靈魂被徹底擊碎了。
幸福,不論你擁有多少物質(zhì)或地位,再也與你無關(guān)。
2007年意大利的小商人奧斯卡·法里內(nèi)蒂(Oscar Farinetti)意識到這一點,他在曾經(jīng)數(shù)千年前被伊壁鳩魯深深影響的領(lǐng)受地,創(chuàng)設(shè)了Eataly超市。每一個農(nóng)產(chǎn)品,都有它的身份證,它們是活生生的生命體,是大自然交相運作的美好事物。小農(nóng)每周五如創(chuàng)作家被邀請至市場內(nèi)和客人促膝對話,分享食物種植的美好。超級市場有一半面積保留給烹飪及共食區(qū),顧客可以自己挑選食材,根據(jù)一旁陳列的書籍學(xué)習(xí)烹飪的方法、食譜,現(xiàn)場烘焙披薩或者參與制作面包,然后點一杯酒,坐下來,慢食。
白色干凈的桌邊,你可能巧遇一名和你相同,想逃離這個匆促時代的人,你們隨意聊起天;像往日古社區(qū)內(nèi),鄰居們在大榕樹下,促膝長談。
你可曾意會所謂現(xiàn)代的生活價值,金錢是你惟一的甜蜜伴侶?它可能可以為你換來幾個,或幾年滿足的歡愉夜晚,但代價是:你得當(dāng)個人肉機器人,你早已失去了作為一個人,體驗生活細節(jié)美妙的感受能力。
可不可以有個周末,你只是走到海邊,坐在巖石上,凝視大海波浪,看著浪濤?即使在相同的地形海域,每一次的白浪,皆有不同的水舞姿態(tài)。
可不可以有個白天,你為自己觸摸一下泥土,找一棵樹或花,將之種植,靜靜地觀看它?看著它的枝葉,風(fēng)徐枝搖,想象有一天,一只鳥兒在此過夜,蝴蝶繽紛親吻,陽光因此生影舞動。
如果這個時代讓你窒息,退出場景吧。至少每周或每月,偶爾幾天,自在地享受生命,讓那些“高速的”“壓迫的”暫時死去,找回走失的你。
你有多久,沒有為自己種植一棵花?
請把生活還給自己,給日子喘息的空間,不要著急,試著一步一步來,一日一日過,尤其不要放棄對周遭景物的眷愛。
據(jù)說女人的前身,本是高溫的熔巖,所以此生只能不斷燃燒自己,愛盡一切。
可惜就是忘了愛自己。
“自己”是什么?自己是一種低音,在你的生命中盤旋;而你愛的男人,往往以高音的旋律出現(xiàn),他盤踞了你多數(shù)時刻的耳朵,使你忘記了屬于自我的生命低音。逐漸、逐漸地……低音斷了弦。等有那么一天,鐘愛的人離去了,或者“背叛”了,那根斷了許久的低音弦早已硬化。剎那間,你接不起來那些斷弦,當(dāng)然更拉不出曲調(diào)。沒有了高音,低音早已消失,你的人生瞬間墜入可怕的寂靜,孤獨以四面八方無所逃避的方式涌向你。如此敗北,如此迷失,一步路也跨不出去,你覺得失去一切。
悲哀的是,女人往往此刻更盲目,更需要愛情,甚至饑不擇食,只盼著在千萬人中尋覓一個牽起你的手的身影。
但這一切可能只是錯覺。身影,很快又化為幻影??赡艿玫鹊降蹲硬甯睢⒏啻?,女人才驚覺:原來生命從來不該寄托于他人身上。生命中出現(xiàn)的一切,都不算擁有,一切只是時間的長短,一切皆是惘然。
除非你記得愛自己。
什么叫愛自己呢?女人很荒謬,不管是什么對象都懂得如何好好愛他:照顧先生,體恤他的面子,當(dāng)他的后盾,給他一個溫暖的窩,當(dāng)一名靜默的聆聽者與隨時空降的陪伴者;對兒女,無微不至,噓寒問暖,疼了就攬在懷里,苦了媽媽為你撐。但如何愛自己?“自己”是什么?它沒有典籍參考,沒有傳統(tǒng)指導(dǎo)。愛自己是否意味著今晚晚餐不做了,先生嘮叨抱怨不忍了,兒子叫他自己出去想辦法呢?
這是一堂自小沒有人教導(dǎo)你的課程。
女人成長的每一步路,每一個形象,都是為了“成全”他人。讓我們?nèi)缡中g(shù)刀般看一下什么叫“成全”:就是“砍掉”自己的一部分,彌補他人殘缺的那一塊,將之補“全”。能否做到“成全”,是斷言一名女子是否優(yōu)雅賢慧具備美德的標桿;而一名男子如果以“成全”妻子為職志,人們會為他叫屈,同儕們嘲笑他,連他自己心理也難免最終頗為扭曲?!俺扇辈皇侨祟惖墓餐赖?,它通常只加諸女子身上。
于是每個女人自小即頂著這個美德的大禮帽,一步步地訓(xùn)練自己。相反地,男性的教育卻偏執(zhí)地教導(dǎo)他們“爭奪”“英雄”,沒有一個“杰出”的男人需要擔(dān)心自己會因此娶不到老婆;但“杰出”,卻是多數(shù)女性愛情的詛咒:因為她們只成全了自己,成全不了男人。
赤裸裸地肢解這些女性在“社會·愛情·美德”中立足的大戲,我們會發(fā)現(xiàn)女人要扮演好“分內(nèi)之事”,就得“貶抑自己”,然后交換“愛”,交換一路沉湎“愛是一切”的故事。
那是一場貶抑自我的交易,它感覺很美,但其實沒有那么美。
于是我身邊許多失去愛的女人,像沒有魂魄的幽靈;每天早餐最重要的不是打理自己的維他命或生活秩序,而是朗讀一些心靈療愈的文字:“心給出去的時候,就該知道,不可能毫發(fā)無損地拿回來?!薄叭诵氖锹兝?,樹葉是漸漸變黃,故事是緩緩寫到結(jié)局。”……而男子呢?他們往往相信自己成長的第一步,就是度過失戀,并且熟悉失望。從苦里成長,學(xué)習(xí)瀟灑;不是不愛,而是不那么依賴愛。
沒見過哪個男人把自己失戀當(dāng)成昏天暗地的大事、整日搖晃不知如何自處的,除非他是個剛剛嘗到愛情滋味的青澀小子。女子呢?無論十五歲、二十歲、三十歲……五十歲……甚至快六十,還在仰望繁星滿空,找尋哪一個是“回顧的你”,吟唱何處是“愛的足跡”。
我當(dāng)然偏袒女性,但和女人們相處時免不了常失耐性,問她:“可否醒醒,談了一輩子戀愛,不膩嗎?”
對男人,愛是夢、是別人的奉獻、是無與倫比的呼喊、是家所系之處、是美好的詩詞……可是愛永遠是其次。
男人不會忘了自己。
女人到一個年齡,或許最重要的學(xué)習(xí)是放下對愛情的癡念。放下對他人的期盼,把更多的愛給自己、給更值得的友誼。
如果你在生命中找到對的人,彼此好好相愛;若無,請記得好好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