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債（短篇小說）

虹玲

一

深夜，我從惡夢中醒來，本能地伸手去抱身邊的小美，卻發(fā)現(xiàn)她沒在，不由又驚出一陣?yán)浜埂簤舻年庼策€殘存在腦海里，繼續(xù)糾纏著我，此刻的我仿佛嬰兒般特別需要撫慰。這是一個反復(fù)的夢，每次它的不約而至都令我十分痛苦和沮喪，這一次，我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全是汗。這種全身虛空的感覺，急需要什么東西把它塞滿，而最好的填充物莫過于親情。

我下了床，在女兒的房間找到了她們母女，兩人都沉睡著，窗外的月光灑在她們恬靜的臉上，異常靜美。我緊緊貼著小美躺下，在女兒狹小的單人床上將她們緊緊擁在懷里，小美溫?zé)岬捏w溫溫暖著我冰冷的懷抱，我把臉伏在她的后背上，深深地吸氣，呼氣。

小美被我弄醒了，有些困難地回轉(zhuǎn)過身子，撫摸著我胸，輕聲問，怎么？想我了？

我用力地點頭，嗯。

小美說，別驚動女兒，我們回去睡。

我抱著小美回到房間，用心地和她做愛，一次又一次進(jìn)入她的身體，每一次進(jìn)入都讓我感覺到自己是存在的，這種真實的存在漸漸驅(qū)散了惡夢的陰影，終于在高潮后疲倦地?fù)碇∶莱脸了ァ?/p>

九年了，我經(jīng)常會做這個夢。自從我和小美從茅坡村私奔之后，這個夢就像賊一樣緊緊地盯上了我。我為小美丟失了剛剛到手的行政工作，帶著她奔波在一個又一個城市，這樣做的目的，只是為了不讓小美的父親找到她。應(yīng)該說，我才是賊，我偷走了一位父親的女兒，而且是在她結(jié)婚的前夜。可以想象當(dāng)迎親的禮炮炸響，當(dāng)驕傲的父親讓母親打開閨房，發(fā)現(xiàn)他們的女兒不知所蹤會是怎樣一種零亂而憤怒的心情。

那一年，小美剛滿十九歲，而我正好二十二。

就在小美的父親被空空的閨房驚得目瞪口呆的時候，我和小美正在山路上亡命狂奔。我甚至聽到風(fēng)兒送來那位暴涙的老人對小美聲嘶力竭的咒罵聲：

只要讓我找到她，我就打斷她的腿！

我拉著小美的手，在那條泥濘的路上慌不擇路，心中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盡快帶著她脫離苦海。那一個晚上，我似心中灌滿了勇氣，就像一艘啟航的帆船灌滿了風(fēng)，一口氣跑了二十多公里山路。我們的運(yùn)氣非常好，在公路上遇到了開往縣城的班車，然后，我?guī)е∶阑氐搅丝h城那個又臟又亂落滿了灰塵的出租屋，把小美藏匿在屋子里，拿出剩下的幾塊工資出門去給她買吃的。在街上，發(fā)現(xiàn)小美村子里的人在四處找她，我像賊一樣躲閃著匆匆買了幾個面包，來不及收拾東西就帶著小美離開了縣城，毫不猶豫地棄了公職開始了打工生涯。我的壯舉后來在小城里被當(dāng)成傳奇，顛沛流離嘗盡人間辛酸的卻是我和小美。

我想我還是喜歡小美的，不然也不會在她要結(jié)婚的時候心煩意亂，更不會在她半夜出現(xiàn)在我的屋前讓我?guī)x開時，不作任何思考拉著她就跑。小美在后來的回憶中不止一次地說，其實逃婚的念頭是突然間閃現(xiàn)出來的，在那之前她從未想過要違背父親的意愿，在這個念頭閃現(xiàn)之前，小美忽然想到我不起眼的名字，當(dāng)她在心底里默念這個名字，逃婚的意念就像魔咒一樣纏住了她。她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只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于是，茅坡村唯一的姑娘，身著新嫁衣跑到我的窗外，急促地拍打著門栓。

我并沒有睡著，村民小組長，也就是小美的父親（因他剛得了這個新稱呼，大伙還習(xí)慣只叫他村長）白天帶著勝者得意洋洋的神色，邀請我第二天參加女兒的婚禮，于是我失眠了。在小美拍打門栓之前，我的腦海里一直想著她那雙泉水一樣的大眼睛，在那汪泉水之畔，生長著長長的柔軟如同水草一般輕輕跳躍的睫毛，那雙眼睛里，曾經(jīng)清淅地倒影過我青澀的影子。可現(xiàn)在，他的父親很快就要把她嫁人了，而我能做的就是在黑夜里胡思亂想。

小美的出現(xiàn)令我勇氣倍增，以愛情的名義，我毫不猶豫地偷走了一位父親的女兒，并在異鄉(xiāng)的城市里娶了她。結(jié)婚的時候我們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沒有固定的工作，沒有親人的祝福，可是小美仍然十分幸福地偎在我的懷里，用她深情的眼睛望著我。不久，她為我生下一個女兒。女兒的到來讓我們艱難的日子增添了絲絲幸福，也令生活更捉襟見肘。年輕的我卻只能帶著她們從一個城市抵達(dá)另一個城市，試圖用自己瘦弱的肩擔(dān)起生活的擔(dān)子。五年前，我們到了廣州，進(jìn)了一家制藥廠，停止了漂泊的生活。

二

誰能想到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大學(xué)生會把村長的女兒拐跑呢？在單位派我去茅坡村掛職鍛煉前，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那個時候我清白得就像山間剛冒出的泉水。

我永遠(yuǎn)記得自己第一天去茅坡村的情景，高大而塊實的村長站在去茅坡村的岔道前等我，身材瘦小的我被他遮住了視線。那天的霧很大，我只看清村長那一臉黝黑的皮膚和一雙如鷹般深邃的眼睛。我問村長茅坡村在哪里，村長用手往山上一指，說，在那邊。我抬眼望去，除了一片迷霧，什么也看不見。我跟在村長身后，爬了三座山，轉(zhuǎn)了九道灣，又下了三條河，路上我們沒有遇到一個行人，只有呼呼的山風(fēng)在我耳邊輕語。村長在前面默不作聲地走著，我跟在后面累得直喘氣，汗水不但濕透了我的衣，還蒙住了我的眼睛，辣得怎么也睜不開。傍晚時分，霧漸漸散開了，我們開始爬向第四座山坡，村長用手指著山頂上的一個寨子對我說，那就是茅坡村。我抬頭看見和云彩連在一起的寨子，腳下不由得一軟。

這一晚我住在村長家被火煙熏得黑亮的屋里，我們是在天黑盡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午夜到達(dá)茅坡村的，夾道熱烈歡迎我的是這里多得數(shù)不清的土狗，村長順手從村邊的柵欄上抽了一根棍子遞到我的手上。

茅坡村沒有通電，村長家點著死黃死黃的煤油燈，又累又餓的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大碗酸菜湯泡紅米飯，才感覺到自己除了呼出去的氣，還有吸進(jìn)來的氣。村長給我倒了一杯暗紅色味道濃烈的酒，讓我喝下去，他說，這是藥酒，喝了明天就不累了。我聽話地喝了。那酒異常難喝，但非常熱，一股熱力從喉而入，又從腹中升起，感覺很是奇妙。村長的女兒小美在此時給我端來了一盆熱水，在水中加了滿滿的一匙鹽，把我如鉛一般沉重的雙腳泡在其中，她抬起頭的時候，在她眼中看見了自己青澀而瘦弱的影子，那么清晰。

也許是那一眼對望注定了我和小美今生的緣分。

有了女兒之后我發(fā)誓要給小美過上體面的生活，如同她當(dāng)初義無反顧地相信我能帶她逃離苦海一樣。我在制藥廠謀到了藥劑師的職位，隨后我又以石斛為主料研制出了一種治療精神病藥物的新配方，獲得了國家專利。藥廠因為這個配方利潤倍增，小美也進(jìn)藥廠當(dāng)了職工，我們的收入成倍增長，在女兒七歲那年，終于搬進(jìn)了寬故明亮的新家。那天小美再度深情地望著我，我在她如水的眸子里又看見了自己清晰的倒影。那清澈的眼光如閃電擊中了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我輕輕地?fù)碜×怂?/p>

小美依戀地靠在我的胸前，一道斜陽從窗外射到我們身上，從窗外看，這畫面一定很美。

而我卻聽見了小美的輕聲嘆息。那嘆息是極輕的，不易察覺的，如果稍微粗心一點點，就無法捕捉到它，因小美并不想讓我察覺到?？晌姨诤跣∶赖母惺芰?，在帶她離開茅坡村的那一刻始，我就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給她幸福。我猜想這聲嘆息是深藏在小美內(nèi)心深處的遺憾，在每一個幸福的時刻，她必定要想到茅坡村，想到了她的父母和哥哥。我曾記得有一次在沙發(fā)上躺著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聽見小美正在給女兒兒講故事，講的是一個逃婚姑娘如何思念父母的故事，我假寐著，屏住了呼息，生怕自己的一點點響動都會影響到陷入故事情節(jié)的母女。我聽見了小美聲音中的哽咽，內(nèi)心充滿了內(nèi)疚，我聽見女兒小聲地問小美，媽媽，那為什么她不回家去看爸爸媽媽呢？小美喃喃地回道，不知道，也許她沒臉去見他們。那一刻我心如刀割。多年來我極力想給小美營造一個幸福的家，可是缺失的親情讓這幸福如同缺掉的月亮，總會讓人期待著月圓。

小美，想家了吧？

沒。福生，你有后悔過和我跑出來嗎？

小美，你說什么呢？跟你在一起，我從來沒后悔過。

真的嗎？

真的。

你要不是跟我出來，現(xiàn)在只怕早當(dāng)鄉(xiāng)長局長了。

聽她這樣說我心里不免一痛，若沒有小美，即使當(dāng)了官，我心里又會是圓滿的嗎？不知道。我想我的心也許會一直在茅坡村呆著，掛著那個叫小美的善良女子。我用力抱緊了她，說，當(dāng)什么鄉(xiāng)長局長，現(xiàn)在我們過得不是挺好嗎？

福生，你真的是這樣認(rèn)為的嗎？

是啊，挺好的。

福生，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幸福，可是，為什么我還是會想起茅坡村，想起我阿爹？

小美的聲音忽然變得那么傷感，仿佛這話是從遙遠(yuǎn)的茅坡村傳來的，有些空靈。多年來，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茅坡村，提起她父親，過去她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話題。

我太自私了，是不是？明明知道，逃婚他們得賠三倍的彩禮，家里本來就窮，這輩子賠不清，下輩子他們也賠不清。小美說到這沉默了一小會，又愧疚地說，福生，真對不起，今天本該是個快樂的日子，而我卻想到了這些。

小美邊說淚水邊嘩嘩流下來，我拭去小美臉上的淚水，輕聲安慰她，別難過了，你有權(quán)追求幸福，是不是？

小美點點頭，又搖搖頭，可是，我卻把不幸留給了家人，這不該是我。我阿爹，他只怕是恨死我了，這輩子，我再也回不去了。

三

如果說茅坡村是一棵樹根植在小美的心里，那么它卻如同一顆刺刺在我的心頭，時時觸痛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

茅坡村是個名副其實的地方，它周邊的土地除了能長出茅草，還是茅草，可偏偏就是那個窮地方孕育了小美這樣溫柔善良的女子。我到茅坡村之后，第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便是這里的光棍多。全村六十三戶人家，從十八歲到五十歲的光棍漢就達(dá)四十四人。因為窮，村里的女孩子們大多出門打工，然后外嫁，村里的小媳婦們有的受不了窮，也紛紛拋夫離子，選擇了離家出走。小美是這個村里唯一一個沒有外出打工的姑娘，所有男人的眼睛都盯著她進(jìn)出的身影，把她想成自己的夢中情人。小美之所以沒有外出打工，是因為村長要她留下來教書。高中畢業(yè)沒有考取大學(xué)的小美，心里并不情愿，她早就打定主意外出打工，而父親卻強(qiáng)硬地說，不回來教書，就不認(rèn)這個女兒。那時茅坡村的校點撤并了，這里離中心校太遠(yuǎn)，孩子們要想上學(xué)只能住校，一二年級的孩子們太小，住校無人照顧，家長們紛紛要村長想辦法，于是村長只好把自己的女兒強(qiáng)留了下來。記得那時小美總是對我笑笑說，有什么辦法呢，誰讓我們生在山里？這一年，小美的哥哥在部隊受傷瘸了一條腿，提前復(fù)員，隨后的幾個月，我也到達(dá)了茅坡村。

到茅坡村的第二天，我是在孩子們稚嫩的讀書聲中醒來的，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酸痛得不敢動彈，而屋里煮飯燃燒的火煙如酸醋倒進(jìn)我的眼中，酸得我嘩嘩流下淚來。我有生以來還沒有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爬過那么高的山，下過那樣陡的坡，住過這么糟的房屋，茅坡村一次就讓我領(lǐng)教了它的厲害。不通電，不通公路，不通電話，這里如同一個世界的死角，把村里的人統(tǒng)統(tǒng)埋葬。

在茅坡村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發(fā)呆，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除了吃飯和睡覺之外自己還能干什么，我簡單地認(rèn)為單位派我來這里，不過是想讓我吃些苦頭，時間到了自然就該回去上班。我很快和小美成為了朋友，形影不離，我甚至還代她去給學(xué)生們上課，并不知道有那么多憂慮的眼光如餓狼盯著獵物般時刻盯著我，只要敢有一點點越軌之舉，他們就會沖上來將我撕個粉碎。

一天，鄉(xiāng)里來的一位公職人員給我?guī)Я诵碌闹甘?，他遞給我一份紅頭文件，告訴我駐村的任務(wù)就是幫助村里脫貧致富。我接文件的表情肯定是十分夸張的驚訝模樣，一定嚇著了那位工作人員，他喝了一大口小美倒給他的茶，拍拍我的肩膀，安慰地說，別擔(dān)心，這個艱巨的任務(wù)不是你一個人能完成的，作為國家公務(wù)員，只要前赴后繼，終有一天能夠完成。聽了他的安慰，我心頭稍稍放松下來，開始研究縣里下達(dá)的文件精神，最后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茅坡村要想富，必須搬遷，搬到通公路、通電的地方去。

村長聽了哈哈大笑，他說，啊喲喲，你這個娃娃真敢說！搬家？往哪點搬？我們搬得了，我們的田地搬得了哇？小娃娃，不如這樣子，我給你一塊田，你克研究哈，給能栽雜交水稻？

我的雄圖大略就這樣在村長的輕描淡寫中化成了泡影。他果然劃了—塊田給我，丟給我一包雜交水稻種子，不客氣地說，娃子，拿起克，你們單位來呢人，個個都種過啊塊田，等谷子收了，你就該回克了。我沒有拿那包種子，我知道茅坡村一千八百米的海拔高度種不出雜交稻，這是我出發(fā)前單位一個好心的大姐告訴我的。我在那晚喝醉了，我聽小美說，醉后我大聲罵村長迂腐，迷信，并揚(yáng)言茅坡村不搬遷，永遠(yuǎn)不可能富起來，富不起來茅坡村就留不住女人，茅坡村的男人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茅坡村要是變成了光棍村，遲早要斷子絕孫，最終消失在這個地球上。這惡毒的咒語讓付長火冒三丈，但他拿一個醉酒的人沒辦法，只好用有力的雙臂將我架起來，丟在了床上，然后大聲地對歌說，誰家的姑娘會跑，他家的姑娘也不會跑。

他沒有想到僅僅兩個月后，我就拐跑了他的小美。

四

我研制出的精神病藥供不應(yīng)求，真不明白這個世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瘋子。曾經(jīng)在微博上看到一條信息，主人說，再不看新聞聯(lián)播就要瘋了?？吹竭@我不免笑了，想不到新聞聯(lián)播還有這樣的奇效。我經(jīng)常會想，那些瘋子是不是都不看新聞聯(lián)播，在這個信息時代，微博微信論壇等自媒體組成的網(wǎng)絡(luò)輿論空間充斥著各種聲音，這些聲音虛虛實實，似真似假，若沒有一雙雪亮的火眼金睛，還真難辨真?zhèn)?，?dāng)不良情緒在心里堵塞發(fā)酵，不瘋也難了。我突然想到了當(dāng)年村長那瘋狂的舉動，一定和茅坡村不通電，沒有電視，從來沒有看過新聞聯(lián)播有關(guān)。

在我醉酒鬧事后，一個女人回到了茅坡村，她叫召娜。召娜是個新寡的女人，她早幾年嫁到公路邊的一個寨子，男人是個駕駛員，開著一輛貨車，家境還算過得去，她和這個男人生養(yǎng)了一個男孩，偶爾我還會見到她背著孩子回茅坡村走親戚，村里的人都說召娜腰粗屁股圓，是個會生養(yǎng)兒子的女人。然而這個女人的男人在一個雨天把車開進(jìn)了山溝送了自己的命，那天他的車上坐滿了趕集歸家的人們。男人死了，家底賠光了，婆家罵召娜克夫，把她趕回了家。這個豐腴的女人，一夜之間失去了臉上的紅暈。即便這樣，召娜在茅坡村仍然是個寶，許多男人看中了她，就連村長也看中了這個女人，他想讓她成為自己跛腳兒子的媳婦，讓她給他生孫子，傳宗接代。召娜沒有想到自己回到茅坡村會身價倍增，她提出，誰要想娶她做媳婦，就得幫她弟弟找一個女人。村長立馬同意了，他要用小美去換親，換回王家的香火。

換親這樣的事對于我來說，是絕對難以置信的，它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這個時代，更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我的身邊。然而我卻不由自主地從配角轉(zhuǎn)為了主角，上演了一場英雄救美的戲劇。在小美出嫁之前，村長一直隱瞞著這個消息，就連小美也蒙在鼓里。那時我和小美之間出現(xiàn)了一種非常朦朧的感情，這種感情我相信茅坡村的狗也能聞得出來。村長應(yīng)該知道，小美跟著我應(yīng)該比嫁給村里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強(qiáng)，但我想他一定是在為我對茅坡村發(fā)出的咒語進(jìn)行報復(fù)，他也在實踐著自己的承諾，他的兒子不會打光棍，他的女兒也不會遠(yuǎn)嫁他鄉(xiāng)。是的，他打定了主意，要讓我明白，他說到做到。

當(dāng)村長以勝者的姿態(tài)邀我參加小美的婚禮的時候，我猜想他的心里一定在暗自取笑我的渺小與懦弱。在茅坡村，沒有他說了不算的事，絕對沒有。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他在酒桌上說過這句話。當(dāng)然那天我酒醉后罵出的話也一定深深刺痛了他，因為他不是不清楚茅坡村有四十四個光棍等著要娶媳婦，雖然這些人娶媳婦的條件很簡單，只需要她是一個女人。村長的兒子雖然當(dāng)過兵，但他瘸了一條腿。在農(nóng)村，瘸了腿的男人等于是廢人，耕不了地，挑不起擔(dān)子，誰肯嫁給他呢？就連召娜也得好好想一想，要不要跟著他吃—輩子的苦。

村長當(dāng)然知道這些，但他非常自信，因為他有小美，在這場交易中，小美成了一個極好的籌碼，茅坡村無人能及。在小美知道了她即將被換親的時候，她并沒有反抗，順從父親已經(jīng)成為了她的習(xí)慣，若不是我的出現(xiàn)，小美很可能在茅坡村生兒育女，披星戴月。

愛情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我們看不見它，卻能用心去感受它，在悲傷的時候，愛情是藥，在快樂的時候，愛情是蜜，在陷入困境的時候，愛情又變成了無畏的勇氣。我和小美從未說過一個愛字，但我相信我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就是愛情。在村長讓她無條件回村教書的時候，她沒有反抗，在知道自己將要被換親的時候，她也沒有反抗，但當(dāng)她想到我的時候，她反抗了，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其實那一個晚上小美出現(xiàn)在我面前之前，我也在腦海里想過一千次在小美出嫁的路上把她劫走，我要向那個專制的父親示威，我要理直氣壯地告訴他，這世上有他說了不算的事，因為這個世界上不僅僅只有一個茅坡村。

我做到了。

五

上班路上，我發(fā)現(xiàn)這個城市又多了一個瘋子，他的樣子就像網(wǎng)上瘋傳的“犀利哥”。除了服飾，那銷魂的發(fā)型，憂郁的眼神，唏噓的胡茬子，幾乎一模一樣。他經(jīng)常在我們廠四周轉(zhuǎn)悠，有一天我竟然發(fā)現(xiàn)他似乎在跟蹤我，這讓我嚇了一跳。

那天女兒考試得了一百分，我答應(yīng)帶她去看電影，是剛進(jìn)口的《瘋狂原始人》。吃過飯，我們一家人歡歡喜喜地去電影院。電影院離家門不遠(yuǎn)，我們是走著去的，途中要穿過一條小巷，巷子空無一人，但我總感覺身后有個尾巴，轉(zhuǎn)回頭卻什么也看不到。小美笑我老毛病又犯了，我只好笑了笑。自從我們私奔之后，就總是擔(dān)心有人找到我們，把小美抓回茅坡村去。剛開始的幾年，我就經(jīng)常覺得有人在跟蹤，因此不停地更換著城市，小美也多次被我的神經(jīng)質(zhì)嚇著，因此印象深刻。

就快走出巷子口的時候，我敏銳地捕捉到了身后的腳步聲，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仿“犀利哥”站在我們身后，癡呆地傻笑著，口里念念有詞，似乎是“棒棒糖”。他把我們?nèi)叶紘樦耍娌恢浪菑哪睦镩W出來的，也許是巷子中間的那個垃圾桶。我抱著女兒小跑著離開巷子，小美也緊緊地跟著，一言不發(fā)。

《瘋狂原始人》拍得很有趣，電影里的父親為了保護(hù)自己的女兒，用慣長的經(jīng)驗做出了種種愚蠢的行為逗得我的女兒哈哈大笑。小美卻把我的手拽得緊緊的，指甲掐進(jìn)我的肉里，生疼生疼。這些情節(jié)好熟悉，貌似還原了村長在我們腦海中的形象，作為父親我瞬間理解了村長當(dāng)年的行為。如果我生活在茅坡村，我的兒子是個光棍，難道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斷子絕孫嗎？如果犧牲女兒的幸福能讓香火傳承下去，這難道不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嗎？更何況在村長看來，小美嫁在寨子里，并不是件壞事，那幾乎是兩全其美的，為何不能做呢？腦子里閃現(xiàn)出這樣的想法令我自己嚇了一跳，我緊緊地拽住了小美和女兒的手，握得緊緊的，生陷一松手便要失去。

我開始擔(dān)心自己的女兒，擔(dān)心她終有一天會像小美一樣不告而別，被別人帶走，永遠(yuǎn)也不送回來。

我瞞著小美給茅坡村匯錢，希望能夠為當(dāng)年的年少無知犯下的錯做出補(bǔ)償，但錢總是被退了回來，并蓋著查無此人的黑色印章。這回我真擔(dān)心村長一家出了事，于是我給村里另一個我認(rèn)識的人寫信，希望能得到他們的信息，可是信最終也被退了回來。我不得不懷疑茅坡村已經(jīng)不存在了，難道我當(dāng)年無心的咒語真的應(yīng)驗了嗎？

我不敢把這些告訴小美，更害怕小美說要回茅坡村去。然而當(dāng)夜晚來臨時，我的心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真想回茅坡村去看一看，那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茅坡村真的消失了，而小美接受不了這個現(xiàn)實。

我的心債一天天沉重，人也開始憔悴不堪。小美以為我工作太累了，對我極盡溫柔，然而她的溫柔更讓我的心病增添了幾分，她哪里知道，茅坡村一直是我的病癥所在。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夢見我拉著小美的手不停地跑，卻怎么也跑不出茅坡村，在我們的身后，有一雙無形的手要把我們抓回去。每一次它要抓住我們的時候，我都竭盡全力向前_躍，隨后，那雙手幻變成了無數(shù)雙手，它們伴著瘋狂的喊叫聲，若群魔一般狂奔在我們身后。我聽出來了，那是茅坡村人瘋狂的聲音，他們真的瘋了，在我?guī)ё呙┢麓逦ㄒ坏墓媚镏螅麄兗w發(fā)了瘋。我和小美越跑越遠(yuǎn)，卻聽見了女兒的哭聲，我轉(zhuǎn)回頭，看見那干雙手正舉著我們的女兒，要把她活生生地撕裂，我大聲叫喊著，沖進(jìn)了魔圈，我被那些邪惡的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緊緊抱住了身邊的小美。

小美擔(dān)心地問我，福生，你怎么了？

我把頭埋進(jìn)小美的懷里，壓抑著內(nèi)心的恐懼對小美說，小美，我，我又做惡夢了，這回，夢里又加上了我們的女兒。

小美撫弄著我的亂發(fā)，安慰著我，別怕，那只是夢，只是一場夢。

我抱緊了小美，小美，要不，我們回去一趟吧，不然我快要瘋掉了。

小美推開我，嚴(yán)厲拒絕，不不，不能回去。我爹，他會打斷你的腿的。我知道，他真的會。

我再次摟緊了她，小美，回去吧，我知道你很想回去。這些年，你一直不提，都是因為顧忌我。

小美哭了，她說，福生，我是很想回去，可是我了解我爹，他是一輩子不認(rèn)輸?shù)娜耍疫^得越好，越會顯出他當(dāng)年的愚蠢，越會惹惱他，你明白嗎？

我不解地看著小美，難道，我們注定要一輩子和他對抗？

小美沉默了，窗外的月光落了一地。

六

也許大家要忍不住地問我，現(xiàn)在都什么時代了，地球上真有這樣一個荒唐可笑愚昧無知落后無比的茅坡村嗎？我沒法給大家答案，我想只有茅坡村的人們才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九年了，沒有一丁點關(guān)于茅坡村的信息，而我們也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自己的行蹤，對茅坡村來說，我們是那斷了線的風(fēng)箏。

廠里的精神病藥品供不應(yīng)求，作為主材的石斛原料短缺，廠長想給我一筆三百萬的項目資金，讓我去創(chuàng)建一個原材料基地。我回家和小美說，茅坡村無論是海拔氣候都非常適宜種植石斛，而且原材料豐富，如果我把這個項目當(dāng)成禮物送給村長，他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在離開茅坡村九年之后，我們試著往回走。想到那些退回的信件，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找到茅坡村。我給鄉(xiāng)政府打了一個電話，說了我們的項目情況，順便問起茅坡村，一個熱心的小伙子告訴我，茅坡村早就搬遷了，現(xiàn)在叫做幸福村，他還給了我幸福村村長的手機(jī)號碼。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的匯款單無處可投，也許郵遞員太年輕，他不知道曾有個茅坡村。

當(dāng)年暴跳著說死也要死在龍樹腳的村長，他怎么又同意搬遷了呢？我不禁好奇起來，但我沒敢打電話給村長，我怕他拒絕讓我們回去，我決定帶小美來個突然襲擊。

歸心似箭是真的，近鄉(xiāng)情更怯更為貼切。我們一家下了飛機(jī)，換了幾次班車，終于來到了幸福村的村口。幸福村隱隱現(xiàn)于一片鳳凰林中，一幢幢特色民居隱約可見，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幸福村是鄉(xiāng)里建設(shè)“美麗家園”項目重點村，村里的房屋剛建設(shè)完畢，人們都在搬新家。此時的鳳凰花開得正火，遠(yuǎn)遠(yuǎn)望去，幸福村就似浴火的鳳凰涅槃。還沒進(jìn)村就聽到一片鑼鼓聲，小美的臉上溢著喜悅，對我說，聽，村里可真喜氣呢。

正說著，一串貼著大紅喜字的婚車從村外緩緩駛進(jìn)來。一輛車在我們家面前停住了，從車?yán)镢@出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胸前帶著紅花，花下是新郎二字，他激動地大聲喊，小美，妹子，你終于回來了，哥以為再也見不著你啦！

我們仔細(xì)一看，這不是小美的跛腳哥哥又是誰呢？

小美一看他哥這派頭，也激動起來，哥，你今天結(jié)婚？

哥哥說，是啊，你們來得正好，趕上喝喜酒了。

我們一起回到了新家，確切地說，這只是哥哥的家。小美進(jìn)屋就找爹媽，可是沒有他們的影子。

哥哥跟在她后頭，咽著聲說，別找了，他們不在這里。

小美疑惑地問，那他們在哪里？

哥哥答，阿媽埋在了茅坡村，阿爹去找你，再也沒回來。

小美失聲痛哭，我一把摟住了她，小美，別哭，今天是哥哥大喜的日子。

小美極力抑制著悲傷，把淚水生生吞進(jìn)了肚子里。

七

去茅坡村祭拜母親的路上，小美始終沉默著。

少有人走，進(jìn)山的路更加荒蕪了，茅坡村變得異常遙遠(yuǎn)。新進(jìn)家門的嫂子一路上都在給我講哥哥帶領(lǐng)大伙發(fā)家致富的過程。

那一晚，我們逃走后，村長的臉愁得像只苦瓜，他擔(dān)心我把小美拐去賣了，急忙派人下山去找小美，但是撲了個空。然后村長問兒子，小美走了，媳婦討不成了，該怎么辦？做過軍人的兒子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搬家！

搬家？休想！村長暴跳如雷，我們祖上就沒有丟家棄田的，哪個搬哪個是敗家子！

兒子堅定地說，就連你的女兒也不想呆在這兒了，你還要全村人跟著你在這等死？

村長聽后呆了一呆，兩行老淚從眼中無可奈何地流了下來。村長蹲在家門口抽完一袋煙，村里的人里三層外三層地把他圍在中間，等著他做出決定性的命令。最后，這位倔強(qiáng)的老人緩緩站起來，從口中擠出一個字：搬！

兒子說，好，那就搬！搬家的事你可得聽我的。

村長驚愕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才是村長！

兒子說，從現(xiàn)在起，村長是我了。

村長說，憑哪樣？

兒子說，憑你說的話已經(jīng)沒人聽了。

村長望著鄉(xiāng)親們，問，你們說，我給是你們選出來呢？

大家望望村長，又望望村長的兒子，不說話，村長無可奈何地長嘆一口氣，說，好，以后這村長歸我兒子了。說完抬著煙筒黯然走進(jìn)了那間他住了半輩子的黑屋。

小美的哥哥，新任的村長提著他瘸掉的那條腿，站直了身子，大聲說，哪個要想富，要討得起媳婦，就跟我一起搬家。

老年人都猶豫著搖頭，年輕人的激情卻被點燃了。

我家搬！

我家也搬！

那一天，本來用來招待客人的喜宴變成了商議搬家事宜的盛宴。用我的話說，茅坡村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用他們的話說，想叫他們斷子絕孫沒得那么容易，他們偏要好好地活給我看。

哥哥拿出了自己的傷殘撫恤金，讓村民們把自己的土地全部種上了杉樹，然后他拿著村民們的授權(quán)書到鄉(xiāng)里辦理了集體林權(quán)證，又用林權(quán)證作為抵押，到銀行貸了六十萬元，在海拔四百多米離公路三公里的山腳下買了一百畝荒地，再按照勞力分配給村民們種植香蕉，在這里新建了一個村子，起名為幸福村。哥哥激勵村民們，這些香蕉就是你們的媳婦，要像愛護(hù)女人那樣管照好它們。哥哥請來鄉(xiāng)里的農(nóng)技員教他們種植，又到縣農(nóng)業(yè)局申請補(bǔ)助了農(nóng)藥化肥。幸福村的香蕉結(jié)得又大又好，第一年，他們收回了成本，第二年就賺了兩百多萬。哥哥又用這些錢賣了兩百畝地，讓村民們種植橡膠，現(xiàn)在橡膠已經(jīng)成林，技術(shù)員們正在教村民們怎么割膠呢。而哥哥正在謀劃著建一個橡膠加工廠，幸福村的日子越過越好了，光棍們早就不用愁找不到媳婦了，小姑娘們都是自己找上門來，爭著嫁到幸福村。

鄉(xiāng)政府給我電話號碼，正是哥哥的，而我卻誤以為是村長的。對于茅坡村的變遷，我感到十分欣慰，可是村長家的變故卻讓我無法輕松。新嫂子說，阿媽是想小美想得的病，我們才走一個月，便匆匆故去了。把阿媽埋進(jìn)土里那天，阿爹就下了山，說要去找小美，再也沒回來。

離茅坡村故址越近，我的心情越忐忑不安。在當(dāng)年村長指給我看茅坡村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通往茅坡村的路有了許些變化，路邊的草被人修過，路上的坑也被填平，上坡的路還被石頭砌成了石階。茅坡村的人還真是有心，早就不住在這了，還不忘修路，應(yīng)該是為了上山祭祀龍樹修的吧。

阿媽的墳塋早就長滿了荒草，卻是修剪過的。哥哥奇怪地說，咦，我快一年沒來了，誰修的墳?zāi)兀?/p>

小美卻早已哭倒在地，任晦恨的淚水長流。祭祀完畢，小美提出要回老屋去看看，哥哥說，有什么好看的，早就長草生霉了。

小美卻堅定地說，當(dāng)然有，那里有我這輩子最美好的回憶。

去老屋的路也被鋪過，平坦好走，哥哥的跛腳卻一歪一倒的，我們的女兒忙去扶舅舅。小美不管不顧，一路只往前沖，快到家門口時，突然停住了。

一個背影正在忙碌著，專心地修路。

小美脫口而出，阿爹——

修路人轉(zhuǎn)過頭來，我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氣，仿“犀利哥”？他是村長？

小美卻被嚇著了，啊地尖叫了一聲，幾欲摔倒，我趕緊扶住了她。小美推開我，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仔細(xì)地打量著仿“犀利哥”，她從那濃密的毛發(fā)里發(fā)現(xiàn)了兒時熟悉的影子，小美一把抱住了身上油得發(fā)亮的村長，大聲喊著，阿爹——

村長已不認(rèn)識小美，他推開了她，淡淡地說，你整哪樣？不要攔起我，我要修路。

說完又低頭修起路來，小美傷心地捂住了嘴巴，眼圈紅得要滴出血來。媽媽——

女兒拉著舅舅的手向老屋走來，村長聽見女兒的聲音，手里的活停住了，他轉(zhuǎn)過頭，見著女兒，眼里散亂的光瞬間聚焦，小跑著朝女兒跑去。

小美，你回來了？阿爹就認(rèn)得，只要把路修好，你就找得著路回家。你看，這是阿爹給你賣的棒棒糖，你給喜歡？

村長邊說邊往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遞到女兒的手里，棒棒糖早就化掉了，和包著的紙粘在一起，已經(jīng)變了顏色。他一個勁地把糖往女兒手里塞，那樣子像極了金庸筆下的老頑童。

女兒看著那顆棒棒糖，再看看村長，又看看我們，也不知道是嚇的，還是委屈的，哇的一聲哭出聲來。

我不禁發(fā)現(xiàn)，女兒很像當(dāng)年的小美，很像，很像。

責(zé)任編輯 田馮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