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山野

谷語，本名馬迎春，男，1980年1月出生，現(xiàn)居四川康定；詩歌、小說見《延河》《星星》《詩選刊》《四川詩歌》《貢嘎山》等，作品入選多種選本，獲省級詩歌獎兩次、《貢嘎山》2016年度小說獎；出版詩集《遙遠(yuǎn)的村莊》；現(xiàn)供職于四川民族學(xué)院文學(xué)院。

她剛睡下，對面山灣里的二胡聲就響起來了。是陸竹山在拉二胡！月光從亮瓦透射進(jìn)來，兩根銀色光柱斜斜立于床前。月輝是由細(xì)小的顆粒狀的光點構(gòu)成，它們挨挨擠擠，似乎熱情滿腔，在光柱里涌動、升騰，卻又悄無聲息；就像一個人，雖然內(nèi)心波瀾起伏，卻不露一點聲色。

她就著月亮的清輝，看了看睡在身旁的五歲女兒。她已經(jīng)在她的輕撫之下睡熟了。她悄悄地起床，披上棉質(zhì)淡黑色外套，推門走到月亮底下。

她和陸竹山對山而居，不過五六百米的直線距離。山對面的房屋周圍是一大片竹林，終日陽光朗照；兩間房屋，黃墻黑瓦，雖是瓦房，但卻打理得當(dāng)，修繕勤勉，自有一股氣度，門、窗、陽臺欄桿、屋檐全部油漆成紅色，高高地聳立在竹林之上，具有一種雄赳赳的男性氣質(zhì)。她這面也是兩間瓦房，周圍是一片松林，林深蔭濃，加上是背陰地方，日照短，顯得終日清幽幽的；似乎缺少人管理，屋瓦多少有些凌亂，有的地方露出了承瓦的木條，門、窗、陽臺欄桿褪了顏色，一律黯淡，沒有光澤，就像一個女人長期缺乏男人關(guān)愛，臉色不生動。

這兩戶“落單”了，離村莊主體有三里多路。大多數(shù)時候村民似乎忘記了這兩戶人家，或者潛意識里沒有把他們當(dāng)成同一個村子的人，只有在趕場經(jīng)過谷底下那條田間小路時才意識到這兒還有兩戶人家。但這兩戶人家每晚卻亮著燈火，好像在遙相致意，又好像是在茫茫的黑夜里宣示自身的存在。

陸竹山的二胡她早就聽過的，常常咿咿呀呀，隨風(fēng)傳到這面。但今晚的二胡聲似乎格外不同！音調(diào)時而婉轉(zhuǎn)低沉，如泣如訴，纏綿悱惻，就像一個即將離別之人在晨風(fēng)中的輕聲啜泣；像她種在門前的絲瓜，藤藤蔓蔓，纏纏繞繞，延展了一大片，分不清頭緒，說不明就里；又像一根發(fā)亮的細(xì)線，在月色如水的夜里，從對面延伸過來，將她的心纏繞了一圈又一圈，捆了一匝又一匝，忽而那根細(xì)線似乎墜入松林里斷了，忽而又從松林里鉆出來，高高地升上空中，波浪式的游走；有時她感覺被二胡聲拖入了深不見底的水底，而一尾粉紅色的魚吐著彩色的氣泡將她托出了水面，她升高起來，綿綿軟軟的，在一朵白云上飄游；有時琴聲急促，嘈嘈雜雜，仿佛馬群踏過草原，千萬只馬蹄如鼓點般席卷大地。她想象著有千萬根弦同時拉響，有千萬只弓，千萬只手，幾千萬個手指在同時協(xié)調(diào)作用，演奏出了如洪峰一般涌過這邊山谷的二胡聲！

她輕輕閉眼聽著。“銀瓶炸破水漿進(jìn)”、“大珠小珠落玉盤”，她的頭腦中忽然冒出這兩句詩，雖然用這兩句來形容二胡聲并不是很恰當(dāng)。是有多遠(yuǎn)了，那些彩色夢幻的時光！是有多久了，陷落在這片山野！那些小路和田埂像葛藤糾纏著她，把她拖往田野深處。她心靈中用來幻想和做夢的地方都被莊稼占據(jù)了，被鄉(xiāng)村生活的零七碎八分割了。

多年來，她的心就如一塊稻田，似乎只生長綠油油的莊稼和遠(yuǎn)距離的愛情！

二胡聲停了。她看見對山房間亮起了一朵南瓜花一樣的燈火，陸竹山要睡覺了。她記起陸竹山有一對肌肉鼓凸的臂膀！

二胡聲在她心里造成的效果還沒有消除。她的心像一面土墻，二胡聲就像一柄溫柔的軟刀，或者說一把精致的小鋼鋸，在這面土墻上鋸出了一道小小的微妙的裂縫，只等大風(fēng)一吹或者山雨一灌，就會成片地坍塌下來。

她漫步進(jìn)了松林。水銀般的月華透過松枝，投射下形狀各異的光斑。她想起了少女時代和早年的夢，想起她在上學(xué)路上走過的熏風(fēng)輕拂金色蕩漾的種滿油菜花的山崗，想起高考的失敗、讀過的小說、聽過的音樂……這些都從陸竹山的二胡聲打開的缺口里涌進(jìn)來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莊稼人生，她就像是一塊人形肥料，稻子、高粱、玉米、土豆……它們的根須都扎進(jìn)她的身體，吸食養(yǎng)料。她想起年幼的女兒，想起丈夫……丈夫，丈夫！丈夫強壯的臂膀，陸竹山的臂膀！自從前幾天遇見陸竹山，她總是將二人的臂膀混淆起來。他們都有一對強壯的臂膀。

丈夫已經(jīng)快一年不在身邊了！

已經(jīng)是秋天，林子里已有些涼意了，但是她卻忽然有些燥熱。抬頭看了看天空，只有藍(lán)色夜幕，星月無聲。用手扇著脖子，還是熱。這是怎么了？她感覺體內(nèi)不知不覺地起了一種微妙的變化，仿佛一枚深埋在泥土里的春芽兒，經(jīng)和風(fēng)一吹，便蠢蠢欲動，直往上拱。她其實是明白造成這種變化的原因的，所以她的臉更加發(fā)燙了。丈夫外出這么久，這還是頭一遭。她極力想要壓制住，但越壓制越厲害，就像一塊冰要融化，你用一只手想去捂住，越是捂它，融而為水的速度就更加快了。

臂膀，臂膀，強壯的臂膀！她眼前不停地出現(xiàn)一對黝黑而強健有力的臂膀……丈夫，我的丈夫??！

披在肩上的外衣已滑落到了地上，散開在厚實的松針地毯上。她還穿著一件睡覺用的軟而薄的白色睡衣。但她忽然把睡衣也脫了，就讓上身光溜溜的，沐浴在清幽的松風(fēng)里。乳白色的月光從枝丫間投射下來，仿佛是溫柔的手指，輕輕搭上她的肩膀。

很靜，只是林間有一些秋蟲在時斷時續(xù)地彈唱，仿佛它們都是一些有修養(yǎng)的蟲子，正在舉行一場清雅的宴會，并不高聲嘶吼，只是淺斟低唱，緩歌慢吟。

不會有人來的，就是一萬年也不會有人來！

她打量著自己胸前的那對乳房。雖是養(yǎng)過一個孩子了，但形狀依然優(yōu)美，甚至一點都沒有下垂。它們在月光下矗立著，像白玉雕成一樣，泛起一層微微的讓人暈眩的光澤。她用手托著它們，感覺到它們正在發(fā)熱，鼓脹，就像瓜棚上的南瓜，經(jīng)過了春天的發(fā)育，在夏天的風(fēng)里不停生長……

她想起明天就要割稻了。她仿佛聽見大肚子的稻子們正在說著喁喁情話。

前兩天，她到附近灌木林里砍木條，打算修補籬笆。菜園子的籬笆還是丈夫在家時修整好的，現(xiàn)在都爛了好幾處了。里面種了些時蔬：青菜、卷心白菜、胡蘿卜、萵筍等。她挑糞淋菜，鋤草，把園子打理得綠油油的。但是圍著菜園的籬笆在風(fēng)吹日曬下爛了好幾個缺口，她養(yǎng)來生蛋的那些雞就從漏洞里鉆進(jìn)去，啄食掉菜葉，只剩下光溜溜的菜梗。眼看著一園子蔬菜就要被吃光了，于是她進(jìn)山去砍一些灌木條作修補籬笆用。

灌木林在她屋后頭幾百米遠(yuǎn)的地方。一條細(xì)繩子般的小路傾斜向上。她帶著女兒在上午九點半左右出發(fā)了，隨身帶著柴刀。雖說是九點多鐘了，太陽也從屋后山頂上慢慢吞吞地爬了上來，金色的顫動著的光線照射到對面陸竹山家那邊，但這邊卻是背陰之地，林間草葉上還沾著一些露水，乳白色的晨霧在枝葉間彌散。

她拉著女兒的手在迂回曲折的小徑上走一會兒，停下來看一下。對面山坡上陽光朗照，霧氣早就驅(qū)散了，只見一片金色涂抹在緩緩傾斜而上的山體上。陸竹山的兩間瓦房尤其鮮艷，本就是黃土墻，經(jīng)陽光一照，金晃晃地耀眼，像是貼了一層金箔紙。自己這一邊呢？陽光還沒有照過來，霧氣還比較濃重，一片清幽之中夾了幾分凄涼。光線是向下斜著射過對面山谷的，光線下端就成為了照臨與不被照臨的分界線，分界線上方是明朗的，下方則是幽深的，暗淡的。她覺得自己沉落在幽深里，放眼望去，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山巒起伏不定，背陰的地方都有云霧在蒸騰；那一條延伸到山外，通向集市通向遠(yuǎn)方的道路，彎曲像一條蛇，時而出現(xiàn)，時而隱沒。丈夫就是沿著這條路到遠(yuǎn)方去的，她內(nèi)心感到一陣惘然和空寂了。

“媽媽，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呢？”女兒顯然也看見了那條路就想起了爸爸是從那兒離開的。

她俯下頭，望著女兒那雙黑烏烏的眼睛，內(nèi)心涌起了一小片波瀾。她柔聲說：

“快了，等爸爸賺夠錢就回來了，回來看他的葉子……”

女兒叫陳小葉，小名葉子。

已經(jīng)是秋天了，山里色彩開始繽紛。楓葉顯露出部分醉人的酡紅，松樹卻更加蒼翠，灌木葉逐漸變黃。

風(fēng)吹來時，幾滴露水滴上她們的臉、脖子。葉子覺得涼幽幽的很好玩，笑了，還伸出細(xì)嫩的小手故意去搖路邊的枝丫，把露水搖下來。

她卻由露水的涼聯(lián)想到了丈夫的溫暖，心里一忽兒熱一忽兒冷，一忽兒喜悅一忽兒難受。是有多久了？她似乎已記不大清楚丈夫確切的樣貌了，只是他那有點玩世不恭的笑容和一對有力的胳膊還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里，此外還有那如春日晴空里一縷游絲般的溫暖記憶。她多想緊緊地抓住這絲溫暖，以使她得以度過這零碎的、繁重的、寂寞的、寒冷的獨居生活。但是秋天越來越深了，那一絲溫暖似乎正在秋風(fēng)里越來越?jīng)隽恕?/p>

灌木林間霧氣彌漫。她想起遠(yuǎn)行不歸的丈夫，漫長的等待和艱難，心里把那日漸模糊的丈夫愛過一遍之后，有些恨恨的！

“山叔叔啥時候來找我玩兒？”女兒叫陸竹山山叔叔。許是她看見陸竹山的房子就想到了他。

陸竹山和她丈夫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一起下河摸過魚，上山砍過柴，逮過青蛙，放過牛，下過館子。丈夫外出時交代過陸竹山要抽時間幫他照看她們母女倆。

陸竹山是個老實人，又重情重義，承諾過的就一定要做到。耕種過程中的重活兒，比如春耕犁田、翻地等，陸竹山都是主動來給她幫忙，并不需要她開口。為了避嫌疑，他獨自來幫忙時通常都不進(jìn)她屋，只有他帶著自己的妻子一塊幫忙干活時才進(jìn)屋坐坐。兩家的孩子很要好，經(jīng)常在一起玩耍，他也喜歡逗葉子，他只有個兒子。

“山叔叔忙著呢！過會兒忙完了就會找你玩兒的?！币贿呁献撸卮鹫f。女兒只找山叔叔玩，而不找他兒子玩，是因為她知道，叔叔的兒子到鎮(zhèn)中心小學(xué)念書去了。

陸竹山的兒子比葉子大一歲多，小名虎子?；⒆釉阪?zhèn)上中心小學(xué)上學(xué)，因為有十來里路遠(yuǎn)，孩子又小，就在鎮(zhèn)上租了個便宜房子，虎子母親在鎮(zhèn)上陪讀，家里只留陸竹山管理房屋，打理田地。

她見女兒嘟起了嘴巴，似乎對這回答不滿意，于是說：

“山上有好多可玩的呢，可以玩樹葉、草葉，楓樹葉紅得最好看了，還有小螞蟻、藍(lán)蜻蜓，說不定還有八月瓜……”

到了一相對平緩之處，她們停下了。讓女兒在草地上自己玩兒，她提了柴刀在周圍挑選食指粗細(xì)的標(biāo)直的木條砍下來，摞在一起。

一會兒回來，見女兒還是嘟嘴站在原處，高興不起來，就說：

“我教你唱歌怎樣？”

沒等女兒回答，她就輕聲地唱了起來：

“月光光，想爸爸，臉上掛著淚花花，有苦學(xué)會自己吃，有淚學(xué)會自己擦，多少情，給爸爸，夢里有個溫暖的家。啊，夢里有個溫暖的家。雨沙沙，盼爸爸……”

秋風(fēng)輕輕地吹，灌木葉子沙沙地響，那些黃了的就隨風(fēng)打著卷兒，飄落下來，有的沾在母女倆的頭發(fā)上。

她一連唱了兩遍，并把“雨沙沙，盼媽媽”改為“雨沙沙，盼爸爸”。她唱得越來越動情，似乎眼睛里布滿了淚花花。女兒也學(xué)著唱起來，稚嫩但卻清越的童聲高高地飛揚起來，貼著山巒向周圍傳播開去。唱了一回，女兒發(fā)現(xiàn)媽媽眼中濕濕的，就問：

“媽媽，你怎么哭了呀？”

她說：“媽媽沒哭……媽媽想去解個手，你在這兒練習(xí)唱啊?！?/p>

女兒點點頭，她就走進(jìn)旁邊的灌木林子里了。她的確是想解個手，但是她蹲下來，小便完之后并沒有站起來，還一直蹲在那兒，不停地用手背擦著眼睛，還輕聲地抽噎了幾下。

但忽然一個聲音驚動了她：

“唱得這么好啊！嗯，有一副好嗓子！我教你學(xué)拉二胡，要不要學(xué)呀？”

她一聽就知道是陸竹山，趕忙拉上褲子走出來。陸竹山正蹲在葉子跟前逗她玩。他只穿著一個褂子，黝黑的臂膀露在外頭。他不可能只穿件褂子就到林子里來，荊棘多著呢！肯定是干活兒發(fā)熱，把外衣脫下來放在哪兒了。

他看見她，站起身，說：

“我來找一種葛藤，只有這邊山上才有。”

他拿起雪亮的鐮刀指了指那個小山包，離她們這兒并不遠(yuǎn)。

“我聽見葉子唱歌，就過來看看?！彼匆姸言诘厣系墓嗄緱l，問：

“砍來做什么呢？”

由于剛才光著屁股蹲在地上小便，雖然沒給看見，她的臉還是有些發(fā)燙。她說：

“砍回去修籬笆呢。”

陸竹山慷慨地說那不是女人干的活兒，他給她修。

于是下山的路上就多了一個人，前面是個男人，扛著一捆灌木條；中間是個小女孩；最后是個女人，肩上挎著一卷兒葛藤。

她說：

“嫂子還在鎮(zhèn)上陪虎子？”

“是的。陪著念書?！?/p>

“為啥不在咱村小念？這樣嫂子也可以在家了，一家人在一起?！?/p>

“村小條件不好，缺老師，也沒幾個學(xué)生，一個老師教幾個班。這哪能教出個好學(xué)生！我們想著讓虎子好好念書，將來有個出息……葉子也快上學(xué)了吧？打算送哪兒呢？”

“還沒決定呢，我想著這得和他商量才成……”

他明白“他”是指的她丈夫，所以他說：

“他啥時候能回來？這么久了，也該回來看看你們了！”

“不清楚呢！也許過年吧！”說完就有一股苦澀在她心底彌漫開來。

“弟妹，他這樣撂下你一個人，一副擔(dān)子就這樣讓你挑著，時間長了哪里行啊！……就這么不懂事，不懂得憐惜人?！彼朽暗卣f。

“沒辦法呢，缺錢使……孩子就要念書了，也不能帶到外頭去，聽說外頭孩子念書講條件，戶口不在那兒升不了學(xué)……”

“…………”

她接著說：

“這樣也挺好，他在外頭賺錢，我在家?guī)Ш⒆印?/p>

回到家時，將近一點鐘。他沒有進(jìn)屋就直接去修補籬笆了，葉子在一旁看他。她去弄午飯，說：“就這兒吃飯吧，飯是現(xiàn)成的，炒一兩個菜就行了，很快就好?！?/p>

這次他沒有拒絕。

飯菜果然很快就好。她走出來叫他吃飯。他已經(jīng)把籬笆上的破洞都修補好了，還剩下一些灌木條，覺得丟了可惜，就又把快爛了的籬笆拆下來，換上新木條。

她站在門口的木頭柱子旁看著他。女兒在一旁走來走去，殷勤地拖木條子給他。

還從來沒有這樣認(rèn)真地看過除了丈夫之外的男人呢！由于陽光垂直射下來熱，他把上衣都脫了，露出一身結(jié)實黝黑的肌肉。他正好背對著她，一用力，背上的肌肉就有幾塊鼓突出來。幾粒汗珠子從他后頸上的頭發(fā)尖兒滴下來，落在他后脖子上，亮晶晶的，順著脊椎骨往下翻滾，滑過有曲線的后腰部，在褲腰處消失了。

她想起丈夫在修籬笆時也是這樣光赤著上身，用力地把那些木條子插進(jìn)土里，再和鄰近的木條編織起來。

她看著那一面在陽光中晃動的后背，心底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隨即有一絲羞赧翻涌起來，臉上就抹了一層淡淡的紅暈。眼神是有幾分迷離的。連山谷里起風(fēng)了，她都沒有覺察到。

也許是她目光過于灼熱了吧，他轉(zhuǎn)過身來看了看她。她很有味道地在那兒站著。他只是瞟了一眼，就心慌慌地轉(zhuǎn)過身去，使勁地把木條子往土里插，雙臂上的肌肉高高地鼓起來，仿佛要撕裂開了。這是怎么了？是她眼神過于迷離？還是她站姿過于誘人？……

吃飯時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還好葉子在中間起到了調(diào)節(jié)氣氛的作用。

臨走，他說稻子收得了，問她打算什么時候割稻，他來幫她。他說：

“你的稻子熟得早些，先收你的，不然一下雨就爛在田里了。”

她站在門前的梯坎上，說：

“過幾天……今天八月初十，我看看，那就八月十三吧?！鳖D了頓，又說：“我的收完后，我也去幫你們收?！?/p>

他說好，挑一個周末，到時候你嫂子也回來幫忙。

他左手提著那把葛藤，衣服拿在右手上，已經(jīng)走到門前那塊土壩子的邊緣了，她補充了一句：

“你最近常拉二胡！”

“嗯，一個人，拉拉，熱鬧些……丟了好久了，你嫂子陪娃去了，一個人夜里無聊，找出來拉拉……”

“拉得很好呢！”

他回過頭，沒有說話，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繼續(xù)走。

她一直看著他往對山的小路上走去，光赤的上身在陽光里像一塊黃銅閃著耀眼的光。

那晚上，對山的二胡聲卻并沒有響起，只是那像一朵南瓜花的電燈亮了大半夜。

清輝照無眠！

她從松林返回，一路踩過林間積存的厚厚松針，走上了屋前的那塊土壩子。月亮正擱在對面山頭，像一盞巨大的探照燈，明晃晃的。遠(yuǎn)山、峽谷、坡地、田野、菜園、籬笆和雞舍都覆蓋著月光的輕紗，沉沉入睡了。那起伏的山際線仿佛是大地柔緩而輕微的呼吸。

她想到了在南邊的丈夫。今夜他那兒有月光嗎？他是入睡了，還是在夜里無眠？

對山的燈光已經(jīng)熄了，陸竹山也睡了，更有一種凄然，像這晚間的微涼緩緩侵襲進(jìn)入她的心底。她向?qū)ι酵^去，那一大片清幽幽的是圍繞著陸竹山住房的竹林，再往上，緩緩上升的山坡，淡藍(lán)色的暗影中夾雜著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淺紅、淡黃，那是紅了的楓樹和葉子發(fā)黃的灌木叢。

秋天真的已經(jīng)深了。

她再看了一眼那條通向山外的道路，它在夜色的掩映下模糊不清。丈夫就是沿著這條路走向遠(yuǎn)方的！

她抬腳登上那幾級由條石鋪成的臺階。兩扇木門是開著的，月光斜射進(jìn)去，在堂屋里投下長方形的光塊，像一方白色的紗巾鋪在屋里，她走進(jìn)門口，影子投到地上，那方紗巾就殘缺了；就像她丈夫，在她的的生活中留下濃重的影子，她的生活也是殘缺的。

她掩好木門上樓。女兒仍在熟睡，小腳踢了被子露在外面，她溫柔地替她將被子拉好、蓋上。

床前兩道月色的光柱更加傾斜了，那色澤也更清、更凜，更有一種撩人幽思的力量。屋外夜聲不息，秋蟲們在相互唱和。一只蛐蛐仿佛是故意在屋檐下拉長了嗓子，咝……咝……把夜扯成一縷一縷。

沒有睡意，她輕輕扭亮了電燈。床、箱子、柜子、桌子、椅子等物器一一映入眼簾。這些是她的嫁妝，再熟悉不過了！但今晚她看出了它們的異樣，她幾乎都沒有留意過，那些涂成大紅色的木器已經(jīng)悄悄變換了色澤，暗淡下來了。

她坐到鏡子前，端詳著鏡中的自己。是有多久沒有仔細(xì)看一看自己了？她曾經(jīng)是很愛照鏡子的，甚至是長久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驕傲自己的大眼睛和小酒窩，惋惜長錯了的小虎牙。但有多少年了，她都是匆匆瞥一眼鏡中的自己，認(rèn)真完成梳頭的程序就忙碌去了。

額頭已有兩條深深的皺紋了，她用手指尖兒輕輕撫摸，驚覺手指粗糙的程度。臉色是發(fā)黃的，就像是用柴煙熏黃的臘肉的顏色。皺紋更明顯，只要稍微一扁嘴，就會像括號一樣顯露出來。上嘴唇生著一層不算濃密但卻細(xì)看得出來的絨毛。頭發(fā)是早過了使用“青絲”這個詞來形容的時候了，干枯、發(fā)黏、發(fā)卷，如果夸張點，就像是田角邊倒伏在秋風(fēng)里的一叢干草。

她想起了從前自己那張清秀的容顏，在昏黃的燈下嘆了一口氣。她就那樣在鏡子前癡癡地坐了幾分鐘，然后起身到隔壁房間，開燈，打開了墻角的一口箱子。

箱子里裝滿了衣物，左邊是她丈夫的，右邊裝著她的。她將丈夫的衣服取一些出來擱在旁邊的桌子上，雙手伸進(jìn)箱子搬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小紙箱子。

紙箱子擱在桌子上，她用手撫摸了一下，就那樣盯著看了十多秒鐘，才無不憐惜地打開。里面裝著一方紅領(lǐng)巾、小學(xué)六年級的通知書、一張照片、兩三本書。

她把照片拿在手中，仔細(xì)地看著。由于長時間擱置在箱里，邊角倒沒有磨損，只是照片顏色已經(jīng)發(fā)黃，甚至連影像都有些模糊了。她心底涌起了小小的波瀾，就像在汽車上端著一碗水，搖搖晃晃，就要溢出來了。

這是她和高中同學(xué)的合照，背景是黛青色遠(yuǎn)山和遼闊的藍(lán)天。32個同學(xué)站成三排，她在第二排的中間，穿了藍(lán)底白色豎條紋的校服，披著頭發(fā)，有劉海，那時候高考還沒有來臨，笑靨如花。

她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照片中的自己，摩挲著那些一同歡笑、痛哭過的同學(xué)，摩挲著她那流逝了的再不可尋覓到絲毫痕跡的美麗年華。同學(xué)們都散落在各處，他們過得好嗎？那些一遍遍做過的夢都成真了嗎？

仿佛只是一個瞬間，仿佛只是將照片輕輕一翻，同窗好友就各奔天涯了，青春已不再，徒余攬鏡自照的悲涼和回首往昔的淚水！

她又取出那幾本書：《安娜卡列尼娜》《牡丹亭》《西廂記》，這曾是她最喜歡的書籍。她輕輕地?fù)嶂鼈?，就像撫著一個遙遠(yuǎn)的夢。

鏗……鏘……鏘……，幾聲銼鈸兒響，絲竹聲先是咿咿呀呀，調(diào)了弦，隨即就低回婉轉(zhuǎn)起來，像一根細(xì)細(xì)的線，總也扯不斷。鼓兒、鈸兒、銼兒也響將起來。那小旦就在配樂聲中如泣如訴唱起來了。她唱起來了。頭戴花冠，上頭插著長長的翎毛；身著一拖到地的戲袍，裙擺上有數(shù)不清的褶子，腳上是幾寸高的皂靴。桃色的腮紅，醉人胭脂涂滿了唇。她唱起來了。那是在縣中學(xué)的禮堂，她款擺腰肢，執(zhí)一方手帕，凄凄切切，唱起來了：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只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她翻開書頁，一瞬間，十多年前唱的樂曲聲穿越灰暗的時光，透過紙背直通她耳膜。她的心在這秋夜里一陣一陣地顫抖。她伸出結(jié)了繭子的手指一行一行摸過那些文字，仿佛是闊別已久的朋友，仿佛那些字符都長出了手指，嘰嘰喳喳的，一起發(fā)力，把她拖往歲月深處。她用已有些嘶啞的但還算悅耳的嗓子輕聲接著《牡丹亭》里的曲子唱了下去：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那荼蘼外煙絲醉軟，那牡丹雖好它春歸怎占的先？閑凝眄，兀生生燕語明如剪，聽嚦嚦鶯聲溜的圓……”

這些唱詞似乎將在時光中沉埋多年的另一個她激活了，她輕聲念了一遍又一遍。她仿佛看見自己的春天就像山腳下的小溪日夜不停地流逝了，又像一顆瓜秧，開過花，結(jié)過青澀的果，現(xiàn)在已是繁霜將至，就要在秋風(fēng)里枯萎了。

她想起了遠(yuǎn)行的丈夫，心里凄清更甚。他離家時，她帶著女兒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山外。她想起《西廂記》里的《長亭送別》，想唱一唱，記不得詞了，于是翻到那里，小聲念，念熟了又唱：

“碧云天，黃葉地，西風(fēng)緊。北燕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年少呵輕遠(yuǎn)別，薄情呵易棄擲。全不想腿兒相挨，臉兒相偎，手兒相攜……這憂愁訴與誰？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夕陽古道，衰柳長堤……”

她就這樣癡傻了一般，念念唱唱的。月影悄然移動，夜越來越深靜，屋內(nèi)又添了幾分涼意。想來屋外已是露重風(fēng)急，因為屋瓦上傳來樹葉飄落的沙沙聲。風(fēng)的確是緊了些！而月影西斜，星星已搖搖欲墜了。

她想起明天還要收稻，該歇息了，在秋夜里呆坐了幾分鐘，就又頹然起身，收拾起那些物件。

在將她丈夫的衣服放回到木箱的時候，她聞到了衣服上散發(fā)出的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兒。她忽然抱著丈夫的衣服小聲地哭了……

約好了收割稻子，雖是睡得晚了些，但第二天一早她就醒了。見女兒還嘟著嘴熟睡，就先起床，做好了早飯，又把鐮刀等收割稻子的用具都準(zhǔn)備好了，兩張大竹席也搬出來，在土壩子上展開，打回稻谷好倒在上面曬，這才去叫醒女兒吃早飯。飯后幫女兒梳了頭，自己也換上了一身藍(lán)色帆布衣服，收割費衣服，這種布料穿起來不光鮮卻耐磨。

時候還早，露水還重，她看見對山陸竹山已經(jīng)順著小路往下走了。她知道他是去田里幫她收割的。他給她干活兒是很少趕到家里來吃飯的，一般都是在他自家吃飯后，直接帶著家伙就給她干活兒去了。

她家就三塊小稻田，加起來也不過一畝二分面積。三塊稻田分散在三個不同的方向，且相距較遠(yuǎn)。他們說好先收山谷底下那塊田，那塊是面積最大的。

她帶著女兒下到田里的時候，陸竹山已經(jīng)揮開雪亮的鐮刀，唰唰地割開了，一摞摞稻子成人字形整齊碼在他身后。

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來，但是天氣很好，谷底并沒有多少霧氣。那一田稻谷在晨光中閃著金色的微光，粒粒飽滿，像懷了孕；稻子挨挨擠擠的，仿佛互相依偎著，摟抱著，說著好聽的悄悄話。露水還沒有散去，葉尖兒上、谷粒尖兒上都吊掛著晶瑩的露滴，又像是一粒粒汗珠子。

葉子一跳一跳的，踩著路邊的露水玩。陸竹山看見她們了，逗起葉子，說：

“你也來割稻哪！還沒稻子高，拿不拿得動鐮刀哇……”

她也下田開始割起稻子來。他先割，速度又快；他在前頭，她在后頭。兩人都沒有多說話，只是他有時候逗逗葉子，還有一次停下鐮刀，掐一截谷茬子，做成一個小哨子，遞給葉子吹著玩兒。

水田是半干的，看不見水，一踩，腳卻會陷進(jìn)去，一拔出來就留下一個深深的腳窩子。她在后邊有時故意去踩他留下的腳窩窩。他的腳大，她的腳小，踩進(jìn)去，就像是穿進(jìn)一雙長筒靴子里了，有時還有幾分暖暖的感覺。她頭腦就有那么一忽兒的眩暈。

她說：

“昨晚你拉二胡了……拉得可好聽呢……”

她同時就想起來昨晚在松林子里的事情，臉?biāo)坪跤行┘t。

陽光在慢慢地移動，已經(jīng)照射到一小半的稻田了，已經(jīng)照射到他半個腦袋了，隨著他割稻子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他返過身來，朝她笑笑，說：

“拉得不如以前好了……”

中午他堅持要回家吃飯，理由是家里還有二十幾只兔子、十來只雞、兩口豬需要照顧。

那塊田里的稻子上午就割完碼放好了，下午就用木斗打谷子。陸竹山將自家的木斗扛了下來，安放在田里，又在木斗三面圍上一米多高的薄膜，防止打谷時稻粒跳出去撒在田里，只留下一面用來做打谷口。

他們二人齊頭并肩，雙手各抱一大把稻谷，高高揚起，又摔打進(jìn)木斗里，砰砰地打著稻子。

下午，太陽有些毒，陸竹山又脫了上衣，露出結(jié)實黝黑的胸膛。有幾粒輕飄的谷殼兒，還有幾顆小泥點兒沾在上面，還有幾粒香噴噴的汗珠子也沾在上面呢。汗水混合著稻子的清香、泥土的味道、秋天的氣息，這是一股子男人的味道，直往她鼻端沖過來。

木斗快要打滿了，就由陸竹山刨出里面的谷粒，用大背簍給她背回去，倒在土壩子上的兩張大竹席上面，攤開來曬著。她打谷子力氣不足，拖慢了進(jìn)度，這么一塊稻田，直到天擦黑才打完。

太陽早已落了山，還剩下一片霞光，從西邊山頂映照下來，半空中明晃晃的，山谷的小路上卻是半明半暗。三個人在夕光中回家去，都打著光腳丫子。最前邊走著葉子，手中握著那把谷茬子做成的小哨子；中間是個男人，背著一背簍稻谷，稻谷上面放著一大一小兩雙鞋子；后邊的女人一手提著兩把鐮刀，一手提著鞋子。

葉子在前邊嘰嘰喳喳說著，忽然被飛在田埂邊的一只紅蜻蜓吸引，探出身子伸手要去捉它，但她腳下一滑，就要摔倒，掉進(jìn)外邊的稻田里了。陸竹山眼疾，一步搶上去，伸出右手一把扯住了葉子，但是他右腿卻滑到田埂外邊去了，失重的情況下，為避免摔倒，他左腿啪一聲跪倒在田埂上。背簍里的稻谷稀稀拉拉地撒了幾粒在地上，撒了幾粒在他頭上。這一切發(fā)生在一個瞬間，她剛反應(yīng)過來就結(jié)束了。她趕忙上前一步，把女兒接過手頭，穩(wěn)放在田埂上，又站到陸竹山的左邊，將他一只有力的胳膊搭上她肩膀。他右腿也收回來跪在田埂上，借著她的肩膀，兩腿一用力就站了起來。但是他的左腿受傷了。田埂上有一顆小手指頭大小的碎瓦粒，他摔下的時候，左腿正好跪到上面，膝蓋破了，流出了幾滴鮮血。

回家倒了谷子，她趕忙讓他進(jìn)屋坐到凳子上，給他傷口敷藥。他拒絕說：

“一點不礙事！你看?！闭f著走了幾步，表示這點傷不算什么。

她拿著酒瓶、云南白藥，還有從一張棉被上扯來的一團(tuán)棉花。她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不容推辭地看著他，他安靜順從地坐上凳子，伸出左腿。她蹲下來，先用棉花把傷口周圍的泥巴擦干凈，再換干凈棉花沾著酒精消毒。她柔聲說：

“忍著點啊，痛！”

他沒有說話，在燈光下靜靜地看著她。她輕輕地用沾著酒精的棉花擦洗傷口，還嘟起嘴，湊近傷口輕輕吹氣，末了在傷口上撒上一點白藥。

整個過程極其順暢、和諧，他似乎是在正當(dāng)?shù)叵硎芤粋€男人的權(quán)利，而她呢，是在殷勤地盡一個女人該盡的義務(wù)。一種奇妙的感覺不知不覺地就在兩人心中產(chǎn)生了，仿佛因為一次受傷，中間的某些障礙被移除了，某些墻壁就此坍塌了。

她留他吃晚飯，他同意了。她做飯時，他在旁邊陪葉子玩兒。她找出了家里所有能夠做菜的材料，臘肉、雞蛋，這是平時都很少吃的，又到菜園子里把每樣青菜都摘一些。她就想多做幾道菜，就想每道菜都做出最好的水平。她不時扭過頭去，看看那玩耍的兩人，灶膛里的柴火在嗞嗞地歡叫，鍋上蒸騰著熱氣。窗外，夜色已經(jīng)降臨，幾顆星子已在山梁上閃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種久違了的幸福感覺。

一個男人補上一個家的缺口，家才成其為家！

這其實是她熟悉的場景。恍惚中，她覺得是丈夫歸來了，正和女兒玩耍，等著她燒好飯菜。她一邊做菜，一邊不時用帶了夢幻色彩的眼睛看他們。她知道這只是一種幻覺，所以想把這幻景延續(xù)得長一些。她慢慢地洗菜，延長時間，然后慢慢地炒。這樣，那個男人就可以在她屋里多呆些時候了。

此外，她并沒有多想。她只是醉心于這種家的溫馨的感覺，并不合情理地想要延長它……

晚飯后，女兒玩了一天累了，在他膝上睡著了，她接過去抱她上樓，讓她睡下了。

他說要起身回家了，但是又坐著，沒有立即就動身。臨末了，他終于說要走了。她說再給他傷口敷點白藥，他還要給她收稻子呢。

她送他，走出到月亮地里。就在她懷著一縷不舍、一縷若有若無的失望、一種釋然的心情準(zhǔn)備往回走的時候，他突然轉(zhuǎn)身抱住了她！

她的心驚跳了起來，但是一種男人的味道熏得她腦袋有些發(fā)暈。她在驚慌之余，聽見自己的心突突地在胸腔里蹦跳，接著就感覺到他的心啊，也像一面鼙鼓一樣砰砰地跳著！

都沒有說話！她從他懷里掙脫出來，退開兩步遠(yuǎn)。他就那樣站著，像傻子；她鼻頭忽然有些發(fā)酸。還是沒有說話！然后，她靠近去，臉貼著他結(jié)實的胸膛，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天上的星月在無聲地移轉(zhuǎn)。大地上的秋蟲在暗處斷續(xù)低吟。一小片山風(fēng)吹過，在松林里造成大好幾倍的回聲。

一陣眩暈里，她被他抱了起來，就像是一束稻子，平端在他手上。他就這樣抱著她，踩過小徑上的枯葉，來到鋪滿松針的林間空地。他把她平放在厚厚的松針上，用她們倆的衣服墊在下面。兩具胴體在銀子般的月光下，泛起一層幽微的光。她從他身上感受到了久違的丈夫的感覺

事情完了之后，她先是平靜地躺著，像是在認(rèn)真地看天上的星星。然后，她靜靜地但是冷酷地說：

“你把一切都弄壞了！”

他像個罪人：“嗯?！?/p>

“你走吧！”

“好，走。”

“明天也不要來割稻子了！”

“不來?！?/p>

“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好，不見。”

“…………”

他走了。她躺在原地，輕輕地啜泣，然后越來越嚴(yán)重，那淚水像是夏日里一場暴雨過后從山間奔流而下的小溪。

她想起了丈夫。她覺得內(nèi)心里有一塊像玉一樣的東西就在今夜鏗然一聲碎裂了……

她哭了很久很久，第二天起得晚了一些。天色就要變了，秋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大團(tuán)的烏云在山口黑壓壓地堆積著。一場大雨就要來了。

她想著要趕快收割稻子，不然果真就會爛在田里了，這些稻子是她下一年的口糧呢。

胡亂吃了點早飯，又給女兒和自己穿上了雨衣，就帶著她，提著鐮刀往自家的稻田走去。她想沒有人會來幫她了，心里涌起一種由擔(dān)憂、釋然、失望、驚慌混雜而成的情感。

但是她剛走到自家的田邊，發(fā)現(xiàn)陸竹山已在熹微的天光里，揮動著雪亮的鐮刀，幫她割好了小半塊稻田了。她心里幾分喜悅幾分憂，淚水就滾落了下來，掛在唇邊，像露水一樣亮晶晶的，然后掉進(jìn)路邊的稻田里……

責(zé)任編輯：汪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