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睛”背后的故事

殷夢吳

7月13日，解海龍來到嘉興市圖書館開講座，題目是《“大眼睛”背后的故事》。67歲的他戴著鴨舌帽，穿著T恤，脖子上掛著老花鏡。和宣傳照里那個拄著拐杖登山的小伙子相比，他胖了，也老了，飛快的語速和幽默的性格卻沒變。

“解海龍，1951年出生，中共黨員，拍攝希望工程的著名攝影家，現(xiàn)中國文藝志愿者協(xié)會副主席，原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聽完主持人_長串介紹，解海龍調(diào)侃：“總結(jié)得好，應該寫到我的訃告里。”引得哄堂大笑。

數(shù)日前剛在山東為國家藝術(shù)基金資助的“紀實影像創(chuàng)作人才培養(yǎng)”項目講課的解海龍，從來不愛跟人講曝光、構(gòu)圖、影調(diào)，因為“那都是技術(shù)性的東西”，但一說起年輕時在農(nóng)村拍攝的經(jīng)歷，他就停不下，細節(jié)具體到讓人以為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采訪從9時到17時沒有間斷，午飯也干脆跳過，中途他只吃了兩顆降壓片。

1989年10月，由共青團中央、中國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下稱“青基會”）發(fā)起了旨在救助貧困地區(qū)失學少年兒童的“希望工程”。這項被媒體稱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啟動最早、規(guī)模最大、參與最廣的社會公益事業(yè)”，如今走進第30年。

“大眼睛”是繞不開的關(guān)鍵詞。這張照片被青基會用作希望工程的標志后幾乎家喻戶曉。曾有人這樣評價：如果把希望工程比喻成—本書，那它一定是封面；如果比喻成一個人，那它就是臉。

“‘大眼睛這么有名并不是因為我拍得多好，而是因為上學是老百姓心中重要的事，是大家心底共同的吶喊?！睂ε臄z者解海龍來說，“大眼睛”帶來的包袱和榮譽同樣沉重。實際上，近30年來，他一直沒有停止拍攝過希望工程，每隔5年還會回訪一次曾經(jīng)拍過的孩子。退休后，他和朋友們開了一家影廊，專門用來舉辦公益影展，講課費用就拿來付房租、交電費。

“有人說，你這把歲數(shù)了還瞎忙活什么呀，有名的事也都做了，應該知足了。”但解海龍覺得自己的工作還沒結(jié)束，“我要為希望工程拍一輩子。”第一位找上門的志愿者

解海龍在北京東城區(qū)一所廢棄中學租了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屋子當作工作室，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墻上一張張孩子的面孔一一“大眼睛”蘇明娟、“大鼻涕”胡善輝、“小光頭”張?zhí)炝x……此外還有幾幅他的早年獲獎作品。

在拍攝希望工程之前，解海龍已是攝影圈內(nèi)有名的“獲獎專業(yè)戶”。他17歲參軍，接觸到相機，對攝影的興趣—發(fā)不可收拾。20歲被分配回京工作，他當過鉗工、木工，還在食堂打過菜。改革開放后的第二年，他第一次漲工資，斥87.5元“巨資”買了一臺海鷗牌相機。為了再買洗照片用的放大機，他甚至瞞著妻子賣血。1981年，他的作品終于登上《北京青年報》。

“要想在報紙上發(fā)表，拍的內(nèi)容一定要欣欣向榮。”他拍高樓大廈、雜技演員、婦女兒童……屢試不爽。1984年，他被調(diào)到北京市崇文區(qū)文化館，那一年他拿下3個全國攝影大賽一等獎。

一片溢美之詞中，只有文化館的前輩劉加瑞提醒他：“你老是拍甜甜美美的東西，沒有思想性。藏則深，露則淺，令人喜的片子不如令人思。即便是贊揚一個事，也不要這么膚淺地去表現(xiàn)。你要記住，攝影既要褒揚正氣，也要針砭時弊?！?/p>

解海龍清醒了，卻又迷茫了：“攝影的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

1987年，答案浮現(xiàn)。他在廣西融水拍少數(shù)民族過節(jié)，偶然聽廣播說當?shù)鼗A教育薄弱，就專程走了40多公里路一探究竟。當時，28歲的女教師戴紅英正背著僅5個月大的小女兒在四面透風的教室里上課。解海龍立刻換上廣角鏡頭抓拍下來。

見有人拍照，戴紅英急了：“你拍照是要批評我上課時間帶孩子嗎？我是沒辦法才背著孩子教書。”她一天假都沒請過，大女兒還用繩子拴在家?！澳谴盒Q，是蠟燭，我沒別的意思！”解海龍解釋?！皠e說這些沒用的了，趕緊走吧！”他被推出了門。

破敗的教室喚起解海龍的兒時記憶。他曾在老家河北上過一年學，教室也沒有玻璃窗，課桌就是兩塊磚頭一塊板，五個年級坐在一起，老師在屋子來回走著教。

“為什么過了這么多年還有這種課堂？”他回家查閱資料，發(fā)現(xiàn)當年我國文盲人數(shù)近2億，世界上每4個文盲中就有1個中國人。雖然1986年國家開始實行九年義務教育，但9000萬適齡兒童中，因種種原因不能上學的有3700萬人。他當即決定，停止所謂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開始新的拍攝主題——20世紀末葉中國農(nóng)村基礎教育現(xiàn)狀。

那幾年，解海龍輾轉(zhuǎn)于寧夏、陜西、四川等地拍攝。在湖北紅安周七家小學拍攝師生雨天淘水時，一位老師認為解海龍別有用心，奪了他的相機。解海龍只能含淚離開。

路途中，他還遭遇兩次搶劫，搶劫者都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有次買車票，他剛把50元紙幣遞到售票窗口，就被一個孩子撕去半張?！拔也还炙麄?，這是社會欠他們的。我們得想辦法還債?！苯夂｝垖霃埣垘艍涸谵k公桌的玻璃板下，時刻提醒自己：貧困地區(qū)還有很多孩子沒學上，導致文盲甚至法盲。

1989年10月，希望工程正式啟動。起初影響力有限，到了1991年3月5日，解海龍才在王府井見到展臺。

只見書店門口黑板上寫著：朋友，讓我們每人每天少抽一支煙，少喝一杯酒，節(jié)約一元錢，幫我一少年。落款是共青團中央。解海龍趕忙問發(fā)傳單的：“團中央在哪兒？”“正義路?！睂Ψ酱?。他一路跑到團中央辦公樓，等不及電梯，一口氣爬到10樓辦公室?！拔沂俏幕^的，這些年拍了些照片，就是關(guān)于失學孩子想上學的題材，想找你們領(lǐng)導說說?！?/p>

很快，希望工程創(chuàng)始人、時任青基會副理事長和秘書長的徐永光來了。解海龍表示想加入，希望團中央開一封介紹信，讓自己拍照時有個“合法身份”。

“你不要錢？”

“你們是慈善單位，肯定沒錢，我怎么能跟你們要錢呢？”

解海龍說自己有相機，經(jīng)費自理。徐永光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是真心真意要干這事兒，我們簽個合同吧。”雙方約定，青基會撥付5000元供他購買膠卷和洗照片，而他拍照給青基會獨家使用，無稿費。

現(xiàn)任青基會常務副秘書長楊曉禹記得，希望工程剛起步那幾年尚未建立志愿者團隊，而解海龍是最早找上門的義務工作人員，算得上是第一位“志愿者”。

“別人下海我上山”

上世紀90年代，城市發(fā)展日新月異，解海龍的不少朋友紛紛下海經(jīng)商，而他卻每天捧著地圖研究國家級貧困縣。1991年4月，解海龍上路了。

太行山、大別山、沂蒙山、云貴高原、黃土高原、青藏高原……“別人下海我上山，哪里窮我就往哪里鉆?！苯夂｝堄浀?，為了省錢，他吃1毛錢的餅，喝1毛錢的湯，晚上找老鄉(xiāng)家寄宿，運氣好能搭上拖拉機或驢車，運氣不好就靠腿，一天走幾十里是常事。一年下來，他跑了12個省，28個國家級貧困縣，拍了70個膠卷。

每到一處，他都會跟著當?shù)睾⒆右黄鹕蠈W。他為這組系列照起名為“我要上學”。

在安徽省金寨縣桃?guī)X鄉(xiāng)張灣村小學，解海龍跟著一群孩子走進教室。來的路上，最瘦小的蘇明娟并未引起他的注意。直到她一抬頭，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黑板，解海龍“感覺心揪了一下”，毫不猶豫按下快門。整理底片時，他預感，代表作已經(jīng)誕生。

很多時候，解海龍都是一邊流淚一邊拍攝，沖洗時再哭一遍一一山西靜樂，由于雨后教室坍塌，孩子們只能借村民的窯洞上課，把棺材當成課桌；河南商城，家庭困難的楊家姐妹只有一個念書名額，14歲的姐姐把機會讓給了l1歲的妹妹，妹妹在一邊抹淚……

“從形式上看，這些照片都很普通，沒有技巧，但畫面中任何一個細節(jié)都能打動人，比如衣服上的破洞、冬天赤著的腳，背后的感情太深了?！彼桨l(fā)覺得，“并不只有蘇明娟是‘大眼睛，渴望讀書的孩子都是‘大眼睛?！?/p>

1992年，解海龍把拍回的照片全交給青基會，40張被選中，“大眼睛”幾乎打動了所有人。當年4月，青基會啟動“百萬愛心大行動”，使用解海龍的照片對外宣傳，“大眼睛”一夜成名。

多家媒體都整版發(fā)表解海龍的作品。鄧小平題詞，影展從國內(nèi)開到新加坡、馬來西亞和美國。同年10月，希望工程攝影展在北京、臺北同時舉辦，每天參觀者上萬，每張照片下的捐款都堆得像小山。解海龍記得，一位戰(zhàn)士把身上僅剩的5元鄭重捐出，走回西山北京軍區(qū)。

再去青基會時，他被大家興奮地抱起來。“你快看看匯款單吧！”只見單子摞得比桌子都高，附言大同小異：請把錢轉(zhuǎn)給大眼睛的小女孩。照片發(fā)表的第8個月，捐款達到1億元。

1994年，希望工程在人民大會堂舉辦大型義演。解海龍的照片同一天在人民大會堂展出，他因此成為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紀實攝影展的第_人?！按笱劬Α闭掌粤藢＠?，曾貼滿全國大街小巷，幾乎成為20世紀發(fā)行量最大的印刷品。

“我從沒想過這種照片能夠發(fā)表，更別提能從業(yè)余發(fā)燒友到成名成家?！苯夂｝?zhí)寡裕信笥烟嵝眩耗闩牡倪@些屬于社會陰暗面，容易出事。

每次聽到這種聲音，解海龍都特別激動：“孩子連學都上不了，還要那面子干啥？”對鏡頭中的每一個孩子，他都有種隱隱的負債感：“我按了快門，就等于欠債了，得趕緊找好心人幫他?！?/p>

青基會官方網(wǎng)站顯示，從發(fā)起實施至2017年，全國希望工程累計接受捐款140.4億元，資助困難學生574.8萬名，援建希望小學19814所。

在一期電視節(jié)目中，白巖松問解海龍和蘇明娟：“你們倆是誰改變了誰？”蘇明娟說：我和叔叔都改變了。解海龍卻說：她把我改變了。

“以前我就是想出名，后來我才知道手中相機的分量?！苯夂｝堈f，如果不是這些孩子，自己不可能會在41歲進入《中國青年報》，成為一名專業(yè)攝影記者。他不再迷戀獎杯、獎牌：“只要能幫一個孩子上學，不就相當于得了一個大獎嗎？”

公盞心是什么

“大眼睛”的照片被解海龍釘在家中墻上。每當看見，他都要拷問自己：這樣做，對不對？

2009年希望工程20周年，有人將“大眼睛”的故事寫成電影，邀請二人出演?！凹热粍e人需要，咱就支持一把！”解海龍沒多想，便簽了約。蘇明娟卻沒答應。她對解海龍說：“叔叔，您別埋怨我，我覺得自己不適合出鏡，也不想通過這個掙錢，我只想做好本職工作，好好回報社會?！苯夂｝堃宦?，也選擇了退出。

“她很懂事，某種程度上比我還懂事。在這個問題上，她就比我理性?！弊尳夂｝埿牢康氖?，去年底，蘇明娟當選為共青團安徽省委副書記；今年6月，她拿出3萬元積蓄成立“蘇明娟助學基金”。

從解海龍的鏡頭下，可以看到希望工程帶來的種種變化一一希望小學建起來了，孩子們臉上的笑容多了。由于救助貧困失學兒童的初始目標基本完成，青基會于1999年調(diào)整戰(zhàn)略，不再直接接受救助失學兒童的捐款。希望工程轉(zhuǎn)向?qū)?yōu)秀受助生的跟蹤培養(yǎng)，希望小學轉(zhuǎn)向軟件建設。解海龍幫忙策劃了幾場有創(chuàng)意又有意義的活動，拉到不少企業(yè)捐款?！爸灰阈睦镉羞@些孩子，可以有很多方式去幫助他們。但如果想掙錢，就請離公益遠點兒?！?/p>

隨著公益項目越來越多，他無奈地發(fā)現(xiàn)，一些公益不再純粹，“動不動就是領(lǐng)導帶頭捐款，還必須照相，捐完之后再把自己那份拿出來”。

有次，他參加某地一個捐款活動。主辦方悄悄遞給他一個信封，說：解老師，您帶頭上去，把這個放到箱子里，我們在后頭跟著。解海龍打開一看，是200元錢，便走上臺。

“大家好，我是解海龍。剛才有工作人員給了我這個信封，里面有200元。我覺得干什么都得對得起良心。裝模作樣是我們現(xiàn)在最大的弊端。我一個月工資固定，不可能今天到這捐，明天到那捐，我沒那個能力。這信封，我一會兒還回去。”隨后他從口袋里掏出20元，放進信箱。掌聲熱烈。

解海龍捐的錢，其實并不算少。最早的一次，他捐了1350元稿費，想考察青基會的工作，就用了妻子的名字。不久后，他收到來自遠方的感謝信。

2006年，中國第一個影像藝術(shù)拍賣專場舉辦前，解海龍被邀請以《大眼睛》參與拍賣。與公益拍賣不同，商業(yè)拍賣完全市場化，拍賣所得的錢款歸個人。“公益的怎么拿去賣錢昵？特矛盾。我也擔心流拍，給希望工程造成負面影響?！庇谑?，他找到中宣部征求意見，答案是可以參加。當聽到30.8萬元的落槌價時，他才松了一口氣，緊接著撥通蘇明娟的電話，共同決定將錢全部捐出，在西藏捐建了一所學校，名字就叫“大眼睛希望小學”。

2011年，因為“郭美美事件”，中國公益事業(yè)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據(jù)《中國慈善發(fā)展報告（2012）》顯示，2011年中國的慈善捐贈總量比2010年下降18.1%。就在那一年，希望工程系列照片被推薦參加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舉辦的扶貧大獎評選，解海龍獲得8000美元獎金。和妻子商量后，他決定全部捐給希望工程。趕到青基會時已是晚上，但所有人都等著。收錢之后，大家都哭了。在解海龍看來，希望工程從來不只是一個捐錢的活動，更是一個賦予人愛心和公益心的活動。

至于總共捐過多少錢，他從未統(tǒng)計，就像從未數(shù)過自己拍攝了多少名孩子。關(guān)于解海龍的最新一則新聞是：他去山東講課期間，到臨沂回訪27年前拍攝的貧困女孩毛可風，見其父病重，就捐了1000元。記者提起時，他有些不好意思：“這種事沒必要報道?！?/p>

新聞的后續(xù)是：一周后，聽說冰雹把毛可鳳家的菜和果子砸壞了，他又在微信上轉(zhuǎn)賬1000元?！皼]人規(guī)定做公益必須捐多少錢，就看你的公益心有多少。”

而公益心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幫別人一把就開心，不為名也不為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