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和趙暉談戀愛時,我就知道他有個犀利媽。惹不起躲得起,我單純地認為婚后她走她的刻薄犀利之路,我走我文藝女青年的小清新范兒。大家敬而遠之,日子還是可以過。
問題就出在房子上。哥嫂結婚時,公婆為他們買了一套80平米的婚房,等到我們要結婚的時候,公公已經(jīng)去世,婆婆無力給買房。作為文藝女青年,我一向淡泊名利,但我媽也是出名的“刀子嘴”,她以上海中年婦女的精明與勢利,堅決反對我們結婚。
在談婚論嫁的時候,我媽表明態(tài)度:“要么讓你婆婆買房,要么讓你哥嫂讓出房子的一半!”話剛說出口,趙暉就變了臉色。
于是我媽將我“綁架”到了阿姨家。她語重心長地說:“阿囡啊,愛情沒有物質就是一盤散沙,你總不能做王寶釧啊!”就這樣,我們試著分手。分手后,我整天郁郁寡歡??吹轿疫@樣,我媽心里也不好受。
半年來,趙暉也孑然一身,他用拼命加班來消耗寂寞的時光。我們像朋友一樣偶爾聯(lián)系一下,那種默契與掛念,真是糾結難名。我們會一起失眠,像心靈感應一樣在夜里同時醒來,然后默默在QQ動態(tài)里給對方點贊。
我在半年里迅速消瘦,還得了輕度的抑郁癥。日子一天天耗下去,一年之后,我媽終于退到了最后的底線:“愿意裸婚你就裸吧,將來死在你婆婆的那張毒舌下,不要讓我給你收尸?!?/p>
我和老公重修舊好時,已痛下裸婚的決心。我決定此后夾著尾巴做人,在愛里,每個女人都有愿意卑微、愿意低頭、愿意失去自我的蠢勁。
然而,我這個裁縫出身的婆婆,鐵齒銅牙、冷漠刻薄、總變著法子損身邊的人。我們每個周末去看她,我差不多都是笑著進門,然后一坐上回家的車子就開始慪氣。
一次,我們在飯桌上談到“醫(yī)美”的話題。我說同事墊了鼻子挺好看的,她就看看我,平靜地說:“你只能把整張臉都換了,捎帶著換個管用點的腦子!”雖然老公當場打斷她,但我嘴里的飯菜立馬變了味道。每當我跟人講這事,人家都不敢相信這個時代還會有這樣的婆婆。
不過,婆婆對誰都是這么“毒舌”,充滿刻薄話語——渾身是刺,出口成傷,既有即興發(fā)揮的大智慧,又有不計后果的大無畏。
一次,我跟她去擠公交車買東西。一個猥瑣大叔盯著身邊一個小姑娘的胸部一個勁地看。婆婆竟然直勾勾地盯著他胸部,無畏地說:“你這胸也挺好看的,干嗎看別人的呢?”
話音擲地有聲,全車人都盯著大叔的胸部。大叔落荒而逃,拎的東西都忘了拿。我雖然一個勁悄聲對她說:“媽,你聲音小一點啊?!逼鋵?,我心里卻給她悄悄點贊。
我跟老公的性格都比較平和,我爸也是老好人。大家對婆婆和我媽這兩只“老辣椒”,都努力地在包容和接納。
逢年過節(jié),兩只辣椒難免遇到一起,兩個毒舌女人的口水大戰(zhàn)繞來繞去都還是當年的房子隱患,我媽永遠在替我鳴不平:“結婚這么久還租房,難道我外孫要出生在出租房里嗎?”
婆婆不吃她那一套:“這年頭興的是婚姻自由,小雅和趙暉自由戀愛的時候,對我們經(jīng)濟情況一清二楚。”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我媽就拍案而起:“我這個人,不貪心。我只是要討公平。憑什么老大結婚的時候住婚房,我們小雅嫁過去就租房?。俊?/p>
“此一時彼一時,老大結婚的時候我老頭還在,如今人死了、家敗了、時代變了。趙暉雖然沒房,卻是外企的工程師,我大兒子就是個超市理貨員,這輩子就這套房子了,您還不手下留情?”
兩個女人你一句我一句,講得振振有詞。我爸跟我老公在一旁“和稀泥”,她們卻越說越過分。聽她們吵起來我氣得臉色煞白,手捂心口。我爸憤然而起制止了:“你們都喝口水吧。拳擊賽還有中場休息呢?!?/p>
婆婆雖然嘴上從不饒人,卻暗暗操心著我們房子的事情。結婚半年后,她把自己在老家的房子賣了,又讓大哥大嫂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積蓄。
她悄悄跟我說:“我早知道你嫂子和你哥這些年存了點錢,我跟他們大鬧一通才幫你們借過來。利息就算了,但是借條要寫好!”
我嚇得目瞪口呆,一是沒想到婆婆竟然把自己的“棺材底”給賣了,二是沒想到婆婆幫我們“借”到大哥大嫂的錢。我感動地啜泣起來,婆婆卻哈哈笑:“我可不想讓你那個勢利的娘覺得我偏心。等你大哥的兒子長大結婚的時候,婚房你們也要出一部分!記住了嗎?”
我接過婆婆遞來的存折,拉住了她的手久久不放。那應該是第一次,我感受到婆婆的愛。真金白銀的愛,讓我感到一種深深的責任感。
我們很快就買了房,日子蒸蒸日上。生兒子之后,婆婆幫我們帶孩子,我對她也多了幾分理解與體貼。在那段時間,我們婆媳經(jīng)常待在一起。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受婆婆熏陶,竟變得有幾分憤世嫉俗、說話毒舌犀利起來。
兒子讀小學以后,婆婆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鋒芒也一日不如一日。身體變差之后,婆婆的脾性竟然悄悄變了。
婆婆偶爾講一些柔軟的話。她告訴我:自己從小學裁縫,常有顧客無理取鬧、揩油行騙。父母教她以潑辣刻薄保護自己,謀得生存?;楹螅蚱薅嗄陜傻胤志?。婆婆一人拉扯兩個娃,不免心煩氣躁,出口傷人。等兒子們成家立業(yè),婆婆早已習慣于這種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改不過來了。
2013年起,婆婆有了輕微的帕金森癥狀。她的反應慢了、思路亂了、講話重復啰嗦,昔日會惹她喋喋不休的話題如今聽了就忘。
這時候,我媽反而成了她最好的“老伴兒”。兩只辣椒吵吵鬧鬧這么多年,現(xiàn)在都變成我媽的“一言堂”。我媽經(jīng)常一邊照顧她一邊狠狠數(shù)落她,她整天傻樂,好像永不生氣,任憑孫輩們玩弄她的臉和頭發(fā),任憑我媽開她的玩笑。
婆婆這樣子,讓我心里經(jīng)常一陣陣難過——原來,“刻薄毒舌、睚眥必報”是需要縝密的邏輯、健康的體魄、較強的記憶力為資本。
從去年起,婆婆被診斷出胃癌晚期。由于腹水,婆婆的肚子一天天腫起來,胳膊和腿越來越細。無論多么難以接受,她離開我們的日子都越來越近了。
那陣子,我兒子超級喜歡《超能陸戰(zhàn)隊》,里面有一個萌萌的充氣白胖子叫大白。我陪兒子看電影時,滿腦子都是這個永遠會保護你、讓人一看就想擁抱、能容納你所有眼淚與委屈的大白。
這不就是我的婆婆嗎?當褪掉那為了生存而披上的鎧甲利牙之后,她的本相是那么柔軟、單純、可愛。
那天,陪兒子去逛街的時候,我給兒子買了一個大白玩偶,也給婆婆買了一個。我媽看到這個胖胖的白色充氣人時,皺著眉頭說:“像靈堂里的假人,多不吉利啊!你買這做啥?”
我媽說話的方式還跟前些年的婆婆一模一樣:“你啊,亂花錢!亂買東西!一點不孝順!我指望不上你……”我媽不斷地嗔怪我,我卻嘿嘿一笑,說:“你知道大白和米其林的區(qū)別嗎?——沒有褶子啊!媽,這不跟你一樣嗎?長得又白又高又光滑!”
你看,這么多年下來,連我講話都有了幾分毒舌損人的味道。刀子嘴豆腐心,是多少媳婦磨成婆的表現(xiàn)。
我將大白玩偶帶到婆婆的床邊,喚了一聲:“媽,玩具來了?!?/p>
婆婆的眼睛發(fā)出驚喜的光,她把頭埋進大白柔軟的肚子里,仿佛小孩依偎于母親的懷抱。我多希望,這個柔軟多情的懷抱會永遠陪著她、溫暖她、療治她,直到美麗的天堂。
(摘自《女報·seaside》2018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