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墨
一
童年的村莊,總有一條小溪在夢里流過,溪水清淺可人,緩緩地,柔柔地,不遠不近地跟著。水草里鯉魚、鲇魚被草纏住,搖搖尾滑出去了。鲇魚胡須長長的,總要糾纏一會兒。河里一半是沙,一半是泥,踩在腳下癢癢的,腳丫里的淤泥,撲哧撲哧竄了出來。太陽下山時,牛眼大小的鱉抬頭出水,歪眼看一看天色。我躲在水牛背后,不敢出聲,悄悄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它倒不急,看我一眼,爬爬停停。我擔心它咯吱咯吱咬我的手指,奶奶說鱉咬人不松口,要學叫驢叫才會松。我看看水牛無辜的眼神,目光盈盈像小女孩的眼睛,濕漉漉的,甩甩尾巴自顧自地吃草。我學牛自顧自地擺擺手,看鱉不緊不慢地滑入水草深處。
村子不大,七拐八拐都沾親帶故,常有背著筐拾糞的胡子老頭,遇到大清早起來放鵝的小人兒,笑嘻嘻地叫爺爺,誰讓人小輩分大呢。小人兒倒也坦然,若無其事地捉螞蚱,穿成串。山喜鵲蹲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張開沒長齊毛的翅膀,撲扇扇、顫巍巍的,讓人心疼。
二
溪水清淺,河里大小不一的石頭,被水推來推去的,惹得小河蟹都躲到河畔的石頭下。石頭被翻過來,它卻害羞地急匆匆跑了,還煞有其事地比畫下大鉗。有巖石的河邊,在清明后,會生出一種軟軟的暗綠色的地卷皮,像是長在石頭上的大地的耳朵,支棱起來,捕捉閃電、風聲和鳥鳴。它比木耳小,滑滑的,嬌羞、鮮嫩,太陽一出來,就會翹邊,后來上了學才知道叫地衣。
我喜歡藤條編的船形小花籃,采滿了地卷皮,就把籃子放在溪水里,順流而下。地卷皮多長在潮濕的水邊巖石上,采來不易,一小塊一小塊,小心翼翼地揭下來,扯得河水都變紅了。紅泥跌入水里,一縷一縷煞是好看。河畔的柳條,晃悠悠,常有翠鳥看著水面。我在這邊篩洗,偶有小魚咬我手指,我一點,就圍過來一簇,都張著嘴看我。
溪水漂洗后的地卷皮卷曲著,綠瑩瑩,仿佛涌動著春色和雨水。小阿姐挑出幾片地卷皮,貼在額上,照著臉盆的水鏡子,一笑水就皺了。散在團箕里的地卷皮,像一小朵一小朵綠幽靈,偶有草木和泥土,愈發(fā)襯托得出塵脫俗。我能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灶里的火苗,還有桌子上的木碗,和我一起等。朝天椒的辣味,草雞蛋的清香,搭地卷皮炒,想想就讓人心軟。若是有松木烤焦的臘肉,味道也是極好的。我最喜歡的還是涼拌,啥都不放,切得細碎,清水、鹽拌在一起,連舌頭都麻了,骨頭也酥了,小阿姐也不挑食了。
奶奶還用地卷皮包餃子、包包子,咬上去,吱吱地響。
三
夏天多雨,雷聲像石碾子在天邊轟隆隆碾過去,咔嚓嚓裂出縫,雨點亂竄,撲哧撲哧跌在黃土上,空氣里有股土腥和草木味。我披上看山老爺爺送我的小蓑衣、小斗笠,提著大肚牙葫蘆,就差個紅肚兜啦。隔壁小伢子披了件剪開口的尿素袋子,把頭套進去就是披掛,小屁股一扭一扭的,手里拿著竹編暖水壺套,下面墊上塑料紙,瞧他嘚瑟的。大人也不攔,笑嘻嘻地讓早去早回,都掐指算好的,就這么幾天能捉到山水牛。
這些可憐的小家伙,在地下憋屈了三年,啃草根,只在夏至前后下雨這半天出來,還要找對象,生孩子,然后死翹翹??拷降牟莸亍⑻锕?,山水牛多的是。公的個兒大,渾身漆黑锃亮,兩個大牙能截斷木棒,長長的觸角,神氣得很。母的個兒小,性格溫和,肚子大,有點黃褐色,雨小時會飛。
說捉不恰當,要眼疾手快,拇指和食指呈小鉗子狀,捏住山水牛的腰,啪地扔葫蘆里。小伢子膽比人大,伸手捻住觸角,一拎一個準,兩眼放光。我估摸著他回家要斗山水牛,個兒小的不要。雨大路滑,山坡上有長蟲盤在酸棗枝上,幽幽吐著舌尖,迎風晃動,懶得理人。
山水牛為啥叫牛,你要說哪點像,也就是顏色和水牛相仿,力氣大。捉回家哪里舍得吃,挑個兒大的,嘴里給它銜個草棒,免得打起來。然后捉對廝殺,放在銅盆里,用草挑逗,我和小伢子玩得興起。有的個兒大的就讓它拖火柴盒做的牛車,上面放彈珠啥的,拉起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有股倔勁。
把山水牛翅膀剪掉,用鹽水清洗干凈,放些山里采來的野山蔥和阿姐采來的蘑菇,在鐵鍋里炒,油炸得吱吱響。母的一肚子卵,金燦燦的。柴火要大,聞起來野味十足。
四
家里靠墻有一棵香椿樹,入春谷雨時抽出嫩芽,我爬上墻頭采。香椿芽黃黃翠翠的,很好看,將它洗干凈,用滾燙的開水燙一下,約莫一袋煙工夫,再撈出放入冷水浸涼,撈出過涼切末切丁。
聽到老母雞咯咯嗒地叫我,我便跑到草垛上撿來雞蛋。剛下的還有些燙手,溫乎乎的。雞蛋一磕鐵碗,黃澄澄的蛋黃像日出般流了出來。香椿、鹽攪入蛋糊,文火燒至七成熱,將雞蛋糊倒入鍋內,翻炒至雞蛋嫩熟。朝天椒紅紅的,姜絲細細的,香菜綠綠的,這樣搭起來好看又好吃。吃個樹葉也這么講究,聽說古的老人說漢代就有香椿炒蛋了。
香椿好吃不好栽活,媽媽在我小時栽的,我長得沒它快,它長得沒我粗,總是那么細皮嫩肉,可憐楚楚地立著,風一吹,就一陣幽香。香椿能長成手臂粗就是造化了,每到谷雨前后,總要傷筋動骨的,好不容易緩口氣,挺秀氣的頭發(fā),被扯得亂七八糟,沒了心氣。哪像墻外的臭椿,因為臭,連蟲子都不近身,倒落得粗枝大葉。
香椿樹瘦,太陽一落山,雞就斜著飛上墻頭,再跳上樹枝,樹上長滿了雞,搖搖晃晃。
五
秋天深了,天也就冷了。一場霜后,星星點燈的紅柿子,小燈籠一樣懸著。那種野生的牛眼柿,吃起來澀澀的,有點麻酸。要趁青澀時摘回家,趁山雀還不稀罕它時,用酒泡起來,變紅后好吃得不得了。
小時候問過奶奶柿子有沒有親戚。奶奶掐指算了算,用針摩了摩頭皮,說山里的黑棗就是呀,柿子樹都是黑棗樹嫁接過來的。黑棗有個好聽的大號,叫君遷子。小伙伴就叫它黑棗,黑棗不是棗類,叫野柿子可能更妥帖些。
黑棗樹高大,常躲在深山里,我們要爬過山,路過竹林,才能找到一片黑棗林。有人爬樹,有人撿棗,在樹上的人搖,吃飽了才往下扔。我膽子小,手腳不靈活,只能在下面撿。
都顧不上在山泉里清洗,在干草上擦擦就吃了,沒有核的最好吃,沙沙的,有點酸麻的甜。
我沿著童年的小溪逆流而上,從冬到秋,自夏回春,慢慢退回去,一步一步地尋找原始的鄉(xiāng)愁。我童年的“羅曼史”,在河上游,在山里,在云上,誰清亮亮的山歌,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