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村軼事

殘雪

春天來了，站在云村那條路上，又可以看見牛欄山上山花爛漫了。

看見山花，麻二嫂便決定給丈夫去上墳了。剛才億醫(yī)生已給她送來了一瓶草藥。不知怎么，麻二嫂一點都不悲傷，她興沖沖地梳妝打扮，還穿上了自己做的繡花鞋。女兒云姑站在一旁看著媽媽，心里也很高興。

“死鬼一肚子詭計，他一個人在巖洞邊樂得清靜！”麻二嫂說。

“我看爹爹今天會心花怒放！”云姑說。接著又話鋒一轉(zhuǎn)，小聲問：

“泥叔不會吃醋吧？”她指的是繼父。

“他巴不得我快走，他要招朋友來家里喝酒。他還說，他將來也要埋在巖洞邊，我們?nèi)寺裨谝粔K，這樣云姑一家人來上墳就方便了。聽說現(xiàn)在像我們這種情況埋在一塊的人越來越多了?！?/p>

麻二嫂將玻璃瓶放進布袋，歡歡喜喜地出門了。

剛走出院門，她就注意到了一件事，于是大聲喚云姑出來。

“你們把鏡子弄到哪里去了？”云姑說。

“趕快將它放到原地方！”她指了指院墻上面，“爹爹今天肯定要回來的，你忘了嗎？”

云姑跑進屋去拿鏡子，麻二嫂這才放心地上路。

走了沒多久，麻二嫂就聽見歌聲了。她變得淚眼矇眬——是麻二叔在唱，聲音不大，充滿深情。

“死鬼！死鬼?！甭槎┱f，聽一句歌點一下頭。

她快到山間的巖洞那里時，歌聲就停止了，四周變得靜悄悄的。

“麻二叔，你這就喝藥吧?！甭槎┮贿厡⑺幩乖趬炆弦贿呎f。

草藥的芬芳立刻彌漫開來。

“媽媽，媽媽……”云姑喊道。她氣喘吁吁地爬上來了。

“什么事？”麻姑問道。

“是鏡子……我覺得爹爹已經(jīng)回家了！”

“鏡子怎么啦？”

“鏡子里很多梅花鹿！如果不是爹爹招來的，是誰招來的？爹爹打獵時從來不殺梅花鹿?？墒俏页瞧瑯淞滞^去，又并沒有看見鹿！它們只是在大圓鏡里頭奔跑！我回想起最后那一年，爹爹老對著鏡子打手勢，還吹口哨……”云姑的樣子很苦惱。

“原來這樣，我們回家吧。死鬼，死鬼！”

麻二嫂口里罵他，心里其實很高興。她覺得今天是個好日子，風輕云淡，麻二叔唱著山歌回家了。

母女倆下山時沉默著。可是來到院墻邊，一齊對著那面圓鏡時，她倆什么都沒看到，鏡子里只有那片樹林。

“爹爹等得不耐煩了?！痹乒镁趩实卣f。

“瞎說，瞎說！”泥叔端著酒杯出來了，“你們走了之后，我同麻二好好地對飲了兩杯！我不是說了要招朋友來喝酒嗎？說的就是他。我怕云姑阻撓我們，就將她哄走了。哈，多么美好的友誼！”

麻二嫂不停地抹眼淚，接著又不停地笑。

“他說了要經(jīng)?；貋砜纯础！蹦嗍逍颊f。

“那鹿是怎么回事？”云姑問道。

“是我同你爹爹一塊招來的嘛。我從前也打過獵，它們也認識我?！?/p>

那天吃晚餐時，他們?yōu)槁槎辶袅艘粋€座位。

“說不定什么時候他就來了呢。”泥叔說。

冬天快來了，涼山嫂賣烤紅薯的生意越來越好了。她和松寶收在地窖里的那些紅薯都是改良品種，又粉又甜，讓顧客吃了還想吃。她和兒子的生活因而變得富裕了。獨自一人待著時，涼山嫂就會念叨：“涼山，涼山，你要是活到今天該有多么幸福啊！”可是涼山已經(jīng)走了，這位樂觀的漢子，過了一輩子窮日子，為的是給妻兒打下過好日子的基礎(chǔ)。每次想到這里，涼山嫂就想哭，可她哭不出來，眼淚早就干了。前些日子一位親戚對她說，云村是一塊福地，凡待在此地不離開的人，最后都得到了幸福。涼山得到了幸福嗎？涼山嫂覺得應(yīng)該得到了，不是連億醫(yī)生都這樣認為嗎？億醫(yī)生可不是一般人，她是看得透人心的圣人。涼山嫂當然要待在云村，她從未想過去別的地方。再說涼山就葬在這里，有時他會來同她相會，如果她走掉了，她和他就再也見不了面。

涼山嫂也想過改嫁的事，畢竟長夜難熬啊。她經(jīng)過仔細考慮，覺得她有可能從那些外地人當中找一個來陪伴她。她剛一產(chǎn)生這個念頭，馬上就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剛來云村一年，是單身漢，淡淡的眉眼，開朗的面相，他每天都來買烤紅薯。

“大哥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瓦匠。您家里的房子要修整嗎？”

“謝謝您，暫時還不要?！?/p>

他們說話的時候這人就仔細地看了一眼涼山嫂正在干活的手，涼山嫂覺察到他的目光，就臉紅了——她的手很不好看，又粗又老。那人收回目光，看著涼山嫂的眼睛說，他愛上了云村，也愛上了牛欄山。他決心在云村定居了，因為此地正合他的心意。他在外漂泊時，好些年里頭，他在夢中想要去度過余生的地方就正是這個樣子。

“您覺得這地方是什么樣子呢？”涼山嫂問他。

“這里啊，一言難盡。這里所有的事物全都很飽滿?！?/p>

“飽滿？”

“是啊。我的名字不好記，您叫我阿桃吧?！?/p>

“阿桃，真好聽。有些事，當局者迷，要外人來看才看得清?！?/p>

涼山嫂沒想到自己就這樣同阿桃交朋友了。那一天，他走了好久她還要想，涼山和她夫妻一場，兩人一直在困境中掙扎，現(xiàn)在涼山又先她而去了，這種生活算不算飽滿？越往深里想，她越覺得阿桃的話有道理。故人的一切不仍舊圍繞著她和松寶，也圍繞著云村的鄉(xiāng)親們嗎？她和大家默默地體會著，在黑暗中同他交談著，這就叫飽滿的生活吧。如果他還在，也會覺得心滿意足吧。從前沒有引進改良品種的紅薯，現(xiàn)在有了，涼山一定心花怒放了。

現(xiàn)在，在夜半時分，涼山嫂也念叨起阿桃來了：“阿桃阿桃，您說說看，我要不要再嫁？”她心里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因為這個人，他懂得她的心，也懂得云村，他就像是老天派來接替涼山的一樣。

他又看著她那雙在灶臺上忙碌的手。

“太丑了吧？”她說。

“不，它們很好看。我都被它們迷住了?！?/p>

涼山嫂輕輕地哭了。

“我們結(jié)婚吧。”

“好，我們結(jié)婚?！?/p>

涼山嫂家的屋頂換了新瓦，親友們都來吃喜糖了。

陶伯已經(jīng)習慣了在山上和在村子里云游。雖然他沒有身體，可他并不覺得這是一個很大的缺陷，他可以將自己設(shè)想成一個有身體的人嘛。他之所以熱衷于云游，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當他在熟悉親切的環(huán)境里走來走去時，有時會遇見億醫(yī)生，很久以來，他就暗戀著她。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將他的暗戀說出來，所以這就沒有什么不好。畢竟這念頭被他帶到墳墓里去了嘛，誰會嫉妒一個死人呢？

現(xiàn)在陶伯歡快地進了村。他要將云村所有細節(jié)看個仔細——從前他生活得太匆忙，太粗糙了，現(xiàn)在他要彌補。天剛蒙蒙亮，村里人還沒起來，可茅奶奶家的大青馬居然獨自跑出來散步了，大青馬看見陶伯就一愣，停在路當中不動了。陶伯心里想，大青馬真通人性，它已經(jīng)看出我同村里人不一樣。他想走近去摸一摸它，可它掉頭就跑，跑回茅奶奶家的院子里去了。大青馬對他的警惕并沒有影響他的好心情，他認為這是因為這動物還未習慣他這樣的人，要是它多看見他幾次，就會習慣了。陶伯彎下身去打量地上的那些形狀各異的鵝卵石，這些嵌在地上的石頭是多么的有風度?。∫荒暧忠荒?，它們輕吻著云村人的腳板，永遠是默默交流，永遠是愛心滿滿。仔細看，其實每一塊石頭都有一個表情，那種歷史見證人的深奧表情。陶伯發(fā)現(xiàn)有一塊潔白的石頭特別像億醫(yī)生，于是忍不住蹲了下去，想同它說話。

“陶伯真早啊……”

聲音從上方傳了下來，不是石頭說話，是億醫(yī)生本人說話。

“我正在想關(guān)于您的事，您就來了。出診去嗎？”陶伯激動地說。

“是啊。我也在想關(guān)于陶伯的事呢，多么湊巧！我要找個日子同您在合歡樹下好好地聊一聊?，F(xiàn)在我要走了，新來的那一家的媳婦要生了?！?/p>

陶伯看著她那背醫(yī)藥箱的背影，激情在胸中洶涌著。

后來他的目光落到了地上。他看見每一塊小石頭都在晨光里顯出了熱烈的表情。忽然，一個陰影在朝他這邊移動。陶伯抬頭一看，居然是大青馬。

“伙計，你認出我來了吧？”

大青馬朝他湊過來，陶伯立刻聞到了蘆葦和湖水的味道。他摟住大青馬的脖子，閉上眼喃喃地說：

“我是怎么錯過你的，伙計？魂牽夢縈啊！我倆一塊走過了千山萬水，這件事是確實的……我還記得，你總是在一個岔口那里等我，從不失約。那些岔口，地上都落滿了白槐花。”

大青馬跪了下來，它聽得懂陶伯的話，它的眼神里浮動著遙遠的記憶。

當陶伯和大青馬的儀式完畢時，他才注意到站在附近的茅奶奶。

茅奶奶朝他招手，張著沒牙的嘴笑呵呵的。

“老陶，您同我愛的這位伙計真有緣分啊?！泵┠棠陶f，“大約有一個星期了，這家伙總在周圍跑來跑去的。我知道它要找一個人，這個人很久以前就認識它，也可能是認識它的母親吧……沒想到它找的是您！我真是大吃了一驚。在從前那個兵荒馬亂的時代，發(fā)生過什么？”

茅奶奶說話之際，大青馬就回家去了。陶伯回味著茅奶奶的話，心中有點迷惑：這一番敘述真美，也有點怪怪的。是不是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茅奶奶才用這種語氣同他說話？

“茅奶奶，”陶伯想了想說，“您這一說我就有點明白了。也許，這大青馬就是我自己。我現(xiàn)在記起來了。的確發(fā)生過不平凡的事！但我從前很少有記憶，是大青馬幫我牢牢地記在心里。茅奶奶，我多么感謝您……”

但茅奶奶似乎不愿意聽陶伯的感謝話。她目光散亂，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一邊離開了陶伯。

游蕩了一上午，陶伯終于在那口井旁同它見面了。也就是見面的一瞬間，陶伯才明白自己一直在找它。它是一只普通的龜，井水上漲到井口時，它就爬出來了。陶伯坐在井沿，它就爬上了陶伯的膝頭。

“你好！”陶伯說。

龜一動不動，仿佛成了化石。

歌聲從藍山那邊傳了過來，陶伯和龜都在傾聽。那人唱完了之后，陶伯就看見井水落下去了。

“你回家了啊，”陶伯溫柔地對龜說，“哪邊是你的家？是藍山還是此地？我看兩邊都是。你跟我上牛欄山吧。我那個家，表面上有點寂寞，實際上熱鬧得很！龜啊龜，現(xiàn)在云村人都知道你的身份了，瞧你多么受歡迎！好，我倆這就去我家。我家附近有一條小溪，你一定很喜歡。”

陶伯將一動不動的龜托在手中，往牛欄山走去。一路上，陶伯的耳邊都響著海濤的聲音。陶伯想，哪里有山龜，哪里就聽得到海濤的聲音，這種聯(lián)想不是自然而然的嗎？

“陶爺爺，我們留下它吧?！泵滋m指著陶伯手里的龜說。

“小米蘭，你還不知道吧。是它自己要留下的。它從井里爬上來，爬到我膝頭上，就不肯離開了。我們送它去牛欄山吧。”

“好！”米蘭激動得滿臉通紅。

陶伯望了一眼天空，那只鷹在盤旋，是他回家的時候了。每當他在外面云游的時間太久，那只鷹就會來催促他。

祖孫倆興奮地爬著山。陶伯知道，米蘭還太小，還聽不到地底的大合唱，可這小家伙是多么迷醉啊！

一位面色黧黑，極為瘦小的老頭站在云村小學的大門前賣花種。他舉著一個透明塑料袋吆喝著：“玫瑰花，茉莉花，山茶花……”他的聲音并不高。可以看見那塑料袋里有十來種顏色各異的花種被封在更小的透明塑料袋里。張老師聽見那些花種發(fā)出小石子碰撞一般的響聲，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湊近了去看那透明塑料袋。

“請問您老人家貴姓？”張老師忐忑不安地問。

“我叫林寶光。”老頭說，“買兩袋吧，種在校園的圍墻邊，即使不發(fā)芽，學生們也會喜歡的，因為是一種念想啊?！?/p>

“林寶光醫(yī)師！大名鼎鼎的圣人??！當然要買！三塊錢一小包？我全要了。您能告訴我為什么這些花種是小石頭嗎？”

“這是我從藍山帶過來的特殊品種。為什么是彩色小石頭？這個問題問得好。因為它們是從古代遺留下來的啊。你喜歡嗎？”

“喜歡！它們會發(fā)芽、長出地面嗎？”

“不要去管那種事。學生們會有耐心的?！?/p>

“啊，有道理。感謝您！”

林寶光醫(yī)師離開小學往榨油廠那邊走去。春天來得很遲，早春的霧氣里浮動著在地里勞動的人們。他感到自己現(xiàn)在走路有點費力了，于是心里想，這是不是自己最后一次到云村來呢？剛才順利地賣掉了花種，他感到無比的欣慰。到底還是云村啊，這不是他從青年時代就一直關(guān)注著的地方嗎？剛才那位張老師完全是知情者，他猜測大部分云村的村民都是知情者。他聽到一個激動的聲音在叫他。

“林寶光醫(yī)師！林寶光醫(yī)師！您可要等等我?。　?/p>

老頭站住了，轉(zhuǎn)過身微笑著看著來人。

林寶光醫(yī)師認出來人是磨坊的老主人，這個人應(yīng)該很老了，可他居然還能跑——是連爬帶跑。

“不要急，老吳，我等您?！绷謱毠忉t(yī)師說。

吳爺爺喘著氣停下來。他想打量面前的醫(yī)師，可這位矮小的醫(yī)師身體里不斷射出強光，令他怎么也看不清他。

“啊，?。　眳菭敔旙@嘆道，變得更焦急了?！拔铱梢晕找幌履氖謫幔俊?/p>

吳爺爺握住了林寶光醫(yī)師伸過來的手。“這可是真人?。　彼谛睦飳ψ约赫f。他回憶起從前林寶光醫(yī)師給他送來毛驢的那個場景。

那只毛驢是他從未見過的小型品種，比狗大不了多少，可干起活來比村里的毛驢還厲害。當時林寶光醫(yī)師將它留在那片樹林里就走了，一個小孩對吳爺爺說，這是林寶光醫(yī)師贈送給他的。就是從那時起，吳爺爺悟出了他的磨坊的重要性。

“磨坊還在接活，生意不錯?！?/p>

“好。”

吳爺爺心滿意足地回去了。林寶光醫(yī)師聽到了牛欄山里的騷動。他對自己說：“云村的人活到老吳的年紀時，便一舉一動都會受到祖先的關(guān)注?！彼哪抗庾兊们宄浩饋?，現(xiàn)在他可以看得很遠很遠了。初升的太陽的光芒照著路邊的一塊大石頭，林寶光醫(yī)師坐在石頭上，開始思考他出生之前這個地區(qū)的模樣。他推論出了他的家鄉(xiāng)與此地之間的聯(lián)系。先前他總是擔憂，怕失去證人，現(xiàn)在看來，那些擔憂全是多余的了。

他抬眼望去，發(fā)現(xiàn)清晨在地里勞動的那些人們?nèi)疾灰娏?。土地沉默著，呈現(xiàn)出蠻荒時代的模樣。

“林爺爺，您這就回去嗎？”響起了小女孩好聽的聲音。

林寶光醫(yī)師轉(zhuǎn)過身，他看見空無一人的路上有一只俏麗的戴勝鳥。那么，是它在對自己說話。鳥兒跳躍著，并不關(guān)注他，一會兒就飛得不見蹤影了。林寶光醫(yī)師感到自己的身體正與大石頭凝結(jié)為一體，天空中的云彩垂掛下來了。這一瞬間，他真的看到了自己出生之前的風景。藍山的鐘聲響起來了，從前也這樣響過，不過這一次有點特別，對于他來說有點攝住不放的意味。難道換了一位敲鐘的人？還是藍山那邊的體制發(fā)生了變化？林寶光醫(yī)師嘗試著移動身體，他發(fā)現(xiàn)這很困難。這個發(fā)現(xiàn)既讓他恐慌，又讓他驚喜。他那蒼老的肌肉每繃緊一下，那只戴勝鳥就在看不見的處所凄厲地叫一聲?！鞍?，故鄉(xiāng)?！彼p輕地說。卻原來他的故鄉(xiāng)在云村。他的目光在熄滅之前看到了那團彩云。

責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