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里的河

楊乃運

北京城區(qū)的河，對來北京的中外游客來說，好像是個冷話題，連久居北京的老北京人，河也曾淡出記憶。人們好像忘了，河才是北京的生命之源，北京博厚強大的文化魅力，北京人的世代驕傲都離不開河?；食侵械挠窈印⒆辖莾?nèi)的金水河、環(huán)北京城的護城河，并不是八百年京城文化的陪襯。隨著首都綠色城市的建設(shè)，隨著首都旅游業(yè)的大發(fā)展，河文化的蘇醒，河記憶的被喚起，舊河貌的新生，也不僅僅是多了幾條可進入的綠色空間，多增加了幾處河景觀景點兒，河有更多的機能和哲學內(nèi)涵。金色的陽光砸在碧清的河水里是有聲音的，那聲音都告訴了我們些什么？

京城文脈上的金水河

天安門門洞前七座漢白玉石橋下是金水河，這是人所共知的。老北京人還知道，天安門前的金水河是外金水河，在走進天安門，走過端門，走過午門，在太和門之前的廣場上還有一條金水河，叫內(nèi)金水河。至于為什么叫金水河，這內(nèi)外金水河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它們是不同的兩條河還是同一條河，有什么功能、作用，金水河在文化上有什么含義，大多游人恐怕都不會去想吧，直覺上它們只是皇城和紫禁城的一道景觀。天安門和故宮，太輝煌、太奪目，金水河太不起眼了。金水河僅僅是一道肯定會有實用功能的景觀嗎？細細地追尋探索，卻發(fā)現(xiàn)，金水河竟是文脈深廣的文化之河。人們對它知之太少了，它是不應(yīng)該被漠視、被忽略的。

風景的金水河

我最早接近金水河是在我16歲的那年。8月，我初中畢業(yè)考進了首都聯(lián)合軍樂團北京軍區(qū)軍樂隊，在西山腳下的西黃村營房經(jīng)過短暫的軍事培訓后就參加了天壇千人樂團的國慶大典司禮任務(wù)集訓。建國15周年大慶時到了天安門廣場。不過那時千人樂團中的我們這幾十位新兵全是濫竽充數(shù)的，還沒有分配專業(yè)，手里拿的任何銅管木管樂器都是堵著樂器嘴兒的，首長怕我們一激動把樂器吹響造成政治事故。看到了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游行隊伍的毛澤東主席、劉少奇主席、朱德委員長、周恩來總理。建國慶典致辭的是彭真市長。游行結(jié)束，我們正步行進到金水橋前。晚上聯(lián)歡，參加焰火晚會，是在西側(cè)的金水橋前，我們和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的學員在一起，圍成圈，跳集體舞。金水河就在身側(cè)，它是天安門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那時不會去關(guān)注金水河的，內(nèi)心里只有榮耀，只有激動，只有幸福。天安門城樓上和中央首長、各國貴賓一起看焰火的毛主席，能看到我們嗎？我穿著新軍裝，穿著新發(fā)的高腰黑皮鞋，戴著大蓋帽，扛著紅肩章，在絢麗的焰火中蹦啊跳，轉(zhuǎn)著圈地跳，瘋狂地跳。

金水橋刻進了記憶，深深的。

年年國慶大典司禮任務(wù)集訓時和國慶大典上，我們都會列隊在金水橋前，面對著天安門。國慶那天10點鐘前，站在天安門城樓邊角的軍樂團干事小旗一揮，表示毛澤東主席和中央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開始登城樓了，樂隊總指揮、分指揮的指揮旗一舉一下，軍樂團奏樂，雄壯的軍樂聲中，我們很快就看到了毛主席的身影。受閱隊伍尾部一過金水橋，千人樂團又是立即邊演奏邊行進到金水橋前，此處仰望城樓正中揮手的毛主席更近、更清晰。

金水河、金水橋?qū)τ谖?，是政治意義上的。

外金水河、金水橋作為景觀觀賞，我已記不清究竟是在完成司禮任務(wù)的年代中還是在日常路過天安門時開始的。外金水河最壯觀的景色是河中噴起高泉的時候。河道是直線的，噴泉成列，每一束噴泉都如沖騰的玉柱，玉柱在躥升中，紛落迸濺的水花如雪如珠，連成排的噴泉樹在絢麗的花壇后，在朱紅的宮墻前織出一條素潔瑩亮的、參差錯落的噴泉帶，像跌宕起伏的雪峰雪嶺，也像立體的多層面的銀色長屏，光照進來，它也會變色，彩虹映現(xiàn)，七色交輝。這樣的外金水河景觀很難見到，不敢說不常有，我屢屢路過天安門，也就見過一兩回。大多時看到的外金水河就是漢白玉石橋下平平靜靜默不作聲的水體，不知從何處流來，也不知向何處流去。

內(nèi)金水河是一條碧帶，它在太和門前廣場上是一條鑲著銀邊的彎弓，弓從西向西南彎，在五座金水橋處成直線，過金水橋向東北彎，再向東彎，弓背在南，臆想的弓弦在北。此弓與真實的弓極為酷似，而且是東西對稱分布的，中軸線就在五座金水橋正中的御橋橋面的中心，南對午門的御門御路中心，北對太和門中心。也有人把它形容為玉帶，稱它為玉帶河。它是條小河，在午門與太和門之間的廣場式庭院中蜿蜒，空曠宏闊中的細瘦清柔之軀，若在草原中也就被淹沒了，但在開敞著胸懷的四周皆是宮殿建筑的廣場上，這條細瘦的碧水之流就格外地醒目了，醒目到一眼就注意到了它，一眼就被它抓住了眼球。是架在河軀正中心的五座漢白玉石橋的緣故，不，是宏闊中渺小的緣故。這是我的感覺。在這個廣場式庭院，天不在天上，而在眼前，它直接與建筑，與庭院，與庭院中的小河、橋梁、擺件、滾滾人流親吻。在浩瀚天之腳，沒有不渺小的，渺小到令人謙卑。走近內(nèi)金水河就是另一種風貌，尤其在金水橋畔，貼近它，就只有人的渺小了，秀麗清澈的河水兩側(cè)是灰石條、白石條夾雜著壘砌的陡直的河岸，河岸很高，河岸上齊堤岸順河勢筑漢白玉護欄和望柱，護欄望柱提升了河岸陡峻高拔的感覺，人在河岸的曲線中無法高大，只能謙卑。金水橋的護欄望柱體量比河堤上的護欄望柱高大粗碩得多，人就更渺小。距離造成的視覺差異，造就了內(nèi)金水河的獨特美，此距離視角下的金水河，倒映著藍天、白云、陡岸、石欄，以河的曲線勾勒出的畫面，在紅墻黃瓦的莊嚴伴侍中寧靜而神秘。站在金水橋畔金水橋邊，沒有游人能夠一眼望透河道曲線的完整走向，在為它的秀美動容的同時，難免浮想聯(lián)翩。

五座金水橋，正中的最長最寬，這座橋是御橋，只有皇帝才能走的，橋面的正中心，不僅是廣場的正中，而且提供了最佳視域和視角。建筑藝術(shù)空間的學問是很深的，里面的門道很多很多。有一位學者針對內(nèi)金水河發(fā)表了一段言論，他說：現(xiàn)代建筑規(guī)劃理論，講究要通過精心設(shè)計的建筑空間排列和組合，構(gòu)造出一個最佳的景觀序列，使人在移動中的不同位置和角度，都能有效地欣賞優(yōu)美的造型藝術(shù)構(gòu)圖，并在這種造型的有序地變換中由淺入深地體驗到某組建筑主題強烈的感染力。故宮的建筑組群，是圍繞著、烘托著、彰顯著皇帝權(quán)力的至高無上而規(guī)劃布局的，從正陽門一路走來，穿過天安門門洞，走進端門的朱紅色大門，再走進午門的時候，莊嚴神圣的感覺已油然而生了。那位學者說，遠遠看太和門前的金水河，那張巨大的彎弓，把午門與太和門之間的空間分隔成南北兩半，把廣場點綴得如同遙遠而神秘的天空。內(nèi)金水河中間的五座由精選的漢白玉石砌成的金水橋，仿佛是飛架銀河的星橋，把分開的廣場連成一體，把平淡寧靜的空間變得生動而富于變化。五座橋高低錯落，集中而又疏朗。從中間專供皇帝通行的御橋走過，遠方是高遠的天空，近前是朱紅的宮門，兩側(cè)是優(yōu)美的拱橋眾星捧月般恭立左右，像謙恭的侍從護衛(wèi)著尊貴的天子，那種君臨天下的自豪感，就在簡單上橋下橋的行程中充分地得以體驗和渲染。

為烘托渲染君權(quán)神授、皇權(quán)至高至尊和君臨天下的氛圍，600年前的建筑設(shè)計師和工匠們的智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專家們提供了幾個夾角的數(shù)字，證明著御橋上是最佳視點，可獲得最佳視域。今天的御橋，已不為皇帝專屬專用了，上去體驗一下在太和門前廣場上自高自大君臨天下的天子感覺輕而易舉。

神秘的金水河

金水河是有眾多實用功能的，其作用大體可以捋出以下幾項：美化皇宮，排水泄水，還是皇宮消防和施工用水的重要水源。故宮是北高南低的，這個用肉眼望不大能望出來，專家能測量出來，推斷也是能推斷出來的。金水河開在南邊，下再大的雨，也不會積水，而讓宮殿成為湖上或河上的船，它的泄水排水體系是科學的，金水河在泄水排水上起到了重要作用。中國的古代建筑木質(zhì)的東西太多，著起火來不得了，宮內(nèi)有河，取水救火方便。維修、改造或添加增擴建筑，所有工程施工也離不開水，這些都屬于常識，皇宮布局，不能不考慮周全。民間也都是這樣，水是人們生活的積極參與者，而且掣肘著建筑布局和人們的生活，不考慮水的存在與習性，合理而巧妙地利用它，人們的生活就要受影響，就要嘬癟子。金水河還有一個重要作用，對今天的我們來說難以理解，甚至不屑，但對于帝王和紫禁城的規(guī)劃設(shè)計者來說，是必須要考慮的，那就是它在風水上的作用。封建帝王講究風水，帝王講風水，選陰宅講風水，選陽宅造陽宅更講風水。

我看了一些關(guān)于帝宅風水的書和研究資料，看不大明白，把握不住要點。大明王朝所倚重的江西派風水師，被稱為形勢宗派，似是把能否帶來吉祥的風水寶地，從五個方面來考量，即五大要素：龍、穴、砂、水、向，要尋龍、點穴、察砂、覓水、定向，而五大要素都是圍繞著一個氣字，適合人體的是吉氣，不適合人體的是煞氣，能避開煞氣，留住吉氣，有利于吉氣的就是風水寶地。陰宅，大環(huán)境風水寶地模式是：北有綿延不絕的群山，南有遠近呼應(yīng)的小丘，左右兩側(cè)護山環(huán)抱，中間堂局分明，地勢開敞，且有曲屈水流環(huán)抱。十三陵的大環(huán)境就是被認定為符合風水五大要素條件的一個風水寶地，北有天壽山，左蟒山，右虎山，一條大河環(huán)抱著從長陵到十三陵水庫之間的開闊地，在這片開闊地上還有小山小嶺。依照標準風水模式，帝王的陽宅紫禁城，也就是故宮，在北京的平原地帶上，無山，就人為堆了一座山，景山，它在紫禁城的正北，是紫禁城的靠山，也是北京城中心的鎮(zhèn)山。紫禁城是依中軸線布局的，前朝后寢，左右對稱形成環(huán)抱之勢，三大殿前的廣場地勢開闊，內(nèi)金水河自西北向東南弧形環(huán)繞，人造的風水寶地模式。金水河在風水上不外乎藏風聚氣吧，內(nèi)金水河是界水，防止吉氣外泄。不知道這樣解讀貼譜不貼譜。

游故宮，有多少人深層次關(guān)注過內(nèi)金水河我不知道，涉及內(nèi)金水河的資料很少，一般游人在故宮所看到的內(nèi)金水河也只是太和殿前廣場的那段兒，它僅是內(nèi)金河的一部分，內(nèi)金水河在故宮中比我們看到的要長得多。我看到過一張北京故宮平面示意圖，圖上完整地畫出了故宮內(nèi)的內(nèi)金水河。它在故宮的西側(cè)基本是直線的，起點靠近城隍廟。在車庫東拐了個彎兒，是向東拐的，在內(nèi)管樓值房外的東北角又拐了個彎兒，彎兒差不多是90度，向南又成直線，在武英門西拐向武英門前，成八字呈現(xiàn)在武英門前，再向東北拐向斷虹橋，成幾字形到熙和門北，再進太和門前廣場。在廣場東于協(xié)和門北出廣場，在東邊的宮殿區(qū)又成幾字形，向南貼鑾駕內(nèi)庫，出宮墻進入東南筒子河。故宮東部區(qū)域，只有東南部有它的水道，它與西部河道不是對稱的。

筒子河也被稱為金水河，是金水河的一部分。

內(nèi)金水河的西部河水流經(jīng)處不知是不是開放區(qū)，游人一般是不過去的，它不在游覽線上，很神秘，在象征意義上很神秘，在蹤跡上也頗為神秘。

其實即便囊括了筒子河，這也不是金水河的全部。

金水河為什么叫金水河？《大清一統(tǒng)志》有言：“元時名金水河，以其自西門而入，故名?！边@句話里有兩個信息，一是說金水河自元代就有了，或說它始于元代；一是說它從西門進來，所以叫金水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金木水火土之說，來自道家，是一種哲學思想，是指星辰，也是對世界萬物屬性的一種概括。這個體系太復(fù)雜。從方位上說，南方為火，北方為水，東方為木，西方為金，這是四象，加上圓心，中，為土，構(gòu)成方位上的五行。四象是對空間的表述，在時間上則指春夏秋冬。金水河水自西來，因此稱為金水。西僅是指其水從京城西門而入嗎？它的源頭是玉泉山，金水河是西到玉泉山的。元代的金水河開鑿于公元1273年至1278年之間，也就是元世祖忽必烈時代，它是宮城用水的一條引水河，引玉泉水從玉泉山南麓東南行，行走線路在長河的西南側(cè)，從和義門（元西門）入城后，經(jīng)今半壁店、柳巷、趙登禹路、馬市橋、前泥洼、宏廟胡同到甘石橋，之后分為兩支，一支經(jīng)今靈境胡同進入皇城太液池，即今中海；一支繞皇城向北，然后東折，在今北海幼兒園門前入皇城注入太液池（今北海）。明初時元代的金水河斷流了，明末清初，它改稱為大明濠或西溝，成為西城的排水干道，民國時改為地下的排水暗溝。去年8月上旬，西城區(qū)什剎海街道拆遷違章建筑，在恭儉胡同施工中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西板橋遺址。9月16日，文物部門開始對西板橋遺址進行發(fā)掘，古西橋板、涵洞、河道駁岸重現(xiàn)，一段長29米、寬4.15米的金水河內(nèi)河河道也被找到了，它的西面隔墻與北海公園的濠濮間東南閘相連。文物部門說，西板橋是明代內(nèi)金水河皇城北段上的一座小橋，位于宮城西北方，河水經(jīng)過西板橋后向南拐，最終進入宮城的筒子河。恭儉胡同原名內(nèi)宮監(jiān)胡同，內(nèi)宮監(jiān)是明代二十四衙門之一，民國時胡同名去“內(nèi)”字，名字則取諧音用了溫良恭儉讓中的“恭儉”兩字。內(nèi)金水河遺址的河岸本是條石砌，出土前已多被挪作它用了。

明清兩代的內(nèi)金水河全貌已模糊，但筒子河是清晰的。

全長的金水河河道，是與哺育了北京城的高梁河道、玉河西段河道基本一致的。

筒子河，永不衰敗的風景

故宮宮城外筒子河與中山公園相鄰的部位是可以乘游船游覽的。西華門南到中山公園這一段的筒子河歸中山公園管理，中山公園開辟了水上游覽項目，設(shè)立了碼頭，配置了各種游船。我印象最深的是那種木篷船，劃游船看故宮，故宮的西南角樓是最養(yǎng)眼最抓人的，比在陸地上看要覺得完整，而且它那種奇麗壯美的造型和凌空睥睨的氣勢因為有筒子河襯著也格外動人。故宮筒子河在西雁翅樓外的公路下便轉(zhuǎn)為暗河，在東雁翅樓外過公路又變?yōu)槊骱?。闕右門西雁翅樓外和闕左門東雁翅樓外，城墻與筒子河間的公路是公共交通區(qū)，外地游客大抵只是路過，最多歇歇腳，北京市民則把這一帶當成休閑晨練的寶地。有動靜的是吊嗓，咿咿咿呀呀呀，老旦、青衣、花旦，京味兒濃濃，估摸著是京劇票友，一生愛好，不離不棄，宮墻外筒子河邊的清幽靜謐環(huán)境對吊嗓有鼓勵作用？

筒子河環(huán)圍故宮宮墻，是紫禁城的護城河。據(jù)說明代筒子河只圍繞紫禁城的東、北、西三面，分別稱為東華門筒子河、神武門北筒子河、西華門筒子河。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皇帝下旨讓工部修了午門暗溝筒子河，暗溝筒子河水流入太廟，暗溝筒子河水全長七十丈九尺九寸，是個吉祥數(shù)。有故宮在，筒子河就是永不衰敗的風景，它也是金水河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