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上的漫游者

語傘

夜空下，在被我翻閱得沙沙作響的書頁中，緩緩流淌出一顆漫游雪域高原的水之心。圣水、神山、冰川、生靈、風(fēng)物、原野、宗教、民俗、人文……從世界屋脊卷起的神秘旋渦，停留于海拔四千七百米的申扎縣曲折回旋，溢出虔誠迢遙的彼岸之光。

布羅茨基在《怎么閱讀一本書》中寫道：“無論如何，你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正漂浮在那海洋上……海洋是波濤洶涌的，是不斷擴(kuò)展的……”因而，當(dāng)我一邊竭盡想象力去虛構(gòu)西部湛藍(lán)的天空，一邊注視白紙上這一粒一粒黝黑的漢字時，腦中便突然跳出與水相關(guān)的“漫游”二字?！啊段鞑貢窂某霭娴哪且惶扉_始，將離我而去，只有讀者和時間將決定是否再生?！弊x完陳人杰的詩集《西藏書》，置身堅硬的鋼筋水泥所筑建的城市樓群中間，它確實以柔軟清澈的水的方式在我心中復(fù)活了。我已然篤信，小小的露珠，真的有另一個人世。

上善若水，靜水流深。而西藏的水，是天上的水，圣潔的水。一個視讀書為愜意事的青年書生，冥冥之中攜帶著仁善的水之心，從小橋流水的江南，從出生的張思西村，求學(xué)的西溪校園，工作的西子湖畔，一路向西，來到祖國的大西部、地球之巔——西藏。援藏，一個特別溫暖的詞語，但它卻站在水的輕盈的對面，高懸沉重、苦寒、缺氧、沙塵、強(qiáng)烈的紫外線、艱辛、考驗、磨礪。它使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滿懷豪情的詩人頭痛欲裂、夜不能寐，它也使一個視詩歌為宗教的詩人有了“信仰如流水，精神如白云”的心靈涅槃。他用水的思想和哲學(xué)，凝視西藏的博大、遼闊以及微小的塵土、一草一木。“水一如既往做著它自己/既放棄，也接納”（《放生》）。我在一行一行如跨越波浪般的閱讀中，發(fā)現(xiàn)了詩人在把敬畏和贊嘆的目光投向西藏瑰麗山川和樸實的藏民時，詩人同時又以水的各種形態(tài)為詩意意象，尋覓著心中那片純凈的澄明之境。

奔騰的雅魯藏布江是西藏的水的命脈，其支流有被稱為“母親河”的拉薩河、迤邐的尼洋河等，以及散落在高原深處大大小小的湖泊。藏語中的湖泊也叫海子，發(fā)音漢譯為“措”，因此，“措”與“?！倍际呛吹囊馑?。當(dāng)然，雨、雪、冰、霜、露、淚等，它們也是水的真身。通讀整部詩集，“露珠”意象一直牽引著我：“風(fēng)吹草低，灑落的露珠里/有一顆心臟在跳動”（《帕拉莊園》），“露珠醒來/用小小的嗓子呼喊：‘讓我飛翔”（《魯朗林?！罚案咴?，高過言辭的藍(lán)/像一塊藍(lán)布上的露珠/愛和痛是啜飲的藍(lán)”（《高原藍(lán)》），“在草葉上踩下星光的腳印/愛著露珠為心靈松綁”《轉(zhuǎn)湖·羊卓雍措》，“轉(zhuǎn)眼，黑夜像期待已久的圣樂/露水變涼/永恒的星辰在遠(yuǎn)方照耀”（《在不屬于我的曠野》）……在這些詩句里，露珠仿若玲瓏的精靈，如心臟跳動，展翅飛翔，開口啜飲，為心靈松綁。露珠與星辰，第一次讓我感到了某種默契：露珠（清澈之心）——星辰（澄明之境）。瞬而它們又安靜了，化作愛，回到草根。牧歌于野，露珠之神將詩人化作一支鷹笛，成為圣樂。這里的露珠，顯然有如神賜，給人以寧靜無垠的滿足感。其次是“旋渦”意象：“逝去的奧妙、神性的源頭/旋渦和漣漪多么迷人”（《轉(zhuǎn)湖的人》），迷人的旋渦堪比絢麗的花朵，但差異，才有形成旋渦的可能。想想從低到高激起的螺旋形渦旋的水花，便聯(lián)想到螺旋形般俯沖和撞擊詩人的高原反應(yīng)，他與痛苦肉身掙扎、抗?fàn)帯⒉┺牡娜杖找挂?，像深陷旋渦而不能自脫。終于，他以水的堅韌，領(lǐng)略到了清澈之外的清澈，旋渦之下藏著的另一個天空：“旋渦繼續(xù)下墜，靈魂持續(xù)飛升/每一個波都是愛的入口”（《色林措》）。既而參悟：“整個下午，我在岸上靜坐/潮來往，云卷舒，漸漸地我變成了旋渦/被沉默無聲的湍急收藏/我要感謝這寬廣的河床，以及謎一樣的眼睛/偉大的愛，是一種可以觸摸的命運(yùn)/一滴水珠就是數(shù)個世紀(jì)。而我的生命仿佛是/另一條長河……”（《雅魯藏布》）。抵達(dá)開闊，引導(dǎo)他人：“浪跡天涯的人，如果你不是/被風(fēng)暴寵愛的另一條河流/我愿意把心中的旋渦送你”（《我愿意把心中的旋渦送你》）。露珠和旋渦，召喚著詩人在自覺的情感中踏上愛之旅，并觸摸到自己的悲憫、溫情和雪域高原如星子般的眼睛。

陳人杰說，西藏所吐露的隱秘的生命含義，需要你獨(dú)對窟窿、靜修冥思和充滿神秘體驗才能等來內(nèi)心啟明。靈魂要先于眼睛找到光。“而靈魂為什么遲遲不見/是否要等到幽暗的水底映出漫天繁星/湖泊，才在心靈的入口處變成天堂”（《轉(zhuǎn)湖的人》），水底出現(xiàn)繁星，內(nèi)心的天堂就出現(xiàn)了。詩人在詩中從不割斷自己對水的深深祈望。水像向?qū)ВI(lǐng)詩人行走、思索、感受、表達(dá)。水在捕捉也在挖掘詩人的想象力，幫助詩人萃取語言的星粒。“好像人生僅僅是一個虛構(gòu)/一如我所漫游的世界/所眷戀的拉薩河/一旦進(jìn)入敘述/便遙遠(yuǎn)得像閃光的星座”（《西藏的孤獨(dú)》）。西藏的水，西藏的風(fēng)景，不僅僅是外在的風(fēng)景，它們已滲透在詩人的身體里。圣湖如蓮，星斗如鉆。詩人在年復(fù)一年的援藏征程中，漫游于巨大蒼穹的純凈，他俯瞰大地，連螞蟻也拖著星空匍匐，最小的神眷顧著小草上的霜。他要去創(chuàng)造光和拯救。他援建的世界上最高海拔的幼兒園像星星一樣鑲嵌在高原的村莊。他看見藏族孩子清澈的眼神，可以化開山巔的積雪。“像火苗攜帶著星球奔跑/一雙雙被吹亮的眼睛/像星星被愛種出來的剛開始一顆，再后來繁星點(diǎn)點(diǎn)”（《天上幼兒園》）。愛默生在《論自然》的開篇寫道：“如果一個人希望獨(dú)處，那么就讓他去看天上的繁星。那來自天國的光線將會把他與庸俗之物分離……”這些特殊的星星，才可以成為通往靈魂深處的夜航船，讓人感到心是靜的，愛是凈的。

自然風(fēng)景以天地靈氣滋養(yǎng)著人類內(nèi)心的風(fēng)景。人對自然的潛意識和直覺，也有著深深的默契。陳人杰用幾何學(xué)的縝密思維，為我們描摹了一個立體、多維、神秘又親切的西藏。他將新鮮的體驗和古老的歷史感相融合，對西藏進(jìn)行研習(xí)、解讀、追問、探索，并把自己水一樣滲透進(jìn)這片神奇的土地，期望精神和心靈得到詩意飛升，來完成平凡肉身對神性的穿越，從仁善之源，抵達(dá)澄明之境。為此，他以喜馬拉雅為骨骼，以珠穆朗瑪為頭顱，以雅魯藏布為血液，以荒涼而稀疏的草葉為肌膚……視巖石為父，雪花為母，冰川為姐妹……無論到哪兒，都帶著雪山和湖泊，關(guān)心白云為什么要在山岡做著無心的游客，留意夕陽在湖中是怎樣地理解著人類的黃昏?！拔业囊磺卸际悄愕摹薄！拔易x的是一本關(guān)于這片雪域的書/每當(dāng)我停下來，已從/這片土地離去的人/就會被遺忘在文字深處”（《在曠野上讀書》），“倦鳥歸林，一只鷹落下/一千只鷹落下/它們啄過的光線又回到草葉中/大地睡眠，我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風(fēng)里/分享偉大事物的反光”（《夕陽西下》），我不過去山過來，山不過來我過去，西藏是知己、血親，抑或另一個自己。一凝一視，都是親人。他的一生，注定被神看見。

心是出發(fā)，也是歸程。從杭州到西藏，遙遙四千多公里。詩人要在現(xiàn)實的記憶和想象的虛空里重新啟程，在海拔四千八百米藏北腹地，向星空再次出發(fā)。同樣在出發(fā)和抵達(dá)之間，與詩人在2008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回家》不同，《西藏書》不僅要回到語言畫面上的精神的家園，還要尋根，尋找血液流淌的源頭：“小橋、流水、人家/將白云、雪山、帳篷辨認(rèn)/一顆枯藤昏鴉的心/尋找神性的源頭”（《駐村》），“一個人渺小的星空/是愛載著心靈回家/一如象泉河、獅泉河、馬泉河、孔雀河/從同一個源頭朝著不同的命運(yùn)奔去/但歸宿只有一個/萬水歸宗，我所理解的大海不是別的/而是信念”（《轉(zhuǎn)湖·瑪旁雍措》），“轉(zhuǎn)過一萬個星空的遐想/和一萬朵雪花的傷悲/……/我走得認(rèn)真，像領(lǐng)取圣餐的孩子/將一條小命領(lǐng)回/從亞熱到錯嘎/風(fēng)吹來一個個黎明/和遠(yuǎn)方的星球，萬物皆有源頭”（《轉(zhuǎn)山》）。老子《道德經(jīng)》有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dú)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這句話的意思是，有一個東西渾然而成，在天地形成，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聽不到它的聲音也看不見它的形體，寂靜而空虛，不依靠任何外力而獨(dú)立長存永不停息，循環(huán)運(yùn)行而永不衰竭，可以作為萬物的根本。這種境界狀態(tài)，像詩人苦行追尋的靈魂歸宿和信仰力量，或許更像詩人對西藏最初的神秘遐想。因而，他用綿密的“源頭”意象，慰藉著心靈深處對無形的源初的渴望和感恩。比如當(dāng)一只雄鷹在愈來愈高的蒼穹上變幻著不可企及的弧線，他認(rèn)為雄鷹的再一次翻騰，可能成為風(fēng)暴的源頭、江河的源頭、雪山的源頭、天空中帝國的源頭。人的源頭、光輝的頂點(diǎn)，恰恰就是那珍貴的“不可企及”。

萬物的來處，只在星辰間永生。浩渺星空，吸取宇宙的智慧，正如詩人以雋永的詩行漫游在西藏深遠(yuǎn)的天空下，茫茫雪山將記得他的熱忱和大愛，一切都將歸于純凈?！胺鹚?，廢墟之母/經(jīng)卷，王朝的命脈/但文字不記載歷史、刀劍/只記載神跡、星光”（《古格王朝》）。只要水，水是身體中流動的血液，血液是流動的詩。只要神跡、星光，神跡是大自然在迎接精神歸途上的漫游者，星光如水，終將回到水——仁善之源，循環(huán)往復(fù)?！拜喕匾埠?，涅槃也罷/都是驚濤之后水的沉思/都是一滴水反復(fù)甩出的彩虹/這神的通道，虛幻的抵達(dá)”（《轉(zhuǎn)經(jīng)筒》），不得不說，詩人在神山圣水的感召下，這樣的詩句已讓平凡的詞語獲得了另一種精神氣質(zhì)的再生，通靈剔透，如雪山上的湖泊，如神呵護(hù)?！把┥娇傇谶h(yuǎn)處召喚，大?？傇谛念^喧響/仿佛你才是我的秘密心臟，腳步連著心跳，血液牽動星光”（《雪山總在遠(yuǎn)處召喚》），血液牽動星光，信手拈來皆是心靈有犀。木碗置于謎一樣的山巔，在白云里等一顆干凈的心就夠了。風(fēng)停的時候，拂去幻覺的經(jīng)幡，守護(hù)好一片寂靜就足夠了。星光在上，星光在上。

詩人把西藏看作游子抵達(dá)故鄉(xiāng)的道路。要把世上每一個生僻角落，都變成心中的故鄉(xiāng)，實際上是回到精神的原鄉(xiāng)——人類和大自然共生的家。“但家，可以沒有屋宇/門像紙頁一樣掀開/心與河流敞亮/愛是一張氆氌毯上卷起的馬匹”（《黑帳篷》）。家，意味著愛的祈禱，光的照臨。錘煉語言的星粒，建造詩的故鄉(xiāng)。這才是詩人原初的心、謙卑的心、萬塵歸一的心的終極理想。這里的詩，不僅是語言的詩，更是行走的詩。愿大地沒有敵人，世界不需要牧羊人。這不是祝福，是贊嘆。陳人杰曾引用過康德這樣一句話：“有兩種東西，我們越是對它們反復(fù)思考，它們所引起的敬畏和贊嘆就越充溢我們的心靈，這就是高懸頭頂?shù)臓N爛星空和深居內(nèi)心的道德法則?！痹谠娙巳珩R匹馳騁的筆下，高原重獲高度：在命運(yùn)的星辰之上。星即露珠，天宇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