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的悲慘人生

江紫媛

摘 要：森鷗外是日本明治時期著名作家，是與夏目漱石齊名的日本近代文學(xué)先驅(qū)，為我們留下許多神來之筆。他為日本文學(xué)做出的貢獻，是極其巨大的。其文學(xué)生涯中期的代表作——長篇小說《雁》，記錄下了明治初期的黑暗時代，深動形象地描繪了當(dāng)時以主人公阿玉為代表的下層女性的心靈和情感，在引導(dǎo)女性追求個性解放和實現(xiàn)自我價值方面具有社會意義。本文擬通過對《雁》的分析，從中找出日本明治初期下層女性的困境并引例加以說明，總結(jié)并探討造成以阿玉為代表的明治女性悲劇的原因。

關(guān)鍵詞：森鷗外 明治女性 雁

一、引言

明治時期，受到西方資本主義浪潮的沖擊，日本政府提出“富國強兵，殖產(chǎn)興業(yè)，文明開化”的口號，積極引入歐美制度、推行殖產(chǎn)興業(yè)、實施廢藩置縣、大力發(fā)展教育，進行了一場自上而下的具有資本主義性質(zhì)的改良運動，逐漸躋身世界強國之林。然而盡管社會飛速發(fā)展，女性的窘境卻并沒有改變。明治時代是女性地位最低也是壽命最短的時代。本文將以森鷗外的代表作《雁》為中心，通過對主人公阿玉命運的解讀，窺探生活在明治時期的森鷗外眼中的悲慘女性的處境，并總結(jié)明治女性悲劇的原因。

阿玉這一形象可以說是當(dāng)時明治初期下層女性的典型代表，但她不甘做“除了金錢什么也沒有”的守財奴末造的玩物，她渴望逃離肉欲火坑，憧憬有精神交流的心靈的生活，將希望寄托在從窗前經(jīng)過的大學(xué)生岡田身上，她每日絞盡腦汁，嚴密思索，周密籌劃，以期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但是殘酷的現(xiàn)實使她防不勝防，她的希望最終還是如同岡田打死的那只雁一般破滅了。

二、受到命運支配的阿玉

《雁》這部小說成書于明治十三年（一八八零年），以日本文明開化初期為背景。阿玉出生于一個貧苦的老百姓家庭，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由父親一個人含辛茹苦養(yǎng)大，這也使得阿玉格外敬愛自己的老父親，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來換取父親的幸福。和父親相依為命的阿玉從小就立誓定要讓父親過上安定的生活。阿玉特別貌美，頗有出淤泥而不染之姿，而且性格善良、單純，然而卻總是無法遇到好的因緣。起初，她被騙嫁給了一個有妻室的無賴警察；后來遇到了末造，原以為他是干著正經(jīng)工作、死了妻子的實業(yè)家，考慮到自己的老父親，終于下定決心答應(yīng)作他的小妾，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他是“人見人恨的高利貸”、妻子也還健在。接連兩次的失敗也使得阿玉決定破罐子破摔：既然把自己賣了是為了拯救貧苦的父親，那么無論買家是怎么樣的人都無所謂了。在阿玉心目中，父親遠比自己來得重要，原文中有一段文字直截了當(dāng)?shù)攸c明了這一想法：

“原本阿玉只為了讓老爹過上幸福的生活，除此以外沒有其他目的。她為了這個緣由，勉強說服了執(zhí)拗的父親，給人做了小妾。而后，雖然她看似墮落了，但依舊在這一利他行為中尋找一種安心感?！雹?8

帶著這一目的，阿玉搬到了無緣坂，讓父親過上了安穩(wěn)的生活。但是，在一邊覺得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實現(xiàn)了自己的畢生愿望而滿足得欣喜若狂時，又忍不住覺得這種喜悅中夾雜了一絲苦澀。

三、阿玉的覺醒

這是發(fā)生在阿玉搬到無緣坂后第二、三天的事。坂下的魚店老板娘對她的侍女說：“你回去告訴你家主人，我們家的魚不賣給放高利貸的小老婆?！雹?9侍女氣沖沖地跑回來，阿玉一聽，唇色、臉色嘩一下變得蒼白。

“阿玉的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吶喊，那個恨哪，那個恨。這是她混沌不清的情感中迸射出來的吶喊。不消說，阿玉并非恨魚店不賣給她魚，也沒有因為知道了魚店不愿賣她魚的身份感到悔恨和悲傷。然而，阿玉也沒有因為知道了自己委身于一個放高利貸的而怨恨末造，或是為自己嫁了這樣的男人而后悔、憂傷?！雹?0

但是，阿玉還是漸漸地痛恨起自己的命運來。在那之后，原本總是紅著臉、謹小細微地給末造倒酒的阿玉對末造產(chǎn)生了一種復(fù)雜的心情，她原本一直相信他是個可靠之人，怎會想到他竟是遭世人痛恨的高利貸。她開始對末造的人格產(chǎn)生了懷疑，郁郁寡歡、不堪甚憂，但是看著好不容易過上安逸生活的父親，不忍心給父親增添新煩惱，只是對父親說道：“不用擔(dān)心，爹不是總說我人老實本分嘛。我是真的老實。不過最近，我深深感到，自己再不能受人欺騙蒙蔽了。我不撒謊騙人，但同時，也不想受人欺騙?！雹?2由此，決定把自己的想法埋在心里的阿玉同時也開始反思自己原本只知道依靠他人的人生，開始有了獨立的想法，嘲笑起身為末造附屬品的自己。看著窗外人來人往的學(xué)生們，不禁有了在他們中尋找一個可以救自己脫離苦海的依靠的想法。

就在這時，阿玉注意到了每晚都會從窗邊經(jīng)過的岡田，一來二去成了點頭之交。在阿玉眼中，岡田在眾多的學(xué)生中更是顯得鶴立雞群，是一個不裝模作樣，不自覺想靠近他的人。阿玉的初心萌動了。再加上有一天，末造為了取悅阿玉給她買的紅雀遭到了大青蛇的襲擊，在她不知所措時，正巧路過的岡田站了出來，幫助她斬斷青蛇救出了紅雀。由此，阿玉對岡田的愛慕更加深了，想要接近岡田。

但是，最后由于兩個偶然原因，阿玉錯失了絕好的機會，岡田去德國留學(xué)的事也定了下來，兩個人就此失去了再次相遇的機會。受“高利貸的小妾”身份所束縛的阿玉終于還是無法將和岡田相愛的愿望變成現(xiàn)實。

四、阿玉悲劇的原因

（一）社會、時代的原因

明治時代是日本歷史上女性地位最低、壽命最短的時代。

西尾能仁在《一葉·25歲的生涯》中寫道：“明治新政府通過一系列舉措，使得日本增強了綜合國力、提高了國際地位，但是始終無法擺脫四民平等的陰影，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老百姓苦不堪言。特別是女性的社會地位依然沒有改變。通過賣身勉強糊口的女性數(shù)量更是年年攀升?！雹?/p>

即使到了明治時期，妾仍然作為身份低微的人，受到社會、男性甚至同是女性的鄙視。就連家人都認為該給她們這些“臭東西”蓋上蓋子而輕視、無視她們的存在。[1]妾是卑微的存在，但是納妾卻不是令人可恥的行為，反而是夸耀自己地位及權(quán)利的手段。故當(dāng)時在有妻室的同時還納妾的男人數(shù)不勝數(shù)。

社會地位高的人的妾尚且如此，處于社會底層的高利貸的妾的處境就更加凄慘。將自己賣了以換取父親幸福的阿玉，等于把自己變成末造的自由一樣而失去了自己的自由。在未獲得末造許可前，就連咫尺之遙的父親的家都不能踏入，就怕惹得“丈夫”不高興。更雪上加霜的是，因“高利貸小妾”這一身份而招來的罵聲只有多不會少。如同末造買的關(guān)在籠子里的紅雀一般，尊嚴和自由都失去的阿玉只是末造發(fā)泄性欲的工具罷了。

明治政府意圖進一步加強朱子倫常的統(tǒng)治地位，教育詔令處處可見朱子學(xué)的觀點。再加上，家長制度的進一步普及，使得女性地位更加下降。同時明治22年，舊皇室典范公布，規(guī)定皇位只能由男性繼承，否定了女性繼承的可能性。明治維新也因此招致了男尊女卑的風(fēng)潮愈演愈烈。阿玉的悲劇象征著那個時代女性所追求自由戀愛的個人主義和封建的保守主義之間的矛盾。

為什么擁有出眾外貌的阿玉卻始終無法遇上好的姻緣，遇見正經(jīng)的人，反而接連兩次掉入作妾的困境中呢？最大的原因就是在當(dāng)時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明治維新改革的日本社會，女性理所當(dāng)然是任由男性挑選的存在的這一價值觀仍然根深蒂固。

岡田是帝大的大學(xué)生，是日本未來的棟梁，地位和身為妾的阿玉簡直是天壤之別。既沒地位也沒有經(jīng)濟實力的阿玉對岡田的戀慕之心從一開始就注定是要被打碎的。社會地位如此之大，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是不會允許的。無緣坂這個名字正是象征著阿玉的人生一樣，即使再怎么渴望注定無緣。

（二）阿玉的原因

首先，從作品內(nèi)容看，阿玉沒有向?qū)锎蛘泻粢彩窃斐杀瘎〉囊粋€原因。

“岡田打窗邊路過，脫帽向阿玉致意。阿玉手握笤帚滿臉通紅地僵在原地，什么話都沒說出來，眼睜睜地看著岡田走了過去。她好像碰了火筷子被燙著似地甩下笤帚，脫了竹皮屐匆匆回了屋?！雹?01

其次，阿玉只是一昧地單相思、岡田或許并沒有意識到阿玉的感情。阿玉對岡田的愛慕是因為兩次“偶然”而加深的。第一次的偶然是阿玉和岡田的初遇，那時候阿玉對岡田的感情只停留在仰慕的程度。第二次的偶然是岡田幫助阿玉擊退青蛇，救出紅雀，以此為契機，阿玉對岡田的感情變成了迷戀，甚至想把他“拿到手”。岡田或許對阿玉也有些許的好奇心，但絕不到男女之情的那種程度。只是想留給阿玉一個“家教好、文質(zhì)彬彬”的印象吧。③但是，阿玉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任自己的感情生根發(fā)芽。

最后，阿玉雖然覺醒了并且決心獨立、向命運挑戰(zhàn)，但卻無法做到真正意義上的獨立。阿玉雖然想要從末造的魔爪中逃出來，卻不曾想靠自己的力量，只是一味地把希望寄托在岡田身上，無法從社會陰暗面的困境中逃離出來。衣食住行都依賴于末造，一心想著讓父親幸福的阿玉是離不開末造的。因此，即使知道受到了末造的欺騙，卻還是無法把末造看成是“討厭的人”，更不可能對他抱有恨，連續(xù)兩次上當(dāng)受騙的阿玉無可奈何地認命了。也就是說，在阿玉的心目中，她沒有真正的反抗現(xiàn)實的勇氣，對抗命運的意識。

（三）阿玉父親的原因

阿玉剛出生沒多久，母親就去世了，由父親獨自一人拉扯長大。明治初期，日本近代化飛速發(fā)展，阿玉出生那一年發(fā)生的生麥事件④無疑給即使是“封建殘余”的父親帶來巨大的影響，為了阿玉著想，他費勁千辛萬苦讓阿玉上了小學(xué)。但是，小學(xué)畢業(yè)后，阿玉就沒有再接受過教育。此外，擁有前近代意識的父親不僅不滿足于只讓阿玉學(xué)習(xí)能寫信的基本知識，反而倒行逆施，讓阿玉學(xué)習(xí)與近代女性身份不符的三味線。要知道三味線是藝妓必備的技能，在思想開化的時代，被視為花柳界的象征遭到人們唾棄。會彈三味線的阿玉無疑也在無形之中被打上了藝妓的烙印。

“老爹記憶中阿玉的形象，仍是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雹?6阿玉如同被豢養(yǎng)的小鳥一般，美麗、賞心悅目，還會彈三味線，更加吸引男人的注意。末造注意到阿玉也正是因為聽到了她彈奏三味線的聲音。末造之所以從來沒打算把阿玉當(dāng)做正妻，想必也是因為阿玉給他藝妓的印象吧。如果末造知道阿玉不是通過她的琴聲而是因為她朗讀英語的讀書聲的話，就不可能產(chǎn)生要把阿玉納為妾的想法了吧。

（四）末造的原因

末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高利貸。當(dāng)有錢后變得衣食無憂時，就開始盤算著納妾的事情。田中繪美利指出：“阿玉被分類為‘妾、妓女型的女子，阿常則被分類為‘妻子、母親型的女子”。⑤末造把阿玉和妻子阿常分得清清楚楚，兩人絕沒有互相替代的可能。在末造看來，阿常單純就是他孩子的母親，是為了撫養(yǎng)繼承自己事業(yè)的孩子而存在，即使很久以前就對丑陋的她沒有了性欲望，但卻離不開她更不可能和她離婚。另一方面，他雖然為阿玉的美貌所傾倒，但卻從來沒有考慮過娶阿玉為自己的正妻。或許如果他真的把阿玉變?yōu)樽约旱恼藓桶⒂裨倩榈脑?，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漸漸對阿玉失去興趣的。他把阿玉當(dāng)做藝妓，當(dāng)作難得的消遣，當(dāng)做宣泄性欲的工具?？梢哉f末造是造成阿玉悲劇的罪魁禍首，他毫不留情地把阿玉逼到了社會的最陰暗面。

五、結(jié)語

本文以《雁》為中心，探討了女主人公阿玉所代表的明治初期下層女性悲劇的原因。森鷗外在他60年的生涯中，在擔(dān)任陸軍軍醫(yī)等高官的同時，也作為小說家、翻譯家、評論家活躍于文壇。既是自由主義作家，又是忠于職守的官僚，森鷗外腦子里一邊是日本傳統(tǒng)思想，一邊是近代化自由的西歐思想。他通過《雁》這部作品訴說著阿玉的悲劇，控訴明治時期悲慘的女性命運的同時，也在傾訴著自身的矛盾與煩惱。

注釋

① （日）森鷗外，著.程俐，孫劼，譯.譯言·古登堡計劃，2005.

② 西尾能仁.一葉·25歳の生涯[M].信山社，4.

③ 森まゆみ.鷗外の坂[M].新潮社，1997-10-30：259.

④ 生麥事件：發(fā)生于1862年9月14日日本神奈川縣生麥村的武士攻擊外國人事件.該事件導(dǎo)致7艘英國軍艦炮轟鹿兒島，史稱薩英戰(zhàn)爭.

⑤ 田中絵美利.森鷗外『雁』論‐「僕」の<語りの衝動>」[J].明治大學(xué)日本文學(xué).

參考文獻

[1] 森鷗外.雁[M].新潮社.2005.

[2] 中野重治.鷗外その側(cè)面[M].筑摩書房.1980.

[3] 森まゆみ.鷗外の坂[M].新潮社.1997（1）.

[4] 加藤周一.日本文學(xué)史序説（下）[M].筑摩書房.2005.

[5] 磯貝英夫.『鑑賞·日本現(xiàn)代文學(xué)·第1巻·森鷗外』[M].角川書店.1982.

[6] 磯貝英夫.『雁』のお玉[J].解釈と教材の研究.學(xué)燈社.1959（4）.

[7] 亀井雅司.鷗外『雁』の表現(xiàn)[J].研究紀要.1967（5）.

[8] 田中実.虛構(gòu)のなかのアイデンティティ：『雁』（<特集>近代文學(xué)における<虛構(gòu)>と<自我>）[J].日本文學(xué).1986（10）.

[9] 田中絵美利.森鷗外『雁』論――「僕」の<語りの衝動>.明治大學(xué)日本文學(xué)[J].2004（4）.

[10] 篠原義彥.鷗外「雁」の世界[J].高知大學(xué)學(xué)術(shù)研究報告人文科學(xué)編.1987（12）.

[11] （日）森鷗外，著.程俐，孫劼，譯.譯言·古登堡計劃.

[12] 西尾能仁.一葉·25歳の生涯[M].信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