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貓（外一篇）

Freda從公園撿回的流浪貓

我是一只貓。

我在兩周大的時候被遺棄在鷹嶺公園的草叢里。那一陣子，東莞持續(xù)了將近一個月的陰雨天，上一秒下完雨，下一秒又是烈日當(dāng)頭，曬得人睜不開眼。我就在這種難以忍耐的天氣里，奇跡般地茍延殘喘了兩周。

惡劣的天氣沒能讓我屈服，缺奶少水的生存條件沒能使我退卻，甚至連脖子上外翻的腐肉都沒能吞噬我的生命……我一度倔強地認(rèn)為：多喘一口氣，便是我來這個世界的意義。

直到她發(fā)現(xiàn)我，幫我洗掉身上結(jié)痂的臟污，趕走身邊圍繞的蒼蠅，我才得以保留一個活物最基本的尊嚴(yán)。沒在荒郊野嶺殞命，是我拼盡全力嘶吼一周的結(jié)果。無數(shù)次有人路過，他們對我的掙扎視而不見。他們看見的是一只骯臟的流浪貓，而不是我的求生欲。

直到遇到她。

她走近我時，同行的男生試圖阻撓：“別碰，這要是病貓怎么辦？”

我看到了她眼里的遲疑，原以為她會走開，豈料半個小時后她戴著一雙厚實的塑膠手套再次走過來。她掰開一根火腿腸，小心翼翼地遞給我一小截。

我當(dāng)時并不理解她的善意，齜牙咧嘴，企圖嚇退她。但我病怏怏的身體虛張聲勢了一小會兒便敗下陣來，我甚至連啃那一小截火腿的力氣都沒有。接下來，我被她用塑料袋裝著帶去寵物醫(yī)院。途中，我還聽到那個惱人的男生憂心忡忡地說：“要是這貓有病怎么辦？”

我當(dāng)然有病——脖子上的傷口已經(jīng)潰爛，身上遍布令人作嘔的臟污，內(nèi)心對外界充滿防御和抵觸的情緒。藥物或許能在短期內(nèi)治愈我身上的傷，但我內(nèi)心深處滋生的各種負(fù)面能量卻在被她救起的那一刻噴涌而出。

出生伊始即被拋棄，在冰冷如鐵的世界里掙扎求生……我習(xí)慣了這個世界的一切惡意和刁難，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善意相救弄得措手不及。我的回應(yīng)便是豎起渾身毛發(fā)、齜牙咧嘴，這是我初次面對善意的唯一表達(dá)方式。

寵物店主人一口咬定說像我這樣幼小的貓不能吃貓糧，慫恿她買了一罐并不便宜的羊奶。然而，我對羊奶的厭惡程度，更甚于見到她住的小區(qū)里那條滿身橫肉、哈喇子滿地流的哈巴狗。剛開始我對羊奶是拒絕的，但她可不輕易妥協(xié)，索性用針管抽滿一管掰開我的嘴來喂我喝，喂到她心滿意足才拍拍我的腦袋。

1管變3管，3管變5管……我對羊奶的恨與日俱增，但我也在這逐漸變大的數(shù)字中慢慢長大了。

她是個有輕微潔癖的人，每天都會給我換貓砂。我是只有潔癖的貓，每次出恭完都會把糞便埋好。作為一只貓，出恭真是世界上為數(shù)不多令人享受的事之一。我喜歡邊出恭邊叫幾聲，叫聲會隨出恭的順利程度而有輕重緩急。她脾氣不怎么好，剛開始不太能忍受，久而久之就習(xí)慣了，后來甚至能根據(jù)我的叫聲判斷我是在拉大便還是在拉小便。

我觀察過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人在方便的時候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一個小屋子里。她是絕不允許我觀禮的。剛開始我不明所以，以為她背著我在里面偷吃好吃的——沒錯，自私而狹隘的人類，每次享用完還要沖水以“毀尸滅跡”。

她洗澡洗衣時我會坐在門外的地毯上。她老惡作劇地掬一捧水往我身上灑。有點兒常識的人都知道貓不喜水，每次被她戲弄完我都得花好長時間才能舔干。

她的作息十分規(guī)律，一般是早上六點二十分起床，七點半準(zhǔn)時出門，晚上十一點入睡。有時候她忙到凌晨才回家，連逗我的力氣都沒有，不洗漱就倒頭大睡，次日早晨又去上班，如此周而復(fù)始的生活令人倦怠。在她狹窄的朋友圈子里，也只有我知道她不快樂。

我獨自在家的日子萬分無趣。我有時會躲在飄窗的窗簾后面曬太陽，有時會跳上她沾滿灰塵的書架上打盹，待暮色四合就跑到門邊側(cè)耳傾聽。貓的世界沒有時鐘，但我從不困惑，我清楚地知道她會在哪個時間點回家，也能在電梯門響時無比準(zhǔn)確地判斷出她的腳步聲——那細(xì)細(xì)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發(fā)出“噔噔噔”的聲音，清脆又有規(guī)律，大概是我生命里聽過的最溫柔悅耳的聲音。

我喜歡在她打開門的剎那猛地沖出去，跑到電梯口甚至是黑暗的樓道垃圾桶旁瞅著。不過，我不會跑太遠(yuǎn)，因為同樓層幾個住戶家的小孩兒會在樓道里騎著小自行車拿鞋子扔我。

有一次，一個鄰居家的小孩兒躲在樓道伏擊我，一把提起我的尾巴，我來不及反應(yīng)就被拋到半空中。人們都說貓有九條命，我自然沒被摔死。我也不是一只多么友善的貓，縱身一躍，亮出銳利的爪子狠狠撓在了那個小孩兒的手臂上。待嘹亮的哭聲響徹整棟大樓時，我大搖大擺地走回家去。

未曾料到我的反擊引起了一場災(zāi)難。

小孩兒的父母幾分鐘后找上門來，一口咬定是我躲在樓道里伏擊了他們正在玩耍的兒子。兩個大人帶著一個號啕大哭的小孩兒，對她破口大罵，嚷嚷著賠償。小孩兒的母親刁難說疫苗不能打國內(nèi)的，要打進口的，營養(yǎng)費也不能少，還不依不饒地說家貓主動攻擊人，說不定有狂犬病，要求物業(yè)人員出面除害。小孩兒的父親在五分鐘內(nèi)跑下十八樓喊來物業(yè)人員，局面一下子成了四對一。

她思忖了一會兒，說賠付疫苗錢可以，營養(yǎng)費也可以協(xié)商，但消滅貓不行。

小孩兒的母親不同意，叫囂道：“你家的貓攻擊人，你還想談條件嗎？”

她慢悠悠地掏出手機，也不辯解，給物業(yè)人員和小孩兒的父母看了幾分鐘，氣氛立馬變了。

“我家的貓不會主動攻擊人，是兩位沒有看護好小朋友，出手傷我家的貓在先。請問你們被人無緣無故打了會還手嗎？”她說得不卑不亢。

小孩兒的母親臉色不太好看，心有不甘地想再反駁，被物業(yè)人員給阻止了。

結(jié)局是她散財，我得以保全。

我以為，等待我的將是一頓訓(xùn)斥，沒想到她半句都未多說，只是摸了兩把我的毛發(fā)，輕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她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