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獻中《司馬法》稱謂考辨
——以《史記》《漢書》《隋書》為中心

姜 軍

(吉林大學(xué) 古籍研究所， 長春 130012)

在古代各類典籍中，對《司馬法》的稱謂有多種，如“司馬法”“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等。以《司馬法》為研究對象的學(xué)術(shù)著作，所用書名也不盡相同。有的以“司馬法”為名，如劉寅的《司馬法直解》、李零的《司馬法譯注》；有的以“司馬兵法”為名，如陳宇的《司馬兵法破解》；有的以“軍禮司馬法”為名，如黃以周的《軍禮司馬法考征》；還有以“司馬穰苴兵法”為名的，如《宋史·藝文志》錄有吳章注的《司馬穰苴兵法》。為了厘清這些稱謂的關(guān)系，筆者考查了正史書志，以及歷代官、私書目，發(fā)現(xiàn)史志、書目中所錄名稱多種多樣。例如，《漢書·藝文志》錄為“軍禮司馬法”，《隋書·經(jīng)籍志》錄為“司馬兵法”，新、舊《唐書》錄為“司馬法”，《崇文總目》錄為“司馬兵法”，《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錄為“司馬法”等，不一而足。而且，同一典籍、書志中出現(xiàn)的與《司馬法》有關(guān)的稱謂有時不止一種，如《史記》中有“司馬法”“古者司馬兵法”“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多種稱謂?！稘h書·藝文志》里有“軍禮司馬法”，同時其行文中還出現(xiàn)了“司馬法”。這些不同稱謂所指是否相同？相互關(guān)系如何？本文擬針對這樣兩個問題，試論之。篇幅所限，筆者僅以《史記》《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中出現(xiàn)的與《司馬法》相關(guān)的稱謂作為探討對象。不當(dāng)之處，懇請各位專家指正。

一、史志、書目中的《司馬法》書名著錄情況

從歷代史志、書目中錄入的書名情況來看，主要有“司馬法”“司馬兵法”和“軍禮司馬法”三種。自班固以來，歷代史志、書目多錄其書名為“司馬法”，例如《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遂初堂書目》《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孫氏祠堂書目》《鄭堂讀書記》《書目答問》等。還有些史志、書目錄其書名為“司馬兵法”，例如《隋書·經(jīng)籍志》《宋史·藝文志》《崇文總目》《明史藝文志附編·國史經(jīng)籍志》等。另外，班固在撰《漢書·藝文志》時，把《司馬法》出兵入禮，錄書名為“軍禮司馬法”，與他家都不相同。

從歷代史志、書目中錄入的前人關(guān)于《司馬法》注釋、集解、輯佚等方面的著作名稱來看，還是叫“司馬法”的居多。例如，劉寅的《司馬法直解》、閻禹錫的《司馬法集解》(《千頃堂書目》)、曹元忠的《司馬法古注》、張澍的《別本司馬法》(《清史·藝文志》)、曹操的《司馬法注》(《補后漢書藝文志》)等。有一些是以“司馬穰苴兵法”為書名的，例如，吳章注《司馬穰苴兵法》(《宋史·藝文志》)。還有一些是以“軍禮司馬法”為書名的，例如黃以周《軍禮司馬法考征》(《清史·藝文志》)。

再從歷代文獻中的引文來看，書名仍然多以“司馬法”相稱。例如，鄭玄的《周禮》注，杜預(yù)的《春秋左傳》注，王應(yīng)麟《玉海》中的引文，《論語》邢昺疏，《春秋左傳》《毛詩》孔穎達(dá)疏等，其中《玉?！返囊闹袃H有一例書名為“司馬穰苴”，其余均稱“司馬法”。

縱覽歷代史志、書目，與《司馬法》有關(guān)的書名有七種，即“司馬法”“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古司馬法”“古司馬兵法”“軍禮司馬法”“穰苴兵法”。時至今日，學(xué)者對這些書名、概念的理解也不統(tǒng)一。如李桂生先生就說：“《司馬法》又稱《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穰苴兵法》、《古司馬法》、《古司馬兵法》。所名雖異，但所指相同。”[1]159而黃樸民先生則認(rèn)為“古司馬兵法”文本性質(zhì)是官方兵學(xué)典籍的類稱，他說：“春秋之前的‘古司馬兵法’，實乃上古三代言兵之‘成憲’、‘典志’，也即軍事領(lǐng)域‘官府之典籍’?！盵2]20同為“古司馬兵法”，李桂生先生把其作為一部著作名來理解，而黃樸民先生則把其看作為兵學(xué)典籍的類稱。又如，《史記·司馬穰苴列傳》有“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后在《太史公自序》中又有“自古王者而有‘司馬法’，穰苴能申明之”，這個古者《司馬兵法》與古王者時代的“司馬法”本不是一回事(詳論見下文)，而藍(lán)永蔚先生在《春秋時期的步兵》中把這兩個概念混用在一起。[3]133如果不對古籍中《司馬法》相關(guān)稱謂加以分辨，認(rèn)為這些稱謂都一概相同或者一概不同，那我們在引用相關(guān)文獻時，就會造成很多誤解。同時，對《司馬法》作學(xué)術(shù)探討的前提，是對這一著作本身有共同認(rèn)知才可以，如果不對文獻典籍中各種“司馬法”加以辨別，那么就可能出現(xiàn)雖然都在討論“司馬法”，但各自探討的對象卻不是同一個的情況發(fā)生。

《史記》中《司馬穰苴列傳》與《太史公自序》的相關(guān)記載，成為后世討論兵書《司馬法》的重要依據(jù)。然而，《史記》對這些與兵書《司馬法》相關(guān)文獻的稱謂卻有多種，不厘清這些稱謂所指，對于追溯《司馬法》源流將會造成極大障礙?！稘h書·藝文志》和《隋書·經(jīng)籍志》是古代非常重要的兩部目錄學(xué)著作。分別收錄有《軍禮司馬法》和《司馬兵法》。后世史志、書目多錄書名為“司馬法”，為何相對較早的《漢》《隋》二志所錄書名與常見書名不同？依《司馬穰苴列傳》和《申鑒·時事篇》的記載來看，漢武帝時“司馬兵法”為世所常見的兵書，到了班固那里，變成了“軍禮司馬法”，這二者是否所指相同？從東漢、魏晉時期文獻引文來看，多稱引自“司馬法”，到了《隋書·經(jīng)籍志》，卻又變回了漢武帝時常見書名“司馬兵法”，且《隋》志里既錄有《司馬兵法》同時又談及《司馬法》，這二者是同一著作還是兩書？從《司馬法》縱向流傳來看，《史記》《漢》志、《隋》志里的記錄，對于理解《司馬法》的成書、流傳與演變，都有重要意義。因此，本文選擇這三部史學(xué)著作里《司馬法》相關(guān)的稱謂為研究對象，加以考辨?！端濉分疽院?，目錄學(xué)著作中所錄《司馬法》書名雖有不同，但基本沒有超出這三部著作的范疇，篇幅所限，不再一一討論。

二、《史記》中“司馬法”“古者司馬兵法”“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

《史記》是最早有兵書《司馬法》相關(guān)記載的存世文獻。其重要記錄包含于《太史公自序》和《司馬穰苴列傳》兩篇里。《史記》中關(guān)于兵書《司馬法》的不同稱謂，實際上代表了兵書《司馬法》由官學(xué)檔案向兵家著作演變過程中的不同發(fā)展階段。

第一，“司馬兵法”與“司馬穰苴兵法”為同一著作，“古者司馬兵法”與“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關(guān)系密切，但不完全等同。

為了便于考證，我們把《史記》中與《司馬法》相關(guān)的文本摘錄如下：

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法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司馬穰苴列傳》)

太史公曰：余讀《司馬兵法》，宏廓深遠(yuǎn)，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也，亦少褒矣。若夫穰苴，區(qū)區(qū)為小國行師，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4]2160(《司馬穰苴列傳》)

非兵不彊，非德不昌，黃帝、湯、武以興，桀、紂、二世以崩，可不慎歟？‘司馬法’所從來尚矣，太公、孫、吳、王子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作律書第三。[4]3305(《太史公自序》)

又：

自古王者而有‘司馬法’，穰苴能申明之，作司馬穰苴列傳第四。[4]3313(《太史公自序》)

從以上這四條引文我們可以看出，《史記》關(guān)于《司馬法》主要有四種提法：“司馬法”“古者司馬兵法”“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在如此嚴(yán)謹(jǐn)?shù)氖穼W(xué)著作中，多一字、少一字，絕非無意之舉，顯然司馬遷是有意作的區(qū)分。說到這里，我們有必要排除這幾個字的差異是傳鈔之誤的可能性。本文所引《史記》，是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1982)，同時，將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以及水澤利忠的《史記會注考證校補》，與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比較而言，其他版本《史記》中確有少一“兵”字的情況，或是在“司馬”與“兵法”之間增有“穰苴”字樣等情況。列表如下：

《史記·司馬穰苴列傳》中華書局本余讀司馬兵法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世既多司馬兵法南化本余讀司馬穰苴兵法何暇及司馬法之揖讓乎楓山本余讀司馬穰苴兵法世既多司馬法三條本余讀司馬穰苴兵法世既多司馬法高木家藏本余讀司馬穰苴兵法

一方面，根據(jù)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以及水澤利忠的《史記會注考證校補》的記載，我們得知《史記》在日本流傳的楓山本和三條本的底本是元版彭寅翁本，南化本的底本是南宋慶元黃善夫本。在《史記》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的出版說明中我們得知其底本是金陵局本，而金陵局本又是“張文虎根據(jù)錢泰吉的校本和他自己所見到的各種舊刻古本、時本加以考訂，擇善而從”[4]。從出版說明綜合來看，顯然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更為可靠。另一方面，《史記會注考證》和《史記會注考證校補》所引各本《史記》，雖然與中華書局標(biāo)點本有個別文字差異，但日本流傳各本幾乎都有“司馬法”“古者司馬兵法”“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在同一版本同時出現(xiàn)的情況。也就是說，即便南化、楓山、三條諸本更為可靠，在這些版本的《史記》中，司馬遷仍然是有意地把“司馬法”“古者司馬兵法”“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作了區(qū)分。這說明司馬遷是有意地把這幾個不同概念作區(qū)分，因而其各自所指當(dāng)有不同。

仔細(xì)分析《史記》中關(guān)于《司馬法》的記錄，我們可以總結(jié)出以下幾方面的信息：

首先，“司馬穰苴兵法”是齊威王時期，大夫們追論“古者司馬兵法”之后，又附上穰苴之言而成的一部兵書。

其次，《司馬穰苴列傳》中“司馬穰苴兵法”被司馬遷簡稱為“司馬兵法”。理由是，“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法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太史公曰：余讀司馬兵法……”按照上下文的關(guān)系來看，司馬遷所讀的就應(yīng)該是“司馬穰苴兵法”。所以說，在司馬遷那里，“司馬兵法”是“司馬穰苴兵法”的簡稱。

其三，“司馬兵法”在《史記》中既然是書名，那么“古者司馬兵法”則也應(yīng)該是書名。加上“古者”二字，一是為了跟作為《司馬穰苴兵法》簡稱的“司馬兵法”作區(qū)分。一是顯示這部書較《司馬穰苴兵法》要早。這部古者《司馬兵法》在齊威王之前就已經(jīng)散佚，所以說，這部兵書出現(xiàn)最晚不會晚于戰(zhàn)國初。

最后，《太史公自序》中那兩條記錄，司馬遷只提“司馬法”而不提“司馬兵法”或“司馬穰苴兵法”。由此推斷“司馬法”所指當(dāng)有別于作為著作名的“司馬兵法”或“司馬穰苴兵法”。

綜合以上信息，我們可以看出，《司馬穰苴列傳》中的“司馬兵法”就是《司馬穰苴兵法》，是一本書名?！笆兰榷唷端抉R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類似這樣的話在《史記》中不止此一例，《管晏列傳》云：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4]2136

又，《孫子吳起列傳》云：

太史公曰：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shè)者。[4]2168

《史記》中為穰苴、管子、晏嬰、孫子、吳起立傳,都是因為“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或是“論其行事所施設(shè)者”，對于著作本身，都因為“世多有”，所以不論，而只記人事。顯然，在司馬遷那個時代，《司馬兵法》與《晏子春秋》《孫子兵法》《吳起兵法》一樣，是一本世上常見的著作。而“古者司馬兵法”則是指《司馬穰苴兵法》成書以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古老兵書，這部兵書在齊威王之前就已經(jīng)散佚，所以才有后來的齊威王時期大夫們的追論?！肮耪咚抉R兵法”所指的這部兵書，被追論出來后，被匯入到《司馬穰苴兵法》之中，成為《司馬穰苴兵法》的重要組成部分。

第二，《史記·太史公自序》中的“司馬法”，應(yīng)該解釋為“司馬之法”，是周代官方軍政文獻統(tǒng)稱。

《史記》中“司馬法”“古者司馬兵法”“司馬兵法”“司馬穰苴兵法”等稱謂當(dāng)各有所指。前文已述，后三個稱謂都是指兵書名，那么“司馬法”我們該如何理解？如果也將其理解為一部兵書名，且太公、孫子、吳起、王子成甫對其都可以“紹而明之”，穰苴也是可以“申明之”，那么這部兵書成書顯然非常早，早在太公之前——這幾乎可以追溯到周初。然而，以學(xué)術(shù)常識來看，周初便有如此完備的兵書出現(xiàn)，這很難讓人相信。依筆者淺見，此處“司馬法”不應(yīng)該看作是一部兵書，而是指“司馬之法”。

何為“司馬之法”？《周禮·夏官·小司馬》：“小司馬之職掌，凡小祭祀會同、饗射、師田、喪紀(jì)，掌其事，如大司馬之法。”[5]2364《周禮·夏官·司兵》：“及授兵，從司馬之法以頒之?！盵5]2546“司馬之法”是對“司馬”之官主管的官方軍政類文獻的統(tǒng)稱，是各類“司馬”官員行事的依據(jù)。汪容甫曾經(jīng)說：“觀《周禮》、《太史》：當(dāng)時行一事，則有一書，其后執(zhí)書以行事，又后則事廢而書存，比于告朔之餼羊。”[6]附錄一“行一事，則有一書”的“書”并不是今天意義上的書籍，而是官員們記錄的官方文獻，司馬之官把自己職責(zé)范圍內(nèi)事務(wù)記錄下來，形成制度規(guī)范，以后同類事務(wù)都依此行事，于是就有了“司馬之法”。司馬，按《周禮·夏官·敘官》所載，“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國，政官之屬?！盵5]2235-2236“司馬之法”就應(yīng)該是“司馬”之官整理出來的，關(guān)于“掌邦政”“統(tǒng)六師”“平邦國”等相關(guān)事務(wù)的軍政類文獻，之后歷任大司馬及其屬官，在工作中都要“執(zhí)書以行事”，有法可依。

“司馬”不是單一官職稱謂，而是一類官職統(tǒng)稱。《周禮》中所載的周王室司馬，就有大司馬、小司馬、軍司馬、輿司馬、行司馬等數(shù)種?！蹲髠鳌分羞€記載了很多諸侯所設(shè)司馬，如桓公二年，宋“孔父嘉為司馬”；僖公十九年，宋“司馬子魚”；襄公十年，鄭“子國為司馬”；昭公四年，魯三桓之叔孫為“司馬”等。除此以外，還有一些級別、職責(zé)和分工都頗有爭議的“家司馬”“都司馬”“邦君司馬”“左、右司馬”等。“司馬”既然是官職類稱謂，那么“司馬”類官職所整理的軍政文獻則都可叫“司馬之法”，因此說“司馬之法”也不應(yīng)該是某一個軍事文獻的稱謂，而應(yīng)該是軍政文獻的類稱。這便能解釋古人為何把“司馬法”看作是周代政典。如《周禮·天官·大宰》鄭玄注云：“政典，司馬之職，故立其官，曰使帥其屬而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國?！盵5]58南宋王應(yīng)麟云：“此古者‘司馬法’，即周之政典也。”[7]23清人張澍云：“此‘司馬法’，即周之政典也?！盵8]司馬法序言正是由于各類“司馬”所負(fù)責(zé)的編輯整理的軍政文獻，幾乎覆蓋了全部軍政文獻類別，“司馬之法”可以代指全部周代政典，所以《李衛(wèi)公問對·卷上》才有“今世所傳兵家者流，又分權(quán)謀、形勢、陰陽、技巧四種，皆出司馬法也”之語。這些“司馬”類軍政文獻具體有哪些，我們今天已無從可考，但據(jù)黃樸民先生推測早已散佚的《軍志》《軍政》《令典》《大度之書》等文獻就包含其中。[2]21

我們以“司馬之法”去解釋《太史公自序》中的“司馬法”，那么太公、孫子、吳起、王子成甫對“司馬之法”都能“紹而明之”，穰苴對其也可以“申明之”便可理解了。姜太公，在周初就被封為“文武師”，后伴武王領(lǐng)兵伐紂；孫武，吳王闔閭命之為將；吳起，領(lǐng)魯、魏、楚三國帥印；“王子”，《集解》徐廣曰：“王子成甫”[4]3305。據(jù)《管子·小匡》，管仲曾推薦其為齊國大司馬，“平原廣牧，車不結(jié)轍，士不旋踵，鼓之而三軍之士視死如歸，臣不如王子成父，請立為大司馬”[9]447。司馬穰苴，按《史記》載，齊景公尊其為大司馬。這些人都是執(zhí)掌軍事的“司馬”類官員，自然對“司馬之法”非常熟悉。而且“司馬”類官職出現(xiàn)得很早，《尚書》中《牧誓》《梓材》《立政》等篇都有關(guān)于“司馬”官職的記載。例如《牧誓》篇有：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師氏、千夫長、百夫長。[10]183

《梓材》篇有：

汝若恒，越曰：我有師師，司徒、司馬、司空、尹旅……[10]208

《立政》篇有：

立政：任人、準(zhǔn)夫、牧，作三事……司徒、司馬、司空、亞旅……[10]231

在周初，“司馬”之職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此外，陳夢家先生在《殷墟卜辭綜述》中提道：“馬受令征伐與射獵，很可能是馬師，后世司馬之官或從此出?！盵11]509雖然沒有材料證明商代就有“司馬”之官，但是與之類似的主掌軍事的“馬”類官員已經(jīng)出現(xiàn)。所以說，作為軍政文獻統(tǒng)稱的“司馬之法”出現(xiàn)的時間要遠(yuǎn)遠(yuǎn)早于《史記》中的“古者《司馬兵法》”。趙培先生云：“東周之世，九流并起，一改先前學(xué)在官府之舊貌，并臻于極盛。王官散在四夷，紛紛授徒講學(xué)，開學(xué)術(shù)之端。文獻性質(zhì)主要由官方公文、祝禱材料和檔案材料擴散到諸子百家之書?！盵12]261

趙先生認(rèn)為諸子之書源于官學(xué)，這與《漢》志一直到章太炎的“諸子出于王官”說相一致。兵書《司馬法》成書之初，也經(jīng)歷這樣一個過程，由官方文獻擴散到子書中。官方文獻，便是“司馬之法”，匯編所成，便是最早版本的兵書《司馬法》(很可能就是《史記》中的“古者《司馬兵法》”)。由于該書囊括了幾乎全部軍政文獻，所以其篇幅巨大，加上穰苴之言，流傳到漢代，共有一百五十五篇。這在當(dāng)時來看，可謂巨著。也由此，司馬遷對《司馬兵法》評價極高，說“宏廓深遠(yuǎn)，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兵書《司馬法》成書前的形態(tài)應(yīng)該是官方軍政文獻，即“司馬之法”?！妒酚洝分邪堰@一形態(tài)的稱為“司馬法”，與當(dāng)時所見兵書《司馬兵法》和《司馬穰苴兵法》作以區(qū)分。同時，“司馬法”應(yīng)該是古者《司馬兵法》成書過程中的重要資料來源。概括地講，《史記》中關(guān)于兵書《司馬法》的四種稱謂，實際上代表了兵書《司馬法》在成書前后的三段歷程，即“司馬法”(《太史公自序》中亦稱為“古王者”時期的“司馬法”)代表成書之前，以官方軍政文獻形態(tài)存在的“司馬之法”；“古者司馬兵法”是在整理“司馬法”基礎(chǔ)上成書的兵書《司馬法》最早版本，后來散佚不見；“司馬兵法”則是齊威王時由匯輯古者《司馬兵法》加上穰苴之言而成的兵書，其全稱為“司馬穰苴兵法”。對《史記》中與兵書《司馬法》相關(guān)稱謂的梳理，一來可以厘清兵書《司馬法》的成書過程，二來可以明確不同稱謂所指不同，學(xué)者在引用《史記》相關(guān)文本時，不同稱謂應(yīng)加以區(qū)分，不可混同。

三、《漢書·藝文志》中“司馬法”與“軍禮司馬法”辨

《漢書·藝文志》中的“司馬法”與“軍禮司馬法”所指相同，與《史記》中的《司馬穰苴兵法》為同一著作。

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錄有《軍禮司馬法》一百五十五篇。同時，在“禮”類和“兵權(quán)謀”類結(jié)尾處，記錄了《軍禮司馬法》原名為“司馬法”，屬兵權(quán)謀類，后班固將其列入禮類。

凡《禮》十三家，五百五十五篇。入《司馬法》一家，百五十五篇。[13]1710

又：

右兵權(quán)謀十三家，二百五十九篇。省伊尹、太公、《管子》《孫卿子》《鹖冠子》《蘇子》、蒯通、陸賈，淮南王二百五十九種，出《司馬法》入禮也。[13]1757

可見，在班固把《司馬法》冠以“軍禮”，列入禮類之前，書的原名叫“司馬法”。

班固的《藝文志》承劉歆《七略》，其中兵書類以任宏所校為據(jù)，也就是說在任宏校兵書時，其書名為“司馬法”。任宏成帝時人，司馬遷武帝時人，二者所距不遠(yuǎn)，任宏所校之《司馬法》應(yīng)當(dāng)就是武帝時世所常見的《司馬兵法》(亦即《司馬穰苴兵法》)。因此說，《藝文志》中的“司馬法”與“軍禮司馬法”所指相同，且與《史記》中的《司馬法穰苴兵法》為同一著作。

其實，自任宏以來，“司馬法”便是《史記》中《司馬穰苴兵法》的常見書名，一直到魏晉時也是如此。東漢鄭玄的《周禮》注、馬融的《論語》注，魏晉杜預(yù)的《春秋左傳》注等，常引《司馬法》，引文中提及書名時，都稱“司馬法”。如《周禮·夏官》鄭玄注：

《司馬法》曰：得意則愷樂愷歌，示喜也。[10]839

又：

《司馬法》曰：弓矢圍，殳矛守，戈戟助。凡五兵……[10]850

如《論語·學(xué)而》馬融注：

馬曰：“道，謂為之政教?！端抉R法》：‘六尺為步，步百為畝，畝百為夫，夫三為屋，屋三為井，井十為通，通十為成，成出革車一乘?！粍t千乘之賦，其地千成，居地方三百一十六里有畸，唯公侯之封乃能容之，雖大國之賦亦不是過焉。”[10]2457

如《左傳·成公七年》杜預(yù)注：

《司馬法》：“百人為卒，二十五人為兩。軍九乘為小偏，十五乘為大偏?！盵10]1903

又，《左傳·文公十三年》杜預(yù)注：

《司馬法》曰：“逐奔不遠(yuǎn)，從綏不及。逐奔不遠(yuǎn)則難誘，從綏不及則難陷。”[10]1852

班固是個例外，把《司馬法》從兵家類列入到禮類，便在書名前冠以“軍禮”二字。葉長青《漢書藝文志問答》云：“問：《司馬法》百五十五篇，《七略》本列兵權(quán)謀家，班固改入禮家，何故？答：《儀禮》十七篇，吉禮三，兇禮四，賓禮三，嘉禮七，軍禮皆亡，故班氏改入禮家而冠以軍禮，所以彌縫其缺也?！盵14]51因為《司馬法》中包含了大量的古代軍禮，所以班固才將其列入禮類，來填補五禮之缺。因此說，《漢》志禮類所錄的“軍禮司馬法”，與其行文中提及的，原本屬于兵權(quán)謀的“司馬法”是同一著作。并且從任宏一直到《隋》志之前，這部兵書的名稱一直是“司馬法”。

可以說，《漢》志中的“軍禮司馬法”就是《史記》中的“司馬穰苴兵法”，二者為同一著作，只是在班固對其進行分類時，與任宏不同，將其歸入禮類。這樣一來，我們既可以明確兵書《司馬法》在漢代的流傳，同時也可以明確當(dāng)時《司馬法》的篇幅，《漢》志記載一百五十五篇，是現(xiàn)存最早記錄《司馬法》篇幅的目錄學(xué)著作。以前由于對東漢時期的“軍禮司馬法”是否是西漢時期的“司馬穰苴兵法”的懷疑，進而導(dǎo)致“司馬穰苴兵法”的篇幅不確定的問題，可以得到很好的解決。

四、《隋書·經(jīng)籍志》中“司馬法”與“司馬兵法”

《隋書·經(jīng)籍志》里的“司馬法”與“司馬兵法”為同一著作，稱謂不同僅僅是版本之別。

《隋書·經(jīng)籍志》錄有“《司馬兵法》三卷，齊將司馬穰苴撰”[15]1012。同時，在經(jīng)類《三禮雜大義》下注云：“梁有《司馬法》三卷……亡?！盵15]924近600年的時間里，書名從漢以來常用的“司馬法”變成了“司馬兵法”，且篇幅大量減少，這讓一些學(xué)者對這兩本書是否為同一著作，產(chǎn)生了懷疑。最具代表性的是清人凌廷堪，其在《校禮堂文集·復(fù)姚姬傳先生書》中說：

伏讀集中論《司馬法》以世所傳本為偽撰，故《漢書·刑法志》所引不在其中。竊謂《漢》志所載《司馬法》與今所行《司馬法》當(dāng)是兩書，何以知之？考《隋書·經(jīng)籍志》經(jīng)類《三禮雜大義》下注云：“梁有《司馬法》三卷，亡。”此即《漢書·藝文志》禮類所載《軍禮司馬法》百五十五篇也(其書亡于江陵之難，《隋》志據(jù)《七錄》存其目耳)。又《隋》志子類載《司馬兵法》三卷，下注云：“齊將穰苴撰”，此即今所行本也。[16]219-220

清人黃以周也持類似觀點，他給曹元忠的《司馬法古注》作序時說：

古《司馬法》百五十五篇，劉氏《七略》《別錄》列兵家，班氏《藝文志》以其文多合于古禮，入之禮家。今所行《司馬法》三卷凡五篇，多言行兵之法，號曰《司馬兵法》……古《司馬法》至隋已亡，《經(jīng)籍志》兵家列《司馬兵法》三卷，即今五篇。顧今五篇，復(fù)有剝落刪削耳。予前作《軍禮司馬法考征》，凡佚文有見于唐以前書者，盡采輯之，以歸《軍禮》；唐以后書別有引見，悉屬《兵法》佚文。[17]序言

從文中可以看出，黃以周認(rèn)為《漢書·藝文志》所錄的“軍禮司馬法”為“古《司馬法》”，其書在隋朝時已經(jīng)亡佚。存世本那五篇，是《隋書·經(jīng)籍志》所錄《司馬兵法》的殘篇，且有刪削。凌、黃二人認(rèn)為漢代《司馬法》與《隋書·經(jīng)籍志》所錄《司馬兵法》是不同的著作，漢代《司馬法》在隋唐的時候就已亡佚，隋唐以后的存本，均是《隋書·經(jīng)籍志》中的《司馬兵法》的傳世本。

凌、黃二人之說似可商榷?！端鍟そ?jīng)籍志》雖為魏征所作，但與魏征同時代，且同為《隋書》編撰者之一的孔穎達(dá)，在給《左傳》《毛詩》作疏引《司馬法》時，均稱“《司馬法》云”，而不是“《司馬兵法》云”，如《毛詩·邶風(fēng)·擊鼓》正義有：

《司馬法》云：“鼓聲不過閶?！盵10]299

又，《毛詩·小雅·六月》正義有：

“夏后氏曰鉤車，殷曰寅車，周曰元戎”，《司馬法》文也。[10]425

如《左傳·宣公十二年》正義有：

《司馬法》：“兵車一乘有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10]1879

孔穎達(dá)在給《毛詩》《左傳》作疏時引《司馬法》文頗多，如果凌廷堪、黃以周所言確實，《司馬法》在隋唐以前就已經(jīng)亡佚，所存皆為《司馬兵法》，那么孔穎達(dá)在給經(jīng)書作疏時，引文應(yīng)該出自《司馬兵法》才對?？赏ㄓ[《毛詩正義》疏與《春秋左傳正義》疏里的引文，并沒有記出處為“司馬兵法”的情況。只有《左傳·僖公三十三年》鄭玄注文：“謂過天子門不卷甲束兵，超乘示勇。”[10]1833孔穎達(dá)疏云：“過天子門當(dāng)卷甲束兵，以古有此禮，或出《司馬兵法》。其書既亡，未見其本?！盵10]1833可見，孔穎達(dá)認(rèn)為亡佚的不是《司馬法》，而是《司馬兵法》。由于孔穎達(dá)沒見過《司馬兵法》，所以其文僅為“或出……”，不敢確言。反觀之，孔穎達(dá)所言確實者，均引自《司馬法》，足以證明孔穎達(dá)見過《司馬法》一書。

《隋書·經(jīng)籍志》經(jīng)類《三禮雜大義》下注云：“梁有《司馬法》三卷……亡?！薄端鍟そ?jīng)籍志》里常見“梁有……”對此，學(xué)者們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是《隋書》以阮孝緒的《七錄》做比對，《七錄》所錄之書，皆稱“梁有……”一種意見是“梁有”不單指《七錄》所錄，而泛指整個梁代書目所錄。不管哪種意見，按《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梁代是有一部三卷的《司馬法》存在的，到了隋唐時亡佚，但這并不能說明《司馬法》和《司馬兵法》是兩書，也有可能是一部著作的不同版本。梁代亡佚的只是其中的一個版本而已。如果是兩書，《司馬法》在梁代就已經(jīng)亡佚，按照凌、黃二人所說，唐以后的都是《司馬兵法》，那唐宋以來的史志、書目收錄的《司馬法》豈不都應(yīng)該是《司馬兵法》？可事實是，《舊唐書》《新唐書》皆錄書名為“司馬法”。另外，唐宋以來史志、書目多標(biāo)記為三卷，剛好與梁時所亡佚的《司馬法》卷數(shù)相同，這未免太過湊巧。

《左傳·桓公五年》孔穎達(dá)正義云：

《史記》稱齊景公之時，有田穰苴善用兵，景公尊之，位為大司馬。六國時，齊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乃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其中，凡一百五十篇，號曰《司馬法》。[10]1748

孔穎達(dá)這段記錄顯然是依據(jù)《史記·司馬穰苴列傳》，然而《司馬穰苴列傳》原文是：

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法兵法》而附穰苴于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4]2160

不難看出，孔穎達(dá)所言《司馬法》者，就是《司馬穰苴列傳》中的《司馬穰苴兵法》，也就是《史記》中的《司馬兵法》。如果唐代《司馬法》和《司馬兵法》為兩書，魏征在作《隋書·經(jīng)籍志》時，不可能對孔穎達(dá)常引的《司馬法》視而不見，而只錄《司馬兵法》。所以說，在隋唐之際，世上可能有多個版本的《司馬法》，有的被命名為“司馬法”，有的被命名為“司馬兵法”，但都屬于同一著作。

至于漢唐間《司馬法》篇數(shù)的大幅減少，李桂生先生曾作過詳細(xì)考證，認(rèn)為《司馬法》大量散佚的時間在南北朝時期。[1]184這便能很好地解釋為什么《漢書·藝文志》中著錄《司馬法》有一百五十五篇之多，而到了《隋書·經(jīng)籍志》就只剩三卷的問題。我們在明確《隋》志中的“司馬法”與“司馬兵法”為同一著作以后，可以證明清人黃以周、凌廷堪關(guān)于歷史上存在兩部“司馬法”，一為《司馬法》，一為《司馬兵法》的兩書論是不正確的。《隋書·經(jīng)籍志》以后，歷代史志、書目所錄的《司馬法》《司馬兵法》，凡列卷數(shù)者多為三卷。只有《直齋書錄解題》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列為一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此說明了原因：“隋、唐志俱作三卷。世所行本，以篇頁無多。并為一卷。今亦從之，以省繁碎焉?！盵18]2535歷代官、私書目《司馬法》《司馬兵法》沒有同時錄入的情況，且三卷與一卷之別，也僅僅是因為篇數(shù)不多，去繁就簡。實質(zhì)都是同一本書。到了北宋元豐年間，《司馬法》被編入到《武經(jīng)七書》系統(tǒng)，明清時期鮮有單行本流傳下來，今存世本五篇，也多是據(jù)《武經(jīng)七書》本而來。

由此可見，從西漢的司馬遷、任宏到東漢的班固，再到唐代魏征以及宋代的《武經(jīng)七書》系統(tǒng)，《司馬法》成書以后的流傳過程便可以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進而證明存世本《司馬法》并非后人偽造，而是從漢代本兵書《司馬法》流傳而來。清人龔自珍、姚際恒的存世本《司馬法》為后人偽造，非漢代“軍禮司馬法”之遺存說是不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