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時光之下的赤子紅顏

姚鄂梅是從湖北走出去的作家之一，她的人和文字都讓人感到分外親切。在武漢不多的幾次見面中，她給我的印象是爽利溫婉，腹有詩書氣自華，感覺現(xiàn)代的知識女性就應(yīng)該是她那樣兒的。她的寫作屬于不疾不徐、穩(wěn)打穩(wěn)扎的那種，慢慢發(fā)表、獲獎、出名，走傳統(tǒng)的寫作方式和傳播路徑，從湖北一直走到了文學(xué)生態(tài)極好的上海。這是姚鄂梅用她自己的節(jié)奏和努力走出來的平臺和聲響。她到上海之后不斷有中短篇小說問世，長篇巨作也是一部接著一部，文字愈發(fā)老辣自如。我感覺姚鄂梅是一個對生活和寫作都很有規(guī)劃和把控的人。從2012年至今，姚鄂梅一共給了《長江文藝》三篇小說，分別是：2012年第11期的短篇《心理治療師》、2015年第12期的中篇《紅顏》以及本期的短篇《舊姑娘》?？?，這就是姚鄂梅的節(jié)奏和心意。

姚鄂梅早期作品中最打動我的是中篇小說《穿鎧甲的人》，寫一個體制外愛書成癡的文學(xué)青年，游蕩在鄉(xiāng)村落魄潦倒、郁郁不得志，被視為“文瘋子”。他像刺猬一樣用鎧甲包裹起所有的純真與夢想、幻滅與哀傷，去抵擋世俗的偏見與時光的風(fēng)沙。這樣的人物品格被她更多地運用到筆下的女性身上。姚鄂梅特別擅長寫女性、寫日常，寫家長里短、人情冷暖，這些都是久泡在生活里的油鹽醋茶，可信手拈來?！缎睦碇委煄煛窌鴮懪畠汉秃髬尩募彝ド?，《紅顏》關(guān)于銀行職員的臺前幕后，《舊姑娘》是重病母親對孩子的精心安排。然而卻不給人以一地雞毛的感覺，關(guān)鍵在于她的敘事側(cè)重和精神底色。或者說，姚鄂梅一直想賦予這些女性某種理想化人格，她們熱愛生活、承受生活各種悲歡苦樂，她們在時光的打磨之下紅顏消褪然而初心不改。她們是葆有赤子之心的紅顏，是姚鄂梅觀察世界的一個無法窮盡的切口，就像她在創(chuàng)作談《女性是另一種人》所說：“女性是這樣一種人，她們的身體永遠(yuǎn)不會停歇，即使在最需安靜的時刻，即便牢牢縛住她們的手腳，她們?nèi)匀粫灯鹨豢跉猓崎_掉落下來的碎發(fā)。盯住女人，就是在一面鏡子里審視著全人類?！?/p>

三篇小說中的女性塑造，都有他者視角和一對人設(shè)，從側(cè)面介入，從人物關(guān)系中凸顯?！缎睦碇委煄煛肥桥畠貉壑猩朴诠バ男g(shù)的后媽，《紅顏》是銀行男職員眼中優(yōu)雅能干的女同事，《舊姑娘》是孩子眼中獨當(dāng)一面的媽媽。在他者看來，這些女性都是生活的主宰者，進(jìn)進(jìn)出出，忙忙碌碌，把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但是，如張愛玲說，“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再柔韌彪悍的女性，也有虛弱無力的時候?！缎睦碇委煄煛防锏暮髬屓f小年，一顆心撲在孩子身上，自以為可以充當(dāng)婭琪的心理咨詢師和人生規(guī)劃師，并不惜交出隱私、以改編過的自我成長故事來交心談心、引導(dǎo)激勵婭琪。就在萬小年心心盼著婭琪帶著她費盡心思相中的金龜婿回家時，不承想婭琪帶回的卻是那個小時候就認(rèn)識的失去母愛的孩子。她一直想要拆散他們，卻沒想到“兩個小可憐躲在暗處，摟在一起，一邊同病相憐，一邊嘀咕著如何對付她，捉弄她”。她本以為愿景在望，多年的心血和心機(jī)沒有白費，沒想到不但人設(shè)坍塌，還被女兒反唇相譏：“你自己的生活都百孔千瘡漏洞百出呢”、“你根本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反面教材”?！都t顏》中的銀行大堂經(jīng)理潔薇美麗高雅、應(yīng)付自如，簡直是亮瞎了初入職的銀行保安的眼睛。潔薇的活潑、脫俗、果敢，與“我”的無聊、困守、萎靡形成對比，終于激發(fā)了“我”從死氣沉沉的工作狀態(tài)中沖決出去。然而“我”卻無意中撞見了潔薇跟男人吵架，那世俗不堪的一面讓“我”不敢相信。沒想到令人震驚的事情還在后面。潔薇因為私自騰挪客戶存款被人發(fā)現(xiàn)，陷入一連串的隔離、審查乃至入獄事件中?！杜f姑娘》里的媽媽無論離婚還是身患重病，都以極大的堅忍和智慧呵護(hù)孩子的童心，竭力給予孩子完整的愛。她為孩子編織的那些善良的謊言，訓(xùn)練孩子自理能力和生存本領(lǐng)的種種用心，無不讓人動容。直到為孩子安頓好一切，看到孩子的成長獨立，病危的媽媽才把所有的真相和盤托出，鼓勵孩子要堅強(qiáng)地活下去，在不斷的奔跑中找到自己的“火光”。在女人最真實虛弱的時刻，也是母性最神圣動人的閃光。

我很喜歡姚鄂梅關(guān)于“舊姑娘”的說法。女子為“好”，少女為“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見了便覺清爽。“姑娘”一詞有多少美好的想象與寄寓。而“舊姑娘”指女性被時光打磨不掉的赤子之心，即使時光飛逝、容顏易老，她們依然目光清澈，生活節(jié)制，葆有最初的姑娘心態(tài)。生活的各種磨練，人生路上的風(fēng)吹雨打，摧殘不了她們心地的純良和對生活的熱望?！缎睦碇委煄煛分械娜f小年上學(xué)時因為成績出眾而被同學(xué)孤立，談戀愛時因為男友遠(yuǎn)走移情而陷入漫長情傷，這些成長陰影讓她成為一個小心翼翼、毫無個性的人。成年后的她想通過自己的婚姻家庭來挑戰(zhàn)世俗偏見，彰顯自我選擇。都說后媽難當(dāng)，萬小年要做例外的那一個。她嫁給一個喪偶的男人，不是出于多大的愛情，而是對孩子的憐愛，“她一看到這個孩子，就莫名其妙升起一股使命感，想要去照顧她，愛她”，這是天然的母性散發(fā)，更是女性的赤子之心。為此萬小年攢著一股勁兒，去削足適履般適應(yīng)婚姻，她自己沒有要孩子，去百般照顧、規(guī)劃這個視若己出的孩子的人生。雖然萬小年心理治療師的角色更多的只是于自己有意義，她對婭琪的人生設(shè)計是偏執(zhí)的失敗的一廂情愿的，但她對婭琪的愛與付出是真實的，她的天真悲憫也是真實的。《紅顏》里的潔薇言行舉止都透著清新不俗，她婚姻不幸經(jīng)濟(jì)窘迫，但是她更愿意向人展示她體面優(yōu)雅的一面。她初次看到“我”就“抬起面帶天然微笑的面孔，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我”，讓人想起嚴(yán)歌苓《第九個寡婦》中王葡萄的眼神，純真無邪，明亮清澈。潔薇如一面鏡子映照出“我”的單純多情和“父親”的世故算計，她是多么有情有義的人呵，在自己身陷囹圄的時候，還想著如何幫“我”職場晉升?！杜f姑娘》里的單親媽媽帶著孩子克服各種困難，用一個個童話般的說法去維護(hù)孩子的世界，教給孩子最樸素的做人道理和最基本的生活能力，她用最堅忍深沉的母愛留給孩子最美好珍貴的遺產(chǎn)。

世間難得赤子之心。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寫道：“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孟子·離婁下》說：“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金庸用武俠故事編織成人童話，沈從文被稱為“赤子其人，星斗其文”，根底都在于他們擁有理想主義情懷。人類和動物的童年時代總是天真浪漫、惹人憐愛，若人在成年之后歷經(jīng)世事紛擾還能葆有童真、清醒自持，尤為可貴。愿意去相信人性的美好，保持“人之初性本善”的善良純真。對世界永遠(yuǎn)葆有孩子般的好奇心和無窮的探究欲，對煙火人間充滿熱情，不輕易悲觀放棄。做人率性而不做作，世事洞明而不老于世故,飽經(jīng)滄桑而心明如鏡。有樂善好施的秉性，有普渡他人的情懷，有博大悲憫之心。從這個意義上說,赤子之心就是不忘初心，赤子情懷就是理想主義情懷。紅顏可以衰敗，身體終將老去，但情意永在、童真永在。姚鄂梅作品中的這些赤子紅顏，與當(dāng)下的時代癥候是一種鮮明對照，亦具有重要的滌蕩人心和精神引領(lǐng)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