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波
語言的群毆,文場的圍斗,施加于弱者,總是令人齒冷。
一個中學(xué)生寫了一篇《感謝貧窮》的文章,不窮的大人先生們知道了,就一擁而上,說邏輯混亂,狗屁不通,稱毒雞湯,非蠢即壞。他們不只在自媒體上叫罵,還在各種媒體欄目里喊打,仿佛這個中學(xué)生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罪錯,但其實,他們是在撲殺一顆稚真向上的心靈。
寫《感謝貧窮》一文的中學(xué)生,是貧困縣河北棗強的農(nóng)村女孩王心儀,今年高考被北京大學(xué)錄取。錄取通知書寄到家中時,她在外打工。女孩一家六口,爸爸外出做工,媽媽體弱多病,姥爺患病生活不能自理,大弟弟即將升入高三,小弟弟還沒上小學(xué)。在《感謝貧窮》中,她寫到,“貧窮帶來的遠不止痛苦、掙扎與迷茫。盡管它狹窄了我的視野,刺傷了我的自尊,甚至間接帶走了至親的生命,但我仍想說,謝謝你,貧窮”。
在這篇文章中,女孩感謝貧窮使自己零距離地接觸自然與土地,感謝貧窮使自己堅信教育與知識的力量,感謝貧窮賦予自己生生不息的希望與永不低頭的氣量。她寫到家庭被貧窮扼住咽喉和帶到絕望邊緣,寫到上學(xué)給家里帶來的負擔,寫到磨壞的鞋子、老氣的衣服受到的嘲笑,寫到父母給她衣服“干凈、保暖就很好”、“踏實做事就好”等教誨,寫到幸福不是因為生活是完美的,而在于盡力地擁抱自己所看到的美好與陽光。
這樣一篇出自貧窮家庭的女孩之手的文章,說是雞湯文,都是過分的,說是毒雞湯,就更是咒罵。任何文章,源于真實的生活,抒發(fā)真實的情感,就是好的。一個沒有衣食之憂的人,去教窮人從饑寒中體味偉大的意義,那是灌雞湯;要人甘于貧窮,那是灌毒雞湯。但對一個貧窮孩子來說,生在貧窮之中,體認到生活的艱難,但并不被貧窮擊倒,而是從貧窮中看到對自己的磨煉,感謝貧窮讓自己堅強,這是既直面現(xiàn)實又從現(xiàn)實中奮起的詩意。
但那些一擁而上的抨擊者則認為,貧窮不值得感謝,只值得控訴,貧窮是一種罪惡,苦難不能被詩意化,你考上了北大,要感謝只能感謝你自己,不是貧窮讓你考上北大,而是你自己的聰明和努力,而聰明和努力都跟貧窮不貧窮沒有關(guān)系。看起來,這也沒有什么不對,但搖頭晃腦的教師爺嘴里,這些話就是真正的毒雞湯,因為他不是讓人在貧窮中堅韌起來、陽光起來、樂觀起來,客觀地面對、積極地改變,而是先含恨意、徒然憤憤和控訴,好像貧窮了,人就該活得滿面羞慚或者下作不堪。
不處在貧窮境地的人,面對貧窮者,應(yīng)有體恤、有悲憫,有同情的理解,而一擁而上的高明者們,個個都像在作“何不食肉糜”的高明指點。按他們的指點,處身貧窮狀態(tài),就只能控訴;處身貧窮狀態(tài),就不配有樂觀的精神,不配有浪漫的詩意,甚至不配有平常的心境。這個女孩不是因為考上了北大才“感謝貧窮”,而是因為自己身上擁有一些品質(zhì)而感謝貧窮的磨礪,而在這些人看來,如果她不考上北大,那就什么價值也沒有,所以他們才說考上北大要感謝的是自己的聰明和努力。
我們常說感謝生活,這是一種讓生活成為人生滋養(yǎng)的態(tài)度,是一種積極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生活并不總是幸福的、甜蜜的、富足的,但仍然是值得感謝的。有的人生下來就殘疾,仍然感謝生活。海倫凱勒生下來19個月因病失去了聽力和視力,仍然寫下許多樂觀的篇章,而不是控訴命運的不公。貧窮也是一種生活,這樣的生活也許不值得愛戴,也許不值得留戀,但身在其中的人,并非就失去了感謝生活的資格,貧窮的生活仍然有其意義,而不是說陷身貧窮就沒有了價值,應(yīng)當一死了之,應(yīng)當把自己活成一個憤恨和控訴的主體。
寫下《感謝貧窮》一文的女孩,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在貧窮中體味著人生的真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