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劉政波,1974年12月生,遼寧本溪人。2003年之前寫作詩歌,先后在《詩刊》《詩潮》《中國詩人》《詩選刊》等雜志發(fā)表詩歌。2008年開始從事中短篇小說寫作,在《上海文學(xué)》《山花》《黃河文學(xué)》《長城》等雜志發(fā)表。有小說入選《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xué)選刊》等。獲遼寧省文學(xué)獎和《上海文學(xué)》短篇小說獎。
逝者已去,生者猶存。
朱河簡介:人約等于物。
一列火車的聲音。朱河可以確定,那是從草泥湖那邊的鐵路上傳過來的。但他,不相信是火車的聲音把他從睡夢中驚醒的。朱河大部分時間都處于睡眠狀態(tài)。睡眠是肉體的休息。在那一刻,靈魂也是安靜的。這一天,朱河仍舊是睡覺,可是靈魂不安靜了。夢境——一個世界。朱河在那個世界里活動起來。他看見那個女人,穿著一件紅色的風(fēng)衣出現(xiàn)在一棟高樓大廈門前。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女伴。她們是挽著走的。還有很多人,好像是她們一個單位的。她們似乎在聚會,但氣氛上很不對,好像是在請愿。那些人嘻嘻哈哈的,一點都不嚴(yán)肅,根本不像受了什么委屈和非法的待遇,還有迫害。那個穿紅風(fēng)衣的女人要比生活中好看,朱河是這么認(rèn)為的。朱河混進(jìn)人群之中,輕輕地喊了那個女人一聲。那個女人回頭看了看他,竟然白了他一眼說:“你是誰啊?你要干什么?”朱河自報家門,說了自己的姓名。那個女人仍舊沒有想起來的意思。她對身邊的女伴說:“這個人是不是有病???要不就是從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彼み^頭去。朱河有些尷尬,他想申辯一下,但沒有。他低著頭,默默地走了。那群人翻著白眼看著他??墒?,女人的紅衣服像一團(tuán)火,在他的腦海里燃燒著。火勢兇猛。朱河沒有甘心走開,而是坐在這棟大廈對面一個臺階上,抽煙。他在觀望著。女人的那些話,讓他的心里像堵了一塊堅硬的石頭,很沉,很硬。
這個時候,馬達(dá)騎著一輛摩托車,看見了朱河。
他問:“你干什么呢?怎么蹲在這里?!?/p>
朱河揚了揚頭。
馬達(dá)看到了那群人說“他們干什么?聚眾鬧事嗎?還是要暴動?”
朱河說:“不知道?!?/p>
“那你干什么?”馬達(dá)說。
“我在看那個穿紅風(fēng)衣的女人。”
“看她干什么?你的相好嗎?還是……”
“我們好過,現(xiàn)在她卻不認(rèn)識我了?!?/p>
“也許人家就是滿足一下身體的需要,你自作多情了?!?/p>
“不會吧。她竟然問我是誰?我是誰?我是朱河?!?/p>
“別郁悶了,也中午了,咱們?nèi)ズ赛c酒?!?/p>
朱河猶豫了一下,兩個手指把抽剩下的煙屁股彈飛了說:“看來,她真是把我忘了。”朱河跨上馬達(dá)的摩托車,兩個人找了一家小飯館,開始喝了起來。小飯館對面是一家私人幼兒園,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在里面跳舞。那個女人長得很性感,兩條腿細(xì)長細(xì)長的,像一只鸛鳥。馬達(dá)盯著那個女人看著。朱河也看了幾眼,但他還在想著那個穿紅色風(fēng)衣的女人。這時候,那個幼兒園的女人走進(jìn)來對著服務(wù)員笑了笑說:“我義務(wù)教你們跳舞,你們愿意嗎?”服務(wù)員沒吭聲。倒是馬達(dá)站起來了說:“我愿意。”馬達(dá)把朱河撂在小飯館里,一個人去了。幼兒園門上擋了一道布簾,但朱河可以看見馬達(dá)和那個女人蹦跳的腿和腳。朱河喝了一瓶啤酒,交了錢,又轉(zhuǎn)回到那棟大廈門前。那個穿紅風(fēng)衣的女人仍在那里。朱河怔怔地看著,心里很堵,他悻悻地離開了。
院中的一棵桃樹已經(jīng)含苞待放了。遠(yuǎn)處灰色的天空和這個季節(jié),還有這個小鎮(zhèn)都深深地藏在那些花苞里,也許桃花滿樹的時候,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朱河倒希望那樹桃花快點開放,粉粉的,馨香的,繚繞的,打開窗戶,會吹進(jìn)屋里,會進(jìn)入夢鄉(xiāng)。
兩只貓,從窗前經(jīng)過,它們的叫聲讓朱河心里面癢癢的,毛茸茸的,甚至帶著微微的震顫。春天,發(fā)情的季節(jié)。萬物復(fù)蘇。
草泥湖邊,有幾個孩子在放風(fēng)箏。風(fēng)箏在天上高高地飛著。朱河想,如果自己是風(fēng)箏的話,就一定飛得遠(yuǎn)遠(yuǎn)的,飛到藍(lán)天以外的地方去看看,說不定,能遇到外星人。他為自己的想法暗笑著。世界或者宇宙都是一個龐大的桎梏,沒有人逃離,即使死,即使灰飛煙滅。或者說,人的大腦也是一個世界,那些影像,那些記憶都無法抹去。
這個時候,一陣?yán)鹊穆曇糇屩旌拥陌l(fā)呆流動起來。他看見院外的路上,馬達(dá)正一個勁地摁著喇叭,在馬達(dá)摩托車的后座上坐著一個女人。朱河驚呆了。不會吧。那個女人真的是他夢中的那個幼兒園的女人。她是個身材苗條、溫文爾雅的女人。她的頭發(fā)在頭上挽著,看上去很舒服。她沖著朱河微笑著,淡淡的,甜甜的,像花。
馬達(dá)說:“朱河,我們?nèi)コ抢锟窗爬傥琛短禊Z湖》,你要帶點什么回來嗎?”
朱河想了想,也沒想到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他說:
“沒有?!?/p>
朱河從城里來到草泥湖快一個多月了,他一次都沒回去過。這是一次逃離,靈魂和肉體的逃離。
插畫/蘇向?qū)?/p>
馬達(dá)是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在草泥湖旁邊開了一家照相館。自稱是草泥湖的攝影師。
馬達(dá)說:“那我走了?!?/p>
朱河突然想起了什么,喊著:
“等等,對了,我一直在找一本書,如果有時間的話,你幫忙買回來。”
“什么名字?”馬達(dá)問。
“《人間的食糧》?!?/p>
“什么糧食???”
“是《人間的食糧》,不是糧食。”
“你還是給我用紙寫下來吧,省得我記不住?!?/p>
朱河找到一小塊紙,在上面寫上“人間的食糧”,走出院子,遞給了馬達(dá)。他捎帶看了那個女人一眼。只見那個女人皮膚薄軟如紙,他真想把“人間的食糧”這個書名寫在這個女人的臉上。他對著女人笑了笑說:“現(xiàn)在馬達(dá)好了,不光是草泥湖的攝影師了,還可能成為草泥湖的舞蹈家了?!迸诵?,微露出潔白的牙齒。
馬達(dá)裝好那個紙條說:“那我們走了。”
馬達(dá)騎著摩托車,馱著那個女人,女人兩手緊緊地?fù)еR達(dá)細(xì)瘦的腰,走了。
朱河搖了搖頭,質(zhì)疑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他心想,看來那個夢是真的了??墒?,那個穿紅色風(fēng)衣的女人到底是誰?現(xiàn)實中存在嗎?如果用馬達(dá)的現(xiàn)實來推理的話,那個穿紅色風(fēng)衣的女人一定存在,但現(xiàn)實中,她在哪里?而且自己還在夢中對馬達(dá)說,那個女人是自己的相好。嘿嘿。朱河突然笑了。很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笑聲在空氣里蕩漾,春天的空氣里。他回到院中,對著桃樹看著,那些蓓蕾飽滿,含苞待放。他甚至伸過鼻子嗅了嗅,他聞到了那股香味,豁然的,那香味也打開了他的內(nèi)心。
《人間的食糧》(作者:法·紀(jì)德)被稱為“不安的一代人的《圣經(jīng)》”,它是作者青春激情的宣泄,是追求快樂的宣言書;它充斥著一種原始的、本能的沖動,記錄了本能追求快樂時那種沖動的原生狀態(tài)。在《人間的食糧》中,作者甚至修正“我思,故我在”這一著名哲學(xué)命題,代之以“我感知,因此我存在”,將直接感受事物的人生姿態(tài),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人面桃花。人不在了,桃花仍在。但桃花還沒有開放。
朱河折了幾枝桃花,回到屋子里。他找出—個花瓶,盛了一些水在里面,然后把桃花插進(jìn)去,他靜靜地看著。那些蓓蕾,像嬰兒的眼睛;像少女的乳頭;像少婦涂抹蔻丹的腳指頭。細(xì)膩,柔美,甜潤,芳香。朱河蠢蠢欲動,坐下來吸煙,成為窗口擺設(shè)的男人。一個中年男人。一個神秘的,突然來到草泥湖的男人。
昨天晚上十點多,他聽見轟隆隆的聲音。跑到院子里豎起耳朵聽著,那滾動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雷。雷聲。真的是雷聲。像春天的鼓槌從頭頂開始,敲打著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有濕漉漉的東西打在臉上。他摸了一把,下雨了。第一次春雷動。第一次春雨下。他置身院中,聽雨的聲音,聞著雨的氣息。春天,就這樣在雷聲和雨聲的引領(lǐng)下來了。像一個害羞的小女孩。雨落在屋頂上。雨落在路燈的燈光中。雨落在樹上。雨落在草泥湖廣場。雨落在遠(yuǎn)處的湖面上。雨落在正在建起的高樓上。雨落在路上。
言辭抵達(dá)一種可能。這種可能也許像春天的氣息。草泥湖。湖面上未融化的冰。還有冰水混合物。冰面開闊。凝滯的水,冰未融化。相信春天的冰面是脆弱的,易碎的。雷聲轟鳴。遠(yuǎn)處的湖聽到了嗎?那些冰聽到了嗎?它們會從沉睡中醒過來,慢慢地融化。固體的冰成為液態(tài)的水。這是過程,也許人活在世上,過程很重要吧。
春天來了,他將從春天開始他的生活。也許是新的生活。
這個下午和來臨的傍晚,朱河一直盼望著馬達(dá)的出現(xiàn),可是他們沒有回來。那種盼望里藏著什么。他心里激靈了一下,理智地搬運過一座冰山,放在胸腔里。他餓了,陣陣腸鳴,回蕩在身體里。他給自己做了一鍋粥,就著買回來的咸鴨蛋,喝了一碗粥。他嘴里沒有味道,漱了幾次口,仍舊淡然無味。他發(fā)現(xiàn)窗邊花瓶里的桃枝,他掐下來—個蓓蕾,放進(jìn)嘴里嚼著,淡淡的甜,在舌頭上。他想,我戕害了一朵花。他仿佛聽到了花朵在身體里尖叫。他看著那些蓓蕾,感覺到一股內(nèi)在的力從蓓蕾里往外生長著。他甚至聽見花瓣展開的聲音。那聲音讓他的身體在瓦解。他想到了一個人,那個人現(xiàn)在安息在草泥湖東山的一個墳?zāi)估铩?/p>
那個人叫冼末。
2002年12月21日是朱河在夢中想到達(dá)的—個日子。他也不知道為什么。12月21日。像一個聲音在召喚著朱河。他已經(jīng)病了幾天了,從床上坐起來,看著窗戶上很厚的霜花,他知道外面很冷。朱河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上班了,他不知道廠子里怎么樣了。再說了,他身體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不能上班??!朱河在一家鋼廠上班。朱河坐在床上感覺眼皮無力,他問了一句:“今天是12月21日嗎?”沒有人回答他。他不知道妻子干什么去了。他的眼睛在墻上看著,尋找著存在的日歷??墒?,沒有。根本沒有。墻上只是有一面鏡子。那還是朱河和妻子從父母那里搬出來時帶過來的,上面有一道裂縫,很早就有了,沒有人知道那裂縫是怎么出現(xiàn)的,沒有。朱河想湊到鏡子前面看看他的臉,病態(tài)的臉。
今天是12月21日,12月21日這頁日歷很久以前他就從日歷上撕了下來。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那樣做。他把這頁日歷撕下來后就放在電腦桌的抽屜里。因此,他在日歷上沒有發(fā)現(xiàn)12月21日。他仔細(xì)地把日歷從墻上拿下來,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被撕的痕跡,那一頁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樣,就像印刷廠出了問題似的。他坐在電腦前面敲打著鍵盤,雙手無力,手腕顫抖著,臉色蒼白。他感覺到渾身的血液在向一個地方涌動著,那個地方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大家猜到是什么了嗎?那就是:肛門。他想,也許這是我最后的一篇文字了,可以算作遺書或者別的什么。他想,我就快死了。死亡,是一個提起來叫人很悲傷和絕望的字眼。
他想吃幾片藥,吃那種治療潰瘍出血的藥片:甲氰咪呱(雷尼替?。?。他四處翻找著,最后在電腦桌的抽屜里看見了,一個白色的藥瓶。那個白色的藥瓶被一張紙包裹著,只有打開那頁紙,才能看清楚藥瓶上面的黑色的小字。那頁包裹藥瓶的紙就是那頁日歷,它在一個疾病到達(dá)的日子自然地打開。
在這間屋舍里,那頁日歷上同樣呈現(xiàn)出了朱河的面孔。
朱河打開那頁日歷,把里面的藥瓶拿出來,輕輕地擰開蓋子,先是藥片的苦味從里面飄出來,接著看見了里面白色的、閃著光的藥片。朱河想,也許這藥片會減少他一段時間的疾病或者躲避開那個悲傷的詞。他不知道這些藥片能支撐他多長時間,或者說能支撐他的悲觀多長時間。他晃了幾下,里面有半瓶的藥片,顯然以前就被他吃過,吞噬過,也是為了支撐他的悲觀,來自疾病的悲觀。朱河下床走到陽臺,想倒一口水,把藥片吞噬下去,藥片到達(dá)內(nèi)臟和血液之中,融合著,他就會好受一些或者說不會眩暈。眩暈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癥狀。因為血液無法輸送到他的大腦里,他的大腦就像一個空盒子無法得到汽油之類的液體,繼續(xù)工作。人其實就是一架機器,肉體的機器,通過所有的管道連接著,每一處重要的器官都是一個泵站,通過血液才能工作起來。
他倒水的時候看見玻璃上的霜花,白色的,看上去就像一個龐大的羊群。他想到了那個故事,那個關(guān)于迷羊的故事。而他就是那一只。為什么不?他感覺到喝進(jìn)嘴里的水很涼,仿佛冰茬扎進(jìn)他的喉嚨里,那藥片旋轉(zhuǎn)著,掙扎著,進(jìn)入到他的胃里。他多少有些放心,有些安慰。他想,或許他這臺機器還會運轉(zhuǎn)一段時間,還會有一段時間的掙扎。他瞇著眼睛,開始在那個滿玻璃的霜花上尋找著那一只他喜歡的羊或者說是他自己。
他陷入了沉思的重圍,開始重溫那十幾年前的如煙的往事。那記憶的道路上,是那么的錯綜復(fù)雜,唯獨有一條道路上有一面鏡子立在那里,或者是兩面,立在道路的兩端,閃閃發(fā)光。有一面是12月21日。另一面……
是那鏡子的光引領(lǐng)著他走上那條道路。或者說是那鏡子的光在決定著他的走向,正確的走向。他越過重重疊疊的霧障,似乎看清了那個朦朧的草泥湖小鎮(zhèn)。為什么要說到這個草泥湖小鎮(zhèn)呢?因為1987年以前,他都是在這個小鎮(zhèn)上生活的。
要想看見那面鏡子,只能回到這個小鎮(zhèn)。
朱河坐著長途汽車,回到了草泥湖小鎮(zhèn)。
那石板鋪成的小路,蜿蜒曲折,就像一根根骨骼在小鎮(zhèn)的身上延伸著。朱河的腳剛落在石板路上,他的身體就晃了晃。他感覺到藥片在他的體內(nèi)沒有起太大的作用,沒有抑制住疾病的蔓延,而且他感覺疾病在他的體內(nèi)更加地張狂起來。他抬起頭,看了一眼掛在小鎮(zhèn)上空的一個血餅似的太陽,一些毛茸茸的光在血餅的周圍,像一群蒼蠅。朱河想,還是應(yīng)該感謝那些藥片的,畢竟它們多少支撐了他的悲觀和絕望,使他能踏著往事的道路去尋找墻上的那面鏡子:1987年9月30日。
一個聲音:“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你在2002年12月21日注定會回來的,那是你轉(zhuǎn)向往事的一面鏡子,一面鏡子到達(dá)另一面鏡子,你看見了……看見了……”
朱河驚異地問:“我看見了什么?”
那個聲音消失了。
朱河在街上看見了一個送葬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過。悲傷的哭聲像天上落下的雨滴紛紛揚揚地砸在朱河的頭上,把他的腦袋一下子劃開,放進(jìn)去一道閃電。朱河感覺到那道閃電是他回到這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賜給他的禮物。他閉目接受了。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見地上的紙錢在翻轉(zhuǎn)著,滾動著,飛舞著,圍繞著他的身體像成一個圓圈,轉(zhuǎn)動著。朱河怔住了,頹然地坐在了地上。
這是怎么了?那送葬的棺材里的死者又是誰?
一?;覊m落在了朱河的眼前,落在了那面1987年9月30日的鏡子上。那面鏡子變得灰暗起來,旋轉(zhuǎn)著呈現(xiàn)出小鎮(zhèn)上的一草一木。朱河從鏡子里聽見了小鎮(zhèn)上的火車的尖叫聲,從鐵軌上碾過的聲音。悲哀地從他的心上越過去,流出滴滴鮮血,開放成茂盛的花朵在那詭譎的鏡子上:1987年9月30日。
他本想繞過這場悲傷的葬禮直接向1987年9月30日走去??墒乾F(xiàn)在他無法繞開了,無法。
因為一個穿著紅衣的女人走過來說:“你就是朱河嗎?你終于回來了?可是,他還是在昨天自殺了,因為他說過2002年12月21日是他的終點,到那時候,將有一個叫朱河的人回來,回到草泥湖小鎮(zhèn),在大街上他們會相遇的,只不過一個在棺材里,一個過客般地站在棺材的旁邊?!?/p>
紅衣女人邊說邊哭著,眼淚滴落在那悲傷的琴弦上,震顫著,幾乎要把一個人的心臟碾碎。她用她的手背在擦著眼淚,看著朱河說:“為什么死的是他,而不是你?”
朱河看著紅衣女人,感覺有些陌生。他有些聽不明白紅衣女人說的是什么。他發(fā)呆地看著紅衣女人滴落的悲傷的淚水是那么晶瑩透剔地滾落在石板路上,在一個黃色的紙錢上洇開來。紙錢在地上被風(fēng)吹得幾次想翻過來,可是因為女人的眼淚把他洇濕了,本身太沉重了,無法動彈。
朱河懵懂地看著紅衣女人說:“今天到底是2002年12月21日還是1987年9月30日?”
紅衣女人忍著悲痛說:“你不知道嗎?這是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這個問題只要死去的他和你能回答清楚,不是嗎?”
朱河猶豫了一下說:“我還沒有到達(dá)1987年9月30日呢?你又是誰?那個死去的人又是誰?”
紅衣女人又哭了起來,哭得更加傷心欲絕。
紅衣女人引領(lǐng)著朱河來到一個二層的灰色小樓。
“你想起來了吧?朱河。”紅衣女人堅定地說,“這里是哪你不會不知道吧?還有小樓對面的那座鐵塔,你都忘記了嗎?”
女人說著,用她細(xì)長的手指指著遠(yuǎn)處草泥湖邊的鐵塔。一陣風(fēng)吹過,從鐵塔那邊傳過來一陣陣悅耳的鈴鐺的響聲,又像是陣陣的哀鳴,在哀悼那個死去的人。哀傷像一把刀子劃過了朱河的心臟,他想起來了,他終于到達(dá)了1987年9月30日。
“你是小嵐……”
他看著小嵐說著,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難道……難道……冼末真的死了嗎?”
“是。”
“難道就為了2002年12月21日嗎?一個罪惡的日子嗎?”
“不是。他只是在臨死的時候提到了2002年12月21日,在前一天死的,就是從那個鐵塔上跳了下來。當(dāng)學(xué)生們把他抬回來的時候,我趴在他的嘴邊,聽他說起了你的名字,還有2002年12月21日這個日子。他胃癌已經(jīng)晚期了,他是從醫(yī)院里逃出來的?!?/p>
一把鈍刀子在割著他的心,一下下地,劃開,張開傷口,從傷口里滾落鮮艷欲滴的血珠。他的心里出現(xiàn)了一片凄涼的荒草。
那個時候,他們都瘋狂地喜歡詩歌。那個時候冼末是鎮(zhèn)上小學(xué)校的老師,朱河是鎮(zhèn)上技校的學(xué)生。他們是通過詩歌相識的,并且成了很好的朋友。那時候,小嵐就是冼末的女朋友。小嵐時常替他們抄寫他們寫出的詩歌,往城里的報紙投稿??墒嵌寄嗯H牒!?墒撬麄?nèi)耘f在寫著,為了一顆自由的心靈。他們拿著他們的詩歌到小學(xué)校不遠(yuǎn)的那座鐵塔上大聲地朗誦著,朗誦給那些飛鳥聽,朗誦給那些清風(fēng)聽,朗誦給那些草木聽……
他們會激動地坐在鐵塔上看著遠(yuǎn)處開來的火車談?wù)撈鹉莻€時代的一些詩人的名字。他們的名字在2002年12月21日的鏡子上蒸發(fā)殆盡。
插畫/蘇向?qū)?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8/15/qkimagesxmzkxmzk201830xmzk20183027-3-l.jpg"/>
向黑暗里走去,企圖發(fā)現(xiàn)一點新的光芒
可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只看見黑暗中的鐵塔
仍舊在站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倒塌?
我站在鐵塔上,看著四周的風(fēng)景,黯然神傷
一個人的生又是什么?是悲觀?絕望?
我在某一天一定會學(xué)習(xí)飛鳥的飛翔
從鐵塔上面……向鐵塔更遠(yuǎn)的方向,飛翔……
《1987年9月30日:紀(jì)念》
小嵐在那里悲傷地背誦了他們的詩歌,朱河和冼末的詩歌。小嵐和朱河都淚流滿面。可以說,這些年,朱河的心里已經(jīng)沒有了詩歌,生存的壓力已經(jīng)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了,根本沒有心思想到詩歌。沒有。
小嵐說:“上樓吧!冼未有一些詩稿要我轉(zhuǎn)交給你?!?/p>
朱河和小嵐一級級地邁上樓梯,樓梯的扶手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
小嵐說:“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在這里住了,自從他病重了,我們就一直呆在醫(yī)院里?!?/p>
“他怎么不告訴我?”朱河說。
小嵐眼睛看著遠(yuǎn)處的鐵塔,眼睛里閃過光芒說:“他不讓我告訴你,他說你會來的,在那天,在2002年12月21日。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說得那么肯定。”
“也許是宿命中的東西。”朱河說,“我不是真的回來了嗎?在我到達(dá)1987年9月30日的地點、時間、人物……可是,人物已經(jīng)不……”
朱河嗚咽了,嗓子里像卡了什么東西。
朱河滿眼淚水,手里握著從草泥湖小鎮(zhèn)上帶回來的詩稿。他翻到了《1987年9月30日:紀(jì)念》。而他的電腦桌上放著的是那頁撕下來的2002年12月21日的日歷。
那些藥片在他的胃里絕望地旋轉(zhuǎn)著……
朱河一遍遍地誦讀著那首詩歌,在往事的道路上奔馳著,那鐵塔,那火車,那麥田……一切都在那往事的道路上奔馳著。他想,我拿什么來紀(jì)念冼末呢?還是寫一首《2002年12月21日:歲末》。
我模仿著,模仿著,可是沒有鐵塔
那旋轉(zhuǎn)的藥片融入到血液之中
它們是那樣的無比絕望,沉積下來
我企圖模仿飛翔,可是我沒有翅膀
我想到了,想到了
每一處高于身體的建筑都是鐵塔
比如:我居住的樓房……
朱河的妻子心里藏著一個巨大的喜悅,她幾乎是小跑著,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朱河。她竟然圍了一個紅色的圍脖,在風(fēng)中飄揚著。朱河站在陽臺上,看著幾只鴿子在對面屋頂上飛翔著。他也看到了他的妻子拐進(jìn)樓道。那幾只鴿子在緩慢地飛翔著,朱河知道鴿群中有一只是冼末。
妻子打開門沖進(jìn)來,沖到朱河的跟前,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朱河意外地看著妻子,想說什么,卻沒有說。他的胃再一次隱隱作痛,也許那些藥物失效了。
妻子興奮地說:“我爸,上調(diào)了,從草泥湖小鎮(zhèn)一下子調(diào)到了我們這座城市了,副市長?!?/p>
朱河一動沒動。
妻子說:“你怎么不高興?”
“我高興什么?與我有關(guān)嗎?”
“怎么沒有關(guān)系,這回你就不用在那個破鋼廠干了,我也不用在那個啤酒廠干了,我打電話給我媽了,叫我爸幫忙調(diào)調(diào)我們的工作,他們總不能看著他們唯一的女兒和女婿在工廠里,像奴隸一樣地干活吧?!?/p>
朱河仍舊沒有說話,他看見那群鴿子越飛越遠(yuǎn)。他想,冼末一定跟著那群鴿子飛回了草泥湖小鎮(zhèn)。
“今天晚上,我們?nèi)ゲ菽嗪℃?zhèn)看看我們的父親吧?!逼拮诱f。
“我的胃還沒好,你還是一個人去吧。”
“我們打車去,又不是叫你走去?!?/p>
“我今天夢到冼末了,你還記得那個人嗎?”
“就是那個從草泥湖鐵塔上跳下來自殺的那個人,夢見他怎么了?”
“不怎么的。我不想回去?!?/p>
“不回去,拉倒,那你就在那個破鋼廠干一輩子吧。我—個人去?!逼拮託夂吆叩卣f著,開始收拾東西。
時間是一個迷宮,這一晃六年又過去了。也許是因為冼末,朱河的眼淚流了出來,他走出院子,慢慢地走著,向東山走去,在路上,他買了一瓶酒。春天的東山,草木仍舊是干枯的,易碎的。顏色淺黃帶著慘淡的白。冼末的墳?zāi)闺[藏在低矮的灌木叢中。朱河扒拉著那些干枯的草,還有灌木的樹枝,一塊青石板的墓碑呈現(xiàn)在眼前。只見墓碑上寫著:我來過,我存在。冼末之墓。
朱河坐下來,手在墓碑上摸了摸說:“冼末,我來看你了,現(xiàn)在好了,我想你的時候就會上山來看看你,我現(xiàn)在是一個自由人了,我解脫了?!?/p>
眼淚在眼圈里滾動著。朱河在控制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朱河打開那瓶白酒,往地上灑了一些說:“冼末,我知道你不能喝酒,我也不能喝酒,但今天,我要陪你喝點?!敝旌泳瓦@樣,跟冼末說著話,自己喝一口,然后給冼末喝一口。很快半瓶酒下去了。朱河才想起來,掏出煙,點了三根,放到冼末的墓前。三小股煙,縹緲著,燃得很快,就仿佛冼末在吸似的。
從東山下來,在路上,朱河想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當(dāng)年在冼末的葬禮上,出現(xiàn)了一個穿紅衣的女人。那個女人是冼末的妻子小嵐??墒亲约簤艟持械哪莻€穿紅衣的女人看上去不像小嵐,而且自己是那么肯定地對馬達(dá)說,那個夢中的女人是自己的相好的。
朱河陷入了謎團(tuán)之中,他想找到小嵐,他想知道小嵐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也許小嵐的出現(xiàn),會讓他的生活變得晴朗起來。他覺得眼前的草泥湖是空前的美麗,一切都仿佛是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得鮮艷、溫柔,從云層里透出一小片藍(lán)天,微暖的日光刺得他的眼睛發(fā)花。淡藍(lán)的草泥湖面,水盈盈的,浩蕩的水域像一個人的胸懷,他看著,嘴角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從草泥湖邊的樹叢里傳來陣陣鳥雀純樸的歌聲,在他心里引起縹緲的憂傷,這種在寧靜的故鄉(xiāng)聽到的鳥雀的叫聲,使他的心怦怦地跳得很快,眼睛里飛濺出兩滴顫顫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