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白
父親忌日那天,她在微信好友圈上傳了父親不同時期的照片。父親去世多年,她對父親的愛與思念綿長、幽深。她跟我敘述過父親的最后一天,說得那么從容、質樸、哀愁、深情,卻不乏節(jié)制,是一篇不需要任何雕琢的美文。但是,她拒絕寫下來,拒絕把思念化作文字。因為,她在心里不接受父親離開的現(xiàn)實。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父親的照片上。一個人躲進書房,坐在電腦前,以為在工作,卻默默地落下淚水,任淚水打濕鍵盤。
我的父親在今年6月也去了另一個世界。想起那個過程,那個場景,不禁淚流滿面。
拭淚的指縫間,陽光下的實物呈現(xiàn)出一種抽象的造型,色彩虛幻。穿過這迷宮一樣的殿堂,往深里走去,我仿佛看見,父親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女兒。他以證人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女兒慣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中,影響并貫穿于女兒的生活。父女時而平行,時而有交點,彼此對立、呼應、關照。
只有在清明節(jié)的時候,在墓地祭祀燃燒的火焰中,女兒才會想起大理石下木盒子里裝有父親的骨殖。原來,那個高大偉岸的父親變成這么一小點。像變魔術一樣。
但是,當她離開墓地,倏然間,父親又滿血復活地呈現(xiàn)在女兒面前。他不曾死過,也從來不曾離開。他像往常一樣生活在他的屋子里,只要女兒有空回家,就能見到他。父親一直要走完女兒生活的全部細節(jié)、場景,尾隨到女兒生命的終結。
某主持人有個演講,關于他與父親的對抗。他的父親儼然以一個君王的姿態(tài)生活在孩子與妻子組成的家庭中。君王從來沒有認可過自己的兒子,哪怕兒子考了全年級第一,君王也能找到兒子考卷的瑕疵并指責兒子。君王之所以能夠成為君王,全在于他對妻子、孩子的不斷否定,在這種不斷否定中,拔高自己的地位。兒子不甘心被精神奴役,尋找一切機會與父親對抗。父子對抗了一生,直到父親生命的最后時刻,在重癥監(jiān)護室,父子盡釋前嫌。
兒子在批判父親的同時,自己也不自覺地傳承了父親的這種個性。有細節(jié)為證。兒子婚后有了新生兒,病危的父親想見新生兒一面。但是,父親的理性告訴自己,這是不切實際的。病房的細菌對新生兒的危害使得所有人都反對這場會見。父親也反對把新生兒帶進病房。父子為此產生了新的對峙。為了證明自己的孝心、寬容,兒子不顧妻子、母親、父親、醫(yī)生的決然反對,一定要把新生兒送進病房讓父親抱抱,見上一面。父親的兒子,像父親當年一樣,成為家庭的意志強者。
未經反思的生活是蒙昧的。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人類從來都是這樣,這是強大的基因的力量,只要基因不死,父母子女親人就不會離開。不論那個父親是慈祥的、憂傷的、堅硬的、乖戾的——他都如影隨形。他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他使我們真實。
我的父親也如此。父親從來不曾離開。他早在我們的基因里埋下伏筆,埋下種子。這是不是父親的初衷?
(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 圖/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