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型危險駕駛案實證研究

文◎

醉駕入刑以來，在法律適用和司法政策把握上一直存在爭議，一些問題日益凸顯。筆者立足辦案實踐，兼顧理論思考，對S省近六年來所辦28736件醉駕案進行匯總，隨機抽取3450件醉駕案［1］進行了樣本分析。該樣本覆蓋了S省21個市州90個區(qū)縣，在經濟發(fā)展、地域特色、城鄉(xiāng)分布、飲酒文化、司法環(huán)境等方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力求通過全面觀察和重點采集相結合方式，深入調研，分析存在問題及成因，對醉駕案的處置和社會治理提出構想。

一、醉駕入刑后的司法現狀

據不完全統(tǒng)計，2011年5月至2017年6月，S省檢察機關公訴部門共受理醉酒型危險駕駛案26736人，占同期公訴受案人數的7.9%，其中提起公訴24889人，不起訴478人；法院已審結案件中判處拘役實刑11297人，緩刑13155人，免予刑事處罰277人。案件具體情況及特點如下：

（一）基層司法機關辦案數和辦案負荷均大幅增加

自醉駕入刑以來，醉酒型危險駕駛案尤為高發(fā)多發(fā)。從發(fā)案情形看，各地醉駕案占比呈大幅上升趨勢，如 2011年至 2016年，C、P、L、N、S市檢察機關醉駕案占比分別上升 20.06、13.62、11.22、9.64、11.76 個百分點；截止2016年，醉駕案占比超過10%的區(qū)域有10個市。從絕對數量來看，C市以3467件醉駕案遙居榜首，有7個市醉駕案年受案超300件。相對于《刑法》規(guī)定的450余個罪名而言，單個罪名的犯罪數量不可謂不大。在辦案負荷方面，司法責任制改革后基層檢察院員額制檢察官有限，有的地方公訴員額制檢察官僅有2人，案多人少矛盾進一步突出。

（二）大量的社會勞動力因醉駕入刑

從抽樣的3450件醉駕案來看，無業(yè)人員僅971人，其他2479名犯罪嫌疑人身份涉及工人、農民、個體勞動者、進城務工人員以及政府機關、郵電系統(tǒng)、銀行、鐵路、稅務、水利、審計、國企等社會各個階層行業(yè)，且22歲至55歲2326人，占比高達67.42%。這類群體幾乎為社會的主要勞動力。雖然醉駕案件最高刑僅為拘役，一般不構成逮捕條件，但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一旦涉案，執(zhí)法司法機關通常會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醉酒駕駛機動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的規(guī)定，采取拘留、取保候審、監(jiān)視居住乃至逮捕措施。之后，絕大多數案件會提起公訴，被法院判處拘役。

（三）發(fā)案狀況具有明顯的地域特征

從S省省情來看，幅員廣闊，人口眾多，多民族聚居，五大經濟區(qū)經濟狀況不盡相同，在醉駕案發(fā)案數量上表現得尤其突出。如CD平原經濟區(qū)總人口超過3700萬人，2016年經濟總量突破2萬億元，醉駕案件也相應高達5033件，占全省該年度醉駕案件總數61.8%。而盆地南部經濟總量超過5000億元，醉駕案件共2724件，占33.45%。西部和西北經濟區(qū)經濟體量相對較小，醉駕案件共517件，占6.35%。根據人流車流量、民眾生活軌跡、道路分布、城鄉(xiāng)區(qū)域等因素分析，在主城鬧市區(qū)發(fā)案的1848件，占53.57%；在城市道路、居民住宅區(qū)、國道省道、大件路以及城鄉(xiāng)結合部等地發(fā)案的916件，占26.55%；單純在鄉(xiāng)村道路發(fā)案的634件，占18.38%。同時，醉酒后駕駛危險系數較大的貨運、客運車輛也多出現在城鄉(xiāng)結合部及國道省道，抽樣中有37人屬高速路上醉駕，社會危險性和法益侵害極大。

（四）醉駕案發(fā)案原因主要為臨檢、違章、事故三類

抽樣的3450件醉駕案中，因交警臨檢發(fā)案的1726件，占50.03%。因事故發(fā)案1616件，占46.84%。因違章發(fā)案39件，占1.13%。因糾紛、群眾舉報等其他原因發(fā)案69件。由于主城區(qū)人流、車流較大，交警部門基于警力限制和打擊效率，通常采取餐飲業(yè)集中路段、重要路口“定點守候+不定點巡邏”等方式強化臨檢執(zhí)法，客觀上造成臨檢類案件發(fā)案率高。而因事故發(fā)案在邊遠縣較多，民族區(qū)域醉駕案基本因事故發(fā)案。

（五）血液酒精含量成為定罪量刑重要評判因素

為進一步對應反映血液酒精含量 （mg/100ml）與量刑結果的關系，筆者隨機抽取3411個有效樣本，做表分析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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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上表格可見，各地在處置醉駕案時仍存在量刑不均衡現象。如，血液酒精含量80毫克至100毫克的被告人，仍有64人被判處拘役，占該類情形的16.8%。而血液酒精含量在200毫克以上的被告人，雖然屬于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醉酒駕駛機動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規(guī)定的八類從重處罰情形，但仍有290人被判處拘役宣告緩刑，占11.91%。上述樣本中具有自首、坦白、如實供述罪行、賠償獲得諒解、當庭認罪、初犯等從輕情節(jié)的2904人，占85.14%。具有超載、超速、無證駕駛、前科等從重情節(jié)的427人，占12.52%。

二、司法實踐中的主要問題剖析

調研中發(fā)現醉駕案在法律適用、程序規(guī)范和司法政策把握等方面存在一些問題，應引起重視。

（一）案件數量持續(xù)增長，醉駕入刑的規(guī)制成效受質疑

1.“兩個一律”作為辦案原則被極端執(zhí)行。2011年5月1日《刑法修正案(八)》正式實施后，公安部、最高人民檢察院分別作出“醉駕一律按刑事案件立案”和“醉駕一律入刑”的表態(tài)。自此全國各地掀起查處醉駕高潮。自2011年以來，S省醉駕案年均增長約70.8%，個別年度增長160%以上，對比同期S省機動車保有量和機動車駕駛人數不足20%的增長幅度，［2］上升趨勢迅猛。

2.大量輕微醉駕案刑事化處理，影響司法資源的配置使用。抽樣的3411件醉駕中，血液酒精含量80至200毫克/100毫升之間的2707件，占79.36%。對如此多輕微犯罪人群，一旦啟動刑事訴訟程序，公、檢、法需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不僅耗費有限的司法資源，加劇了案多人少的矛盾，還壓縮了其他職能的發(fā)揮空間。

（二）實體法適用不統(tǒng)一，影響司法公信力

1.對《刑法》總則第13條、第37條與分則第133條之一的理解適用有偏差，缺乏對醉駕行為法益侵害實質性判斷，導致部分地區(qū)辦案唯血液酒精含量論。據不完全統(tǒng)計，自2013年以來，S省危險駕駛罪的法定不訴率是0.06%，情節(jié)輕微不起訴率是1.08%；甚至有13個市所轄基層檢察院全年無一件情節(jié)輕微不起訴醉駕案。

2.入罪標準較低，打擊面過寬，有違刑法謙抑性原則。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醉酒駕駛機動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規(guī)定的血液酒精含量80毫克/100毫升這一入罪標準，沿用的是2004年國家質檢總局制定的醉駕標準。這雖與國際通行標準相符，但國外一般作類似我國行政處罰性質的處置。調研發(fā)現，S省血液酒精含量在80毫克至160毫克/100毫升醉駕者占一半以上。由于入罪的標準很明確，出罪標準不好掌握，實踐中醉駕只要被抓基本都定罪處罰。

3.刑法種類單一，難以體現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目前立法僅規(guī)定醉酒型危險駕駛罪處“拘役并處罰金”單一刑罰種類，實踐中既不利于對情節(jié)輕微醉駕案件，如低度醉酒駕車、短時間短距離挪車型醉駕、救治病人型醉駕等從輕量刑，也不利于對情節(jié)惡劣的醉駕案件，如酒精含量嚴重超標，交通肇事逃逸，屢教不改，多次“酒駕”等從重刑罰，沒有體現“輕輕重重，罰當其罪”的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

4.量刑標準不統(tǒng)一，同案不同處。S省一些部門先后出臺相關文件擬統(tǒng)一執(zhí)法尺度。如，2016年5月S市委政法委發(fā)布的《關于研究辦理醉酒駕駛案件有關問題的會議紀要》，對低度醉駕案的分流處置作出規(guī)定。［3］C市法院發(fā)布《危險駕駛罪（醉駕類）案件審理指南》，將一般情況下一至二個月拘役量刑起點，根據酒精含量，區(qū)分不同情形和后果確定宣告刑。［4］S省法院也在2017年2月發(fā)布相關量刑指導意見。［5］這些均不同程度反映了司法實務中統(tǒng)一司法尺度的迫切心理。

（三）辦案程序不規(guī)范，影響醉駕案查處力度

1.偵查取證不規(guī)范不到位，影響定罪。據統(tǒng)計，因證據不足不起訴占不起訴案件的15.24%。主要原因是：（1）偵查取證不到位，忽視駕駛車輛類型、行駛路線等客觀證據的收集，待言詞證據出現矛盾時影響案件認定。（2）血樣提取、保管操作不規(guī)范，送檢不及時，影響行為人血液酒精含量認定。（3）鑒定意見技術標準不統(tǒng)一，導致司法實踐中不同案件血液酒精含量鑒定可能采用不同的技術標準，引發(fā)爭議。（4）行政執(zhí)法的證據未及時轉換，導致一些關鍵性證據被依法排除，最終案件無法定罪處理。

2.強制措施適用不當，影響量刑和案件處理。由于取保候審的拘束力不強，醉駕人一旦脫逃對后續(xù)訴訟將造成一系列障礙。如果逮捕醉駕犯罪嫌疑人，由于判決前羈押可達二至三個月，后期法院對拘役的量刑期限不得不以羈押期限為優(yōu)先考量，個別案件的被告人經刑期折抵很快被釋放，判決后刑罰的實際執(zhí)行時間非常短，刑罰的威懾作用大打折扣。

三、對醉駕案的處置構想

（一）厘清認識，正確適用法律，準確把握刑事司法政策

醉駕入刑的初衷是遏制醉駕給社會公共安全帶來的危害。對醉駕案的認定和處置應回歸理性。在法律適用方面，不能將醉駕入刑初期“兩個一律”的辦案原則替代刑事法律規(guī)定，對《刑法》分則第133條之一的適用應當與《刑法》總則第13條和第37條統(tǒng)籌考慮。對醉駕行為性質的判斷，應堅持法益侵害的實質判斷標準。對具體案件的處理，應正確把握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核心要義，具體案件具體分析。

（二）出臺配套司法解釋或指導意見，統(tǒng)一執(zhí)法和司法尺度

建議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盡快出臺配套司法解釋，或在省級層面出具指導意見，進一步明確和規(guī)范醉駕案的處置標準。在量刑方法上，建議采取數額加情節(jié)的方式，明確醉駕案件的“基本犯罪構成事實”“其他影響犯罪構成的犯罪事實”和“相關的量刑情節(jié)”。［6］在量刑標準的劃分上，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醉酒駕駛機動車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第1條第1款，將“血液酒精含量達到80毫克/100毫升以上”，作為醉駕犯罪的“基本犯罪構成事實”，以拘役一個月為量刑起點。在確定基準刑時，不僅要考慮血液酒精含量，還要考慮反映社會危害性的“其他影響犯罪構成的犯罪事實”。在確定宣告刑時，要考慮反映行為人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的相關量刑情節(jié)。

（三）規(guī)范偵查取證程序，提高辦案質量效果

為提高醉駕案件的辦案質量和辦案效果，建議從以下三個方面進一步規(guī)范細化取證程序：一是在偵查取證方向上，堅持刑事案件法益侵害的實質判斷標準，全面收集影響定罪和量刑的證據；二是進一步加強關鍵證據血液酒精含量檢測過程的規(guī)范性和及時性；三是注重偵查取證細節(jié)。注意制作取證記錄，有條件的，應當對取證過程進行拍照和全程錄音錄像，邀請見證人在場對取證過程進行見證；有其他證人的，注意收集證人證言。

（四）積極探索快速辦理機制，切實節(jié)約司法資源

鑒于醉駕案逐年上升、司法資源有限的現狀，建議采取多項措施，積極探索輕刑快辦程序，提高訴訟效率，切實節(jié)約有限的司法資源。一是簡化辦案流程，推進“輕刑快辦”；二是借助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現代化科技手段，開創(chuàng)智能化辦案新模式，搭建偵、訴、審一體化辦案平臺，在公檢法三機關之間實現電子卷宗材料一鍵式推送共享，并借助遠程提訊、遠程審判，智能化語音錄入系統(tǒng)等手段，提高訴訟效率。

（五）加大兩法銜接力度，實現社會綜合治理

為提升醉駕入刑的規(guī)制成效，一方面，建議適時提高刑事定案追訴標準，突出打擊重點，對情節(jié)嚴重的醉駕案件從嚴懲處；另一方面，對于情節(jié)輕微或顯著輕微危害不大的醉駕案件，根據《刑法》總則做出非罪或定罪免處處理，并根據《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規(guī)定，做出行政處罰，并考慮加重《道路交通安全法》中行政處罰的力度，形成行政執(zhí)法和刑事司法的無縫銜接。［7］

（六）分眾開展法治宣傳，形成普遍社會共識

鑒于前文所述不同職業(yè)身份醉駕人員的發(fā)案情況，建議注重分眾化開展法治宣傳教育。一是對城市高知識、高收入的開車人群，重點宣傳醉駕的危害性，杜絕僥幸心理；二是對鄉(xiāng)村居民及農民工等相對文化程度不高、低收入的群體，要重點向其宣傳酒家和醉駕的法律規(guī)定，幫助其認識醉酒駕駛機動車，特別是摩托車、超標電動車的危害性和違法性，消除認識誤區(qū)；三是注重采取法治宣傳教育的方式和方法，加強以案說法，形成堅決杜絕酒駕醉駕的普遍社會共識。

注釋：

［1］為盡可能廣泛搜集素材，選取了21個市州90個區(qū)縣檢察院辦理的3450件醉駕案件做抽樣分析。同時又設置了包含酒精濃度、量刑情節(jié)、受教育狀況、發(fā)案原因、作案地點、是否逃避抗拒、檢查等多項參量，有些數據難以一一對應，樣本總量會略有變化，如后文根據血液酒精含量統(tǒng)計需要出現的3411人等。

［2］該數據來源于中國統(tǒng)計年鑒和關于S省機動車保有量和機動車駕駛員人數的新聞發(fā)布數據。

［3］對于血液酒精含量為80-110毫克/100毫升醉酒駕駛汽車的初犯，且情節(jié)顯著輕微、危害不大，檢察院可以不予受案，建議公安機關依法作其他處理;血液酒精含量為110-140毫克/100毫升，且犯罪情節(jié)輕微的，法院可以免予刑事處罰，檢察院可以不起訴;血液酒精含量為140-200毫克/100毫升，檢察院依法起訴，法院依法判決。

［4］血液酒精含量在200毫克/100毫升以下；二至三個月拘役量刑起點規(guī)定為血液酒精含量在200毫克/100毫升以上；區(qū)分不同情形和后果確定宣告刑。

［5］血液酒精含量達到80毫克/100毫升的，在一個月至二個月拘役幅度內確定量刑起點；在量刑起點的基礎上，血液酒精含量每增加30毫克，增加15日刑期。

［6］劉仁文、敦寧：《醉駕入刑五年來的效果、問題與對策》，載《法學》2016年第12期。

［7］鄧淑婭：《由醉駕入刑引發(fā)的思考》，載《法制與社會》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