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復合型脂批

□張義春

(山西廣播電視大學大同分校,山西 大同 037004)

《石頭記》早期抄本之批語兼具以下兩個特點者,宜稱之為復合型脂批。1.此類批語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但因為過錄其筆跡相同容易被誤認為系一個人創(chuàng)作;2.此類批語之前一條分析議論作品之描寫,而后一條則分析議論前一個作者之意見。

在《石頭記》中,具備以上兩個特點之復合型脂批應(yīng)該較為豐富,更可以認識相當多之紅學問題?？上壳安粌H這些批語之紅學認識價值還少為人知,甚至其認定工作也多有不足。職是之故,筆者擬進行粗淺之討論。

一、復合型脂批例說

《石頭記》甲戌本在1927年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辨析脂批即為紅學研究之重點與熱點。俞平伯[1]、朱一玄[2]、陳慶浩[3]都曾經(jīng)著眼此類工作,已經(jīng)取得了相當之成果,推動了紅學研究之發(fā)展。可惜目前依然有相當多之復合型脂批還未被認識,需要后來者層樓更上。過去校勘、辨析脂批者伙,巨細評論各家之長短未免蕪雜、繁復,筆者擬以后出之鄧遂夫校訂之甲戌本與庚辰本為核實對象[4]。鄧遂夫校本相對后出,已經(jīng)參考了前人之意見,匯聚了前人之成果,可以代表復合型脂批辨別之大概進展情形。

鄧遂夫已經(jīng)認識到復合型脂批的存在,其校本亦已對相當多之復合型脂批進行了分析。故對鄧遂夫校本已辨別完成者,筆者僅舉數(shù)例,以可說明問題為度。對其未辨別完成之條目,筆者擬巨細列出且做相當之分析。

(一)鄧遂夫校本已經(jīng)辨別完成的復合型脂批

鄧遂夫比較重視復合型脂批之辨別,甲戌本與庚辰本中,多數(shù)復合型脂批已經(jīng)得到認定。

1.“開卷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子》《離騷》之亞。”/“斯亦太過。”

以上為甲戌本第一回開始部分之復合型眉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稱頌《石頭記》開卷一段文字之新異;“/”之后為另一人創(chuàng)作,批評前者評價過高而不切實際。

2.“世路寬平者甚少?！?“亦鑿?！?/p>

以上為甲戌本第一回之復合型行間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巷內(nèi)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而有;“/”之后“亦鑿”為另一人創(chuàng)作,表示后者不同意前者之意見。

3.“這個‘斗’字莫作升斗之斗看。”/“可笑?！?/p>

以上為甲戌本第一回之復合型行間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具體注解“乃親斟一斗為賀”之“斗”字;“/”之后“可笑”二字為另一個人創(chuàng)作,批評前者注解淺顯之問題。

4.“奸邪婢豈是怡紅應(yīng)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篆(墜)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以上為庚辰本第二十七回之復合型眉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批評紅玉暗戀賈蕓、巴結(jié)鳳姐;“/”之后為另一人創(chuàng)作,批評前者因了解作品不全面而觀點有誤。

5.“按警幻情講(榜),寶玉系“情不情”。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今加‘大醉’二字于石兄,是因問包子、問茶、順手擲杯、問茜雪、攆李嬤,乃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襲人數(shù)語,無言而止,石兄真大醉也?！?“余亦云實實大醉也。難辭碎(醉)鬧,非薛蟠紈绔輩可比!”

以上為甲戌本第八回之復合型眉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評價寶玉醉鬧等系列行為;“/”之后為另一人創(chuàng)作,乃借個人曾經(jīng)之經(jīng)歷對前者之批語進行借題發(fā)揮。

鄧遂夫辨別完成之復合型脂批很多,其中部分還屬于鄧遂夫之獨立發(fā)現(xiàn),以上所舉5條僅為其中之一部分。

(二)鄧遂夫校本未辨別完成的復合型脂批

早期抄本中,一些批語屬復合型脂批毫無疑問,可惜鄧遂夫未進行區(qū)分與標識。

1.“這個‘咱們’使得恰,是女兒喁喁私語,非前問(文)之一倒(例)可比者。”/“寫得出,批得出?！?/p>

以上為庚辰本第七十三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雙行夾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具體針對邢夫人批評迎春用多個“咱們”、丫頭繡橘緊接邢夫人話題也用“咱們”闡發(fā)意見而有。邢夫人用“咱們”乃自懷異心,丫頭繡橘用“咱們”則天真無邪,故脂批說繡橘之“咱們”不同于邢夫人之“咱們”。因“/”之前之批語認識獨到,引起“/”之后批評者之共鳴,故“/”之后之批評者覺得前者與作者心心相印,并進而以作者“寫得出”、批者“批得出”進行肯定。

2.“數(shù)(素)日行止可知?！?“作者自是筆筆不空,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p>

以上乃甲戌本第十三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行間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賈珍行至鳳姐處,“唬的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后藏之不迭”而有;“/”之后為另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之前批者之細心而作。這條批語在庚辰本上僅有“素日行止可知”半段,可知“/”之位置如筆者之判斷,否則“/”加之“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之前亦可。

3.“吊(調(diào))侃罵死世人”。/“不是罵”。

以上是庚辰本第七十五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雙行夾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兩個孌童說趨炎附勢是師傅教訓等話而有?！?”之后為一人創(chuàng)作,表示后者糾正前者之議論,認為此處“不是罵”。

鄧遂夫校本中,這條復合型脂批作一個人創(chuàng)作看待。但在注解部分,鄧先生說:“此批的兩句話前后抵牾,卻無轉(zhuǎn)折之詞,頗似兩個人所批。”

4.“‘咱們’二字便見自懷異心,從上文生離異發(fā)瀝(泄)而來,謹(縝)密之至。/更有人于此者,君未知也,一笑。

以上是庚辰本第七十三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雙行夾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邢夫人“偏咱們的人做出事來”而有。“/”之后為一人創(chuàng)作,乃后者對前者之意見進行借題發(fā)揮?！熬粗病敝熬敝盖懊嬷?“君”之存在是該批語屬復合型脂批之關(guān)鍵。

5.“剩了這一塊,便生出這許多故事?！?“使當日雖不以此補天,就該去補地之坑陷,使地平坦,而不得有此一部鬼話。”

以上是甲戌本第一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行間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只單單的剩了一塊未用”而有;“/”之后為一人創(chuàng)作,乃后者調(diào)侃前者之意見。

作為復合型脂批,這一條不及前面之明顯。但從批評者的態(tài)度看,前者明顯認真,而者則插科打諢。

6.“扯淡之極,令人發(fā)一大笑。”/“ 余謂諸公莫笑,且請再思?！?/p>

以上是甲戌本第十六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行間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秦鐘咽氣前依然“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而作;“/”之后為另一人創(chuàng)作,表示后者對前者之意見持保留態(tài)度。“諸公”系指前者代表一群人之看法。這條復合型脂批在現(xiàn)在庚辰本為雙行夾批,甲戌本無異文。

7.“不知‘好’字是如何講?”/“答曰:在‘何等行為’四字上看便知,玉兒每情不情,況有情者乎?”

以上是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行間批,在庚辰本為雙行夾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寶玉思考紅玉“若好還罷了”之“好”字而作,“/”之后為一人創(chuàng)作,表示后者答復前者之意見。

8.“若真有一事,則不成《石頭記》文字矣?！?“作者的三昧在茲,批書人得書中三昧亦在茲。壬午孟夏?！?/p>

以上是甲戌本、庚辰本本第二十八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眉批,庚辰本比甲戌本多“壬午孟夏”四個字,以“/”為界限應(yīng)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具體針對“誰知都信真了”而作?！?”之后為一人創(chuàng)作,表示后者肯定前者之意見及曹雪芹之描寫。這條復合型脂批與庚辰本第七十三回之批語類別相同。

9.“知眼淚還債,大都作者一人耳”。/“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說得出?！?/p>

以上是甲戌本第一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眉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針對黛玉的話“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而作,“/”表示另一個批書人對前一個批書人意見進行借題發(fā)揮。

10.“所謂小兒易哄”/“余則謂‘君子可欺以其方’云”。

以上是甲戌本第三回之連著抄寫的復合型行間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賈母為讓寶玉安靜而以黛玉曾經(jīng)也有玉之言欺騙寶玉,“/”之后為一人創(chuàng)作,表示后者對前者之意見進行引申發(fā)揮。

11.“寫林黛玉文字,此等方是正經(jīng)筆墨。故二人文字雖多,如此等暗伏淡寫處亦不少?！?“觀者實實看不出?！?/p>

以上是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雙行夾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針對“林黛玉自己也知道有這件癖性”而作?！?”之后為一人創(chuàng)作,表示后者認同前者之意見。這條批語在庚辰本上亦存在,后半段作“觀者實實看不出者。

因為前一個批者不可能自信如是,故這條批語為復合型脂批,

12.“這皆是寶玉意中心中確實之念,非前勉強之詞,所以謂今古未有之一人耳。聽其囫圇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觸之心,審其癡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見之人,亦是未見之文字。說不得賢,說不得愚,說不得不肖,說不得善,說不得惡,說不得正大光明,說不得混賬惡賴,說不得聰明才俊,說不得庸俗平凡,說不得好色好淫,說不得情癡情種,恰恰只有一顰兒可對,令他人徒加評論,總未摸著他二人是何等脫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終是何等人物。后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評自在評癡之上,亦屬囫圇不解,妙甚!”

以上是庚辰本第十九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雙行夾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主要講《石頭記》文字虛幻,寶玉性格復雜;“/”之后為一人創(chuàng)作,其中之“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終是何等人物”中之兩個“亦”字,系由兩人創(chuàng)作之主要證據(jù)。

13.“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此處多一個“同”字)成文字。卻云‘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來同臥之間。何神奇文妙絕矣!好襲人!真好!石頭記得真,真好!述者錯(述)(此處丟一個“得”字)不錯,真好!”/“批者批得出?！?/p>

以上是庚辰本第二十一回之連著抄寫的復合型雙行夾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乃具體評點作品,“/”之后乃另一個批書人肯定第一個批書人意見。這條批語之“批者批得出”明顯系另一個人作。鄧遂夫曾經(jīng)懷疑這條批語“原本就是兩條批”,但不肯定。

14.“一段神奇鬼訝之文不知從何想來,王夫人從來未理家務(wù),豈不一木偶哉?且前文隱隱約約已有無限口舌,浸潤之潛(譖)原非一日矣。若無此一番更變,不獨終無散場之局,且亦大不近乎情理。況此亦是(此)余舊日目睹親問(聞),作者身歷之現(xiàn)成文字,非捏造而成者,故迥不與小說之離合悲歡窠臼相對。想遭令(零)落之大族兒子見此,難(雖)事有各殊,然其情理似亦有默契于心者焉。”/“此一段不獨批此,真(直)從抄檢大觀園及賈母對月興盡生悲皆可附者也?！?/p>

以上是庚辰本第七十七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雙行夾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乃具體評點作品?！?”之后為另一人創(chuàng)作,乃對前者批語之體會,即后者對前者之意見進行引申發(fā)揮。

15.若用此套者,胸中必無好文字,手中斷無新筆墨。/據(jù)余說,卻大有考證。

以上是甲戌本第一回之連著抄寫之復合型脂批(側(cè)批),以“/”為界限應(yīng)該分屬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 “/”之前為一人創(chuàng)作,評價“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之后為另一人創(chuàng)作,或為調(diào)侃前者之批語,或為自己熟悉作品本事,故說“大有考證”。

以上所舉15條為鄧遂夫未辨別完成之復合型脂批。這些批語屬復合型脂批的道理其實并不深奧。鄧遂夫忽略這些問題,或此類問題未引起其注意,或已經(jīng)注意到此類問題但以為無須重視。

二、復合型脂批的認識價值

復合型脂批之認識價值應(yīng)該由復合型脂批之特點決定,其實際由兩個作者創(chuàng)作但筆跡一致,可以證明早期抄本為過錄本;其后半部之批語多數(shù)系對前半部之批語之熱情肯定,可以印證“一芹一脂”之知音型關(guān)系及成功文學批評之魅力;其前后存在意見分歧,可以顯示紅學論爭始于脂批創(chuàng)作階段。

(一)復合型脂批可以證明《石頭記》早期抄本為過錄本

甲戌本與庚辰本系最早發(fā)現(xiàn)之早期抄本,這兩個本子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胡適、俞平伯即斷定其系過錄本。于此俞平伯關(guān)于甲戌本的論述最為著名。

“此余所見石頭記之第一本也。脂硯齋似與作者同時,故每撫今追昔,若不勝情。然此書價值亦有可商榷處:非脂評原本,乃后人過錄。有三證焉:自第六回以后,往往于抄寫時將墨筆先留一段空白,預備傾入朱批,證一;誤字甚伙,觸處可見,證二;有文字雖不誤而抄錯了位置的。如二八回(頁三)寶玉滴下淚來無夾評,卻于黛玉滴下淚來有夾評曰:‘玉兄淚非容易有的。’此證至明,證三。

“又凡朱筆所錄,是否出于一人之手,抑有后人附益,亦屬難定。其中有許多極關(guān)緊要之評,卻也有全沒相干的,繙覽可見。例如可卿淫喪天香樓,得此書益成空論矣。然十三回(頁三)于寶玉聞秦氏之死有夾批曰:‘寶玉早已看完可繼家務(wù)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至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嘆’此不但違反上述之觀點,且與全書之說寶玉亦屬垂謬,豈亦脂齋手筆乎?是不可解者。以適之先生命為跋語,爰志所見之一二于右方,析疑辨惑,以俟君子。

二十年六月十九日 俞平伯閱后記”[5]

俞平伯論甲戌本系過錄本在方法上具有代表性,他人類似之工作都未能超越俞平伯之思路,可惜俞平伯之三個證據(jù)似乎還值得商榷。其中之證二與證三主要說過錄者不熟悉作品與脂批,或不認識原本之草書字跡,故出現(xiàn)抄寫錯誤。這兩點非常關(guān)鍵,可以證明其結(jié)論。但證一,即存在雙行夾批之問題,表面看有證明價值,但事實上需要斟酌。

甲戌本第一回有“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15個字。這15個字有一條重要之信息,即脂硯齋既為《石頭記》之評點人,亦為《石頭記》之抄錄者。

俞平伯先生之證一實質(zhì)是說雙行夾批是過錄者整理之結(jié)果。雙行夾批系后出之批語,系對之前之側(cè)批、眉批、回前批等進行規(guī)整之結(jié)果。甲戌本之雙行夾批系脂硯齋對甲戌再評之前之批語進行整理之結(jié)果。

就證明價值而言,復合型脂批實際由兩人創(chuàng)作但筆跡一致于證明《石頭記》早期抄本系過錄本比俞平伯之三個證據(jù)更可靠。對此筆者以兩幅圖片說明問題。圖1系甲戌本第一回之一條復合型脂批,圖2系庚辰本第七十三回之一條復合型脂批。從兩幅圖片之筆跡一致不難看出,甲戌本與庚辰本在過錄以后已經(jīng)消除了脂硯齋工作底本的字體特色。

圖1

圖2

與復合型脂批之證明價值類似,《石頭記》早期抄本中分別署名脂硯齋、畸笏叟、梅溪、松齋等人之批語之字跡亦相同,此點亦可以證明過錄之問題。甲戌本與庚辰本第十三回分別有梅溪、松齋批語各一條,在具體之本子上兩條批語的位置很近,筆跡也一致(見圖3)。更為有趣的是,雖然在具體之甲戌本與庚辰本中,梅溪、松齋之批語筆跡相同,但如果將甲戌本與庚辰本這兩人批語之筆跡對照,則可以發(fā)現(xiàn)兩個本子筆跡之差別非常明顯。這說明甲戌本與庚辰本之過錄者并不相同。

以上而外,《石頭記》早期抄本也有一些在已經(jīng)過錄完成之本子上再行加批之批語,這些批語與過錄本的批語筆跡很不相同。如庚辰本第五十一回,對“寶玉命把煎藥的銀吊子找了出來”,有夾批說:

“‘找’字神理,乃不常用之物也?！?/p>

而在同一頁書眉之位置,則有署名鑑堂之脂批作者針對以上批語而有的評論:

“評細”。

在庚辰本這一頁中,全部批語也就以上兩條,故鑑堂之批語系針對“‘找’字神理,乃不常用之物也”沒有疑問。

對比這一頁“‘找’字神理,乃不常用之物也”與“評細”之筆跡,不難發(fā)現(xiàn)兩者區(qū)別很大。這說明鑑堂之批語出現(xiàn)較晚,是批在過錄本之上的(見圖4)。

(二)復合型脂批注解“一芹一脂”的知音型關(guān)系

甲戌本第一回針對“一把辛酸淚”有這樣一條批語: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耷?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午(申)八日(月)淚筆。

這條批語提出兩個重要之概念,即“能解者”與“一芹一脂”。所謂“能解者”與“一芹一脂”都系脂硯齋自詡,或曰自我定位。這里脂硯齋將能否“再出一芹一脂”提高到《石頭記》幸與不幸的高度,可見脂硯齋覺得自己與曹雪芹存在一種知音型關(guān)系。

圖4

周汝昌關(guān)于“一芹一脂”之意見最著名。他認為脂硯齋即《紅樓夢》中史湘云之原型,亦即曹雪芹之紅顏知己[6]。周汝昌之對錯不好判別,但脂硯齋與曹雪芹存在知音型之關(guān)系,此種關(guān)系系脂硯齋自詡與自我定位、也得到其余脂批作者之認可則沒有問題。

復合型脂批可以分三類。1.乙作者欣賞、肯定甲作者之議論。2.乙作者反對、鄙視甲作者之議論。3.乙作者對甲的批語借題發(fā)揮。但總體而言,乙作者欣賞、肯定甲作者之議論最為矚目。這主要表現(xiàn)在“寫得出,批得出”、 “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 批書人得書中三昧亦在茲”等評語中。這些批語說明,在其他脂批作者的思想中,脂硯齋是最能準確把握曹雪芹創(chuàng)作思想的批評者,脂硯齋與曹雪芹存在對等的知音型關(guān)系。

因為脂硯齋與曹雪芹以對等之知音型關(guān)系為其他脂批作者欣賞、肯定,故在脂硯齋加批作品之時,估計只有脂硯齋加批之《石頭記》作品才是完整之作品,才可以被重視、被欣賞、被肯定。過去之紅學研究,有人希望可以發(fā)現(xiàn)曹雪芹手稿,但沒有實現(xiàn)。其中有年代久遠之問題,也有“一芹一脂”對等以及只有脂硯齋加批的《石頭記》作品才是完整作品、才可以受到重視之問題。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之《石頭記》都系脂批本,專家認為程高本雖然無批語,但也系刪節(jié)脂批本批語而有。為何會導致這樣之情形呢?為何未加批語之曹雪芹原稿未流傳下來呢?根子在“一芹一脂”之并列與對等。

“一芹一脂” 對等之知音型關(guān)系,也反映在早期抄本的署名上?！妒^記》三個早期抄本,即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都署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如此的作品正文與批語同時出現(xiàn)與流傳,是世界小說史上獨有之現(xiàn)象。

(三)復合型脂批反映出紅學史的論爭始于脂批創(chuàng)作階段

脂硯齋評點《石頭記》系紅學研究之起點。紅學史存在一個明顯現(xiàn)象即紅學論爭激烈。此點在脂硯齋評點《石頭記》階段就有表現(xiàn)。本文前面所舉乙作者反對、鄙視甲作者的議論就是這樣的情況。

脂硯齋評點《石頭記》階段紅學論爭復雜之問題,除復合型脂批外也有其它證據(jù)。如:第一回甲戌側(cè)批:“竟有人問口生于何處,其無心肝,可笑可恨之極”; 第三回甲戌側(cè)批:“寫黛玉心到眼到,傖夫但云為賈府敘坐位,豈不可笑?”

復合型脂批反映之紅學論爭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在諧音認識上的分歧。

脂批有一個重要特點,即熱衷于以諧音等方法揭示《石頭記》描寫之微言大義。如“大荒山”喻“荒唐”,“無稽崖”喻“無稽”,“十里街”喻“勢力”等。脂批作者之所以這樣批評,一是受作品描寫之啟發(fā),如作品中有賈雨村,作者還說創(chuàng)作作品系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一是脂批作者與曹雪芹熟悉,曹雪芹估計告訴他們自己之人與物命名有微言大義。

但是這樣的批評方法,在脂硯齋評點《石頭記》階段就有人不認同。這典型表現(xiàn)在甲戌本第一回。

這回說:“巷內(nèi)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針對這里的描寫甲戌本有側(cè)批說:

“世路寬平者甚少?！?/p>

但另一個脂批作者不同意前一個脂批作者的評價,于是就緊接著上面的作者說:

“亦鑿?！?/p>

筆者認為,“亦鑿”二字之“亦”值得重視,“亦”多用作副詞,表示同樣、也、又。這說明“亦鑿”是對相同意見之再次強調(diào)。在“亦鑿”出現(xiàn)之前后,脂批解釋作品描寫存在微言大義之內(nèi)容很多,但反對性之批語僅此一條。這說明在脂硯齋批評《石頭記》階段,曾經(jīng)把一些與自己意見不合之批語刪除了。而“亦鑿”二字之所以被保留下來,估計是刪除不徹底之結(jié)果。

甲戌本很工整,無涂抹之痕跡。其實在脂硯齋之工作底本上,涂抹現(xiàn)象應(yīng)該明顯。其中有對個人批語之修正,也有對不合自己意見之刪除。

脂批揭示作品創(chuàng)作存在微言大義,后來之紅學研究基本持接受之態(tài)度。但“亦鑿”之存在以及其中存在之底里,說明對脂批如此之批評方法應(yīng)該有謹慎的態(tài)度。作品描寫有微言大義應(yīng)該無問題,但是否已經(jīng)豐富到脂批作者揭示之程度值得懷疑。

一是因?qū)ψ髌沸畔⒘私獠粚Φ榷兄制纭?/p>

復合型脂批之反對意見多數(shù)集中在乙作者憑借更多之信息優(yōu)勢、而對甲作者進行批評。如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的一條復合型眉批,前者說紅玉“奸邪婢豈是怡紅應(yīng)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兒、后篆(墜)兒,便是卻(確)證,作者又不得可也。己卯冬夜?！倍笳哒f“此系未見‘抄沒’、‘獄神廟’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p>

《石頭記》此類批語很多,這說明在脂批創(chuàng)作階段,不同脂批作者所掌握的曹雪芹創(chuàng)作信息并不對等。其中畸笏叟對曹雪芹創(chuàng)作之了解最豐富,他憑借信息優(yōu)勢對他人進行之批評最多。

這類復合型脂批可以給當今紅學研究這樣的啟示,即治紅學要盡量占有資料,對有關(guān)問題要盡可能有全面的理解。庚辰本第二十七回復合型眉批應(yīng)該類似現(xiàn)在之人物形象分析,第一個批評者因為對作品了解不全面,所以誤評了紅玉,而第二個作者因為清楚紅玉在后四十回“抄沒”、“ 獄神廟”中之表現(xiàn),所以能夠得出正確之結(jié)論。

(四)復合型脂批揭示了成功的文學批評魅力

現(xiàn)在人們對時下之文學批評頗有微詞,其實作為成功之文學批評還是有魅力的,是能夠得到認可的,它可以揭示作品描寫的精妙之處,并進而幫助讀者更好地欣賞作品。

《石頭記》第七十三回說:“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nèi)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么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么意思?！?/p>

對這里的“咱們”,庚辰本雙行夾批說:“‘咱們’二字便見自懷異心,從上文生離異發(fā)瀝而來,謹密之至。更有人于此者君未知也,一笑?！?/p>

邢夫人走后,丫頭繡桔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那里去了?；亓斯媚?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呢。問司棋,司棋雖病著,心里卻明白。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nèi)暫放著,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著,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

對這里的“咱們”庚辰本雙行夾批又說: “這個‘咱們’使得恰,是女兒喁喁私語,非前文之一例可比者。寫得出,批得出?！?/p>

這條批語雖然分析“咱們”二字,但通過對這兩個字的分析,卻使邢夫人與賈府離心離德之面目躍然紙上。同時從“寫得出,批得出”之另一個脂批作者之評論,前一個作者對兩個“咱們”之評論被認可了。

文學批評肯定理論之魅力、特別是理論創(chuàng)新之價值,脂批中之文學批評還談不上這一點。脂批文學批評之魅力主要在發(fā)凡引微,在細膩與會心,在從一般人不注意之地方揭示微妙。

如:甲戌本第十三回作品說賈珍來到鳳姐處,“唬的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后藏之不迭”。

對此有側(cè)批說:“數(shù)日行止可知?！?/p>

針對這里之批語另一個作者批評說:

“作者自是筆筆不空,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

文學批評是否可以得到讀者認可,為賦新詞強說愁是不可以的。凡是讀者心領(lǐng)神會之批評,批評者必須用心體會。凡是從心底流出之內(nèi)容,讀者必然肯定?，F(xiàn)在之文學批評之所以被讀者鄙視,關(guān)鍵是批評者自己亦欠相信。劉心武曾經(jīng)揭秘《紅樓夢》,像劉心武那樣之精英,他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的觀點估計也不以為然。

復合型脂批屬脂批中的一個特殊類別,本文對其進行的辨析僅為其中的一角,希望有志者能夠?qū)@個問題進行深入的研究。這項研究應(yīng)該是紅學研究的基礎(chǔ),只有對這些基礎(chǔ)性的紅學材料有科學的解讀,才可以對紅學問題進行深入而科學的研究。在辨析復合型脂批的基礎(chǔ)上,本文對這些批語的認識價值也進行了相當?shù)姆治?這些工作雖然沒有產(chǎn)生新的結(jié)論,但也為過去的認識提供了新的證據(jù)。隨著研究的深入,估計從辨析復合型脂批這項基礎(chǔ)工作出發(fā),可以得出一些過去還不為紅學研究者注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