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菊珍
阿 棠
太陽還沒有下山,我家河埠頭已經擠滿了男男女女。男人來洗澡,女人來洗衣。這時,會出現一個小女孩,拎著杭州籃,靜靜等在岸上。她的籃很小巧,籃里只有她自己的幾件小衣服。
女孩叫阿棠,是蔡元房五間朝東屋的女兒,五官精致,白凈娟秀,長得非常漂亮。她喜歡藍色,衣服粉藍,鞋子深藍,頭頂上的蝴蝶結天藍。為此,阿棠剛從蔡元房出來,常會有人說:“藍蝴蝶飛過來了?!庇袝r,阿棠搽多了痱子粉,渾身又香又白,人家又叫她小白洋人。
阿棠有三個哥哥,沒有姐妹,缺少玩伴兒。我雖然有一個哥哥,還有一個姐姐,但他們比我大很多,不肯和我玩??赡芤驗檫@個緣故,漸漸地我開始去她家。只是,她家的搖門很高,敲了半天,她奶奶才來開門。我進去后,她奶奶轉身對著樓梯口,“阿棠阿棠”地喊。阿棠的應聲很遠,好一會兒才下來。
開始是踢絨線穿起來的紐扣,取線繃,這是我?guī)サ摹M娴胶髞?,她就拿出一把四五寸長的細竹簽,啪,砸到桌子上,堆成一個亂草蓬。從各自的邊上拾取一根,小心翼翼地挑那個草蓬,誰挑得的竹簽多,誰就是勝利者。忘記了勝負,應該平分秋色吧,因為我在家里和爺爺玩過這個游戲,用的是火柴棒。
難忘的是她的五個沙包,四四方方,粉藍帶了白色圓點兒。個子挺大,沙子放得不多,向上拋去,會發(fā)出沙沙的聲音。阿棠說,這外面的布包,是她在衣鞋社上班的母親,踩著縫紉機做的——我用針線縫過,沙子馬上漏出來了——沙子是她的三哥從人家工地舀來,洗干凈,晾干,再縫進去的。
讀小學了,我和她不在同一個班級,玩得少了。但是,她家門外的石板官路,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因此,時常出現的情況是,我走到她家的圓洞門口,她剛剛開了搖門出來。我們相視一笑,說著自己班級的情況,不知不覺,就穿過蔡元房曬場,和那條陰暗的舒季里弄堂,到了我們朝西的學校大門。
不久,從她家的搖門內,傳出悠揚的笛聲了——至今也不知道,這是她的父親或是哪個哥哥吹奏的。同時聽到的,是初學的噓噓聲。這個自然是阿棠——后來,我果真看到,她橫著一管紫笛在學,時不時地舔一下笛子,再摸摸那張薄薄的竹紙??赡芩械讲缓靡馑?,很快把笛子藏到了里間。
然而,阿棠的歌喉極好,清脆優(yōu)美,百靈鳥似的。小學到中學,她的獨唱,都是保留節(jié)目。臺上的阿棠,化過了淡妝,一身藍點兒的連衣裙,再戴上那個天藍色蝴蝶結,飄逸極了。常見,報幕員才提到她的名字,臺下就響起熱烈的掌聲。如此,到了高中,好些男同學,已經叫她藍蝴蝶,并暗暗追在她后面了。
那個時候,我和阿棠的交集是,經常一起紡石棉。她家的正門朝西,對著蔡元房第二進儀門內的石板道地。這里的公用走廊很寬,放上石棉車,再過稻草擔也不礙事。我們一邊紡石棉,一邊講故事、唱歌。這個時候,蔡元房里的小屁孩兒圍過來,都聽得乖乖的,一點兒也不吵鬧了。
高中畢業(yè),她去了農場,我去了濱海。不久,高考恢復,我再次去了她家,一起復習,就在搖門的后半間,一張帶銅把手的老式書桌上。她父親嫌日光燈發(fā)出的嗡嗡聲難聽,搬來梯子,為我們換上新的燈管。她有一套數理化習題,一本本做。我那年也報了理科,但理科題目非常外行,總是請教阿棠。
一次,她忽然要去樓上的房間拿資料,讓我也去。我跟著她,穿過兩扇腰門,看到她家另外還有一個樓梯,和我們復習那間的樓梯一模一樣,都古色古香的。到了樓上,房間空蕩蕩,陳設著暗紅色家具——我小時就聽說過,她母親當時的嫁妝有四大航船,物件都是雙雙配套。遺憾的是,我剛看到阿棠房間的樓窗——開著,非常亮堂——她已拿好一本書,從房間里出來了。
阿棠考上的是化工專業(yè),而她的悲劇,就發(fā)生在她畢業(yè)后分配的化工廠里。記得是一個冬日的午后,我正休息在家。忽然聽說,朝東屋的女兒在縣城的廠里出事了。我急速跑到她家,已經圍了一大堆人。又聽說大會堂前有她廠里派來的汽車,再匆匆跑去,跳上了其中一輛。
卡車,軍綠色帆布篷蓋,里面很暗。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車上已有很多人了。他們說:“是化工廠毒氣泄漏,阿棠來不及逃跑,倒在過道里了。”還說:“中毒的有好幾個,都全身發(fā)紫,可能沒得救了。”聽到這些,我緊緊抓著卡車護欄的手都出汗了,而帆布縫隙鉆進來的陣陣冷風,又讓我時不時地打個寒戰(zhàn)。
到了醫(yī)院,根本見不到阿棠。我們站在兩扇玻璃大門前,看著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進進出出。也不敢問,只知道里面在搶救。既然在搶救,阿棠還是有希望的吧。但是,直到太陽落山,還是沒有好消息傳出來。因為我第二天必須回學校,那天傍晚我回了家。后來的事情,是姐姐在信里告訴我的。
她說,阿棠最終沒能救回來,那天晚上就去世了。第二天,她被接回了家,整個蔡元房都是來看望她的人。阿棠的父親,不顧習俗——外面殞命的人,不能進入自己的家——讓阿棠從蔡元房里面的正門進去了。給阿棠入殮時,阿棠的父親又堅決不讓人給她換內衣。他說,阿棠還是姑娘家,必須冰清玉潔地回到她來時的世界去。
姐姐還說,夜深人靜的時候,阿棠的靈前,來過一個神秘的年輕人。是阿棠化工廠的同事,俊朗瀟灑,神色哀戚,久久不忍離去。最后,阿棠的父親把那個天藍色蝴蝶結送給了他,他才含著熱淚,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冷 清
蔡元房東廂的南面兩間略淺,住著一家上海人。他們從廊下的對門出入,屋內照不到陽光,顯得很暗。依稀見得,樓下的家具不多,八仙桌、太師椅,還有幾把藤椅。向東的樓上有幾扇木窗,雖然陳舊了,但做得非常精細。外窗經常開著,里窗關著的時候居多。
上海人家的男主人魁梧,頭發(fā)斑白,沉默寡言。他原是蔡元房人,在上海學得了吹玻璃的絕活兒,退休后應聘到小鎮(zhèn)的玻璃廠,做了高級師傅。他的老伴兒在上海紗廠退休,說話大聲沙啞。她來埠頭,整個漕斗底都響著她的聲音。她是上海人,逢年過節(jié),總見她帶著兒子、女兒,拖拉著行李,去上海探親。
上海人喜歡下半年的晚米,說它軟熟,專門從糧站買了上半年的糙米,和隔壁蘭芳家換。農家嫌棄晚米出飯少,自然歡喜和他們調換了吃。而且,當時的晚米,比糙米貴一分八厘,為此,我總是想,什么時候我家也換上一次吧。當然,從來也沒有如愿過。
他們下鄉(xiāng)來時,還沒有上山下鄉(xiāng)這事,但是,他們回鄉(xiāng)時把戶口都遷來了。他們的女兒,相貌像母親,說話卻輕細。上海姑娘會打扮,短發(fā)剪得參差不齊,又蓬松得好看。后來,她應招到縣城的紗廠,沒過幾年,就結婚生了孩子。經常見她帶著孩子回娘家來,看到我們的孩子,總會笑一笑。
那個兒子比女兒大了好幾歲,四方臉,高鼻梁,長相英俊。但他小時從搖籃里爬出來,一只眼睛受了重傷,如今還半開半閉著。于是,他戴一副茶色鏡片、金色邊框的眼鏡。他很快學成玻璃活兒,接替父親做了師傅——人家叫他小上海人。小上海人聲音洪亮,但他經過我家,總是吸著一支煙,很少說話。
后來,他的母親在埠頭托人,給兒子介紹一個姑娘。大家這才恍然大悟,對呀,小上海人還沒有結婚呢!他這么大年紀還不結婚,是不是高不成、低不就,太挑剔人家了?不過,就在這年冬天,他終于中意了南謝的一個農村姑娘,很快結婚了。
清晰記得,他的新娘經過我家時,我趴在排門口,等了好久。南謝在汝湖旁邊,本可以用船接新娘,但她是在八個伴娘的簇擁下,步行過來的。應該是冬天,不論新娘,還是伴娘,都穿著非黑即灰的厚呢大衣。她們從我家西邊過來,我一個個盯住了看,也認不出那個據說非常漂亮的新娘。
我心有不甘,便跑去蔡元房看熱鬧。但是,廂房里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怎么也看不到新娘子。我好不容易站到那條高門檻上,總算看到了那張新娘桌,但新娘已吃完點心,上樓去了。我怏怏地回家,聽一起出來的男孩兒在嘀咕:“小氣的上海人,連糖都不分一顆。”
第二天,新娘就拎著竹籃到埠頭來了。她短發(fā)漆黑,柳眉杏眼,鵝蛋臉形,鼻梁小巧精致。她的皮膚白嫩細致,簡直和米粉團一樣。牙齒也整齊潔白,襯著紅唇,格外好看。不過,最惹眼的還是她的身材,不但高挑,還凹凸有致,真像電影里的女演員。
只是,她不喜歡說話,看去冷冷清清的一個人。小媳婦剛來埠頭,開始靦腆屬于正常,但過了好長時間,也總是默默的,就奇怪了。于是,埠頭上有人說:“這個女人的紅腳骨剛剛從爛泥地里拔出,馬上就看不起我們了?!币粋€也是南謝嫁過來的女人說:“這是她的天性,在娘家非常能干,田里是好手,還是女民兵排長呢?!?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1/08/15/qkimagesbhyabhya201812bhya20181220-2-l.jpg"/>
第二年,女人生了個女兒;過了一年,又生了一個女兒。按照規(guī)定,大女兒的戶口跟了娘,報在南謝。小女兒的戶口,開始藏在自己口袋,后來政策變動,可以有一個報居民了。算她運氣,跟小上海人報到了居委。奇怪的是,同樣漂亮的兩個女兒,大的個性隨了娘,總默默的,小女兒卻很活潑。
不知道什么時候,上海人老兩口兒都過世了,他兒子也少經過我家,因為我們大隊在蔡元房曬場造了玻璃廠,聘請他做師傅了。從此,他每天上班,只要跨出門檻,再穿過一條石板路就到。但有一次,我卻看到他帶著女人,經過了我家門前。他的西裝筆挺,頭上飄著一個個煙圈兒。他老婆一身素衣,靜靜地跟在他后面。
十多年后,我住到了他家前面?!皳渫?,撲通”,他家門前有口井,早晚總是女人打水的聲音。也有女人們的說話聲、笑聲,卻總聽不到他那個漂亮老婆的聲音?!袝r我從后窗張望,卻也看到她在井邊忙碌的呀!后來我還發(fā)現,他們的大女兒還是那樣文靜,小的總顯得開朗一些。
一天傍晚,我看到了至今也難以忘記的一幕。女人正坐在井臺旁邊的藤椅上乘涼,她家的朝西門里突然跳出了她的丈夫。他鐵青著臉,先遠遠地盯了女人一陣,然后伸出兩個指頭,筆直地指著女人,咬牙切齒地罵道:“身為女性,我為你感到可恥!”我驚訝極了,這上海人罵老婆,還真特別呀!
更加奇怪的是,這個被指責為可恥的女人,竟然一聲不吭。她也不起身,顧自搖著芭蕉扇,整個一沒事人似的。過了好久,我才聽到她的幾聲嘆息,壓抑的,幽幽的,非常輕微。而她的兩個女兒,也對這樣的場景習以為常似的,只顧忙自己的,后來都跑出去了。
第二天,我知道了這個女人的罪名是,沒有為男人釘上襯衫的紐扣,而他早買好了舞廳的票,準備晚上穿著這件新衣去跳舞。
訂 婚
泥水爺爺的頭三個兒子都很魁梧,獨有小兒子瘦小得可憐,長大后也高不了扁擔多少。要說原因,自然和他出生在三年困難時期有關。幾個孩子張著饑餓的嘴巴,我娘娘即使有了身孕,也總是省下一口是一口,人總是先顧好眼前的多。
小兒子叫阿建,但是,人家不叫他名字,只學著我口吃的哥哥,叫他小娘舅。我哥比阿建大得多,如此叫他,有點兒打趣的味道。我嘛,比他小一歲,該叫他小舅舅。但是,我也沒有好好叫他,總是笑一笑,就混過去了。記得有一次,我輕輕地叫了他一聲舅舅,他站在門口的那個笑容,至今還在我的腦子里呢。
小舅舅的個子小,但說話清楚響亮,什么事情都能說得頭頭是道??赡芎髞?,他知道了泥水爺爺臨終有交代——家人必須厚待他——他竟然不知天高地厚了似的,里外都不肯吃虧。于是,眾人給他提升了一個娘舅的等級,由小娘舅改作了老娘舅。
小舅舅對此無可奈何,因為他的本事實在只有一張嘴巴。他干活兒跟在婦人后面,捉花(摘棉花),棉花稈比他高,秋籠比他大。種田拔秧,他沒有長力,更別說挑稻擔了。二十來歲,娘娘讓他跟兩個哥哥學習農活兒,結果卻是,他不服管教,和他們大打出手。
我娘娘中年喪夫,別的樣樣要強,唯有對這個小兒子存了一份難以消解的歉疚,實在動不了惡手。不久大隊辦了玻璃廠,勞力多的可以分到一個名額,幾個哥哥一致推舉,讓他去學點技術。但到了玻璃廠,他還是打下手,因為吹玻璃管子的臺面很高(腳踏地上的鼓風機,在高溫燈上煨軟,吹成眼藥水瓶),他坐不上去。
更加困難的,是小舅舅的婚姻大事。娘娘也知道,憑他的個子,本鎮(zhèn)姑娘不會嫁給他。于是,她就托人,找一個山里或者海里的姑娘去。山里沒有音訊,海里的姑娘倒有了一個。于是,娘娘召集起已經成家立業(yè)了的兒女,讓他們出錢,給小兒子成親。
還別說娘娘這樣鄭重其事,實在是娶海里姑娘,男家必須有十足的財力——不過隔了一條大古塘,婚娶的風俗卻很不同。我們小鎮(zhèn)的年輕人結婚,只要先訂婚就可以了。他們那里是必須先回聘,再訂婚,最后才結婚。每個程序,都必須有豐厚的彩禮送過去。不說別的,光是回聘,就必須有皮箱(箱內裝毛線幾斤、衣裳幾套),還要有自行車、縫紉機、現金。
小舅舅聽了這個消息,卻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變得不再那么多話。人家逗他,他也不和人打嘴仗了。下了班,他跟著娘娘去自留地,種白菜、收油菜,換成了錢,讓娘娘積攢起來。他甚至折價賣掉了那塊手表——記得他進玻璃廠不久,買了這塊手表后,是如何炫耀的——換了一輛自行車。
還沒有回聘,他就騎了這輛自行車,去姑娘家的地里做義務勞動。那個地方靠近杭州灣,離小鎮(zhèn)有30里路,不說在地里勞動,就是騎著自行車打個來回,也需要消耗不少力氣。但是,這個時候的小舅舅,卻整天樂呵呵的,對每個人都非常和氣。
終于回聘了,小舅舅去女方家更勤了。那個時候,濱海人家都大面積種植榨菜。榨菜下半年種,清明前后收,這兩個時節(jié),真比我們小鎮(zhèn)的雙搶還緊張。小舅舅為了給姑娘家爭面子,做了她家的,還去幫姑娘親戚家的。海里的習俗,毛腳女婿不能在女方家過夜,小舅舅每天來回奔波,還不耽誤玻璃廠的上班時間,辛苦也只有他自己曉得了。
然而,就在女方家對他的表現十分滿意,準備訂婚之時——海里的訂婚,儀式上類似于結婚;訂婚后反悔,必須讓負心者拿了銅鑼,到大街小巷去敲——小舅舅有一天竟然沒有起床。我娘娘看到太陽已經老高了,想去催一聲,看到的卻是已經沒有了氣息的小兒子。
記得那個時候,小舅舅是跟著娘娘睡在那個矮閣樓上的。眾人是如何從不足一尺半的梯子上,把他背下來的呢?我沒有看到。送小舅舅去了小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們經過集體會診,把小舅舅的突然而亡,診斷為先天性心臟病,因為疲勞過度發(fā)作了。
按照海里的規(guī)矩,已經回聘,新郎卻中途去世,聘禮不但不還,姑娘也不用出現在喪禮上。而小舅舅出殯之日,那個姑娘卻在她父親的陪護下,送小舅舅到了我泥水爺爺的墳墓旁邊。幾天以后,女方把聘禮也歸還了。我娘娘原封不動,讓介紹人再次送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