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友
摘 要: 閻真的小說為我們構(gòu)造了一個“巨大的時間統(tǒng)一體”。閻真在作品中建構(gòu)了一個時空坐標,在對現(xiàn)實進行心靈探尋的同時,更是在遙望和追索人類寶貴的“精神的源頭”,思索一些令人沉重和焦灼的精神命題。傳統(tǒng)的與現(xiàn)代的、世俗的與精神的、眼前的與遙遠的、有限的與無限的、真實的與虛妄的等二元命題,都被閻真囊括進了他創(chuàng)造的時間裝置之中,他在對小說中的人物進行精神拷問的同時,更是以清醒的時間意識來凝思處于困境之中的個體的生命價值,并通過對人物的生命關(guān)懷來表達他深深的歷史隱痛和對現(xiàn)實的無奈。
中圖分類號: I207.425
文獻標志碼: A文章編號: 1009-4474(2018)01-0017-06
關(guān)鍵詞: 閻真;時間坐標;歷史視野;生命價值
閻真的每部小說幾乎都是獨特的,都具有各自的生氣。然而,將四部“差異性”明顯的小說文本放在一起進行比照性的重讀,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閻真小說中有一個高頻率出現(xiàn)的詞——時間。時間似乎成了閻真進行思考和構(gòu)建文本的核心要素,甚至可以說他是一位在時間中進行追索和凝思的作家。閻真小說文本的獨特性也許正在于他對于時間的獨特思考和獨特的情感表達。正如有論者指出的:“每一個有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總是有自己慣用的、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不自覺的心理習慣的、反復(fù)出現(xiàn)的觀念(包括范疇)、意象,正是在這些觀念、意象里,凝聚著作家對于生活獨特的觀察、感受與認識,表現(xiàn)著作家獨特的精神世界和藝術(shù)世界?!薄白骷遥ㄒ约八枷爰遥┳鳛橐粋€語言藝術(shù)家,他的獨特觀念、意像總是通過獨特的語言(詞語)表現(xiàn)出來。”〔1〕閻真在他的作品中就頻繁地使用“時間”(或相類似詞語,或具體的時間指稱),通過“時間”這個詞語表達著他對于時代和生命的獨特發(fā)現(xiàn)和認識。我們以“時間”作為關(guān)鍵要素切入閻真創(chuàng)作的四部小說,可以發(fā)現(xiàn)其具有一些共同性的文本特征,正是通過對“時間”的追索和凝思,閻真以其文學創(chuàng)作探尋著時間之于現(xiàn)代人的意義。
一、在時間之中建立小說敘事的坐標
閻真小說有一個共同的質(zhì)素就是表現(xiàn)人物與時代和社會的深層矛盾,人物都處在嚴峻的生存困境和精神焦慮之中,但這還只是其創(chuàng)作的一面。閻真創(chuàng)作獨特的一面在于其小說中構(gòu)建了一個時間背景,即將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當成了考量人物精神選擇的重要指標,歷史成了時代和社會的鏡像,在歷史的參照之中,人的現(xiàn)實處境被推置于表現(xiàn)和審視的前臺。
“《滄浪之水》深刻地寫出了權(quán)力和金錢對精神價值的敗壞”〔2〕,這種深刻性顯然離不開閻真在小說中構(gòu)建的時間框架。小說反映的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精神幻滅,但小說的敘事時間卻延伸和追索得更加遙遠。小說有一個多次出現(xiàn)的具有象征意義的物件貫穿整個文本,那就是池大為父親珍藏的《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該書“書的封面已經(jīng)變得褐黃,上海北新書局民國二十八年出版,算算已經(jīng)三十八年了”〔3〕。書中收集了孔子、孟子、屈原、司馬遷、嵇康、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文天祥、曹雪芹、譚嗣同共十二人的畫像和他們的生平介紹 。幾千年來,不管時代風云如何變幻,這些人物依然奉行著不變的精神氣質(zhì)和行世方式。正如韓少功所言:“他們來自不同的歷史處境,可以有不同乃至對立的政治立場……一句話,有不同乃至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但這些多樣的意識形態(tài)后面,透出了他們彼此相同的情懷,透出了一種共同的溫暖……他們呈現(xiàn)出同一種血質(zhì),組成同一個族類,擁有同一個姓名:理想者?!薄?〕序篇中,父親死了,“我”清理父親的遺物,“打開箱子我聞到一種陳舊的氣息,這是藏在隱秘的時間深處的氣息”〔3〕。父親連同那本《中國歷代名人素描》,成了“我”的精神養(yǎng)分和思想資源。“父親的血流淌在我的血管之中,形成了既定的體驗方式。”〔3〕“仰望星空使我想到很久以前的歲月,時間盡頭的歲月,還有那些遙遠的地方被稱作盡頭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什么存在?!薄?〕但是,這種綿延了幾千年、備受父親珍視的精神養(yǎng)分和思想資源卻在我的生存中面臨危機,“我”越是以“理想者”的行世方式來與世界相處,“我”的生存越是艱難。最終,原來以為“一種延續(xù)了幾千年的事實,也許要幾百年才能扭過來”的“意義重大的真相”〔3〕——對精神良知的信仰和堅守,在經(jīng)歷種種打擊之后,最后令“我”不得不在短時間內(nèi)自動放棄。在小說的結(jié)尾:“我在墳前跪下……把《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輕輕放在泥土上。十年來,這本書我只看過兩次,我沒有足夠的心理承受能力打開它去審視自己的靈魂。我掏出打火機,打燃,猶豫著,火光照著書的封面,也灼痛了我的手指?!薄拔野鸦饻惿先ィ瑫稽c燃了?;鸹ㄌ鴦又?,熱氣沖到我的臉上,書頁在黑暗的包圍中閃著最后的光?!薄?〕一種精神傳統(tǒng)就此中斷了,而且不得不中斷。小說不只是演繹這種中斷的過程,而是在廣闊的時間坐標上進行思考。正如盧卡奇所指出的:“這樣,時間就成為小說莊嚴的、史詩的載體”〔5〕,使我們從一個闊大的歷史長河里,照見我們時代的“病”與“痛”。
盧卡奇指出:“在小說中,意義和生活是分開的,因此本質(zhì)的東西和時間性的東西也是分開的;幾乎可以說,小說的整個內(nèi)部情節(jié)無非是反對時間強力的一場斗爭?!薄?〕以此觀之,《滄浪之水》是“反對時間強力的一場斗爭”,《因為女人》又何嘗不是。小說的主人公柳依依最終強烈地認識到“沒有什么比時間更懷有惡意,更能給女人的自信以實質(zhì)性打擊”〔6〕?!芭艘簧畲蟮氖姑褪歉鷷r間做斗爭?!薄?〕與《滄浪之水》一樣,這場斗爭也存在一個時間性的坐標,是以某個時間作為一種參照的。小說的開始,柳依依覺得“自己沒什么理想,也沒什么信仰,愛情就是理想也是信仰了。如果把這點理想信仰也放棄了,人生就真的懸空了呀”〔6〕。“她原來想自己的愛情應(yīng)該像簡·愛和羅切斯特那樣的,緩慢的,優(yōu)雅的,從容不迫的,紳士和淑女般的在精神上逐漸靠近”〔6〕。在柳依依這里,愛情毫無疑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在小說中,閻真將柳依依信奉純粹愛情當成了敘事的“前景”,恰如他在《滄浪之水》中將中國歷代文化名人“心靈的高貴”當作表現(xiàn)池大為心靈裂變的敘事“前景”一樣。閻真自己談到:“在這個自由和欲望的時代,消費主義以水銀瀉地之勢滲透到社會每一個細胞,使兩性關(guān)系的大格局大環(huán)境發(fā)生了歷史性的變化,女性特別是知識女性的情感生存遭遇到了嚴峻挑戰(zhàn)。這是我的小說試圖表現(xiàn)的具有歷史意味的重大命題。”〔7〕在消費主義的“幽靈”面前,女人“在這個年代,你不年輕不漂亮,那不但是有錯,簡直就是有罪啊”〔6〕。女人成了消費品,于是商海的寵兒薛經(jīng)理將“找一個作風正派的情人”當作了自己的生活目標,竟然可以對一個女孩“理直氣壯”、大言不慚地談:“女孩的青春是有價的,在哪里才能使這種價值最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呢?哪里?但青春不是人民幣,不能存銀行保值,也沒利息。你想過沒有,如白駒過隙?。 薄?〕于是,在《因為女人》中,閻真以尊崇“歷史趨向意義上的真實”,以“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和歷史主義”筆觸,直接面對傳統(tǒng)愛情觀念遭遇殘酷而嚴峻的時代命運,“在這個自由和消費的時代,愛情真的已經(jīng)失去情感的深度,需要從消費出發(fā)重新定義,即不定義責任、忠誠、唯一性和心靈性,而是定義于瞬間的吸引和身體的感覺”〔6〕。正是在傳統(tǒng)的情愛參照中,身處消費時代的柳依依陷入了一種新的情愛困惑之中,“小鬧鐘在滴滴答答地響,她感到了時間的節(jié)奏,人生的又一層帷幕在這節(jié)奏之中悄然開啟”〔6〕。
這種將“先在”的經(jīng)驗和傳統(tǒng)的人文內(nèi)涵當作“前景”的敘事特征和敘事策略在閻真的另外兩部作品中同樣突出并且“屢試不爽”?!痘钪稀吩诠适碌拈_始就講述聶致遠與曹雪芹和《紅樓夢》的幾次遭遇,正是在曹雪芹的“參照”之下,閻真沉重地摹寫了現(xiàn)時代知識分子的心靈掙扎和痛苦。故事以聶致遠上西山開始,又以聶致遠上西山結(jié)束,其中的文本奧妙和象征意味,如論者指出:“在夢中的曹雪芹和世上的聶致遠之間的虛銜處,恰恰是我們精神的生機所在”〔8〕。由此觀之,這種敘事方式與《滄浪之水》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曾在天涯》的文本構(gòu)造不似《滄浪之水》《因為女人》《活著之上》那樣將時間清晰地處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流程,并將前一個流程當成后一個流程的敘事前景和精神參照,而是“將時間變成了空間”〔5〕。《曾在天涯》以留學生活為題材,著重表現(xiàn)的是主人公高力偉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心靈苦痛。但是在小說的“引子”和“尾聲”部分,都有一個清晰的“回到中國”的情節(jié),強烈地表達了“回到中國”后的生活安穩(wěn)和文化認同。可見,這里的空間如時間一樣,同樣具有敘事前景和精神參照的功用。
我們可以將閻真的作品視為一種在時間中構(gòu)造的作品,閻真的文字正如盧卡奇所說:“承載作品的生活基礎(chǔ)并非沒時間性,也不是神話虛構(gòu)的,而是從時間流程中產(chǎn)生的,每一個細節(jié)在時間中都有起源的痕跡”〔5〕。閻真的小說習慣聚焦于表現(xiàn)現(xiàn)時代的生存真相和心靈掙扎,其獨特之處在于他并不僅僅滿足于用“新寫實”手法對生存本相的揭示,而是同時遙望和追索人類寶貴的“精神的源頭”,讓“每一個細節(jié)在時間中都有起源的痕跡”,以此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此岸和彼岸、永恒與瞬間的時空坐標上思索一些令人沉重和焦灼的精神命題。
二、在時間之中展開對轉(zhuǎn)型期的精神拷問
閻真小說的情節(jié)敘述時間都比較短暫,短的只有幾年(《曾在天涯》),稍長點的十多年(《因為女人》),長的不出三十年(《滄浪之水》《活著之上》)。但在閻真的小說中,時間作為背景卻是宏闊的,他的小說的情節(jié)闡述時間接通了歷史的長河。正如前文所述,閻真的小說對現(xiàn)時代的表現(xiàn)往往都具有一個時空前景,正是這個時空前景使我們獲得了一個寬廣的歷史視野,閻真也正是以此來展開其對轉(zhuǎn)型期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況的拷問。
在閻真的筆下,小說的主人公一開始都具有“理想主義者”的精神色彩和道義追求,而這種色彩和追求都打上了時間的烙印。主人公或在沉靜、獨處的時候,或在情緒激動、心靈掙扎劇烈的時候,往往“沉入時間深處”與自己進行心靈對話,抒發(fā)他們對于時間的發(fā)現(xiàn)和思索。閻真的筆觸沉入到人物的心靈深處,這時的文字,恍如人物心靈的“時間簡史”。
嘈雜的現(xiàn)實常常逼迫小說中的主人公逃離到時間中去。聶致遠“覺得歷史中藏著世界上幾乎所有的秘密,關(guān)于時間,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價值和意義”〔9〕,他“這么坐了很久,想著時間,想著遙遠的古代”〔9〕,他聽從著自己心靈的聲音,覺得那是“像時間深處傳來的召喚”〔9〕。池大為不滿意于周圍的官場狀況,于是告誡自己“要展開心境,看一看天邊的風景,想一想遠處的事情”〔3〕,他強烈地感受到“以生存的理由把這種渴望和真實扼殺掉了,那我就對不起司馬遷,對不起曹雪芹,對不起無數(shù)在某個歷史的瞬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堅守者”〔9〕,恍惚中,他甚至領(lǐng)悟到“群山起伏,靜臥在陽光之下。對它們來說,一年,十年,一百年,時間并不存在”〔3〕。高力偉覺得:“從小我就在內(nèi)心強烈地感到歷史深處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在注視著,這使我有一種模糊的使命感,覺得自己這生命存在的重要。”〔10〕柳依依認為她的愛情“是在時間中焐熱的,沒有別的理由,時間就是最大的理由”〔6〕。閻真小說中的主人公都聽從自己心靈的聲音,相信“公正在時間的路口等待”〔3〕,因此都帶有理想主義的鮮明色彩。然而閻真并非要歌頌這種“心靈的高貴”,或重新張揚這種理想主義的風帆,他顯然對此是不感興趣的,在新的時代境遇中,文學應(yīng)有新的使命,他的文本需要進行獨特的發(fā)現(xiàn)和表達,需要重新對理想主義進行價值思索,于此我們發(fā)現(xiàn)閻真的小說是直接面對時代問題和回應(yīng)時代挑戰(zhàn)的。理想主義在新的時代境遇中陷入了歷史性困境,理想主義的堅守和追求面臨危機,閻真以坦誠和勇氣表達出這種困境和危機時,更在思索著我們該如何來應(yīng)對這種危機和挑戰(zhàn)。
在小說中,閻真將人類歷史時間接通。首先是歷史意義上的時間成為了一種具有價值估衡意義的“尺度”,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以先輩精神魂魄凝聚成的理想主義和道德情懷成為了閻真小說思索當代生存處境和精神困境的精神文化資源。小說的主人公一再哀嘆:“時間后面的寄托已經(jīng)被掏空了。時間中的某些因素是不可抗拒的,它不動聲色地改變一切。”〔3〕“時間使一切重大的事件都變得意義曖昧?!薄?〕“市場只承認眼前的利益,不承認萬古千秋?!薄?〕“我感到了意識到了時間的喜悅和悲哀,感到了世事在歷史的瞬間無論怎樣轟轟烈烈或凄凄切切,其意義在時間的背景中都將逐漸淡化,以至化到虛空一片中去?!薄?0〕“在這個時代,我們遇到了精神上的嚴峻挑戰(zhàn)……我們失去了身份,這似乎是時間的安排,不可抗拒?!薄?〕“幾千年來,在孔子的感召下,退守自我空間很少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主流選擇,但似乎在一瞬間,情況就變了,大家眼中只剩下自我了,把世界扔下了?!薄?〕“歷史決定了我們是必然的庸人,別無選擇。”可見,在這里,是時間將一切“先見”和價值標準模糊了〔3〕。其次,閻真將重心放在了對當下時間的精細考察上,重點表現(xiàn)為功利化、物質(zhì)化時代的人們處在“急功近利”的生命焦灼之中。假如說《滄浪之水》中的人物焦灼于權(quán)力對自己的擠壓,那么《因為女人》中的女人們則哀嘆于自己青春年華的流逝。在時間的驅(qū)趕和逼迫之中,這個時代的人們似乎都在急切地將時間兌現(xiàn)為可見的利益,于是,在利益面前原來“像日出東方一樣無可懷疑,無可移易”〔3〕的信仰和原則也開始變得可以懷疑其正確性和有效性了?!肮龝跁r間的路口等待那些無助的人嗎?我不能騙自己。”〔3〕他們開始轉(zhuǎn)而相信“時間的后面并沒有什么在等待?!薄?〕而現(xiàn)實也確證了他們新的追求和信仰的可靠,“我有了今天,是公正在時間的路口等待嗎?”〔3〕“這更使我相信,時間之中的某些因素,不是誰可以抗拒的,抗拒也沒有意義”〔3〕。
正如盧卡奇所指出的:“只有當與先驗家園的聯(lián)系終止之時,時間才會成為根本性的?!薄?〕在利益的這個“巨型話語”面前,曾經(jīng)的生命堅守現(xiàn)在成為了“好像隔著茫茫的空間和悠長的歲月,宇宙中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輕輕地訴說”〔10〕。面對時代的無奈,柳依依“輕輕嘆了口氣,那聲音不像是自己的,而是從歲月深處的某個角落傳來,滲透著穿越時間的疲憊”〔6〕,“有一種悠遠的感覺,是時間深處傳來的”〔6〕。最終,閻真小說中的主人公相信“時間什么也不是卻又是一切,它以無聲的虛空殘酷掩蓋著抹殺著一切,使偉大的奮斗目標和劇烈的人生創(chuàng)痛,最后都歸于虛無”〔10〕。于是,理想主義的光芒黯淡了,生命掙扎的意義被殘忍地消解,這顯然是閻真小說留給我們的精神恐懼,他使我們不由得不思索沉重壓抑然而重大迫切的精神價值和生命意義的問題。當一種偉大而神圣的精神傳統(tǒng)在時間之中中斷時,人類的生存危機和精神困境將被呈現(xiàn)出來,它不由得不使我們想象“在一百年一萬年之后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在遙望今天的人們”〔10〕時,今天的人們將如何給世界和時間一個交代。
閻真小說的情節(jié)時間跨度雖然不長,但其創(chuàng)作是跳躍在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的,他通過時間建構(gòu)起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精神通道。一種精神傳統(tǒng)、一種先在經(jīng)驗已經(jīng)長時間地在歷史中存在,然而今天的現(xiàn)實卻彌漫著物質(zhì)化、消費主義、市場、金錢的滾滾硝煙。在這里,傳統(tǒng)的與現(xiàn)代的、世俗的與精神的、眼前的與遙遠的、有限的與無限的、真實的與虛妄的等二元命題,都被閻真囊括進了他創(chuàng)造的時間裝置之中。正如盧卡奇指出的:“理念和現(xiàn)實之間的最大的差異就是時間:作為持續(xù)存在的時間流程。主觀性之最深刻和最感恥辱的經(jīng)不住考驗與其說在于反對無理念的產(chǎn)物及其人類代表人物的徒勞斗爭,不如說在于它不能阻擋住緩慢—持續(xù)不斷的進程,在于它不得不從艱難達到的高峰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滑落下來?!薄?〕這種永遠都逃不脫“地心引力”的歷史性宿命,使閻真的小說自始至終充盈著一種悲歌氣質(zhì)。在閻真四部小說的結(jié)尾,除了高力偉登上回國的飛機成功逃離了一種時空的規(guī)約外,池大為燒掉了《中國歷代名人素描》、柳依依將女人的悲劇性看成是一種宿命而揪心于女兒琴琴的命運、聶致遠依然登上了西山,這些都似乎隱喻著一種生存的無奈和絕望。主人公都在時間之中,他們永遠都無法逃避時間的規(guī)約。
三、在時間之中凝思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在時間之中,閻真的筆不僅指向了歷史與現(xiàn)實,更指向了那些深處時間之中的生命個體。閻真的小說人物如高力偉、池大為、柳依依、聶致遠在心靈觸動最為厲害之時,也是他們沉入時間深處對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思索最具生命內(nèi)涵和哲理意蘊之際。
在浩渺的宇宙和大時代的滾滾潮流面前,人是極其渺小和脆弱的。池大為無數(shù)次陷入對時間的沉思和反省之中:“一個人想想星星,再想想自己,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了。”“它們掛在那里都有幾十億年了,人才能活幾十年,還沒有幾十億秒呢?想想一個人能活幾十年,還覺得挺長,可再一想,只有兩萬多天?!薄?〕高力偉、池大為、柳依依、聶致遠,他們都是知識分子,接受過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幾千年來的文化血脈與他們息息相通,信奉“那些為了某種堅守,生前受盡磨難而在時間之中永垂不朽的人,他們才令人口服心服呢?!薄?〕因此,當面對“異質(zhì)”文化的侵入時,他們還是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精神抵抗。在這里,正如盧卡奇指出的:“時間僅僅是生命的有機體對當前意義的反抗,是生命在自身完全自成一體的內(nèi)在性中堅持的意愿”〔5〕。但是,在“沒有什么能夠擋得住時間”〔6〕的大勢面前,他們的抵抗是無力的,而且這種抵抗是要付出代價的。在經(jīng)歷一系列的打擊、“懲罰”之后,閻真筆下的人物也被逐漸“規(guī)訓”。閻真小說獨具藝術(shù)內(nèi)涵的地方就是寫出了這些人物在“與時間抗爭”中的心理意蘊,道出了小說人物由最初的精神堅持到最終的失望甚至絕望的靈魂蛻變的心路歷程。
“一個人一旦理解了時間,他就與痛苦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薄?0〕當個人無法與時代抗拒時,小說中的人物很快便陷入到了由堅信到懷疑的境地。通過時間,人物沉入了生命與時間、生存與毀滅、人與宇宙、人與自然等諸多問題的思考之中。聶致遠認識到“時間真的太殘酷了”〔9〕,人的生命實在太短暫了:“誰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無限時空中如電光石火的一瞬”〔9〕,“一切都將歸于寂滅,在時間的深處化為烏有”〔9〕。聶致遠開始質(zhì)問:“時空浩渺無涯,自我渺若微塵,在無限的時空的背景之下,一個人還有必要去表達對世界的意義嗎”〔9〕?正是在這種深沉的叩問之中,“天下千秋已經(jīng)渺遠,自己這一輩子卻如此真實。當一己之瞬間成為天下之永恒,我們就與樂觀主義作了最后的訣別”〔3〕。宇宙的永恒和生命的短暫,使池大為覺得“沒有什么比意識到生命只是一個暫時存在更能給人一種冷漠的提醒,特別是當這意識無限的透明……我那么清晰地意識到生命在無盡的時間之流中只是那么迅速的一瞬,它與這個永恒世界的共同存在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10〕;認識到“在時間之流中每一個生命都那么微不足道,卻又是生命者意義的全部”〔10〕。世事變幻,人心面臨著新的考驗,在時間面前,精神選擇需要重新審視,在新的時空結(jié)構(gòu)中,聶致遠認為“一個人越是意識到了時空的無限性,就越是要承認世俗人生的合理性”〔9〕。柳依依懂得了“一個女人,就算萬幸,沒有意外的風雨,時間就是風,就是雨,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沒有比青春更靠不住的東西了”〔6〕,“沒有什么比時間更懷有惡意,更能給女人的自信以實質(zhì)性打擊”〔6〕。因此,《因為女人》中的女人們認識到“女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跟時間做斗爭”〔6〕,慌慌張張地遁入俗世,放縱自我,及時行樂。而池大為則在反抗中,“漸漸地我就有了一種恐慌,時間過去了,生命在流逝,可我仍呆在原地,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證明我隨著時間一起前行”〔3〕。于是,池大為最終放棄了抵抗,“殺死過去的自己”,如魯迅《孤獨者》中的魏連殳一般:“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11〕他們都自覺地選擇成為自己曾經(jīng)的“對立面”,放棄了抵抗,背叛了自己,成為了“勝利的失敗者,失敗的勝利者”〔3〕。
正如《滄浪之水》中所寫到的:“悲劇在時間的巨掌中已經(jīng)注定,我們還沒有來得及細想就進入了鋪就的軌道?!薄?〕面對巨大的時代潮流力量,閻真小說中的人物往往難以自持,他們甚至根本就不需細想,無奈和悲哀就已經(jīng)注定。閻真小說中的人物最終放棄了去抵抗那些“被時間規(guī)定了不可能的東西”〔3〕,這之中隱藏著深深的歷史隱痛、時代苦悶和現(xiàn)實無奈。對于人物的這種選擇,閻真并非完全持一種批判的態(tài)度,而是在時間之中反思人物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在反思之中又流露出對人物生命選擇的一些理解。
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匯處,在消費主義和世俗化大潮中,曾經(jīng)的一些高貴的精神品質(zhì)面臨著重大的沖擊,知識分子的精神生存陷入困境之中。閻真的小說通過構(gòu)造一個“巨大的時間統(tǒng)一體”,將小說的主人公置于欲望化、世俗化的社會浪潮之中,寫出了他們對于時間之中發(fā)生的一切而感受到的心靈苦痛。但閻真用意顯然不在批判,而是在小說中通過對時間的追索和凝思,在對他筆下的人物進行精神拷問的同時表達著深沉的生存關(guān)切和生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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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 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