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湛
一切都源于四年前放學回家時的那場瓢潑大雨。
彼時我正憤憤地掛斷爸爸的電話,嘴里嘀咕著他又一次忘記來接我這樣的話,一邊抬眼打量著這座在大雨中愈發(fā)顯得朦朧的學校。
盡管學校最初的設計理念之一是不讓學生在校園內(nèi)部淋到一滴雨,索性整個一樓都被設計到了地下一層,排水系統(tǒng)也相應地一應俱全。
可是出了校園終究還是要淋雨啊,我站在地下一層的出口處唉聲嘆氣。本想著找個順路的同學蹭個雨傘或者一并把我捎了去,結果放學的時候卻被語文老師硬邀著談論什么關于老一代與新生代作家之間的區(qū)別及聯(lián)系。聊到后來,校園里只剩下寥寥數(shù)人,而我,就是那寥寥數(shù)人中的其中之一。
心里正想著公交車站離這里有一段距離,是避雨好吶,還是直接沖出去坐公交好吶。頭頂上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把傘,原想著眼前的光線會再暗幾分,卻沒想那傘面卻晶瑩剔透地好似會發(fā)光,映得上頭的雨點也更加明晰。
“走吧,我?guī)闳ボ囌??!弊筮叺母觳脖蝗瞬惠p不重地捏了一下,又被不由分說地拉著朝前走去。淡淡的香味在鼻端若隱若現(xiàn),我知道那人是誰。
目光所及之處是她發(fā)尾被燙成卷的高馬尾,夸張的骷髏頭狀的耳環(huán)在交疊著搖擺,墨色的項鏈掛在雪白的脖頸上相互映襯……
耳旁,大雨的聲響未能掩過記憶里那些嘈雜的聲音:“說了讓你離她遠點,成績好又怎樣,那種混混對你沒有任何好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不懂!”“……”傘下的空氣一時有些悶熱,她無話,我也忘了開口,隱隱感覺到從她掌心里傳來的溫熱。我不由得想起小學的時候我倆是多么親密無間,連一顆阿爾卑斯都要在課桌上磕成兩半分享,更不必說什么手挽著手上廁所或是躲在被窩里看言情小說。
到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都沒說出她的名字,這里喊她阿周吧。因為小的時候,她被《倚天屠龍記》里高圓圓演的周芷若迷得神魂顛倒,天天讓別人喊她周姑娘,不喊還不給人家好臉色看。
記得她那時乖巧懂事,手風琴是很早就開始學了的,成績好到可以用一個手表示出她在年段里的排名。周圍一圈鄰里無不艷羨她父母有個爭氣的好女兒。好幾次,我在寫作業(yè)時聽見隔壁黃阿姨沖著自家兒子罵:“你看看別人家孩子,要多聰明有多聰明,哪像你這個豬頭腦子,整日里就沒個出息!”性子同樣火爆的兒子毫不留情地回道:“還不是因為遺傳你的,如果遺傳了老爸的……”還沒說完,后半句可憐地消失在“慘叫”里?!按蛩滥銈€臭小子……”
盡管那時聽來略殘暴,但周遭的空氣都是溫熱的,甜的,連帶著罵聲也似乎變得柔軟與親切。比起如今那些大人一提起她來就從鼻子里哼出的不屑與可惜都要好。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因為搬家,去了另一個鎮(zhèn)上的一所小學就讀。說來其實與原先的小學相距不是太遠,但二十幾里的路程對小孩子來說已經(jīng)稱得上是極其遙遠。開始的時候,我和阿周都不習慣沒有對方的日子,每天一放學,便抱著電話與對方聊聊家常。小孩子有什么家常的,無非是講講自己的生活,嚴厲刻薄的老師,整日傻里傻氣只會搗蛋的同學們。一頓瞎扯中,一句簡簡單單的話都可以讓對方笑很久。
但我終究不是那種對過去或老友念念不忘的人,對新鮮的熱愛與追求一點點滲透進我的生活,阿周也一樣。不過是幾個月沒見的工夫,我倆就從無話不談到談話中時不時冷場再到于初中重逢時不知說什么好的尷尬境地。
就是在我不在的這兩年里,她的爺爺與外婆先后病倒,父母忙于照顧年邁的長輩,也就少了對她的照顧。恰逢那時鎮(zhèn)上一家家網(wǎng)吧開得火熱異常,她幾次偷跑出去,不知不覺,跟著一群不學無術的社會青年學了壞,喝酒、吐臟字、幫著人看場子,變成家長口中的“問題孩子”。
虧得她成績一如既往的優(yōu)秀,優(yōu)秀到足以讓老師沒法過多苛責,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饒過她的打扮與言行。畢竟,她是這所初中里為數(shù)不多的,可以進軍在省內(nèi)排名第一的高中的尖子生。
其實她一直都很好,只是在這短短的幾年時光里,被成長的代價漸漸磨去了往常的溫潤,那些浮于表象的自由與恣意,在外人眼里一覽無遺。而我,相反地,褪去了從前的頑劣輕狂,變成一個拘謹怯弱,不知勇敢為何物的膽小鬼。
難怪,我們之間隔了層陌生。原來我們都變了,只是她更明顯些。
這時,阿周突然停下了腳步,把我從滿頭思緒里搖醒,用手指了指不遠處駛來的公交車,“要說再見了啊。”我看著她眼里浮現(xiàn)出的熟悉的笑意,即使是化了妝,也依然像從前一般清澈,絲毫沒有沾染上一點污塵。
一時間,我突然很想和她說說話,把這么些年錯過的,憋在心里的話全給補上??晒灰呀?jīng)停在了我后頭,我只得朝她快速地揮揮手,一轉身上了車,也忘了說謝謝。
沒有關系啊,今后山高水長,總有我們再次互訴衷腸的時候。
編輯/王語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