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豌豆媽媽的信

許一諾

深秋的原野，夕陽下沉。

薔薇色的地平線上，遠遠地出現(xiàn)一輛運送蔬菜的貨車。貨車不斷顛簸，揚起一路灰塵。貨車搭著灰色的篷，在風里揚啊揚，像一只疲憊的大鳥。

突然，“大鳥”一陣急劇的顫抖，從車上“咕咚”一聲滾下一只白色的塑料箱子。像爆開的果醬瓶，滿滿一箱綠色的豌豆粒噴得到處都是。

“哎喲！哎喲！”被摔得渾身酸痛的豌豆粒們紛紛呻吟著，可那輛貨車卻像什么都沒聽到一樣，徑直往遠處的城鎮(zhèn)跑去。

“摔死我了！這司機怎么不管不顧就跑了？”

“這算不算肇事逃逸??？”

“我倒覺得像遺棄罪！”

豌豆們齜牙咧嘴，紛紛抱怨。

在不遠處的草叢里，一顆小小的豌豆卻始終安安靜靜。它的個頭比別人小，所以被彈射得最遠，一下子就掉到了雜草叢里。從密封的箱子里來到廣袤的夜空下，小豌豆完全顧不上疼痛，而是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久久地仰望著天空。透過雜草交錯的葉子，天幕上有無數(shù)顆綠瑩瑩的“豌豆?！卑愦笮〉男切恰?/p>

“你們是散落在天上的豌豆嗎？”小豌豆怯怯地問。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只是瑩瑩地閃著。

天漸漸亮了。星星像靈活的螢火蟲般飛走了。

過路的農(nóng)夫把散落在路上的豌豆收走了，而小豌豆被徹底遺忘在了草叢里。

小豌豆被前所未有的孤獨包圍著。

望著蔚藍的天、潔白的云和淡黃的小花，小豌豆一遍又一遍懷念著當初躲在媽媽豆莢里的“青蔥日子”。

那時，它和六個哥哥姐姐親熱地擠在媽媽的豆莢里，常?；ハ啻螋[，歡樂無比。陽光每天溫暖地包裹著豆莢。小豌豆是綠的，豆莢是綠的，連透過豆莢的陽光都是綠油油的。

小豌豆曾好奇地問媽媽：“媽媽，外面的世界都是綠色的嗎？”

豌豆媽媽呵呵笑起來，說：“你小小的世界確實是綠色的，但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五彩繽紛的。天是藍的、云是白的、花兒是紅的、陽光是七彩的?！?/p>

“原來陽光是七彩的！”小豌豆們興奮起來，巴不得立馬從豆莢里蹦出去，去見識那個五顏六色的世界。

“別急，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你們還太嬌小，等到你們長得夠大夠堅強，豆莢自然會打開的?！?/p>

豌豆們都歡欣鼓舞，滿懷期待。

“不過，到時你們也將離開媽媽的懷抱，走向四面八方，說不定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p>

熱鬧的豆莢一下子寂靜下來。午后的豌豆田，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憂傷。

現(xiàn)在小豌豆終于見識到了媽媽口中藍色的天、白色的云和七彩的陽光，可媽媽和故鄉(xiāng)的豌豆田卻遠在千里之外。不知道現(xiàn)在媽媽在干什么呢？是否也像小豌豆思念她一樣念叨著遠方的孩子呢？

小豌豆愁得臉都皺了。

原野的風呼呼吹著，路邊的樺樹熱烈地“嘩嘩”拍著手。但熱鬧是別人的，小豌豆更寂寞了。

突然，空中撲棱棱落下一只矯健的灰鴿子。這是一只參加遠程比賽的賽鴿。它已飛過三十三座大山，三十三條河流，正又累又餓。出發(fā)前，參賽經(jīng)驗豐富的鴿子媽媽再三告誡它，沿途覓食千萬要注意躲避天敵，因此，鴿子鉆進草叢里啄食草籽。

草叢里竟有一顆青翠的豌豆！鴿子驚喜交加，一伸脖子眼看就要把豌豆吞進肚子去。

“請等一下！”小豌豆顫抖著說。

見到豌豆開口說話，灰鴿子愣住了。

“你為什么會孤零零地在這里？”鴿子好奇地問。

于是，小豌豆向鴿子講述了它的經(jīng)歷。剛開始，鴿子不斷鼓動喉囊“咕咕”作響，可當聽到小豌豆溫柔地介紹它媽媽時，鴿子沉默了。

“如果你能幫我?guī)€口信給我媽媽，說我在某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過得很好，讓她千萬不要再掛心，那我心甘情愿讓你吃了我。”小豌豆用澄凈而堅定的目光望著鴿子。

鴿子不知道為什么竟輕輕搖了搖頭，倏地展翅向空中飛起，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快速得讓小豌豆都反應不過來。

看到鴿子飛去，小豌豆心里居然莫名充滿了憂傷。然而，鴿子在空中盤旋一圈后又緩緩降落在草叢里。

“你家鄉(xiāng)的豌豆田在哪里？”

“你問我家鄉(xiāng)的……豌豆田？”小豌豆因興奮變得結結巴巴，“那附近有一座矮矮的小山崗?！?/p>

“這樣的山崗多的是，我一路飛過來，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p>

“那不一樣的，它很特別?！毙⊥愣辜绷恕?/p>

“有什么特別？”鴿子側著脖子問。

“特別青翠，特別可愛?！?/p>

“……”

“天底下肯定沒有第二處那么青翠怡人的小山崗?！币姷进澴硬豢月?，小豌豆急得嗓子里都帶著哭腔。

“每一塊豌豆田里有那么多的豌豆，我也認不出哪一株才是你的媽媽呀？”

“我的媽媽特別可親，特別溫柔，聲音也是最好聽的?！?/p>

“……”

鴿子不聲不響地把小豌豆輕輕銜在嘴里，“嗖”的一下展翅高飛，掠過秋日的原野。

為了一顆素不相識的小豌豆貿(mào)然改變賽道，灰鴿子覺得自己真是昏了頭?？刹恢罏槭裁矗鎸π⊥愣鼓乔宄旱哪抗?，它難以拒絕。它是一只沉默又容易心軟的鴿子。

風在耳邊呼呼吹著。

小豌豆被風吹得頭昏腦漲，心頭更是掛滿一連串的問號：鴿子剛才不聲不響就把自己叼起，它到底有沒有答應給豌豆媽媽捎個口信呢？答應的話，鴿子弄清豌豆田的方向了么？沒答應的話，那自己豈不白白成了鴿子的口中餐……

小豌豆越想越害怕，心中惴惴不安。騰云駕霧間，鴿子飛到一處流水潺潺的山溪邊。鴿子太口渴了，它小心翼翼地把豌豆放在礫石間，跳進水里美美喝了一頓。

“走開！走開！救命啊！”

身后遽然傳來小豌豆竭斯底里的喊叫聲。灰鴿子回頭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兩只花脖子的鴿子正惡狠狠地逼近小豌豆。小豌豆嚇得大喊大叫。

“你就是喊破喉嚨都沒人理你，小豌豆，你也不看看這里是什么地方，四周都是荒山野嶺。”一只花脖子鴿子獰笑著。

“沒錯，這窮山惡水的，一點吃的都沒有，現(xiàn)在有這么一顆小豌豆填填肚子也不錯。”另一只鴿子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你給我停住，這可是我先看到的?！钡谝恢圾澴颖硎静粷M。

“不是見者有份嗎？”

“這么一顆小豌豆哪夠分啊……”

兩只花脖子鴿子吵得不可開交?；银澴映騻€空隙像箭一樣飛過去，迅速叼起小豌豆沖上云霄。兩只花脖子鴿子沒想到半路竟殺出一個程咬金，愣了一下，齊齊揮動翅膀追了過去。

三只鴿子在空中風馳電掣般追逐。灰鴿子拼命扇動翅膀，穿過云朵，直到一處小山村上空才擺脫了那兩只花脖子鴿子。

精疲力盡的灰鴿子徐徐落在一處屋檐角上。這是一座用矮矮圍墻圍住的農(nóng)家院落?；银澴犹哿?，它把全身的羽毛都鼓起來，好好伸了一個懶腰。這時，一雙貪婪又狡黠的眼睛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鴿子的身后。

一只黑貓躡手躡腳地靠近鴿子。鴿子終于嗅到危險的氣息，在野貓飛撲上來的一瞬間倉皇起飛。驚慌間，小豌豆從鴿子口中掉出，落在瓦檐上，一跳一跳滾落到院子里，在青磚地面上打了個滾后，不偏不倚落入殘舊的磚縫里。

落入磚縫的一霎那，頭暈目眩的小豌豆瞥見鴿子慌亂地掠過天際。

縫隙里濕漉漉的。因陽光常年照不進來的緣故，長滿了青苔和霉菌。小豌豆在陰冷的縫隙里瑟瑟發(fā)抖，很是不安。雖同樣是不見天日，但媽媽溫暖的豆莢簡直就是天堂。小豌豆無比想念媽媽，也擔心鴿子，且一天比一天強烈。

陰冷和孤獨沒日沒夜地包裹著小豌豆。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它清晰地聽到上面?zhèn)鱽砬宕嗟镍B叫聲和有人沖洗地面的潑水聲。

小豌豆心里打了一個激靈——難道是鴿子回來了么？

希望又在小豌豆心里活過來了，生出一股神奇的力量。它奮力掙破外殼，根系極力在貧瘠的磚縫間延伸，一雙嫩綠的小手則努力往上舉著。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住在這座院落里的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地面磚縫間冒出一株小小的豆苗。

“這小家伙怎么會掉到這里來？”老奶奶欣喜地望著稚嫩的豆苗，“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發(fā)芽，真是一顆頑強的豌豆?！?/p>

原本忐忑不安的小豌豆聽到老奶奶的話，多日來的委屈一時全部涌上心頭，心里酸溜溜的，兩個小小的葉片禁不住在風里顫抖。

“看來小豆子心里還裝有不少感觸呢！”老奶奶的聲音充滿了慈愛。

小豌豆的眼淚終于沒忍住，掉了下來。它不知為什么竟想到了媽媽，還有灰鴿子，但現(xiàn)在它們卻不知道遠在何方。

老奶奶的親人也在遠方。她有三個孩子，可孩子長大后像翅膀硬了的雛鳥，紛紛飛到遙遠的城市，只剩下她孤零零地留在村子里。

老奶奶常獨自坐在院子里繡花，一坐就是一天?，F(xiàn)在有一株豆苗和她作伴，她非常高興。老奶奶每天都給小豌豆?jié)采弦黄皾崈舻乃人鼭u漸長大后還用小棍子精心做了一個小架子，讓它舒服地躺在上面。

小豌豆每天都過得很幸福，但只要有飛鳥從天空掠過，它總情不自禁地抬起頭看看是不是灰鴿子。可愛的灰鴿子一直沒出現(xiàn)，倒是那只討厭的黑貓每天故意耀武揚威地在小豌豆身邊踱來踱去。

“你不要癡心妄想了，那只鴿子被我嚇破了膽，沒勇氣再出現(xiàn)了?！焙谪埖靡鈸P揚地捋著胡須說。

小豌豆氣得渾身發(fā)抖，不過它才不會理睬這個小壞蛋。它堅信勇敢的灰鴿子總有一天會披著絢爛的五彩霞光降落在院子里，像個天使。

一天，小豌豆在溫暖的陽光里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在唱著熟悉的搖籃曲。突然，一陣奇怪的“咚咚”聲闖進它的夢，把它吵醒了。

是郵遞員送信的敲門聲。老奶奶這座偏僻的院落少有人光顧，連敲門聲都顯得很突兀。

信是老奶奶的孩子從遠方寄來的。收到信的老奶奶像過節(jié)般開心。她興奮地給小豌豆念了三遍，每一遍都好像第一遍那樣歡愉。

原來還有一種叫做“信”的東西能夠向媽媽傳遞信息，而媽媽收到孩子的來信又是這么興高采烈。小豌豆激動不已。它決定給豌豆媽媽也寫一封信，把離開后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告訴媽媽。

這真是一個非常棒的主意。小豌豆開始專心致志地醞釀如何寫好信，像河蚌一心一意地在打磨最美麗的珍珠。

起首的第一句當然要像老奶奶的孩子在來信中那樣寫道：親愛的媽媽。可接下來要寫什么呢？小豌豆想說的話實在太多了，恐怕好幾片豌豆葉拼湊起來都寫不完。它想告訴媽媽，它在兇惡的花脖子鴿子嘴下死里逃生、落到幽深的磚縫里，但也遇到仗義的灰鴿子、慈祥的老奶奶……

算了，為了不讓媽媽擔心，它還是省略掉那些糟糕的經(jīng)歷，直接從仗義的灰鴿子和可親的老奶奶寫起吧！

這時，小豌豆猛然意識到一個糟糕的問題——它一個字都不認識！

這可該怎么辦呢？

小豌豆頭上冒出一朵愁云。厚重的愁云把它壓得垂頭喪氣。細心的老奶奶很快看穿了它的心事。

“你可以嘗試一下其他方式啊！比如用你身上某些特有的東西，并且是你媽媽熟悉的。”老奶奶善解人意地啟發(fā)小豌豆。

自己身上某些特有的東西？

小豌豆的眼睛頓時亮了，以至枝頭開出一朵開心的豆花?；ㄊ亲霞t色的，像一只精致的紫蝴蝶。這是小豌豆開出的第一朵花，它好奇地凝視著小花。小豌豆腦海中像璀璨的煙花閃了一下，對，用自己特有的豆莢向媽媽傳遞消息！媽媽看到飽滿的豆莢，就能感受到我對她的思念了！

小豌豆夜以繼日地努力生長，看著豆花一點點向豆莢變去，它常常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老奶奶也配合著小豌豆，更勤快地澆水、施肥。小豌豆的豆花越長越快，不知不覺變成一個飽滿的豆莢。

看著自己的豆莢，小豌豆笑了。媽媽要是能收到我的豆莢，一定很開心！

可該托誰帶去呢？小豌豆發(fā)愁了。如果灰鴿子在就好了，于是它天天等，天天盼，白天黑夜都不敢閉眼，怕錯過灰鴿子掠過天空的痕跡。

一個彩霞滿天的傍晚，灰鴿子真的披著五彩霞光徐徐落在院子里，耀眼得像一個天使?；银澴娱_心地笑著。小豌豆也甜蜜地笑著。它鄭重地摘下那個飽滿的豆莢，將這封特殊的“信”托付給灰鴿子。

屋里，滿頭白發(fā)的老奶奶緊緊抱著奮力掙扎的黑貓，躲在窗簾背后淚眼婆娑地望著這一切。

灰鴿子把“信”準確地帶到了豌豆田。豌豆媽媽激動地接過這封特殊的“信”，顫抖著打開“信封”（其實就是豆莢），看到里面排列著整齊圓潤的小豌豆，粒粒精神飽滿。豌豆媽媽的心歡喜得也快飛起來……

噢！我的孩子在遠方的日子肯定是幸福滿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