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榮
題 記
動物和我們?nèi)祟悡碛型鹊纳鏅?quán)利。
我們知道它們和我們一樣會感到痛苦,我們知道它們也會悲傷、恐懼、絕望、孤獨和寂寞。
——(英國)珍妮·古多爾
1
假如有人問你: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最熱鬧的地方是哪里?有過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人,一定會不假思索地回答:飼養(yǎng)院。
沒錯!牛吼馬叫驢打滾的飼養(yǎng)院是全村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
那里是全村的人民大會堂和政治俱樂部。不管是傳達文件精神,批斗四類分子,還是選舉兩委干部,討伐美帝蘇修,舉凡重要的政治活動,都要在飼養(yǎng)院的大炕上隆重舉行。每當夜幕降臨,不用敲鐘集合,也不必擂鼓傳令,社員同志們放下能照見人影的糊糊碗,就緊緊褲腰帶,踩著滿地的月光,叼著煙袋鍋,披著爛棉襖,不約而同地走向飼養(yǎng)院。伴隨著大牲畜嚼食草料的聲音,興致勃勃地念社論,背語錄,歌頌大好形勢,展望美好未來。不知不覺天交子時,社員同志們的脖子就像三更天的草雞,淌著長長的口水耷拉到了褲襠里,絞作一處的饑腸發(fā)出的聲響好似從天邊滾來一串串悶雷。這時候,飼養(yǎng)員就會用一只犁鏵炒出半升黃豆,呼啦一聲倒在炕席上。聞著炒黃豆的香味,社員們就像注射了興奮劑似的,一雙雙睡意蒙眬的眼睛霎時間明亮得如同暗夜的鬼火。炒黃豆吃到興處,就把蜷縮在墻角的四類分子拎著脖項提溜到大炕前的空地上,慷慨激昂地批斗一回。白天還蹲在地頭抽著同一鍋旱煙,親熱得恰如換過庚帖喝過血酒的拜把子兄弟。這會兒一個個義憤填膺,仿佛見了不共戴天的仇敵。橫飛的唾沫好似噴射著火舌的機槍,高亢的口號聲震得屋頂?shù)幕彝翐潴淞艘坏??;丶业穆飞?,卻又勾肩搭背,談笑風生。東拉西扯,七葷八素。聊的也都是些雞鳴狗盜、男歡女愛的正經(jīng)事,投緣得好似等不到天明就要結(jié)兒女親家。
那里是全村的經(jīng)濟晴雨表和財富華爾街。人類從采集時代進入農(nóng)耕時代,一直在孜孜不倦地馴化各種動物。但據(jù)說全球140多種體重在25公斤以上的陸地哺乳動物,人類經(jīng)過數(shù)百萬年的努力,只馴化了牛、驢、馬、騾區(qū)區(qū)四種可供使役的動物。如今它們依然是生產(chǎn)隊最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是農(nóng)民除了土地最值錢的家當。經(jīng)驗豐富的老農(nóng)能從牲畜膘情的好壞,飼養(yǎng)院里糞堆的大小預測出當年田地里的收成。也難怪即使遇到災年,莊戶人寧肯自己餓著肚子,也不會克扣牲畜的草料。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必定是個心地善良耐得勞煩的光棍漢,一年四季住在牲口棚,白天要切草起糞擔土墊圈。黃昏要趕著牛喝水,牽著驢打滾,還要給拉大車的馬和騾梳理皮毛。夜晚要三回五回地起來,提著馬燈蹣跚著腳步,給牲口添草料。還要學會給病畜喂藥,給母畜接生。嘴里還總不忘和半閉著眼反芻的牛、打著響鼻吃草的馬嘟嘟囔囔嘮叨些什么。他真是把那些不會說話的牲畜當作了自己的孩子。看到牲畜身上的傷痕,這個性格比綿羊還要和善的人,必定要和使役它的農(nóng)夫或車倌臉紅脖子粗地吵一架。到了夜晚,莊稼漢們一窩蜂涌進了飼養(yǎng)院,除了政治學習,還要評定當天的工分。壯勞力是十二分,婦女和孩子是五分或者三分。要安排明天的活計。誰去送糞,誰去鋤地。誰去給牲口割草,誰去給大伙送飯。要商量明年的經(jīng)營方略。哪片地種谷黍,哪片地種瓜菜。燒幾窯石灰,漚幾堆綠肥。最牽動人心的是年底的結(jié)算。會計的算盤在炕頭上噼里啪啦響了半夜,分紅的消息卻每每讓人沮喪:十個工分只值幾分錢!社員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了家,飼養(yǎng)員撫摸著牲口們長長的臉,傷心地說:“人和牲口黑水汗流地下了一年苦,光景咋就過成了個這!”牲口們聽了,眼睛里竟淌出了淚。
那里是全村的娛樂大舞臺和信息集散地。會吹拉彈唱的在這里演耍孩唱道情,開八音會,學樣板戲。打連成。掛紅燈。老豬愛上個小娘子。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引逗得小孩子們放下糊糊碗就像小鬼催著一樣,拔開腿往飼養(yǎng)院跑。小孩子都是猴子變的,模仿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第二天,滿大街都是放羊的五哥,扇墳的八戒,手攥長辮子眼里噴射怒火的李鐵梅,揮著馬鞭打虎上山的楊子榮。喜說古論今的,在這里侃三國道西游,今天太公釣魚,明天武松打虎,每到緊要處卻總要賣個關(guān)子,來個下回分解。害得小孩子們度日如年,巴不得黑夜早點到來。孩子們偏又最愛聽鬼故事,聽完了卻嚇得一到天黑就不敢出門撒尿,打心眼里既盼這黑夜又怕這黑夜。愛搖唇鼓舌的在這里販賣小道消息,制造流言蜚語。誰誰給誰誰的雞食里投了砒霜,誰誰在誰誰的后墻下埋了鎮(zhèn)物。誰誰半夜跳過誰誰的墻頭,誰誰清早偷了誰誰的倭瓜。村莊里每天都會發(fā)生許多離奇荒誕的事件,而他總是唯一的目擊者。等不到天明,恩愛的夫妻、親密的妯娌、和睦的鄰居、結(jié)拜的兄弟就會被這些真假難辨的流言一一擊中,抓臉踢襠,跳井上吊, 割袍斷義,反目成仇。飼養(yǎng)院成為村莊里的戰(zhàn)爭策源地,導演出一幕幕讓人啼笑皆非的活劇,讓社員同志們覺得每一天過得都很有意義,幸福的花兒心中開放,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2
也就是在飼養(yǎng)院里,鄉(xiāng)村的孩子們接受了最初的文化熏陶和性的啟蒙。農(nóng)村娃對這樣的場景大概都不會陌生:驚蟄過了,農(nóng)事到了最繁忙的當口。正是出工的時候,一村子的勞力擔著筐荷著犁集中到村口,劈頭踫上飼養(yǎng)員給大牲口配種。男女老少便都停下了腳步,像看一場年度大戲,把兩頭正在辛勤工作的驢或馬圍了個鐵桶也似,卻又千人千面神情各異。老漢們籠罩在旱煙淡藍色的煙霧里,悠閑地談論著今年的氣候適合點瓜還是種豆。三四十歲的光棍漢看得額頭青筋暴起,眼睛里噴著兩簇火,嘴巴里呼呼喘著粗氣。大姑娘小媳婦羞紅了臉,低了頭納鞋底。趁人不注意才偷看了兩三眼, 針尖早扎破了手指 。張開嘴要吮指頭,卻把針送到了嘴里,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上了年紀的婆姨們旁若無人地敞開衣襟給小孩子喂奶,還不忘不失時機地在猴子一樣上躥下跳的大孩子屁股后面拍上一鞋底子??谥辛R道:“人家驢配種,你興頭個甚!”守寡多年的婦人一手攥著一顆從草窩里才收的雞蛋,暗自替那頭笨拙的叫驢著急,兩只尖尖的小腳敲鼓一樣搗著黃土地。不經(jīng)意間,捏破了的雞蛋清從指縫流下來,流成兩道金黃的線。看到緊要處,高高低低站著坐著的漢子們齊齊地吶一聲喊,好似平地起了一陣雷。叫驢在啦啦隊雷鳴般的助威聲中抖擻了精神,把一件傳宗接代的大事進行得風生水起精彩連連。
也正因為是這些重大事件的目擊者,孩子們對生產(chǎn)隊大牲口的譜系和性格了如指掌。哪頭驢脾氣好肯賣力氣,哪匹馬性子暴愛尥蹶子。哪頭牛和哪頭牛是相好,哪頭騾的哪頭騾是弟兄,我們都一清二楚。我們在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課余時間給每一頭大牲口都取了名字,并堅持每天下了課都去飼養(yǎng)院看望這些無言的朋友,風雨無阻,雷打不動。遇上飼養(yǎng)員心情好的時候,我們還能幫助他去野外放牧,并騎在光溜溜的馬背上或臭烘烘的牛背上,一路豪歌向天涯。
然而,我卻從來沒有建立起與大牲口的親密感情。我害怕他們堅硬的角,打了鐵掌的蹄,令人恐怖的牙齒,甚至不敢直視它們?nèi)粲兴冀?jīng)常閃著淚光的眼睛。我騎過幾次牛。但可憐的黃牛刀尖一樣瘦削的脊背似乎要把我一劈兩半,騎上去比受刑還要難受。 騎過一次驢。剛抱著驢脖子爬到驢背上,頑皮的毛驢就顛著小碎步一路小跑,我旋即從驢屁股上出溜下去,仰面朝天跌倒在干涸了的河床上,后腦勺被一塊堅硬的石頭撞開了拳頭大的口子,鮮血隨即像趵突泉一樣噴涌而出。我被小伙伴們搭救回家,直過了半個月才能下地玩耍。我躺在炕上養(yǎng)傷的時候,集中全部的智慧和才情,給小毛驢的命運設(shè)計了幾十種結(jié)局,每個結(jié)局都無比悲慘十分解氣。誰料就在這年的秋天,小毛驢拉了杠尖杠尖一平車高粱往打谷場走,踩上一條斷了的高壓線,死了。尸體被老黃牛用另一輛平車拉回來,放在飼養(yǎng)院的院子里。 我站在圍觀的人群里,看到它的肚子好似吹足了氣一樣,鼓得像要爆炸,四條腿僵硬得伸向前方,眼睛大睜著,倒映著天邊的流云。這時候,我覺得我竟然一點都不恨它。我情愿它再一次把我摔落在河灘里,顛著小碎步奔向無垠的綠草地,脖子上的鈴鐺脆生生地響。這天晚上,全生產(chǎn)隊的人每家分到了半斤驢肉,但村子里沒有一扇窗戶傳出笑聲。
3
我害怕大牲畜,卻并不妨礙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我家養(yǎng)的狗、貓、羊還有豬,才是我年幼時真正的朋友。
狗叫黑四。娘用衣襟把它從鄰居家包來的時候,它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 身上柔軟的皮毛像是一匹質(zhì)地優(yōu)良的黑緞子,額頭上兩簇金黃的眉毛好似兩只能照亮夜色的燈盞。我摸了摸它寬寬的腦門和短短的鼻梁,它在我的手背上嗅了嗅,伸直前爪站起來,張開嘴伸出粉嫩的舌頭,把我的臉頰舔得濕濕的癢癢的。我一高興就把掛在窗欞上的銅鈴鐺作為見面禮送給了黑四。我曾經(jīng)想把鈴鐺送給我家的老貓花花,但花花怕戴上鈴鐺暴露行蹤影響捕獵,一看我要給它戴鈴鐺就朝著我吹胡子瞪眼,幾乎鬧到要和我翻臉絕交的地步。今天看到我給黑四戴上了銅鈴鐺,這家伙抱著頭假裝睡覺,半睜著的黃眼睛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從此,不管我走到哪里,身后都會響起叮咚叮咚的鈴鐺聲。冬日的清晨,輪到我值日的時候必得起個大早。夜色濃重得像誰在天地間灌滿了墨汁。小北風刮到身上,像無數(shù)把尖利的小刀刺得人骨頭生疼。但一聽到門閂響,黑四就從溫暖的窩里呼的一下躥出來,像一個忠誠的衛(wèi)士緊跟著我的腳步。下了夜學,同路的小伙伴先后回了家。一處處黑黢黢的街門洞好似鬼魅張開的血盆大口,嚇得我頭皮一陣陣發(fā)麻。正要拔起雙腳向著遠處的燈火飛奔,黑四的身影早已在街角出現(xiàn)。那一串串清脆的鈴聲,敲碎了塞外寒夜的荒涼和寂寥,給我溫暖和力量。
黑四愛聽戲。長到半歲多的時候,村子里來了個臭烘烘的乞丐。進了院子,一聲不吭,坐在臺階上,拉響了胡琴。那曲調(diào),凄凄慘慘,悲悲切切,聽得人心里一陣陣發(fā)酸!要擱在平常,街門口走過個穿破衣服的,黑四都要又撲又咬,暴露出嫌貧愛富的美好本質(zhì)。今天,這廝先是前腿直立,蹲坐在臺階前,豎著耳朵聽乞丐拉琴。聽到動情處,把腦袋放在伸直的兩只前爪上,凝神靜氣一動不動,仿佛成了一尊雕塑。乞丐拉完最后一個音符,收回了琴弦,余音還在院子里縈繞,我看到黑四的眼里竟閃著淚光!村子里十年九不遇來個戲班子,一聽鬧場的鑼鼓響起來,黑四就會發(fā)瘋一樣地跑到臺前,聽得茶飯不思如醉如癡。回了家,還會不住地翻跟頭、耍把式,演練學來的武藝,脖子上的鈴鐺搖動得好似急促的鼓點。我尋思,這家伙上輩子興許是個演武生的戲子。
第二年的春天,娘捉回來一頭白白的小豬,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白。老母羊又下了一只腦袋大大的小公羊,我管它叫大頭。這樣,算上老貓花花、小狗黑四,我有了四個忠誠的部屬。早上一睜開眼睛,正換牙的我就跑風漏氣地瞎唱:我們的隊伍勢力壯!
4
放秋假的時候,我每天都要率隊出行。假如有一只鏡頭從天空鳥瞰下來,一定能看到這樣一幅壯觀的圖景:打先鋒的當然是黑四。這廝搖著鈴鐺左沖右突,上躥下跳,把偵察敵情、開辟道路的勾當操練得無懈可擊。五六歲的我光著脊梁赤著腳,抽襠一條破短褲,左手舞著一只谷穗,右肩扛著一株高粱,與昂首挺胸氣定神閑的大頭組成兩路縱隊,把中軍的陣腳扎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殿后的小白像個才過門的小媳婦似的,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哼哼唧唧搖搖擺擺,把崎嶇的山路走出了百工難描的一種風流?;ɑㄊ橇鲃由?。這家伙老奸巨猾神出鬼沒。有時候大半天看不見蹤影,忽然間卻又從一棵小老樹上跳下來,喵嗚一聲嚇你一跳。這等時遷一樣的細作功夫也很有些出其不意高深莫測的味道。三軍過處,馬茹茹紅,山丹丹艷。牽?;ù抵枺蛲胪牖ㄅ闹?。伴著花草叢中蜂飛蝶舞蛐蛐叫,幾株野生的向日葵在和暖的秋陽下笑成一臉金黃,把這個平凡的日子裝點成我記憶深處最美的風景。
一去二三里,且行且珍惜,眼前終于出現(xiàn)一處水草豐美的所在。我立即命令部隊就地扎營,著花花潛出營壘打探軍情,著黑四坐在高處觀敵瞭陣,著大頭小白自去啃食青草,本帥擇一片樹蔭胡亂坐了,從褲襠里掏出一本沒皮的小人書,開辟看圖識字的新境界,營地里呈現(xiàn)出秩序井然安定祥和的可喜局面。約摸過了兩頓飯的工夫,本帥看書倦了,便開始操練部隊。一聲令下,早有老貓花花飛馬來報:受閱部隊集結(jié)完畢,請首長檢閱。我把從樹上掰下的一截樹枝迎風一揮,大喝一聲:馬來!公羊大頭便步履鏗鏘地向我走來。我抓牢它的犄角翻身上馬,把戰(zhàn)刀高舉在胸前,兩腿使勁一夾,大頭便撒開四蹄向小狗黑四和母豬小白飛奔而去。狗日的黑四熱情得有些莫名其妙,原地跳起三丈高,差點驚了本帥的戰(zhàn)馬,氣得我劈頭砍了他兩刀。酒足飯飽的小白四仰八叉躺在青草地上,肚皮上兩排紐扣似的乳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乜斜著睡眼向我行注目禮。我不忍驚了人家的黃粱夢,壓低聲音喊:小白辛苦了!小白高興地說:哼哼哼哼哼!閱兵之后,我不顧人困馬乏,立即親冒矢石率領(lǐng)三軍攻占無名高地。大頭在我的胯下虎虎生威,眼睛瞪得直如一雙銅鈴,多大的溝坎都能一躍而過——這只溫順的綿羊可能真的把自己當成了一匹強健的戰(zhàn)馬。我騎著大頭縱橫馳騁,殺聲震野,把想象中的戰(zhàn)刀揮舞得寒光四射出神入化。萬花叢中,取螞蚱首級如探囊取物——一個從驢背上掉下來的孩子竟然在羊背上找到了當將軍的感覺!
經(jīng)過一個假期的操練,我們五個成了難舍難分的好朋友。大頭和小白也成功減肥二十斤,具備了參加健美大賽的資格。每日里放牧歸來,娘一邊張開虎口在它倆的脊背上比畫,一邊搖頭嘆氣,我們卻打死也不肯說出其中的秘密??上腋5娜兆涌偸沁^得飛快,美好的秋天就這么悄悄溜走了。一開學,我就得被送進學堂讀書,小白和大頭也要被關(guān)在圈里攢膘,我們再也不能相依相伴擔風袖月,無憂無慮穿林渡水,在遼遠的天地間續(xù)寫屬于自己的傳奇,快樂的童年就這樣悄悄溜走了!
5
可是,無論生活的河流多么雨驟風狂,友誼的小船依然在破浪前進。
小白總喊餓。它不挑食。餿了的潲水也喝得,糟了的糠麩也吃得。吃飽了喝足了,找個臭水坑,撲通一聲跳下去,沾一身黑黑的泥巴,搖搖擺擺地行走到向陽處,袒胸露腹地睡覺,快樂的呼嚕打得地動山搖。它很知趣。知道主人嫌它臟,只要不是饑渴難耐,從不往主人跟前湊,把撒嬌起膩的特權(quán)拱手讓給了黑四和花花。可惜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它只能吃拌了糠皮的泔水煮野菜。每當看到它躺在臺階下,流著涎水吧咂嘴,我就猜想這可憐的小白肯定是夢到美食了!
小白最好的朋友是黑四。有一天,餓極了的小白拱開鄰居的街門,啃了人家菜園子里的一畦韭菜,被鄰居操起頂門棍揍得鼻青臉腫。挨了打的小白一步三挨回了家,找到黑四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了自己遭遇的不幸。黑四陪著小白躺在院子里,一聲也沒吭。半下午的時候,黑四躡手躡腳地潛入了鄰居的雞窩,把一只才換毛的小雞叼回來,扔到了小白的嘴邊。小白一骨碌站起來,把撲扇著翅膀的小雞三兩口吃下了肚。到吃到第七只的時候,小白才知道,這是肉! 小白的下午茶由此進入了細嚼慢咽的階段。我們的美食家沉浸在夕陽的余暉里,正半閉著眼睛體會雞肉的鮮美,忽聽得花花在院墻上喵嗚喵嗚地叫起來。黑四回頭一看,鄰居循著血跡殺氣騰騰地追來了,顧不得營救小白,跳上院墻上了房,跟著花花躲到山上,半個月沒敢回家,順便談了一場戀愛。不明就里的小白身上挨了好幾扁擔,依舊不爭辯也不逃跑,氣定神閑地咀嚼著幸福,表現(xiàn)出死豬不怕開水燙、好漢做事好漢當?shù)挠⑿蹥飧?。從此,我對小白刮目相看?/p>
大頭救過我。讀過我文章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個鐵哥們兒名叫二狗旦。在我們漫長的交往史上,友誼與和平固然是主流,但邊境沖突和局部戰(zhàn)爭也經(jīng)常發(fā)生。有一天放學后,看見路上有一個物件閃閃發(fā)光,便同時撒開腿向前狂奔。但伸手的速度二狗旦比我慢了半拍,這截三寸長的鋼鋸條被我實際控制。本來已經(jīng)按照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的原則,就鋸條的使用達成了共識:上午我耍,下午他耍。二狗旦忽然背信棄義撕毀合約,堅稱他擁有最先發(fā)現(xiàn)權(quán),竟然不允許我染指這寶物。戰(zhàn)爭立即爆發(fā)了。我的棉帽子被二狗旦扔進了臭烘烘的茅坑,二狗旦的紅臉蛋被鋸條劃開了半尺長的血口。這家伙折身跑回家,操起一把雪亮的鐮刀,哭喊著追殺而來。
我情知鋸條雖好,但絕不是鐮刀的對手,抱頭鼠竄中棉鞋跑丟了一只。偏偏那時候警衛(wèi)員黑四負案在逃,我只能趕緊關(guān)住街門,孤軍奮戰(zhàn)負隅頑抗。門閂被侵略者撥開了。雪亮的鐮刀向天靈蓋劈來。我正要舉起一把掃帚和二狗旦作殊死的搏斗,忽然看到大頭像一匹狂怒的戰(zhàn)馬,閃電一樣躍出羊欄,挺著犄角向二狗旦撞去。二狗旦在半空中畫了一道美麗的弧線,重重地跌落在堅硬的凍土地上,手里的鐮刀也不見了蹤影。剛剛掙扎著爬起身來,又被大頭抵出兩丈遠。二狗旦終于沒有氣力再和我拼命了,躺在地上不住地呻吟。小白不失時機地踅過來,伸著長長的嘴巴向二狗旦的褲襠拱去,似乎里面藏著土豆或胡蘿卜。二狗旦嚇得殺豬一樣哭起來,哀求道:老六,快救我!鋸條一輩子歸你耍,還不行嗎?
6
十多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和二狗旦坐在臺階上,正在興致盎然地品嘗用高粱秸稈的芯做成的香煙——毫無疑問,我們已經(jīng)按照不糾纏歷史舊賬、團結(jié)一致向前看的原則,前嫌盡釋重歸于好——院墻上忽然出現(xiàn)了花花的身影。它像個警覺的哨兵一樣,仔細觀察著院子里的動靜。一看我和二狗旦在吞云吐霧,小白在我的腳下打著瞌睡,大頭在羊欄里閉著眼反芻,就放心地喵嗚喵嗚發(fā)出信號。畏罪潛逃了十多天的黑四隨即撲通一聲跳進院子,身后還跟著一條毛色金黃的母狗。看它倆那親昵的模樣,不用問就知道正在熱戀。黑四把它的女朋友一一介紹給我、二狗旦、小白和大頭。老友重逢,自有說不盡的思念,道不完的離愁!
然而,我心里清楚,黑四回來的真不是時候!
就在三天前,村干部在大喇叭里宣布了一個重大消息:解放軍某部拉練經(jīng)過我們村,要在村里駐訓三個月。社員們要騰出最好的房子,迎接親人們的到來。為了防止狗吠暴露我軍的行蹤,全村的狗要在三天內(nèi)消滅干凈。民兵連還在公社武裝部的指揮下成立了打狗隊,剿殺漏網(wǎng)之魚。于是,村子里到處回蕩著狗兒被宰殺前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哀鳴。有的狗主人實在下不了手,把狗藏在羊圈或地窖里,卻依然難逃武裝民兵的火眼金睛,一個個喪身在刺刀和棍棒之下。打狗隊在龍王廟的院子里支起一口碩大的鐵鍋,把剝了皮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黑狗白狗七手八腳扔進去,狗兒血淋淋的身體便在沸騰的鍋里浮浮沉沉,煮狗肉的香味彌漫在村子的上空,多少天都沒有散去。
就在我為黑四逃脫了厄運感到慶幸時,這廝卻帶著家眷自投羅網(wǎng),叫我如何不揪心!我趕緊抱著脖子把它拖進家,在炕沿下潛伏下來。黑四卻不放心它的女朋友,一個勁要往外竄。黃狗轉(zhuǎn)眼看不到黑四,也著急地叫起來。那一聲“汪”剛從喉嚨里發(fā)出來,早引來了四處逡巡的打狗隊。黃狗躍上墻,想從來路逃跑。民兵端起步槍瞄個準,“叭勾”一聲,槍響了,黃狗從墻上一頭栽下來,喉嚨里咕嚕了兩聲,蹬了蹬腿,死了!
我和黑四躲在炕沿底下,把院子里的動靜聽了個一清二楚,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我緊緊地摟著黑四的脖子,黑四也把它的腦袋扎進我的懷里。槍聲一響,我感到黑四的身體觸電似的哆嗦了一下。過一會兒,我感到手背上涼涼的。低頭一看,黑四哭了。
夜幕降臨了。打狗隊拖著黃狗唱著凱歌向著龍王廟迤邐而去,院子里死一樣沉寂。大人們回家了。他們看見在我懷里瑟縮著的黑四,也知道打狗隊已經(jīng)把村莊圍得鐵桶也似。這一劫,可憐的黑四插翅難逃。父親抽著旱煙嘆了一回氣,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家門,找出繩索和鐵鉤,送黑四上路。
斷頭臺準備好了。父親在院子里輕聲呼喚黑四的名字。剛才哆嗦成一團的黑四這會兒神情格外坦然,它站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卻哭泣著抱著它的脖子久久不愿松手。黑四仿佛是要和我作最后的告別,伸出舌頭慢慢舔去我臉頰上的淚水,好似一個視死如歸的壯士,義無反顧地撞開屋門,勇敢地迎接死亡。
它走到羊欄前。大頭把腦袋探出柵欄,咩咩地叫著,聲音里充滿了悲傷。
它走到豬窩前。小白像人一樣直起身子,用嘴巴拱著黑四的脖項,眼里閃著淚光。
和朋友們辭了行,黑四毫無畏懼地走到父親跟前,把脖子伸向了早已挽好的繩套。
繩子的另一頭牽在站在東廂房房頂?shù)亩缡掷?,他把繩子往上一拉,黑四的身體就懸到了半空,四只爪子在土坯墻上抓出一道道白白的印跡,嘴巴大張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抓撓的氣力越來越小了,黑四的身體慢慢變成了一條直線……突然,繩子斷了,黑四像一攤泥似的摔落在凍土地上。
我撲上前去,解開了黑四脖子上的繩索。黑四的肋骨像風箱一樣扇動了幾下,喉嚨里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眼睛慢慢睜開了。
黑四沒有死。
這一幕被蹲坐在墻頭上的花花看了個一清二楚。它弓起身子,向黑四拼命叫著:喵嗚,喵嗚——
我知道 ,它這是要黑四趕緊跳上墻頭,跟它逃命。
黑四抬起頭,循著花花的叫聲向它投去感激的一瞥。
它掙扎著站起來, 沒有乞求,沒有畏懼,沒有躲避,也沒有逃跑,卻向眼里含著淚的父親搖著尾巴,一步一步走過去,把脖子又一次伸向了父親手里的繩套。
繩子又一次拉直了。黑四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蛘?,它不愿意再去作無謂的掙扎,身子軟軟地垂下來,脖子上的銅鈴鐺在凜冽的寒風中發(fā)出叮咚叮咚的回響,敲得人心里一陣陣疼。
我的好朋友黑四,愛聽戲的黑四,勇敢的黑四,愚忠的黑四,就這樣走了。我把它脖子上的鈴鐺解下來,掛在正房的楹柱上。從此,一下也沒再踫過。
目睹了黑四就義全過程的花花傷心欲絕地叫了一聲:喵嗚——然后箭一樣躍上房頂,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再也沒有回來!
7
小雪那天,是大頭的受難日。
立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從清早就紛紛揚揚地下起來,北風吹來,攪得周天寒徹。半下午的時候,雪停了,屠夫手里攥著锃亮的殺羊刀,腳下的氈疙瘩踩著積雪呼嗵呼嗵走進了院子。
羊欄里的大頭看著滿身殺氣的屠夫,驚恐地咩咩叫著。
屠夫向大頭的犄角伸出了手。
這一剎那,我真希望大頭變成一匹真正的戰(zhàn)馬,勇猛地躍出羊欄,風一樣跑過無垠的雪野,站在高高的山崗上,發(fā)出撼天動地的嘶鳴!
然而,大頭沒有跑。它被抓著犄角乖乖地拖出了羊欄。它終究還是只溫順的綿羊。
被縛住四蹄扔到炕桌上的大頭向我投來求救的目光。它希望我是個真正的將軍,揮起戰(zhàn)刀把這可惡的屠夫劈倒在雪地上。然而,我也只是眼里噙著淚,木呆呆地看著屠夫的鋼刀刺進大頭的喉嚨。看著鮮血噴涌而出,在雪地上畫出一株盛開的蠟梅。看著大頭眼眸里的光亮一點一點暗下來,暗下來……我其實也是個膽小如鼠的懦夫!
大頭就這樣走了。
東廂房的墻壁上,黑四的黑狗皮旁邊,又釘上了大頭的白羊皮。
小白慢慢走過來,望著那兩張在風中呼呼作響的狗皮和羊皮,悵然佇立,眼里全是淚。
一個月后,冬至到了,小白也要被送到縣里的副食品收購站了。
天還沒放亮,娘就早早起來,用精糠細面給小白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沒等娘喊它,小白就聞著香味在堂屋門前亮著嗓子吼叫起來。要擱到以往,小白只要一拱屋門,沒等吃上食,準會先挨幾雞毛撣子。娘邊打邊還要罵:你個沒出息的東西,是餓死鬼投生的么,就記住個吃吃吃!今兒個,小白在堂屋門口拱門,不僅沒挨打,還被破天荒地請進屋里,享受了做夢都沒有想到的美味佳肴。小白吃飽了,用無限滿足無限感激的目光望著主人,娘的眼里竟一陣陣發(fā)酸。娘知道,這是小白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也將是這個可憐的動物一生中吃過的最后一頓飯。娘含著淚,像給要出嫁的姑娘梳妝一樣,找出一只舊木梳,給小白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小白愜意地躺倒在磚地上,舒服地哼哼著……
天亮了,三哥拉來一輛架子車,要送小白出遠門了。黑四、大頭和花花再也不能來給它送行了,只有我站在街門口和它道別。小白躺在架子車上,笑得合不攏嘴,因為它一輩子沒吃過這么好的飯食,沒受過這樣高的禮遇。
架子車沿著冬雪覆蓋的鄉(xiāng)間小徑慢慢走遠了,小白的笑容卻依然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我忽然想,小白未必可憐,也許它渾渾噩噩的外表下,藏著一顆世事洞明的心。
多少年過去了,我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了。每逢中元節(jié)回鄉(xiāng)掃墓,總要路過老宅的門口。小巷深深,已是荒草沒徑。東上房的屋頂也已坍塌了半邊。我在巷口佇立了半天,終究沒有勇氣走進這小院。因為,我害怕這院子里的一磚一石,戳痛我隱藏在心底最深刻的記憶!
忽然,風中傳來老宅楹柱上鈴鐺的叮咚,仿佛是故鄉(xiāng)對我的呼喚。
眼淚霎時間淌滿了臉頰!
原來,鈴鐺里住著我的童年!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