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天氣很好,春天來了,陽光明媚,是個好兆頭。像我這樣的樂觀主義者,每天起來都覺著是好日子。
今天也一樣。
我坐地鐵上班,到了單位,也不用進門,就直接開了我哥的現(xiàn)代領(lǐng)動去 接人。
我哥是開公司的。
開公司沒有什么了不起。
我哥真沒有什么了不起,唯一有一點可能和別人不太相同,就是從開公司第一天,我哥就設(shè)置了一個鐵的規(guī)矩,無論來談生意的是什么樣的人,大佬或者小混混,也無論談的這個項目盤子多大多小,我哥都一定用車接送。即便人家很牛掰,有車,有豪車,我哥也一樣堅持用他的現(xiàn)代領(lǐng)動接送。
接送人的活兒,就由我干啦。別的我也不會干什么。
為了給我裝點一下門面,我哥給我印的名片上,職務(wù)是行政總監(jiān)。這好像也沒錯。我管行政,行政中有一項重要任務(wù)就是接待,而接待任務(wù)中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就是接人送人。
像我這樣智商等級的人,接人大致上是沒有問題的。我哥了解我。有一次我哥車壞了,他讓我叫了滴滴,并且讓我多給滴滴師傅一點錢,讓他冒充我們公司的司機。這算不了什么啦,現(xiàn)代社會,無奇不有,我哥這點想象力,真是算不了什么。
但是既然在我哥手下做事,我必須聽我哥的,否則他可能就不再是我哥。我很快就到了接人地點萬屋大廈廣場。萬屋大廈是一座大型的綜合性寫字樓,里邊到底有多少個公司多少位老總我才不關(guān)心,我只關(guān)心我要接的人。
我眼神不差,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提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包,正站在我們約定的地方張望,我走上前,對上暗號,就上車了。
我們的暗號很簡單。
劉總?
是,何總?
是。
就這么簡單。我就把我哥的生意伙伴接來了。
我哥談生意的時候,我坐在車上等。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坐。我哥的辦公室只有一張老板桌。
估計著談判進行得比較順利,因為時間并不太長,我哥就打我電話,讓我做好送人的準備了。從我哥電話里的聲音分析,生意談得是成 功的。
我哥陪劉總一起出來,把劉總送上車,我們就出發(fā)了。
車開出一小段路,我聽到后座上的劉總咳嗽了一聲,我估計他想跟我說話,我把腦袋稍微側(cè)了一下,表示在聽他講話。
劉總說話了。他的語言吞吞吐吐,猶猶豫豫,他說,呃,哦,呃——我怎么覺得,剛才——你——好像——是不是你接錯人了???
這玩笑開大了,我腦袋里“轟”了一下,趕緊問,這是我哥——是我們張總說的?
劉總說,噢,那倒沒有。
但我還是有點慌,我揣摩他的用心,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會不會是談判中有什么問題,我說,那,你難道不是來談廣告業(yè)務(wù)的嗎?
劉總說,就是談這個的。
難道你們談得不順利嗎?
劉總說,你別多想,我們談得很順利,我們的想法高度契合,很快就達成了協(xié)議。
我松了一口氣。
劉總卻仍然在糾纏接人的事情,他繼續(xù)說,不過,我覺得,你真的有可能接錯人了。
我倒不服了,我說,你是劉總嗎?
劉總說,是。
我又說,你是來談廣告項目的,而且談成了,是不是?
劉總說,是。
我一下來氣了。我說,那不就行了。
劉總不認同我的說法,他說,項目雖然談成了,人也可能是錯的呀。
我說,人錯不錯很重要嗎?我認為談成項目才是最重要的。人是靠項目活下去的,你說不是嗎?
我自己都沒有料到我能說出如此有水平的話來,回味一下,我覺得真是富有哲理。我的話基本打消了心存疑慮的劉總。他說,你說的,也有道理,如果人是對的,但是項目沒談成,又有什么意義呢?
說話間,我們已經(jīng)到了萬屋大廈廣場。劉總下車,我目送他進了大廈的旋轉(zhuǎn)玻璃大門,消失在里邊了。
我不知道,大廈那么多的窗口,哪一扇是屬于他的。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踏踏實實的,就算劉總剛才的疑惑是有道理的,就算我真的接錯了人,我也不會承認的。我要是承認了,我哥就不是我哥了。
我回到公司,推開門,我哥關(guān)心地說,你送人怎么樣?
我說,很好,路上沒堵。
我哥說,就是嘛,剛才你們剛走,居然有個人打電話來,說你沒接到他。
我心一驚,趕緊說,開什么玩笑,肯定是 騙子。
我哥笑了笑,說,哦,你警覺性還蠻高的嘛——騙子嘛,也不至于,也許是哪個競爭對手,得到了消息,想鉆空子吧。
還是我哥的思路比我開闊和活泛。
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我一直暗戀的女同學小愛忽然聯(lián)系我了,說有一個在外地工作的男同學張生今天到我們這里來了,因為晚上就得坐夜車返回,來不及安排晚餐,想下午約幾個老同學,一起到茶室坐坐,喝喝茶,敘敘舊,問我愿不愿意。
我當然愿意。不過我可不是沖著那個男同學去憶舊的。這個你們懂的。何況她說的那個張生,和我們只是同屆但不同班,我印象不深了。這不能怪我。我只是有點奇怪,甚至還有點酸溜溜的,他怎么會聯(lián)系上我們班的小愛呢?他咋不找自己班上的女生呢?先不管那么多了,我要見的又不是他。
我跟哥撒了個謊哥也知道。哥不僅沒有戳穿我,還大方地給了我半天假。全因為我上午接人接得好,生意談成了。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這是毫無疑問的。
茶室人不多,我挑了一個比較隱蔽的角落,希望我的同學小愛能夠比隔壁班的那個男生早一點來。但事與愿違,我一直沒有等到小愛,倒是看到有個男生進來后東張西望,我不能確定他就是張生,我也可以假裝不認得,但是我不能那樣做,我得有點君子風度,一會兒別讓小愛小 瞧了。
我正準備過去問他,他已經(jīng)笑瞇瞇地走過來了,看他臉上那激動的笑容,我知道他已經(jīng)認出我來了。記性比我好。
我們一起坐下,因為小愛還沒到,我們不想先點單,這些東西,應(yīng)該女生優(yōu)先的,服務(wù)員過來繞了幾次,我跟她說,我們?nèi)诉€沒到齊。
服務(wù)員給我們一人上了一杯白水,把點餐單推到我們面前,說,那你們先看看。
我們喝著白水,聊什么呢,有點尷尬,我說,呵呵,好吧?
張生說,呵呵,好吧?
我說,唉,一晃都畢業(yè)這么多年了。
他說,是呀,一晃都畢業(yè)這么多年了。
我朝他看看,心想,你不會是只鸚鵡吧。
服務(wù)員又來加了一次白水,說,你們的人還沒到齊?
我說,快了快了。
服務(wù)員說,要不你們打電話問問到哪里了?
張生朝我看看。我懂得分寸,盯得太緊女神會不高興,我才沒那么傻,要打你打。我們倆都沒打,服務(wù)員只能繼續(xù)給我們續(xù)白水。喝了一肚子白水后,張生開始說話了,他回憶起在校期間的一個事情,在食堂里,為了一塊紅燒肉的大小厚薄,和食堂師傅打起架來。
其實他講到一半的時候,我已經(jīng)想起來了,那天我也在場,我們雖然不是同一個班,但是吃飯的時候恰巧湊到一起也是有可能的。我們倆記得不同的是,我記得小愛當時也在場,他堅持說小愛不在場。當然這個記憶誤差沒什么了不起,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記憶百分之百完整和準確。我們一起進入了美好而傷感的回憶時間。
我正要講我的一段記憶,手機響起來了,是小愛。她連聲地說對不起,說上司臨時讓她去參加一個很重要的會議,不能不去,這邊同學相聚只能爽約了,她請我代她好好招待一下老同學,又讓我把電話交給張生,張生接過電話,十分興奮,連聲說,好的沒事,好的沒事,你忙你的,理解理解,下次再找機會,我們有的是機會。那邊小愛又說了幾句,這邊張生繼續(xù)安慰她,真的沒事,我們很開心,我們一直在聊上學時的事 情呢。
張生說得沒錯,我們打開了記憶的閘門,往事奔涌而出,我們把服務(wù)員叫過來,點了提神的咖啡,越聊越有意思。
告別時,我和張生互加了微信。
送走張生,我估計小愛也該開完會了,我打電話給小愛,想向她邀個功,討個好。小愛一聽到我的聲音,立刻生氣了,嬌聲呵斥我說,你怎么回事,這么個小事情拜托你,你都掉鏈子?
我被她說得云里霧里不明所以,我小心試探說,小愛,你是不是怪我沒有招待好張生?我是要請他吃飯的,可他說來不及了,堅持不要的,盡管這樣,我們還是吃了點心的。
小愛說,你什么意思?張生等了你一下午,你個鬼影子都沒出現(xiàn),還請人家吃飯呢?
我說,那下午跟我聊天的那個人,難道我聊錯了——不對呀,小愛,你不能怪我呀,你還和他通了話的。
小愛說,我通話是因為你告訴我他是張生。
我說,但是你難道——
小愛打斷我說,你都不想想,多年不見的一個隔壁班的男生,我從手機里就能憑聲音斷定是不是他嗎?
小愛說得沒錯。是我錯了——但真是我錯了嗎?可是,我和張生共同回憶了許多在校時的往事呢。
小愛說,在校時的往事,誰沒有啊,大學時候,也就那些破事,大差不差。
小愛說得沒錯??磥磉€是我錯了。
我想起我加了張生的微信,趕緊看一下,張生的微信名叫“真我”,看他發(fā)的朋友圈亂七八糟的,完全判斷不出他是學什么的干什么的。
我以為小愛要生我的氣了,趕緊解釋說,小愛小愛,你聽我說,就算你電話里聽不出他的聲音,難道他也不知道是你在和他通電話嗎?他跟你通話時可是一臉他鄉(xiāng)遇同學的激動呢。
我這樣一說,小愛也猶猶豫豫了,她支支吾吾說,哦——那——難道——那個張生不是張生,而是這個張生——算啦算啦……
我聽小愛口氣有所緩和,想趕緊約她吃晚飯。小愛機靈得很,沒等我開口,已經(jīng)搶先說了,不和你說了,不和你說了,我們領(lǐng)導晚上還要讓我去陪酒。唉,煩死人。
雖然在說“煩死人”,但語氣中還是有滿足感的。
那是,陪酒的機會也是機會,也是幸運。我就沒有,我哥從來沒讓我陪酒。
小愛要去陪酒,就掛斷了手機。我怏怏地看著自己的手機,我和不知真假的老同學張生喝了一下午的茶和咖啡,墊了一點兒點心,很快就消化掉了,不但沒討到小愛的好,還幾乎惹她生了氣,真讓我又餓又沮喪又郁悶。
我決定振奮一下。
天已經(jīng)晚了,酒吧開始熱鬧了,我進了酒吧。在酒吧偶遇了和我一樣孤獨的阿麗,我們聊了一會兒天,喝了一點酒,決定去開房。
在出租車上,我已經(jīng)清醒了一點,我摸出我的錢包,翻開來看了一下,開房得有身份證呀,可是——你們猜對了。我沒有身份證。
我的錢包豁了個口子,我翻給阿麗看。我說,你看,這里有個豁口,很可能是掏錢的時候身份證從這里滑掉了。
阿麗看了我一眼說,掏錢?現(xiàn)在你還用現(xiàn)金?
一般不用現(xiàn)金,但許多時候還是會放點錢在身上的。以防萬一。
阿麗說,沒有身份證開不了房。
阿麗可能有點懷疑我不想開房,我得證明她想錯了。雖然我的身份證可能掉了,但是我身上恰好有一張別人的身份證,是阿德的。阿德的身份證怎么會在我身上,我不想和阿麗多說,我故意摸了一下口袋,咦,我說,我的身份證在呢。
阿麗接過去看了看,說,嗬,你姓何,叫 何德。
我用何德的身份證和阿麗一起開了房。開房手續(xù)是順利的,我們拿到了房卡,正要離開總臺,有兩個警察走了過來。他們并不是沖我們來的,只說是派出所例行出任務(wù),排查旅館住宿安全隱患,可是因為總臺這里只有我和阿麗在,所以他們就沖我們來了。
他們查看了一下我和阿麗的登記,不知道發(fā)現(xiàn)了哪里不對,立刻喊住了我們。我想會不會是阿德的身份證有問題了,正琢磨著怎么向警察解釋我為什么用了阿德的身份證,還得說明阿德的身份證怎么會在我這兒,還有阿德是誰以及我是誰,等等。這些事,說起來可能有些復雜,怕警察不耐煩聽,再說了,警察就算耐心聽了,也未必會相信。
我的心理活動很快停止了,我既不需要編故事,也不需要坦白從寬,因為警察并不是找我說話,他們找的是阿麗。他們向阿麗要了她的身份證,對著阿麗的臉看了看,說,這個照片是 你嗎?
阿麗說,是我呀。
警察搖頭說,不像。
另一個警察也說,一點也不像。
阿麗笑了笑,說,這是幾年前拍的,后來我整容了,所以不太像了。
我也在旁邊幫襯說,何況,一般拍身份證照的,都把人拍得很丑,都拍得像壞人。
警察也笑了笑,說,丑是一回事,壞人是另一回事。
另一個警察說,壞人看臉也看不出來的。
警察才不會隨便相信別人說的話,他們有的是辦法。他們將阿麗的身份證信息傳回派出所,由那邊的民警核查了一下,事情就清楚了。
如警察所料,亦如你們所料,阿麗并不是 阿麗。
這還不是問題的重點。問題的重點是阿麗已經(jīng)死亡。死了的阿麗的身份證早就被注銷了,我看了看阿麗,她蠻坦然的,怎么看也不像個死人,也不像個冒充死人的人,更不像是害死了人的人。
警察對抓了個正著的阿麗說,那你說說吧。
阿麗說,阿麗是我的合租者,開始我們并不認得,但是合租了,就認得了,熟悉了,后來我們關(guān)系很好,無話不談,就像是閨蜜。
那就是說,你閨蜜阿麗死了,你就冒充了你閨蜜阿麗。
我沒有冒充她,我只是隨手拿了她的身份證,她的身份證一直就扔在我們共用的餐桌上,后來有一陣她一直沒有回來,我就隨手把她的身份證放在自己身上了。
那,你知道阿麗已經(jīng)死亡了嗎?
阿麗說,你們肯定搞錯了,她肯定沒有死,我和她關(guān)系這么好,她要是死的話,怎么也會告訴我一聲的。
我聽了差一點笑出聲來,阿麗也太會扯了。但是警察的境界就是不一樣,他們聽出了其他的意思,他們說,聽你的口氣,阿麗是自殺的?或者,至少是病死的?
他們切中要害,考慮周全。假如是飛來橫禍,怎么可能先通知別人呢,除非是早有預謀,準備死了,才會先告訴別人,也或者是病入膏肓,提前與人告別了。
阿麗說,我瞎說的,你們別當真,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阿麗現(xiàn)在的情況,如果你們查出來她已經(jīng)死了,那么她就是死了,我的信息,怎么可能比警方的更準呢?
警察又敏感地捕捉到了什么,說,信息?你說你有阿麗的信息,是什么信息?
阿麗說,是微信,昨天她還在朋友圈里發(fā)美圖呢。
阿麗把手機拿出來,遞給警察看,喏,你們看,這個“無所謂”,就是阿麗的網(wǎng)名。
雖然不關(guān)我事,但畢竟是我和阿麗來開房,如果阿麗有麻煩,我多少也會沾上一點,所以我順便瞄了一眼阿麗的微信內(nèi)容,果然是曬了一組海邊的美女照。
警察也只是瞄了一眼,說,那就不用說了,用腳指頭想也能想到這個海邊美女就是阿麗。
警察雖然年輕,可都是老司機,我覺得他們一個個都是火眼金睛,不僅如此,我還覺得他們的眼睛背后,都掩蓋或隱藏著一個又一個的詭異的案件,比如阿麗的死亡。
我剛剛搭訕上的這個阿麗,可能惹上麻 煩了。
警察會懷疑這個阿麗和那個阿麗的死亡有什么關(guān)系,既然她們住在一起,還那么親密,現(xiàn)在那個阿麗死了,她的身份證卻在這個阿麗身上,這難道還不能說明什么嗎?連我都嗅出些味道來了。
接下來,警察就要追尋阿麗了,當然是死亡的那個阿麗。假如她真的死了,她是怎么死的,她死前死后的情形是怎樣的,她的死和拿了她身份證的這個阿麗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等等。假如她沒有死,那么她的身份證怎么會被注銷了?
警察只是派出所核查身份的民警,不是破案的刑警,所以這兩個警察并沒有去尋找死亡的阿麗,他們對死去的阿麗不感興趣,他們只負責我身邊的這個阿麗。
你為什么要用阿麗的身份證登記住宿?你自己的身份證呢?你到底是誰?
于是,我身邊的阿麗做了一個聽起來是很徹底的坦白,一,她確實不是阿麗,二,她自己的身份證遺失了,所以拿了阿麗的身份證,就說自己是阿麗,反正也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意,三,她冒充阿麗后還沒來得及干任何事,今天登記住宿,是她第一次使用阿麗的身份。
然后,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并且背出了自己的身份證號碼。她把自己的身份證號碼和身份證上的其他信息背得滾瓜爛熟,好像隨時準備被查問。
這些信息再一次傳到派出所。
我莫名其妙地有些興奮,感覺要查出個通緝犯來了。
我又想多了。信息準確無誤。
其實還是有很多可疑的地方。但是警察已經(jīng)不再有更多的懷疑了,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根據(jù)《身份證法》和《治安處罰法》罰了阿麗500元,罰了旅館總臺的服務(wù)員200元,就收工回 去了。
只是他們臨走的時候,并沒有說明我們還能不能開房,剛才我們開的房還能不能住。阿麗還能不能是阿麗。
服務(wù)員已經(jīng)收回了房卡,死活不同意我們繼續(xù)開房,也不同意我們重新開房,理由是,阿麗沒有持本人的身份證。她的理由很充分態(tài)度也很堅定。
她雖然受牽連被罰了錢,還是很規(guī)矩地退還了我們的房錢。
我和阿麗開不成房了。其實我們可以換一家旅館再去冒個險試試,難不成今晚盡碰到警察?或者,我們到另一家旅館就直接說明了,阿麗是別人的身份證。我們借用別人的身份,也不是想干什么壞事,只是做個愛而已。但是我們的“性趣”經(jīng)歷了真假阿麗事件以后,轉(zhuǎn)換成了另一種熱情,那就是對自己的身份的興趣。
我呵呵地笑了一聲說,阿麗,原來你不是阿麗。
阿麗說,你難道就是阿德嗎?
但是警察并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不是阿德。當然,警察沒有發(fā)現(xiàn)的事情多著呢。比如我是誰?比如阿麗是誰?
就這樣,我和阿麗坐在旅館前廳的沙發(fā)上,說了幾個關(guān)于身份的故事,阿麗說了一個,我說了兩個。然后阿麗跟我說,其實我沒死呀。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疑惑地說,那你怎么被注銷了呢?
阿麗說,我像個鬼嗎?
我說,不像。
阿麗說,其實死的是我的合租的閨蜜阿梅,她死的那天,恰好身上揣著我的身份證,他們不怎么負責任,馬馬虎虎搞錯了,以為死的那個是阿麗,就把我的身份證注銷了。
這個說法挺奇怪,我不能相信。我說,那你怎么不去說清楚,對了,剛才查房的時候,你也承認自己不是阿麗。
阿麗說,我是去說明的,但是沒有用,人家不相信,還懷疑我,懷疑了一大堆事情——干脆算了。
我說,什么叫干脆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算你死了?
阿麗說,我跟他們說不清楚,他們不會相信。你要讓他們相信太難了。不如將錯就錯,死了還簡單一點。反正也沒有人在乎的,也沒有人跟我計較。
阿麗的故事說得我心酸起來,我想起我自己的遭遇了。
后來我們就分頭離去了。臨走之前我們加了對方的微信。這沒有什么?,F(xiàn)在都這樣。阿麗加給我的,是“無所謂”,我不知道這到底是那個死去的阿麗的微信,還是現(xiàn)在這個活著的阿麗的微信。這確實也無所謂。
阿麗走了以后,我才感覺自己已經(jīng)餓得不行了,找到一個大排檔,點了兩瓶啤酒,就覺得還是孤獨呀,打電話把我發(fā)小阿德喊了過來。
阿德動作倒是蠻快,一會兒就到了,抓起啤酒瓶灌了幾大口,對著我說,阿德,你搞什么搞,你打電話喊我阿德,啥意思,玩我?
我沒有有玩你,我說,我今天遇到事情了。
我說起了剛剛在酒吧和后來到旅館的這一次遭遇,阿德沒聽完,就打斷我說,得了吧你,這明明是一個社會新聞,你居然把它移到了自己頭上。
我有些驚訝。我說,怎么這個事情竟然上新聞了,不對呀,就算是上新聞,也不能這么快呀。
阿德說,還裝,那是人家的事情,人家有名有姓有地址,你冒充得了嗎?
我倒不服了。我說,可能是類似的事件吧。
阿德堅持說完全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開房,查出來女的用了一張死人的身份證,冒充了死人。后來就罰了款,房也沒開成。當然,后邊的情節(jié)你沒說出來。
我說,后邊?哪里還有后邊?后邊我們就 走了。
阿德說,那說明你對這個新聞沒有全部了解,就拿出來吹牛,后邊就是那一男一女開不成房了,就坐在旅館的前廳沙發(fā)上說話,他們說的話被服務(wù)員聽到了。服務(wù)員害怕再罰,趕緊打電話報警。警察問,他們登記住下了嗎?服務(wù)員說沒有。警察說沒有就好,別讓他們住宿就沒事。我們就不過去了。
我說,這個結(jié)尾倒確實是我不知道的,因為我不知道服務(wù)員報警,如果是別人把我和阿麗經(jīng)歷的事情寫了出來,這個算是完整版。
雖然嘴上說得輕巧,我內(nèi)心還是有點慌的,我想求助于阿德幫我梳理一下,我說,阿德——
阿德毫不客氣地打斷我說,你別喊我阿德,聽著太怪異!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我說,怪異?怪異是 什么?
阿德說,你是阿德,你喊我阿德,這不怪 異嗎?
我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點心驚,連發(fā)小都跟我莫名其妙,我只能打電話給我媽了,我媽接了我的電話,卻聽不出我的聲音,問,誰呀?
我說,媽,我是你兒子呀。
我媽說,兒啊,你別跟我亂開玩笑啦,當初我倒是很想得個兒子,可惜我只有個女兒,要是當年就可以生二胎多好——
連我媽都不認我了,我急呀,我得換個思路,跟她老人家講清楚。我說媽呀,我可能就是阿德呀,大名是何德,你再想想,有沒有我這個兒子。我媽說何德啊,那倒真有,當年那個傻×醫(yī)生,做B超做錯了,告訴我肚子里是個男孩,我那個高興啊,連你的名字都取好了,就叫何德,多響亮的名字??上聛硪豢矗故莻€丫頭,真是太晦氣了,干脆就給她取名叫何惠——
我心里一驚,趕緊告訴阿德,我剛才在給我母親打電話,我母親說,本來我的名字應(yīng)該叫 何德。
阿德說,得了吧,別裝神弄鬼了,你母親已經(jīng)走了好幾年了。
我一點沒瞎說。這是我這一天的真實的經(jīng)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