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力
我站在你的身后
站在你當年的起錨地,我來得太晚
站在時間的身后,我看到620年前
你的背影,高大魁偉,聚散風云
但我看不到你的臉,你面向大海
你的眼眸里,一定包含著古老的海水
一定有海鳥,唳天而飛
一定有長鯨,氣吐云霓,破浪而去
一定有白云翻卷,而你的心已在白云之上
一定有鮮花開放,在波濤的中間……
1405年7月11日,這是一個神圣的日子
烙印在你的胸口里——
長江像沉睡的琴箱,長長地醒來
一大群水鳥乍飛,像音符飄向遙遠的天空
光線紛披,給早晨穿上了華麗的衣裳
也給你的船隊,穿上了華麗的衣裳
仿佛你們是在夢幻里航行——
穿過歷史遺失的卷冊,我在凝望中
見證了你偉大的遠征……
在你的身體里,有一個大海在醒來
藍色的泡沫,溢出青銅的衣袍
桅桿在醒來,它們舉起如林的手臂
風帆在醒來,它們上升為白云
羅盤在醒來,閃電指出大海中的道路
在你的身體中,還有另一個你
站立在船首,站在波濤和飛鳥之間
站在古老的詞語之間
仰望星空,第七次,用星辰指引心靈
蘇門答臘、滿刺加、占城
爪哇、暹羅、錫蘭、南巫里、加異勒
麻林迪、木骨都束、卜喇哇……
如同晶瑩的葡萄,綴在你的航海圖上
“宣德化而柔遠人”,文明之花
盛放大海邊緣,給大海鑲上了永遠的花邊
偉大的先行者,站成風帆
你的右手背在身后
好似在召喚后來的乘風破浪者
而今在太倉,在上海……在中國無數(shù)的港口
機器轟響、汽笛長鳴,萬艦齊發(fā)
把全新的夢想,抒寫在大海藍色的絲綢之上
我們將看到,清晨的大海,旭日初升
波光瀲滟,舒展如同心靈的自信……
施茂盛
1
在沙溪古鎮(zhèn)
天空堆集著瓦藍
八景濃縮成可人的微雕
有一半的物種,建立了新的秩序
街的兩側(cè),一半晴朗,一半恍惚
2
南院的長廊仍像在規(guī)劃
繡雪堂設(shè)計成星系圖譜
從蹊蹺的寒碧舫出來
感覺已被改造了許多年
似乎園林總有一顆匠心
不可思議地半途而廢了
3
經(jīng)過普濟寺
聽得幾聲佛音
像是有人在洗罪
一縷青煙化身金剛立于一旁
松冠上,幾只麻雀把持不住
紛紛彈向了半空
龔 璇
走過一片空地,看不到盛世的景況
能知古始。稻花,離我們多遠
果林,距我們多近。誰,又隱藏了自己?
草叢間,碎罐瓦礫,殘裂的碑石
嚇傻了追隨的思緒
掠過的飛鳥,也一定察覺了什么
斜陽下,海運倉的遺址,隆起的寂靜
在空中,蕩來蕩去
倘若先民以隱遁的方式
使我們的眼淚變輕
誰,會抓住祖輩的呼吸
舒緩的,急促的,戳痛信仰的故土
那些穿透黃泥的目光
讓遺址層層開屏,讓沉睡的事物
有勇氣,敞開最終的欲念,不再息事寧人
幾百年后,你終于抽空靈魂的重負
撩開蒙面的簾幕
一個發(fā)祥地,露出人類萬古的真跡
水磨舊曲,十年的固執(zhí)
總有一些良輔的腔調(diào)
遺漏南碼頭的船樁,撩撥女子的心境
從江東白苧、浣紗記到牡丹亭
水袖一甩,再一折身,絕世的姿態(tài)
讓我醉成無法端詳?shù)南s影
里弄與街坊,密匝的人群
早已敲開出軌的心門
對穿珠簾,誰還說坐懷不亂
偏要伏擊游園的空影
此刻靜默如謎。因六百年的律動
我隱約感覺到,結(jié)滿樹枝的音符
對你溫柔的一瞥,正將前世的記憶
瞬間搖醒。那時,冰封的好奇
碎在風中,眺望一條河
我也有了不可言及的秘密
津 渡
暮色像一條巨鯨懸浮
我看到的那個側(cè)面
它的骨刺,正在吸附河流與樹木。
山體。那未知又玄奧的魚頭
上承古老星系的天穹,下巴擱進大地
呼吸隨風鼓動。
村莊,半透明的村莊
只是很小的部分,像魚膘一樣
鉚固在深處。
漸漸黑進城里。狗叫若隱若現(xiàn)
仿佛幾點燙傷。
而孩子的啼哭絲綢般持續(xù)明亮地燃燒。
是的,我注視,同時在大腦里乘船入海
淹死,或飛翔
在茫茫浪濤中感受宇宙間隱含的痛苦。
東 籬
深宅大院,于現(xiàn)代化的太倉
而言,依舊不起眼。仿佛黑暗
被陽光遮掩
黑暗中仍有光亮,一如
你青銅雕像的眼睛,洞穿了時代的
旋渦,卻看不透一介書生的命運
苦讀成才的故事,略顯老套
一文而天下聞,也并不新鮮
你的困惑在于:
“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
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我的痛苦在于:
網(wǎng)絡(luò)時代,公知大V眾多
能為庶民樹碑立傳者沒幾個
你二十六歲,憤而作《五人墓碑記》
我雖生于編伍之間,也常懷憤怒之心
但人過中年,仍寫不出一首
蹈死不顧之詩
姜念光
要為沙溪古鎮(zhèn)寫一首詩,是難的
如果從悠長的老街下筆
你就怠慢了七浦河的流水
而從流水開始,你有可能
被甘美的滋味所誘,走到義興橋頭
在那安靜的甜蜜的端點,你四顧
你會忽然發(fā)覺大部分修辭
已然無事可做
用得上的,只有簡單的感嘆詞
這真的讓人著急不是嗎?詩乃一種
描繪神話和夢想的手藝
有時也用來猜謎語,或者
畫餅充饑
但是這時你無法描,也不用猜
仿佛一場午睡醒來,光影錯動間
美好的夢境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
所以沒辦法也不必要了
寫詩,遠不如過上完好的中國生活要緊
我所渴求的生命場所就是這樣的
我申請,辭官收筆,引車賣漿為生
我愿意,江郎才盡,移居到這里
陳巨飛
1
我喜歡在江邊看落日
一枚銜在長江口的太陽
在江水里完成一天的蛻變
這里太美了
懸浮的記憶需要憑借
歷史和傳說,才能夠留存下來
在太倉的絲竹聲里
甩水袖、吟昆曲,也可以
消失在鄭和的航海圖里
漂洋過海,不需要翅膀
一盞盞閃耀著清輝的瓷器
擦亮了我的視覺
出海的日子里
我愿意和太陽一起
將帝國的光輝,撒向三十八個國度
2
駁岸、拱橋、古巷
一千三百年的歷史
有時候,也需要借一座石橋
坐上去打盹片刻
庵橋彎下身子,去摸河里的影子
我深信,河水暗藏了沙溪古鎮(zhèn)
真正的回聲。沿著光滑的石板
我一路猜想,光陰的托詞
會悄悄流向哪里?
拍照的人很努力
將鏡頭對準河岸的一座茶樓
而他身后的橋欄上
石榫相接,恰到好處
3
往街巷里走,每一步
都是跟古老的平仄合拍
修鞋、磨刀、拉車、賣油
一尊尊銅雕愿意替古人活到現(xiàn)在
他們安靜地固守著傳統(tǒng)
仿佛在歷史的縫隙里
填補憂傷的元素
古老木梯保持敏捷的思路
吱吱呀呀,將一行人的腳步帶上了
洞天茶莊的二樓
請忘記清晰度和像素吧
所有關(guān)于太倉的記憶
可以統(tǒng)統(tǒng)交給一扇格子窗
賈淺淺
人來人往中,我常能與一些
消失的感覺相遇。就像現(xiàn)在,我從容地
觸碰時間的病菌——在1405年夏天,
船隊即將遠行,騷動的碼頭與喧嘩的人群
那些勾兌黑暗和火的上升的東西
害怕著大明王朝的光榮與夢想。
仿佛我就置身于彼時,那眾多的臉譜中
蕩漾著我的一個笑臉:那時,陽光普照,
我剛剛學會善待一切,
我將啟用我的二十六年光陰
去照料海浪和遠方。而此時
迷人的淚水悄悄流下,為那消失的光影
和冥想里永久的傾覆。
我曾經(jīng)在海洋的背面細數(shù)這些古國——
占城,爪哇,三佛齊國,暹羅,南天竺,
錫蘭山國,木骨都束,忽魯謨斯,蘇門答臘,
滿刺加,古里,阿丹……我的
每一眼都含著數(shù)百年前遠征的歡欣與憂慮,
但都肯定著史詩的厚度。我原有的虛空,
已裝不下目光所及,歷史暗淡下去了
數(shù)百年來,我在風中
鐫刻的世界,依然停留在風中。
此時人來人往,草葉相隨,
“一個人去相遇那沉睡在黑暗中的燈塔?!?h3>絕 唱
李成恩
要穿過明清園林,去太倉南碼頭
我一路小跑,繞過攔在我面前的
幼虎,它在磨牙。我在拱橋上
看見荷花像一個逃犯,他殺死了
落日,這疲憊的捕快一身是血
我趕在天色暗淡前,學會了昆曲
與江南絲竹,我已經(jīng)身懷絕技
騎在老虎背上飛奔,我抓住了
荷花,他藏在水底濕淋淋的
哭泣,正是我要尋找的絕唱
敬丹櫻
跟旁逸斜出的花枝,聊聊青瓦
鋪成地磚的美意
跟明朝的桌椅幾凳,探討刪繁就簡的必要
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
吃茶也會醉的。墻壁上,“話雨”至今醉著
那天,雨把董其洪留在了繡雪堂
氣味相投的人在一起
枯荷也能讀出綠意。此刻,雨把一群寫詩的人
留在了
西邊的井亭
黍不語
后來當我回憶,火車怎樣把我
帶到江蘇,蘇州,太倉
帶到沙溪,南園,帶到鄭和起錨之地
我知道一種唯一有別于此的熟悉
一種親切的藍,和安寧的水
將我召喚,聚集
那些看不見的我乘著微瀾在起伏
在碎裂,在梳理和重組
一個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一個時間,到另一個時間
我聽見灰塵行走的聲音。在寂靜中
找到了自己的流向
陽光撫慰著遠處的高樓
和它的陰影
藍色少女從湖中起身,走向她的臉龐。
走向我。
午 言
在南園,白菊
從心中旋轉(zhuǎn)出波紋,
它們推出細沙,
推出一幕幕屏風和墻。
歲寒三友
迎著檐角的俯瞰,
苔痕消失,
群峰開始奔月,
孤零零的櫸樹伙同幽僻
上揚,葉的背面
降下歷史,降下
凸出的墨跡。
這園子沒有秩序,
為了更好,
它承受被神工
左右的命運。
也曾有猛虎、薔薇,
低頭就是曲徑;
現(xiàn)在,僅有裂縫
能夠通靈出
酒,以及婁東的
陳年舊友。
退出石階和九道門,
天色暗下來,
所有白花都將
入夜,一綹墨菊
正在新生。
林火火
傍晚路過天鏡湖
雨后的白梨花,別著巨大的胸針
這孤單的小妖精
肉體是我觸摸過的半音之水
隱忍的、破碎的
刀口和脆骨頭
在漸漸黑暗的暮色深處
成為替身
舉著萬物的眼淚
劉旭陽
行程騰挪位置
讓風釣沙溪的回音
我們停留的時候
有人經(jīng)過溪流上的石橋
一種被遺忘的悠然沖上來
有時我想是平原遺忘了河流
中原的水才瘦了下來
變成喑啞的嗩吶
仿佛水都涌向了南方
我聞到河流中錦鯉的味道
變成了屋檐上的浮云
“遺忘”中有一種自得
變成不可多得的美
我們穿越熙攘的人群
分得潮流聲和螞蟻搬家的窸窣
勞作平息爭論
遺忘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我們轉(zhuǎn)向別處的庭院
突然就冒了出來
石橋深處是河流
趙亞東
那個穿褪色藍布褂的老人
手上青筋交織,花白頭發(fā)
食指和中指被煙草熏得焦黃
黃昏時的光線剛好照見他的眼睛
我在陰影里,用半蹲的姿勢
為他拍照。像一個淘氣的孩子
更像偷窺者,右手食指按下快門的一刻
他忽然站起來,拉開狹窄的木門
我們有剎那的對視,天空變得明亮
我已是一個無處藏身的人
子 禾
銀杏燃燒不盡的金子
天空深邃如同海浪墨藍的晚鐘
人們已入眠,唯有白天所見的
那一片整齊的灌木和草地
聽著它蒼老的余音如在我們的夢中
當年遠航的浩蕩船隊還沒有歸來
港區(qū)堆放著從俄羅斯運來的紅皮松
(它們是我們的床,飯桌,衣柜
船,黑夜中我們寒冷的棺材)
崇明島在幽暗星空下如一座幻覺之島
暫存著水手們可憐的故事和隱秘的愿望
(這是另一個隱喻:歷史以其
可憐的真實啟示我們無限虛妄)
像三百多年前航海者聽著大海的回聲
像他的水手們夢見巨大的灰色海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