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如今,隨著基因技術的發(fā)展,通過基因檢測來尋找祖先的“祖源檢測”已成為一種時尚。2013年,復旦大學對曹操DNA的確定,以及對曹操后人的認定,成為當年國內(nèi)的一大新聞熱點。對于具有“祖先崇拜”傳統(tǒng)的中國人來說,若能通過現(xiàn)代的基因檢測技術證實自己是某位歷史名人的后代,是一件相當榮耀的事情。
然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一直回蕩著一種充滿告誡乃至懲戒意味的箴言,即“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為將三世者必敗”等等。這凸顯了一個悖論:一方面,血脈傳承或者說基因復制被視為延續(xù)某人之“澤”的最好方式;另一方面,這種對于“澤”的延續(xù)是不可保證的,且終將無可避免地走向式微。
事實上,把血脈傳承或者說基因復制視為延續(xù)某人之“澤”的最好方式,只是一種特定的文化選擇。在古羅馬,領養(yǎng)兒子并讓養(yǎng)子繼承家產(chǎn)和勛位,是一種流行的繼承方式,羅馬帝國的帝位在很多時候也是由養(yǎng)子繼承,這是羅馬帝國長期保持強盛的重要原因。
中世紀歐洲則盛行嚴格的血統(tǒng)論,血統(tǒng)不僅成為家產(chǎn)和勛位傳承的依據(jù),而且被認為是品行、能力等特征的傳承方式。對于血統(tǒng)的嚴格尊崇導致各國王室之間長期近親通婚,結果造成癲癇、智力低下、精神分裂、血友病等疾病頻繁出現(xiàn)。很多王室的衰落和崩潰都與此有關。
直到19世紀末,孟德爾提出的遺傳學定律被科學界一再驗證并廣為接受,生物性狀的傳承路徑和方式這才首次得以揭示?!盎颉保╣ene)概念于1909年問世,意指生物性狀的基本傳承單位。從此,英語中有了一個詞匯“genetics”,意思是研究基因的學問。英語中的“遺傳”一詞是“heredity”。隨著基因研究的不斷深入和基因技術的迅猛發(fā)展,在不少人看來,對于遺傳的研究理所當然地就等于對基因的研究。
美國科普作家卡爾·齊默(Carl Zimmer)的《她有她母親的笑容:遺傳的力量、反常和潛能》(She Has Her Mothers Laugh:The Powers,Perversions,and Potential of Heredity)一書,正是旨在批駁這種把遺傳簡化為基因傳遞的“基因原教旨主義”立場。齊默指出,那種認為某一個基因“負責”生物體的某一性狀的流行觀念其實是相當誤導人的。絕大多數(shù)復雜性狀,諸如身高和智力,都是數(shù)以百計的基因共同起作用的結果。雖然身高和智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遺傳的,但是基因之間錯綜復雜的相互作用也對外部環(huán)境具有高度依賴性,也就是說生物體發(fā)育成長的外部環(huán)境可以影響其身高和智 力。
關鍵在于,人們在日常語境中談論遺傳時,并不限于關注身高、智力這類普通性狀的代際傳承,很多時候他們更為關注行為模式和心理模式的代際傳承,包括品行、能力等等。這大約相當于中國人所說的“先人遺澤”“君子之澤”。
在達爾文提出自然選擇的進化論之前,拉馬克曾經(jīng)提出“用進廢退”和“獲得性遺傳”的進化論?!坝眠M廢退”是指生物經(jīng)常使用的器官會逐漸發(fā)達,而不使用的器官會逐漸退化;“獲得性遺傳”是指后天通過“用進廢退”獲得的性狀是可以遺傳的,亦即生物可以把后天鍛煉的成果遺傳給下一代。拉馬克的進化論有悖于孟德爾的遺傳學定律?,F(xiàn)代分子遺傳學也揭示,無論生物體的某一性狀功能經(jīng)常使用還是不使用,都不會編碼到染色體中。
然而,現(xiàn)代生物學表明,在心理模式和行為模式的層面,后天獲得的經(jīng)驗是可以代際傳承的。齊默在書中提到了一則試驗,試驗者在電擊老鼠的同時釋放某種特定的氣味,令老鼠條件反射地恐懼這種氣味,這種特定的恐懼可以傳承給子代,即使后者從未經(jīng)歷過電擊。這種傳承不是通過改變DNA序列實現(xiàn)(有別于基因突變),而是通過某些可遺傳的“基因表征”,背后的機理非常復雜。不過,這種由外部環(huán)境造成的行為模式和心理模式,總是在傳承有限的數(shù)代之后消失殆盡,因此并不意味著“獲得性遺傳”的進化論可以在長時段內(nèi)成立。這恰恰印證了中國那句“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古訓。
同樣的基因序列在不同的環(huán)境里可以擁有不同的表征。尤其對于人類來說,面臨的外部環(huán)境是被文明所改造和嵌入的,基因表征受到文明的巨大影響。如果脫離文明的背景,簡單地用基因來解釋“先人遺澤”的遺傳,不僅在科學層面是錯誤的,在道德和社會層面也是極其有害的。
齊默在書中強調,歷史上,基因遺傳學曾經(jīng)被用來為“優(yōu)生學”(eugenics)辯護。所謂“優(yōu)生學”,顧名思義,是一門通過調控生育以改善遺傳素質的學問。然而,在西方生物學和醫(yī)學發(fā)展史上,“優(yōu)生學”實際上成為一門借口提高全民身心素質,鼓勵“上等人”大量繁殖,減少乃至禁止“下等人”繁殖的偽科學。
1 9 1 2年,美國心理學家高達德(Henry Godda rd)發(fā)表了一份題為《柯里柯克家庭:對低能遺傳的研究》(The Kallikak Family:A Study in the heredity of Feeblemindedness)的報告,“柯里柯克”是借用希臘文“好”和“劣”兩字的英文拼寫而造出來的生詞,1934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中譯本將它命名為《善惡家族》,頗能得其神髓。這份報告的內(nèi)容是,一個被稱為“Martin Kallikak”的人在美國內(nèi)戰(zhàn)前同一個低能的酒吧女招待同居,這對配偶被跟蹤查到的480名后裔都智力低下,而且很多人酗酒、精神失常,成了妓女或罪犯。后來此人又和一個身為貴格會教友的好女孩結婚,他們被跟蹤查到的496名后裔全都具有正常的智力,而且很多是醫(yī)生、律師、法官、作家等“高凈值人士”。高達德將這種現(xiàn)象歸咎于酒吧女招待的惡劣基因和貴格會女孩的好基因,從而首次把基因遺傳學和優(yōu)生學結合在一起。
越是在基因技術突飛猛進的今天,越是有必要避免將遺傳簡化為基因傳遞。
這份報告在美國社會引起了巨大反響。美國有不少州都制定了針對智力受損者開展強制絕育的法案。1927年,美國最高法院在對“巴克訴貝爾案”(Buck v. Bell)的判決中裁定,為了保護國家和人民的健康,對智力受損者施以強制絕育手術并不違憲,理由是“與其等著這些人犯罪之后再來判刑,或是讓他們因為無能而餓死,不如防止那些生性明顯低劣的人生育后代,這樣對社會或全世界來講都是一件好事……三代低能已經(jīng)足夠了?!?/p>
事實上,高達德的報告并不符合科學標準,其數(shù)據(jù)和研究方法都充滿謬誤。高達德自稱是一位低能女性引起了他從事此項研究的興趣,此人在報告中被他稱為“Deborah Kallikak”,是那位酒吧女招待的后裔。后來的學者考證表明,Deborah Kallikak的真名叫Emma Wolverton,是一個智力正常而頗為任性的人,高達德把這種任性解釋為低能,然后從遺傳的角度找證據(jù)。
雖然美國和納粹德國在二戰(zhàn)中是死敵,納粹的“種族進化”夢想?yún)s和美國的優(yōu)生學一脈相承。美國最高法院對于“巴克訴貝爾案”的裁定為正在興起的德國納粹黨樹立了楷模。1933年,納粹上臺之后,迅速推出了《防止具有遺傳性疾病后代法》,簡稱《絕育法》,規(guī)定患有一定疾病的人必須接受強制絕育手術,受波及者多達數(shù)十萬人。
今天,減少乃至禁止“下等人”繁殖的優(yōu)生學在西方社會基本上已經(jīng)被科學界和公眾所拋棄?;蚣夹g的發(fā)展,使得人類有可能從另一個角度來改善遺傳素質,即通過尋找、修改和編輯致病基因來治療和預防某些重癥?;蚣夹g的發(fā)展也將改變“生育”的概念??茖W家正在探討將皮膚細胞通過基因編輯改造成精子或卵細胞,從而治療各種不孕不育癥。同性戀人也不必依賴領養(yǎng)或者精子卵子捐獻,可以由其中一位從皮膚細胞生成精子或卵細胞,然后與伴侶的卵細胞或精子相結合,繁衍屬于兩個人的后代。
然而,越是在基因技術突飛猛進的今天,越是有必要避免將遺傳簡化為基因傳遞。人類不只是服從自然進化的規(guī)律,而是同時也一直進行著文明的演化。人類不僅要保證群體的繁衍,也要保證個體價值和權利的實現(xiàn)。強壯的猴王“一夫多妻”對于維持猴群的繁衍來說可能是最優(yōu)的遺傳策略,但是人類的歷史發(fā)展表明,最大限度保障每一位人類個體生育權的一夫一妻制才是文明演化的最優(yōu)遺傳策略?;蚣夹g的發(fā)展必須遵循倫理學所指引和約束的方向,而倫理學必須在群體和個體之間尋求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