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鍋（外一篇）

阿微木依蘿

阿微，你的鍋呀！你的鍋被豬叼走了呀！

他們這樣喊的時候我只當(dāng)是開玩笑。這群人每一天都會拿我開玩笑。有時是這樣的，我剛走進(jìn)教室，坐在第二排的第三張桌子左邊，那位新安排給我的同桌（一周換一次座位）就恰好在我落座一瞬間將他的屁股推過來，把我撞到地上去。然后一大群人在我摔哭前一秒對我齊聲喊：阿微，你媽來了！

這就是我的小學(xué)四年級。

他們說我的媽，是那位對我向來關(guān)照的女班主任。未婚。個矮。肉嘟嘟的臉。喜歡休閑運動套裝。頭發(fā)扎成馬尾。住在山下。漢族。

我“媽”進(jìn)來之后，他們才安靜下來。

不過我突然看到門口院壩里飛跑著一只小黑豬。它的嘴上套著一只圓嘴銅壺。

那是我的鍋?？晌也桓艺J(rèn)它。

豬嘴邊上灑出幾顆米飯。看得我心里有點可惜。這些米是昨天和要好的女同學(xué)借的，在學(xué)校除了我“媽”之外，她對我最好。有時候我坐在旗桿下發(fā)呆，望著星空想點事情，她就陪我坐在旗桿下，我們張著大嘴喝風(fēng)。我還沒有將這些米還上，就把豬招來了。我的運氣總是很壞。

如果我跟他們說，我的運氣總是很壞，請他們幫忙攔下那只小黑豬，它看起來很小很容易制服，已經(jīng)被我的鍋套住，它跑不了，這是它自己都沒有想到的災(zāi)難。只要他們肯幫忙，那就既幫了我也幫了那只豬?？墒俏覜]有說話。

不知道豬的主人在哪里。可能沒有主人。每天都會有那么多流浪豬在學(xué)校里晃來晃去。它們沒有主人。要是我真的低聲下氣，繼續(xù)低聲下氣，他們肯幫忙嗎？不會。只有大人才會覺得我們這群孩子很天真。他們不懂我們這個年紀(jì)的想法。山上沒有別的游戲，也沒有父母時刻照管，每個孩子都屬于放養(yǎng)型，所以每天，幾乎是每天，我們之間的各種矛盾會滋生，會傳染，會像那只小黑豬，變得丑陋和無能為力。

情況就是這樣，這兒沒有可愛的孩子，只有痛苦的孩子。我們和大人之間，互不理解。我們生活在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世界中。而我有時會跳脫出來，在夾縫中生存。

眼下，我的同學(xué)投入在事件當(dāng)中，非常興奮。前所未有的興奮。他們揮著手，在這個晴天的午后，跑到教室門口大聲喊：

那是阿微的鍋！哈哈哈！她晚上沒有飯吃啦！

對??！還吃個屁??！

哈哈哈，看她那個傻樣！

他們在陽光下喊。手在光芒中揮動。

我感到眩暈。每當(dāng)這樣的吼聲響起，我就如同溺水。

卓秀率先去追那只小黑豬。她總是在關(guān)鍵的時刻挺身而出。沒有人覺得那個滿身補丁衣裳的女孩有什么可愛，覺得她的腦門太高又太亮，覺得她發(fā)育太早，覺得她跑起來兩只腳分得太開，覺得她的頭發(fā)稀疏扎起來像耗子尾巴。這樣一個女孩跑在小黑豬身后就更丑了。不過今天他們很高興，沒有說她壞話。注意力全在那只豬身上。他們說，豬嘴上套個銅壺還真他媽好看呢。

第二個跑出去堵那只豬的人只能是我。再怎么樣也不能丟了那只鍋。

我和卓秀，以及那只小黑豬，我們?nèi)齻€就在午后的陽光下奔跑。豬一直在叫。它要自己甩掉銅壺。它不知道我們捉它不是為了報仇。

很好，大家的情緒都很好。他們喊起了號子：加油！加油！

我們?nèi)齻€跑出興趣了。在這樣的掌聲和號子里，我們受到了關(guān)注——小黑豬給的機會。我們跑起來十分賣力。甚至，我已經(jīng)開始故意放慢腳步。已經(jīng)不想那么快從豬嘴上奪下我的鍋。

就讓它掛在那兒吧。我想。父母也許會給我準(zhǔn)備另外一只新鍋?；蛘呙魈煲辉缧褋?，情況就變了，我也可以像別的孩子那樣，到食堂吃飯，不必自己煮飯吃。

可我要怎么回去交代呢？跟我爹說，你那只祖?zhèn)鞯腻伇回i叼走了。他肯定不相信。即使相信了又怎么樣呢。我會真的獲得一只新鍋繼續(xù)煮飯吃？學(xué)校食堂不收玉米面粉，而我們家沒有大米上交。我們的水田年年歉收，年年稗子多過谷子。玉米飯和土豆，是我們的主糧。

如果我爹在就好了，他會親眼看見，光天化日下，我的鍋在豬嘴上。

不過他完全不必?fù)?dān)心。我追這只鍋非常起勁，并不像最初以為的那樣，如果跑到場壩中央，會成為笑話，會因為羞恥而不知所措，成為悲劇戲的主角。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卓秀在哈哈大笑。我知道，她母親病死之后，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笑過。我也哈哈大笑。只有那只豬是痛苦的。它的嘴無法甩脫，被緊緊箍住。

我們在豬的慘叫聲中加快腳步。但是它跑起來更賣力。痛苦促使了它的腳力。有更多號子響起來：加油！加油！加油……

豬有使不完的勁兒。我們也有。

卓秀說，不要受他們影響，他們在看笑話。

我說，你放心吧，我不受影響。

不僅沒有受到影響，心情還舒暢。在奔跑的途中，半下午的風(fēng)從大門那兒灌進(jìn)來——大門是關(guān)著的，但它是網(wǎng)狀——在我還沒有邁開腳步的時候并不能感受它們，而現(xiàn)在，風(fēng)里有松香味，有松樹尖子上那一小撮嫩葉的味道。它們是從學(xué)校門口的山包上第一排第五棵樹上來的。那棵樹剛剛長起來不久，是一棵年幼的松樹，我曾無數(shù)次爬上去，它完全能承受我的重量?，F(xiàn)在它的氣味就在身邊。我對卓秀說，你閉上眼睛跑吧，風(fēng)很涼快。她就真的閉上了眼睛。然后沒跑幾步摔倒了。她坐在地上大笑。

我只好停下來坐到她旁邊。這時候豬也跑不動了。它站在對面寢室的門邊，又喘氣又叫喚。

我說，讓它自己脫下來吧。

這是最好的辦法。豬有豬的辦法。如果我們一開始不對它圍追堵截，那只鍋可能早就落下來了。

卓秀搖搖晃晃起身，梳理被風(fēng)吹成鳥窩的頭發(fā)。

我也起來抹脖子上的汗水。

我們共同望著那只鍋，在白亮的陽光中，鍋的黑灰掉落在場壩上，卓秀和我的腳底已經(jīng)染黑。在滾燙的地面，我們黑色的腳印和豬的腳印，在狂亂的奔波中印滿了場壩的每個角落。這仿佛是某種人生密碼，仿佛在預(yù)示我往后的生活就是這樣的景象，這樣的走向，這樣一種不遺余力地追趕。我的鍋，黑色的鍋，它叼在不過是一只小黑豬的嘴上，而我卻要花費大量的力氣和朋友的幫助，才能重新獲得。這預(yù)示著往后的日子，在漫長的一生中，我會進(jìn)行的這種無聊和可笑的奔波。當(dāng)然這種感覺在我這個年紀(jì)還不明顯，它直接深刻顯示在我腦海的道理并不能完全被我領(lǐng)悟。我僅僅模糊地察覺到什么，所以卓秀摔倒的那一刻，我也順勢坐下來，順勢看懂一點情況，所以我對她說，算了吧，讓它自己脫下來吧。

我的意思就是這樣，豬的麻煩讓豬自己解決。順應(yīng)豬的想法。難道不是嗎？你想獲得的正是豬想擺脫的。這樣一來事情不就解決了嗎？讓觀眾們也休息一下，他們喊號子也怪累的。

他們也的確看夠了。有的人已經(jīng)回到教室。

我和卓秀席地而坐，為剛才那場奔波，我，她，還有豬，我們?nèi)齻€精疲力盡。在眾目睽睽中，我想跟卓秀說，來吧，我們聊點兒什么。但是嗓子干啞。

豬休息夠了，其實不是休息而是它終于叫不動，閉上了嘴巴。就在它放棄拼命要甩脫黑鍋而閉上嘴巴的同時，鍋從嘴上掉了下來。一些弄臟了的黑色米飯沾在被勒出圓圈的豬嘴上。剩余的小半碗米飯從鍋嘴里灑落出來。也是黑的。豬跑走之后，鍋在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圈才停下。

我撿起來看看，鍋還是鍋，只是鍋嘴沒有之前那么圓了。

我的馬

從6歲第一次仰起脖子在馬肚子底下把氈帽丟落開始，我就希望哪天也有一匹馬。當(dāng)時那個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坐在馬背上，我抬頭望他時他也低頭看我，兩顆被蟲啃掉的門牙奇丑，弄得人手心發(fā)麻。他有馬，所以笑得好得意。我沒有馬，望了半天被我媽吼：看你爹咋地！快點走天都黑了！

不過這件事落在三十年后再看，那馬也沒什么稀奇，瘦巴巴矮趴趴，一看就是平時大坨小坨地背糧食，一副勞碌相。至少在我母親看來沒什么稀奇。她認(rèn)為馬鞍子太小屁股太大，趕一趟街屁股坐得痛。我反駁。想要一匹馬是自小的夢想，何況那馬走路一沖一沖的，人坐在上面頭也是一點一點，見著熟人根本不需要點頭彎腰，臉上擺個笑容就行，好方便。我認(rèn)為騎摩托車屁股才痛。尤其這幾年我爹每日夢想將房子搬到老高山頂，那兒又是冰雹又是大雪，又是密布的山林，除了交幾只山雞和野猴子做朋友哪里還有人煙？如果從那條筆直的陡坡殺下來，騎摩托車趕一趟街那屁股才叫個痛。我對他們說，從那兒騎，車到松新鎮(zhèn)，車子在石沙路上走，后輪歪來扭去，前輪比野牛還難掌控，這樣一路篩到大街上，屁股都篩掉了。

我們爭了半天其實誰也沒有騎過馬。我們家養(yǎng)過牛、羊、豬、狗，就是沒有養(yǎng)馬。那年代有馬的人家條件都不差，而我家人住的房子都不夠，哪有馬住的地方。

不過到了十五歲，初一混了半學(xué)期輟學(xué)時，機會來了。我舅舅的兒子在哪兒弄來一輛洋馬兒，其實就是自行車，他們喊洋馬兒，我看得魂都冒出來。只可惜那時候的自行車架子造得跟天梯樣，費了好大力氣也上不去。就連我那表哥，也經(jīng)常被洋馬兒甩翻在地，要么甩進(jìn)秧田。

學(xué)騎洋馬兒的興趣大減，終于沒有學(xué)會。

我還是覺得馬是最好騎的。越是沒有騎過越向往。

之后我想通了，既然沒有馬，那就騎別的，將騎馬的愿望轉(zhuǎn)嫁。因此我學(xué)會了騎摩托車。那時候我十八歲。在外面打工。車子也是在外面學(xué)會的。城里的路平坦寬敞，山路狹窄陡峭，但我依然在本村有車的人家四處游說，希望他們把車子借給我。他們當(dāng)然不信啊，那時候騎車的人相當(dāng)少，會騎車的山區(qū)姑娘一個也看不見。我就成了那第一個。當(dāng)我終于借了一輛125摩托車像螞蚱一樣釘在車背上，用老一檔晃到松新鎮(zhèn)，我的媽呀！脖子都高興痛了！那一路上的人沒有不看的?，F(xiàn)在我想來，他們也未必覺得那姑娘騎車有多帥，而是覺得，那孩子咋那么慘。我摔了足足十一跤才到街上。車子的兩個反光鏡沒有了，離合把手?jǐn)嗔艘话?，什么彈子少了幾顆，尾燈一個不在，總之車子和我周身都是泥巴，到了修理店門口，那師傅一臉復(fù)雜的同情樣子，看看我又看看車子，最后嘆說，哦喲喲天吃天吃，這是摔了他媽的多少次啊！我已經(jīng)摔得興致勃勃了，伸出十個指頭不夠又再多一遍才說清楚。我確實數(shù)好的。從摔第三跤的時候就氣憤了，心里發(fā)狠一定要記住，看到底摔多少次能到街上。

那之后借我車騎的人還是有。畢竟還回來的車子還算完好。我也是花了錢的嘛。

我就猜到您會問，往回騎的時候有沒有摔？

往回騎的時候我學(xué)聰明了，有稀泥和土坑太大的地方，要么掛在空檔上不熄火推過去，要么停在那兒等人幫我騎。落到后面這種下場一般是車子熄火了。熄火之后我就沒辦法了——如果它不是手動的電子打火器，而是用腳踩。對于沒有電子打火器的摩托車我是唾棄的，能動手的為什么要動腳？大家都沒什么力氣。何況那彎曲曲的發(fā)動桿，踩它還要千萬小心，腳縮快了沒到位，腳縮慢了螺絲骨彈破皮。這就是我為什么借車還要外帶個條件，先問有沒有電子打火器，沒有就算了。

后來我買了一輛自行車，二十歲了，在成都，學(xué)它是比較容易的，只是撞了幾棵樹。那是我的第一輛“寶馬”。騎它在（現(xiàn)在都忘記那些街道名稱）地攤上淘磁帶和舊書，什么情歌王子情歌天后，什么古龍金庸。磁帶攪成一團(tuán)還可以扯斷了沾上，放進(jìn)去會自動跳過播放，至于金庸古龍的書，以及別的大俠的書，沒有一本是完整的。還有各種冒名的盜版貨，翻開好多黃段子。這些都是我的“寶馬”帶我去見識的。

后來那車子被偷了，我也就失去了一匹好“馬”，一天沒有吃飯。

到浙江時，很容易就能買到洋馬兒。我始終喊它洋馬兒。在這個地方最多的就是柳樹，那時期在針織作坊工作，計件，時間相對自由，去看得最多的就是烏鎮(zhèn)和洲泉的垂柳。但要說最喜歡，還是喜歡在菊花采摘那幾日，騎車到鄉(xiāng)下去。那季節(jié)就連城區(qū)的綠化帶邊上偶爾都能看到金黃一片。順手采幾朵是肯定的。人家泡茶喝，而我專門采了裝進(jìn)一只小瓶子，將它放在我租住的閣樓小窗口。有天被一個同事來看到，像是很同情我，硬要拉我出去逛街。也許她是覺得那窗子太矮了，菊花又細(xì)碎，并且裝在一只瓶子里。

說起那個窗口，至今難忘。必須趴在地板上才能看到樓下的人和對面房頂，窗戶也沒有頂棚，雨落下來直接可以飄在地板上，如果盤腿坐在窗邊，雨水就灑在腳踝。我是喜歡下雨天的，那幾日如果恰好洋馬兒鏈條好使——它三天兩頭掉鏈子——就會騎它走得更遠(yuǎn)些，盡量到鄉(xiāng)下去，那兒掉在地上的菊花隨便撿。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時期。但也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主要還是我的閣樓太小。天花板沒有人高，撞頭頂不知多少次。現(xiàn)在覺得記性和智商大不如前，肯定是撞墻多了。

這匹“馬”也沒呆多久，在桐鄉(xiāng)這個地方，即使掉鏈子的洋馬兒也照樣有賊看得上。

最后一匹洋馬兒是花了大價錢的，一百五。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彩盒廠上班了。也是工資拿得最好上班時間最長的時期。說好早七點半晚十點半，結(jié)果連續(xù)幾個通宵，或者干脆每晚加班到三點。身體重量從一百斤掉到八十八。夜間腿抽筋到痛醒。眼淚掛在臉上嘴里喊著“我的媽喲”。我也不清楚為什么放棄針織作坊自由的活計不干，要去掙那辛苦錢，現(xiàn)在想來，那段時期窮瘋了，而且眼見自己年齡變大，又找不著合適的男朋友，只好下個狠心掙錢養(yǎng)老。想起來也好后怕，夜間三點多鐘，路燈有的地方亮有的不亮，浙江人把墳?zāi)剐薜孟裥》孔樱孔永镉械倪€點燈，遇著車子掉了鏈條差不多是哭著回去。

有人說近了怕鬼遠(yuǎn)了怕水。不對。我近了怕鬼遠(yuǎn)了也怕鬼。水我倒不怎么怕。我又不會水。

那段日子覺得自己才是馬。人人都是馬。我突然心中憋悶，因此干了不到三個月，開始頻頻請假，騎車四處晃蕩。從烏鎮(zhèn)到西塘再到別的地方。以至于那個對我恨之入骨的重慶瘦男人，他是車間老大，管流水線，十分氣惱地說：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我想他是忍住沒直接喊我滾蛋。

利用短暫的假期，我騎著洋馬兒在陌生大街上飛跑，心里一邊喊“自由了自由了”，一邊想象我的馬在松林中慢走，野蘑菇被它的蹄子踩碎，松鼠的尾巴掮落幾根松針，馬背上我的頭一點一點，對所有途中事物都抱著美好心情。這個時候我是不會考慮干糧的問題。因此不到三個月，在自由和金錢的抉擇上，我選擇了前者。那個重慶瘦男人在接收我辭職申請上，喜笑顏開地飛快簽字，恨不得我立馬消失。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完全有經(jīng)濟能力擁有一匹馬，卻覺得沒有必要再買。最好的馬就是心里那匹馬。在任何時候，無論鄉(xiāng)間城市，我都可以和它遠(yuǎn)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