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尋
富裕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許是住久了,有時候會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原本就是生在這里。曾經(jīng)不喜歡的一切,時間的纖手?jǐn)[弄過后,變成順理成章的喜歡,我只有對故鄉(xiāng)這么寬容過,這樣一想來,我對他真有了故鄉(xiāng)的感覺。
走在富裕的街頭,如果愿意,可以去鐵西那撇子去看看,順便聞一下那里的空氣,一定飄著酒香。老窖酒廠的酒鍋起鍋時,總會不吝嗇的把這種香氣向人間撒一撒,眾人聞個酒香,便有了愜愜的醉意。百年的老廠,本身這個數(shù)字就是一種魅力的東西,我總是對舊的老的東西情有獨鐘,仿佛那數(shù)字里凝住的東西都有靈魂,所以見了古老的東西想要落淚。他們臨摹過光陰的溫濕,梳理過歲月的陰晴,收留過世間的悲喜,那是多強悍的生命。
此處,喜怒哀樂的歲月延伸進(jìn)酒里,酒廠是衣缽,裝載了厚重的一百年。
自小就認(rèn)得酒香。不知道是因為北方苦寒之地需酒的熱量,還是東北人真的很善飲,酒成為了一種日常存在,并且無處不在。三五歲的稚子年齡,嗜酒的父親就嘗試用筷子沾酒送進(jìn)我嘴里,我擰起來眉毛,齜牙咧嘴,不懂得他們的享受。日后,我長大了,才知道喝酒的人喝得不一定是味道,而是那份無以倫比的感覺,把人帶離現(xiàn)實的美妙,世間能做到的只有做夢和醉酒吧??墒菈衾锊恢硎强桶?,而酒里你是主人。后來父親在酒里走了,我總覺得他是睡在了酒里,不愿意醒來看這個破碎又千瘡百孔的塵世。真心的感謝酒,它讓父親離開塵世最后一刻仍然醉著,忘掉了那些沉重與傷痛。
我原本是久居鄉(xiāng)野的閑散人,來到城市,講真,我骨子里不愿意被關(guān)進(jìn)繁華的籠子,嫌棄喧鬧。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在春天時愿意出去走走,看看小城。乳品廠外側(cè)那條廢棄的鐵路是我的新寵,這里早已經(jīng)荒廢,沒有了當(dāng)初的繁華,荒涼生出來的美是沁入骨髓的,沒有繁花似錦,又不張揚,有那么一點點頹,一絲絲涼,一丟丟舊,還有那么一縷縷倦,就像是從前的舊人,或者像是過了盛年錦時的戲子,亦或是鮮顏落幕的美人。美人不美了,但是美人一生的故事和那些荒涼舊事,仍比世間繁華琉璃色的東西好得多,有質(zhì)感又有生命力,我喜歡有故事的人和物,那是她生命的分量,淺薄的美麗總是不耐看的。
鐵道兩邊各有人家,東面是樓群林立,用院墻隔開了鐵路,就隔開了荒涼,那邊是一個繁華的世界,而這邊是清涼的宇宙。鐵軌西邊是平房籬笆,赤色鐵門,外面豎起竹竿,爬藤類植物不顧梳妝打扮,一路向前爬到頂端,響亮的把小花開在空中,去迎接第一縷朝陽。微風(fēng)丈量著鐵軌的長度,丈量著春天的長度,也丈量被太陽拉長的我的影子。我在鐵軌上面走一圈,用了一上午,而微風(fēng)溜了一圈,只用了一瞬間。我們到底相遇,他陪了我一程鐵軌上的光陰。
小城這處好是我自己開發(fā)出來的,就不知后來會不會有人喜歡,也懷著和我一樣的心境,在荒涼里走出來一席清麗。
老公不喜歡我在這里玩,他說太荒涼,人煙少見,真怕突然出來個色鬼。真是的,我嗔怪,哪有色膽包天的人來這里尋艷?如果有那樣剔透玲瓏的心思,便不會做那樣的事,如此干凈美麗的靈魂,只來尋訪花草的旖旎,鐵軌的愜意,哪還有那么多齷齪的心思。尋芳尋艷必然是去繁花的霓虹處,那里才是繁艷的江湖。如果在這里得遇心境清涼的男人,愿意賞這一路凋零,倒真是可值得欣賞的人,我愛著世間一切美麗的東西,也包括男人。
在小城生活,唯覺得可惜的就是近前無水,覺得缺少了靈性。偶爾雨水勤奮,政府前面那處深坑里積了不算深的小湖,不那么清澈,有些厚沉沉,略有污濁,上面落滿落英,仿佛有一種氤氳的隱隱香氣,有些像前朝名妓的洗臉?biāo)?,不透亮,但香膩。風(fēng)吹過,有涼氣帶來。我還是挺喜歡,在他邊上用手機一字一句寫一些清涼的文字,因著水汽有了很多濕潤。
如果香膩的湖水不夠宜人,不能多留我一會兒的話,我就會移步到縣政府的人工林里走走。樹木低低,陽光有時候穿透不進(jìn)來,有一種幽幽的意味。交錯的林蔭小路,你只管走,會碰見不同的樹木,熟悉的不熟悉的,還有類似皂角的樹,每個都夠你觀賞一會兒。矮叢的花木,被剪了五四女學(xué)生的發(fā)型,必然會在里面鉆出一朵朵薔薇花,點綴在齊耳短發(fā)上,好像蝴蝶結(jié)。我喜歡用手掠過,一路摩挲,手上都沾了草木的香氣。然后再鉆進(jìn)高大樹木底下,低頭繞過一顆又一顆垂下頭想要親吻我的樹枝。一個人在里面躲迷藏,綿綿腳下草坪,密密頭上樹葉,背誦一首《長干行》: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折花游戲可是不敢,但有時候會撿到被風(fēng)打落在地上的花朵,還鮮靈靈水嫩著呢??墒怯峙聞e人的眼光誤解自己是沒有道德心的采花大盜,急急撿起來塞進(jìn)袖管,一路走回去,香氣憋在衣袖里,回到家,人倒是香得沒了章法,可是那花早被悶死了。我猜想那花兒一定是拼著最后一口氣,把香味催發(fā)出來,來到世上,它總覺得該留下點什么,哪怕是一絲味道,植物這樣想,人也是的。
春風(fēng)漸大,我真怕刮起來沒完沒了,敗了好興致。那種北方的大風(fēng)一嗚嗷喊叫,把人心都吹亂了,沒有沉穩(wěn)的心思,看不到美。于是每個春來,我總是祈禱,風(fēng)小些,花開慢些,云厚些,雨遲些,等我把小城的春天看遍了,再來也不遲。
在一個地方住久了,人就生出了感情,即便與人不親,可是與風(fēng)與水都開始親切,無端的生出感情。曾經(jīng)在任何地方都不想呆,可是待久了又不愛走。這樣一想,我可能是個念舊戀物又多情的人。
在我的心里,小城還是不錯的,至少我找到了他好的地方,并留我駐足。
心安處,處處是吾鄉(xiāng)。人生的第一總是凋零得太快,比如第一次愛情,第一朵玫瑰,第一回心跳,還有第一個故鄉(xiāng)。后來陪伴我們的總是丟失第一之后倍加珍惜的第二,比如我的第二故鄉(xiāng),便是這樣子的。
如果人生有這樣第一第二的選擇,我還是會選擇把故鄉(xiāng)揣在心頭,然后住在第二故鄉(xiāng)的村口。因為,故鄉(xiāng)本身就是用來懷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