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
我娘,四十五歲生下我,我是俗稱的“老生子”,也是我娘的“老疙瘩”。在老宅的土炕上,從村莊的接生婆把她的第四個女兒迎到這個世界上,至今四十七年。我娘說那時候農(nóng)村很少人家有鐘表,所以我出生的時間是“天快黑了的時候”。
每年生日我?guī)缀醵紩荒镒屛医愦蚪o我的電話提醒了才記起,在那一天傍黑看著天會在電話里向我娘核實,我出生時,到底是這樣一個時間,或那樣一個時間。歸根結(jié)底,這么多年過去,也并未得到一個確切詳實的信息。
我娘在每年我生日那一天,是一直關(guān)注天氣的,甚至不管過去多久,和娘見面時她都會提到:今年你生日那天天氣如何的好,孩子會一年順利的。這是娘心目中對女兒的心愿和認知也是一份望年的期許。我納悶?zāi)锎笞植蛔R,卻把所有家人的生日都會牢記。
在子女眾多的家庭,父母對“老疙瘩”是有一些偏愛,這一點我是驗證過了的。我從小得到了父母的寵愛,也是之所以對父母更加依戀的原因所在。在鄉(xiāng)下時,我和我娘一個被窩一直到十三歲去鄰村上初中。
回家過周末時,鉆的還是我娘的被窩,直到三十多年后接到娘病危的電話。那一年,我工作出奇的忙,忙的顧不了頭顧不了腳,也稀有的對我娘過少的陪伴,本就距鄉(xiāng)千里,那年我只見過我娘兩次,兩次回鄉(xiāng)的時間,全部是乘夜車,天亮到家,下午返回。我見到我娘時,已是幾近老年癡呆的狀況,清楚時認識我是“老疙瘩”,不清楚時會把我叫娘。她偎在老姐家的炕上,背后的被子依然疊的整齊,她一輩子不忘干凈利落的生活習慣。我給她修剪了指甲,給她洗了頭,理了發(fā)。從理發(fā)到拿鏡子照給她看,她一直是安靜的,也是難得的安靜。我走時,她意識不清楚,忙著絮叨自己的事情。我心里那種悲哀至今難忘,不免讓我想起,之前娘健康時,我每次在老家啟程,娘的身影總會出現(xiàn)在巷口橋邊的小站,她一手扶墻,一手扶膝,站在冷風里直到我上了公共汽車……
第二次回鄉(xiāng),我娘在老宅土坑上縮卷著弱小的身體,像個嬰兒般。聽到我叫她,還是努力地睜開幾日緊閉的眼睛,我看到她的眼珠在悲涼的轉(zhuǎn)動,她是看清楚了我的。她掀起被子,示意我鉆到她的被窩里。我摟著我娘,娘無力的手搭到我的身上。我如從前般,鉆進她的被窩,最后一次,緊緊地摟著我娘……
她神志不清,不再送我,任我遠去。那一年,我錯過四季,錯過了風雨,錯過了對我娘最后的陪伴。
我娘后來能吃進一些東西時,我緊急回城做短暫工作安排,本想隨即回鄉(xiāng),卻在準備起程時,接到了我娘去逝的噩耗。
我再次見到的是冰棺里面容安詳?shù)哪铩K簧屏假t淑,去逝也要盡量不過多打擾女兒們,我九十二歲的娘,安詳?shù)脑谖逡还?jié)的前一天辭世。
我為娘置辦了村莊里最好的柏木棺,讓她在天堂有一個敞亮堅固的家。也權(quán)當為我娘盡了最后的孝心。
送我娘走的那天,我們一行人在通往祖墳的路上,有不大不小的雨落下來,我想,娘在望鄉(xiāng)臺上回望時,會看見女兒,外孫輩,鄉(xiāng)鄰很長的隊伍在為她老人家送行。
我一步一回頭,難舍。長念。念著我娘對我的愛和她一生的做人準則也是對孩子們的教條:吃屈讓人!
安葬了我娘,西方出現(xiàn)了若隱若現(xiàn)的彩虹,我想,她一定去了天堂,并且在遙遠的地方,護佑著我。娘和我爹,先后離世,他們相扶到老,在另一個世界又能夠一起相互陪伴了,想必上天也在為我善良的娘的謝世而悲痛。
我娘離開了我,她壽終正寑。商場上打拼多年的女漢子,我倏然間感覺自己不一般的可憐且有摘了心的疼和無助。在這個世界上,從此,我再也沒有了娘親。
娘歸去的日子里,我突然在一個雨天,有了想去外祖家看看的愿望。這個念頭一直伴隨著我,是我娘在世時從來沒有過的。
外祖家是大戶人家,那里的晚輩們唯我娘獨尊。她的侄兒們從小沒了娘,是我娘一手帶大他們。很多年里,他們對我娘的愛勝過我們,包括幾代侄孫,也一并視老姑奶為首尊。我已多年未去過那個村莊,印象中,還是很小的時候跟隨我娘到那里看望我的外祖母。
我想我娘,我想沿著那條她步行著往返了無數(shù)次的回家路重踏我娘的足跡;我想去生她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去再次看看我娘當年生活過的地方,我想找尋我娘的影子。此行是對我娘的慰藉,也將成全我念娘的情緒。
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路,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一時間,我理解了這句話。
選自《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