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于晏的俠客行

毛予菲

在《邪不壓正》中，家仇遇到國恨，他手刃仇敵，為國除奸。

6月16日，第二十一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開幕，姜文攜《邪不壓正》主創(chuàng)壓軸紅毯，隊伍里的彭于晏穿黑西裝打小領(lǐng)結(jié)，在鏡頭前咧嘴笑個不停。第二天活動結(jié)束，彭于晏換了白T恤、白球鞋，在被工作人員擠得滿滿的酒店套房里，熱情地跟《環(huán)球人物》記者問好。攝影機架好，彭于晏落座，腳踝處露出一截花襪子。發(fā)現(xiàn)記者在看，彭于晏得意地介紹起來：“我姐姐設(shè)計的襪子，品牌名叫ED WONDER，‘E指explore探索，‘D指dare挑戰(zhàn)，wonder的意思是好奇心。這3個詞，就是我人生的動力?！?/p>

如果不細(xì)算，很少有人會意識到，陽光帥氣的“大男孩”彭于晏已經(jīng)36歲了。記者眼前的這位“資深鮮肉”，娃娃臉、濃眉大眼、愛搞怪說笑，聊到興奮的話題，眉毛跳動個不停。但回顧他近幾年在影視作品中的形象——大胡子裝扮，露出八塊腹肌，荷爾蒙滿滿，都是與本人大相徑庭的硬漢角色。這次在《邪不壓正》中，彭于晏飾演會飛檐走壁、能以一擋百的民國俠士李天然。

《邪不壓正》的故事主線是一則俠義奇情的故事——太行派掌門人李天然的師傅一家遭滅門，他赴美15年后改頭換面，回北平一心只為尋覓仇家。在導(dǎo)演姜文看來，這個喝著威士忌、說一口流利英語的另類俠士李天然，由彭于晏出演，剛剛好。

不一樣的民國俠士

彭于晏說自己“著手準(zhǔn)備角色的時間記不太清了”，因為“實在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不過第一次與姜文合作，導(dǎo)演看似隨意、實則較真的風(fēng)格倒讓彭于晏記憶猶新、感觸深刻。

“李天然”是彭于晏爭取來的。他得知姜文要拍新片，就毛遂自薦，那時片名還叫《俠隱》。兩人第一次見面，沒聊幾句，彭于晏就帶回了原著小說、張北海的《俠隱》。第二次碰面，姜文沒讓彭于晏試妝，而是琢磨起他的體態(tài)、武打招數(shù)、中英文的流利程度，看他是否和自己心目中的李天然形象相符。彭于晏的“試戲”方式別具一格，他逐字逐句朗讀原著《俠隱》，姜文就坐在一旁閉著眼睛聽。再往后，彭于晏見姜文時，廖凡也來了。電影里的“硬核三人組”齊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藍(lán)青峰由姜文飾，反派大師兄朱潛龍由廖凡飾，加上彭于晏演的太行派傳人李天然。

定角色的過程不用演戲、不考演技，彭于晏的感受是，“和我以前拍電影完全不一樣，導(dǎo)演想讓我們在這樣的框框里，彼此磨合找到默契”。

“臺灣出生、加拿大留學(xué)、鮮肉出道”的彭于晏要出演民國俠士，當(dāng)初有不少觀眾替他捏了把汗，他自己卻信心十足。開拍前，他找到了不少歷史老照片，穿花旗袍的名媛、灰頭土臉的人力車夫、面目猙獰的日本軍官……希望從真實的人物照片中尋找靈感。得知姜文喜歡老舍，彭于晏又看了《駱駝祥子》《茶館》，在戲劇里感受真實的北平?！肮哦硷L(fēng)物、吃穿用度，腦海里慢慢有了概念，再換上戲服時，自然就有了代入感?！?/p>

在電影里，身懷武功的李天然身輕如燕地在屋頂飛躥，穿梭于電線桿之間。但與金庸、古龍筆下“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大俠相比，李天然這個人物又實在接地氣得多。他一邊泡酒吧一邊與各方勢力周旋，和會功夫的裁縫巧紅談戀愛，在交際花唐鳳儀的閨房里洗澡，從屋頂飛下來時還皺眉做鬼臉。“是啊，李天然也有可愛的一面?！迸碛陉虒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

在彭于晏看來，這個角色的迷人之處在于“他其實很復(fù)雜”。背了15年的血仇，存了15年的怨氣，回到北平時，卻發(fā)現(xiàn)故都變了。李天然措手不及，在復(fù)仇過程中，總被各種謊言蠱惑，受到不少阻礙。直到電影結(jié)尾，李天然終于手刃仇敵?！八莻b士，也是普通人，心中有猶豫，有恐懼，有游移。”

姜文則把這個復(fù)仇的過程解讀為成長。故事有兩條線：外線中，李天然一心尋敵報仇，一步步從家仇走向國恨；更重要的是一條內(nèi)線，也就是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變化。電影最后的落腳點，不是什么大仇得報，而是李天然終于找回了對自己身份的認(rèn)同，克服了深埋于內(nèi)心的恐慌。

其實姜文覺得，改編自《俠隱》的《邪不壓正》，“俠不俠的”并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人?；蛟S在他心中，真正的俠士是那些即使內(nèi)心有恐慌，也能一直秉持信仰的人。

不想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

被稱為演藝圈“拼命三郎”的彭于晏，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沒有才華，所以才用命去拼夢想”。

很多年前，青春偶像彭于晏還梳著厚劉海，露著滿分笑容，因出演偶像劇《愛情白皮書》《仙劍奇?zhèn)b傳》，紅遍海峽兩岸。作為當(dāng)時炙手可熱的新人偶像，他被公司寄予厚望——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他卻渴望轉(zhuǎn)型。那段時間，他和同為新人的阮經(jīng)天合作電影《六號出口》，兩人在一起經(jīng)常感慨：“為什么我們演《六號出口》，卻總是找不到出口？”

2008年，彭于晏為了轉(zhuǎn)型和公司發(fā)生合約糾紛，被“雪藏”。等了兩年，心灰意冷之際，他拿到了電影《翻滾吧！阿信》的劇本，講述的是體操運動員阿信在經(jīng)歷過失意和放縱后，決心不再渾渾噩噩浪費青春，重新追逐夢想的故事。第一次讀劇本，彭于晏就在男主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邊抹眼淚邊給導(dǎo)演打電話，說無論片酬高低自己都想演。此后，彭于晏開啟了長達(dá)8個月的體能訓(xùn)練，將身體脂肪含量練到了3%——體操運動員的標(biāo)準(zhǔn)。影片上映，票房大賣，阿信的勵志故事令無數(shù)觀眾動容。

《翻滾吧！阿信》使彭于晏完成了事業(yè)的轉(zhuǎn)型。在此后的演藝生涯中，他飾演了不少心中有夢想、有信仰的俠義英雄。

2013年，彭于晏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民國角色黃飛鴻。開拍前9個月，他從踢腿、拉筋、南拳練起，每天和8個武行師傅對打，就連出去參加活動，也把電影武術(shù)指導(dǎo)洪金寶的弟子帶在身邊。這種拼命勁，讓電影出品人江志強頗為感動，“很多人聽到要練一年武，就放棄了，但他做到了”。

關(guān)于黃飛鴻這個家喻戶曉的武林高手，彭于晏最初的理解是，“就像小時候玩的電腦游戲，里面總有個超級英雄，黃飛鴻的絕招有鐵線拳、工字伏虎拳、虎鶴雙形，覺得他特別酷”。等正式進入拍攝，彭于晏才明白了導(dǎo)演所說的“我入地獄”是一種怎樣的精神?！包S飛鴻和葉問一樣，他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的年代，憑武林功夫‘打倒世間惡人。為了這個夢，兄弟赴死、愛人赴死?！迸碛陉袒腥淮笪颍芭?，原來這才是黃飛鴻?！?/p>

2016年，彭于晏又在《危城》中飾演了一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民國俠士。故事發(fā)生在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的亂世，彭于晏飾演的大胡子馬鋒，是個看起來放蕩不羈，卻敢于在惡勢力前堅守正義的江湖刀客。電影在30多攝氏度的江南拍攝，彭于晏穿著長袍，腳踩厚底靴，每天吊六七根威亞，衣服濕了又換，換了又濕。但他仍然興奮不已，“當(dāng)一回浪跡江湖的俠士，很過癮”。

2017年國慶節(jié)期間，電影《湄公河行動》上映，彭于晏飾演以身殉職的緝毒刑警方新武。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方新武的原型正是西雙版納州公安局禁毒支隊情報調(diào)研大隊副隊長柯占軍。他是湄公河武裝護航的主力，2012年在查辦“2·23”特大武裝販毒案時犧牲，年僅30歲。開機前，彭于晏去前線體驗緝毒情報員的真實生活，“他們時刻都在扮演別人，隨時可能丟了性命，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在鏡頭前轟轟烈烈干一場的時候，彭于晏只想讓觀眾知道，“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真的有這樣的人，他們?yōu)榱诵叛?，付出了生命”?h3>“給那一輩人的一首挽歌”

在電影《邪不壓正》中，李天然的故事是虛構(gòu)的，但在故事的配角中，卻出現(xiàn)了一些真實歷史人物的姓名。虛虛實實中，姜文保留了歷史人物和武林世界的許多交集，比如電影里的“張將軍”，就是張自忠。1937年，張自忠身陷險境，李天然在報仇后救出了他。有書評人、影評人如此評價：無論是張北海還是姜文，他們在藝術(shù)中展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剖面，完成了一座城市的傳記。

如果剝開藝術(shù)的外衣，真實的民國俠士到底是怎樣的？

日軍壓境，國難當(dāng)前，蕓蕓眾生都被時代風(fēng)云卷起，曾經(jīng)神秘的武林人逐漸與政局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抗戰(zhàn)時期，確實曾有不少武林人士加入軍隊，擔(dān)任張自忠所在的二十九軍大刀隊教官的“玉面虎”韓慕俠便是其一。

韓慕俠1877年生于天津，因癡迷武術(shù)，從小就四處游學(xué)，遍訪名師學(xué)習(xí)拳術(shù)。學(xué)成回到天津后，他開辦了一家武館授徒傳藝，分文不收。據(jù)說，韓慕俠個性好斗好勝，與人挑戰(zhàn)幾乎從來不敗，而真正讓他威震武林、名揚天下的，是一場與俄國大力士康泰爾的精彩對決。

這個康泰爾個頭兩米多，膀大腰粗，能徒手掰鋼軌、斷鐵鏈，號稱打遍歐美無敵手。1918年秋，他來到中國，在北京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擺擂7天，準(zhǔn)備將此作為自己“榮歸”的最后一站。韓慕俠聽說此人如此囂張，便趕來赴會。兩人第一次見面，康泰爾嫌棄韓慕俠個子矮，“像個小雞仔”，根本不屑動手。沒想到，兩個人在客廳第一次開戰(zhàn)，韓慕俠一個搓步，一個虎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中了康泰爾的胃穴，撞翻了茶幾、沙發(fā)，打得他吐了一地。第二天擂臺賽，康泰爾一見韓慕俠來了，嚇得筋酥骨軟，直說“不打了，不打了”，還乖乖立下一張中俄對照的字據(jù)：“今與中國武術(shù)名家韓先生慕俠較技，甘拜下風(fēng)?！迸_下觀眾掌聲雷動、一片歡呼，韓慕俠替中國人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韓慕俠還用武術(shù)來訓(xùn)練軍隊，將“以武術(shù)治國”的希望寄托在軍隊上。年近50歲時，張學(xué)良邀請他擔(dān)任國民革命軍第十六軍“武術(shù)團”的教官。當(dāng)時武器裝備匱乏，韓慕俠教士兵如何用大刀殺敵，傳授“一挑一砍”的刀法，專門對付敵人的刺刀。1928年東北易幟后，這支“大刀隊”編入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韓慕俠的刀術(shù)也被帶入軍中。面對敵人的飛機大炮，士兵們曾舉著大刀出其不意打到了敵人后方。后來，二十九軍大刀隊成了赫赫有名的“敢死隊”，韓慕俠被稱為軍隊武術(shù)的“開山始祖”。

民國時的武林高手“無極刀王”李堯臣，也在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教授士兵以白刃作戰(zhàn)；“虎頭少保”孫祿堂在花甲之年力挫日本“第一國手”板垣一雄；“武當(dāng)劍仙”李景林奔走多年提倡“全民國術(shù)化”、洗雪“東亞病夫”之恥……

抗戰(zhàn)勝利后，老北平的光景徐徐散盡，武林俠士的身影漸漸淡出。彭于晏還記得在小說的最后，藍(lán)青峰站在城樓，在余暉中俯瞰北平，跟李天然感慨：“不管日本人什么時候給趕走，北平是再也回不來了……這個古都，這種日子，全要完了……”

《邪不壓正》上映前，原著作者張北海接受媒體采訪，說出了他在寫《俠隱》時的所思所想?！靶≌f背景中的歷史人物，和我父親同在一個年代，他們中有我父親的朋友，是我的‘叔叔伯伯。《俠隱》出版后，曾有網(wǎng)絡(luò)評語說，這是給老北平的一首挽歌。我也愿意這么想。這也是我給那一輩人的一首挽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