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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花斑馬

      2018-08-03 04:33:10嘎子
      貢嘎山 2018年3期
      關鍵詞:阿媽老漢舅舅

      嘎子

      高山上跑來一百匹駿馬,那里面可有我親愛的花斑馬……

      康小東

      我叫康大成,康小東是我的父親,我叫他老漢。

      他的學生來我家,常常小東小東地叫。那時我還很小,他也一點不在意。我個頭有他那么高時,他不高興了,別人一叫,他就用手指戳我,眼眶內充著血,聲腔有些抖顫地說,我不是什么小東,我是你老漢!

      有時,我大著膽給他開玩笑,問老漢,我與你誰大誰???他眼睛便瞪得老大,大手掌揮過來,說你別沒大沒小,我可是你老漢!

      我懂事時,還是不明白,為啥他那么小的名字,卻給我取了那么大的名字。

      我老漢是個畫家,在這座中國西部最大的山城里沒有名氣,他也不想要啥名氣,只想每天都有一點時間在畫布上刷油漆。他把自已沉人海底埋進沙堆,默默無聞地做著自已喜歡的事。

      我很小的時候,就愛看他畫,用好幾種顏色畫桌上的一個蘋果,最后蘋果燦爛得像一朵快開放的花骨朵。他對我講,蘋果擺在桌上是一只蘋果,能吃能嗅到它的香味,可是它沒有了形與意,色彩也在人習以為常的思維里消解得干干凈凈,它退化成一個吃的東西。但在畫家眼里就不同了,它有了形狀體積光感色彩,還有了情感與夢想。唉,你不懂這些的,因為你還沒長成一個畫家。

      他說得對,我看著蘋果,嗅到了清甜的香味,咽了口唾液。有時,趁他不注意,我會偷偷拿起那只蘋果,狠狠咬一大口,又偷跑開。他來了,把那只蘋果看上半天,沒有責怪我,拿起殘缺的蘋果放到燈光下左看右看,連聲說好,好呀。就放在桌子上,把畫過的色彩用刮刀刮掉,又開始畫這個殘缺的蘋果。

      我很崇拜老漢,看著他把色彩涂抹上畫布,就覺得他高得像一座山一樣,他無所不能。那個時候,隨便人家問我,喂,小娃娃,你長大想當什么呀。我肯定說,想當我家老漢。說這話時我一臉的傲氣,我家老漢就樂得把茶缸里的酒咂得很響。那個時候,我沒上托兒所,就靜靜地坐在老漢身旁看他畫畫。有時他也給我一張紙,一只筆,啥也沒說,讓我在紙上畫。我畫什么他都叫好,哪怕是幾條我自已都看不明白的線,他左看右看,說你小子在哪學的這些呀,這可是畢加索才能畫的東西呀。畢加索是什么?也是蘋果嗎?他笑了,畢加索是大畫家,世界有名的畫家。他沾滿油彩的手拍著我臉,說你小子有成大畫家的潛質。

      啥叫潛質?就是你是我的種,一粒畫家的種子肯定會生出畫家的苗來。

      我上學了。

      老漢一生氣就把畫筆與色管扔得滿地都是,坐在半干的畫前一支一支地吸著煙。他會幾天都不理我,把我冷冷地扔到他的身旁,好像根本不存在我這個兒子。其實,我只不過在課本和作業(yè)本上畫滿了畫,畫那個時候我心里夢想的東西:妖怪機器俠和山一樣高大的老漢。語文老師總是揪著我做得亂七八糟的作業(yè)找到老漢理論,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老漢教的。老漢總是低著腔調給老師說好話,還答應幫她畫板報什么的,直到把那個肥肥胖胖老媽樣的老師說得笑起來。他揪著我,一聲不吭地把我揪回家,就把我扔到一邊涼著,晚飯時泡一包方便面端給我,就不管我了。直到我困了倒在沾滿油彩的地板上睡著了,他才把我抱起來,放在沙發(fā)上又蓋上他的大衣。

      在我記憶里,老漢從來沒有打過我??晌易钆碌倪€是他黑鼻子白眼睛地冷落我。他也從來沒給我講過啥大道理小道理,在他的突冷突熱的處理中,我悄悄長大了。

      那天,我不知道老漢又讓老師叫去學校。

      他沒等在校門邊揪我,早早回到了家里,把飯菜做好了,然后坐在飯桌邊等我。

      我進門,放下書包,他便讓我吃飯。我說,這么早就吃。他說,我做好了,你就快來吃吧。他燒了紅燒肉,還炒了我最喜歡的豬腰花。我與他都吃得嘩啦啦響,誰也沒說話。我吃完后,他問我,吃飽了。我說吃飽了,扔開碗就想跑出去玩。老漢的眼睛才抬起來,很冷的黑眼珠看著我,說你別走,我吃完了還有事要給你講。

      他把碗和殘湯剩菜攏到一旁,讓我坐到他身邊來。他臉上很怪地笑著,手在衣兜里掏摸著。我以為他會掏一支煙來,再叭嗒按響火機點燃煙,然后慢吞吞地對我講你已經長大啦,該做些家務事了,該去洗洗碗掃掃地啥的。他臉上的笑還是掛著,手里卻掏出一本作業(yè)本子。我認出了,那是我的作業(yè)本。淡黃的封皮,紙很細膩,鉛筆在上面畫東西很舒服??墒俏以缇蜎]在書和作業(yè)本上畫畫了。他把作業(yè)本攤在我面前,問我,看看這是咋回事?

      我看著作業(yè)本,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老漢指著老師姓名后幾個歪歪斜斜的幾個字問我,是你寫的嗎?我臉紅了,退后幾步,點點頭。

      老師姓名后幾個字是:我的兒。

      老漢又把我抓回來,一臉嚴肅地看了我半天,說我還以為你長大了,開始養(yǎng)兒子了。你看清楚點,你連兒子是男還是女都不清楚,你不僅腦子糊涂,連你眼睛都糊涂。

      他從畫夾子里抽出一張白紙,用筆飛快地畫了男人的身體,又畫了個女人的身體。他說,你仔細看看,男人與女人有什么區(qū)別。是形體上,不是生理上。我們畫畫的得看人的形體,你注意那細節(jié)就白長了畫家的眼睛了。他用筆桿比劃著男人的肩與女人的肩,男人的胯與女人的胯叫我看,還有腰與身體的比例。他說,你明白了吧,男人與女人在形體上差別多大,男人是山,再不濟也是一塊石頭,堅硬粗獷的石頭。女人修長柔軟,是一棵樹,隨風吹拂就會舞動的樹。還有,女人也分女孩女子婦人老嫗,她們的形體也不一樣。你老師該是你母親那么樣的人了,你該像母親一樣尊敬她,而不是在本子上這樣沒常識地亂寫亂畫。

      他說著說著,眼睛就紅了,他肯定想起我的母親了。拍拍我的頭叫我回自已屋做作業(yè)去,我進了屋,他又蹲在畫布下把一支一支的煙抽得很短很短。在滿屋霧騰騰的嗆人煙霧里,我突然覺得老漢很可憐。

      第二天,我拿著老漢用白色油彩涂抹掉了作業(yè)本找到老師認錯。老師一臉的冰冷問,你知道錯在哪兒?我說,我長大最想當?shù)木褪抢蠞h,我還沒長大,就想當老漢了。

      康大成

      我不知道老漢為啥給我取這么個簡單俗氣又難聽的名字,老漢從來沒有解釋,但他一叫大成時,眼里的那團水樣的東西就會像無底深潭一樣,充滿了期待與厚望。

      無大成便愧為好男,無大功便枉為人世,老漢的那本老日記本里便這么寫著。

      快而立的我,卻無甚大成,抱著一個小裝飾公司設計師的名頭,渾渾噩噩地混著日子。

      老漢又在喝酒,他愛喝江津老白干,滿手的油彩抓著玻璃酒杯,酒水里也有紅的綠的色彩。他抬起頭看我,一只眼睛是紅的一只眼睛是綠的,手朝我伸來,說你還記得你媽長得啥樣?

      我閉上眼睛,一片沒有底的黑暗,就搖搖頭,說記不得了。

      老漢臉就陰了,眼睛瞪了很久,又彎著笑了,在我頭頂拍了一巴掌,說你當然記不了。我送你媽走時,你才這么大。他手在自已大腿下比劃一下,說這么大??纯茨悻F(xiàn)在,差不多要趕上你老漢高了。

      他說,我送你媽走的時候,你在哪兒呀,還記不記得?

      我笑了,因為我看見有只蒼蠅爬在他長長的頭發(fā)上,他頭在搖晃,蒼蠅像猴子死死抓在他飄飛的頭發(fā)絲上。他又在我腦袋上拍了一巴掌,說你去了你大娘那兒。你在那兒住了好幾年呢?還記不記得?

      我又閉上眼睛,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像陰雨天的霧一樣沉重。

      他說料你也記不得了。那時,你還沒滿一歲呢。你趴在地上,像一只老鼠同一群小雞娃搶餅干渣吃,頭發(fā)上都沾著雞屎,嘴里還把搶到手的餅干渣吃得吧嗒響,好像餓了幾十年的小餓鬼。老漢把酒含在嘴里,咂得滋滋響。他抬起頭,兩只眼睛都是紅色的,一汪濁淚潤著眼眶。

      老漢紅著眼睛說,你再想想,還記得你媽的模樣么?我搖搖頭,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他失望了,說你啥也記不得了,你那時太小了,小得我都可以捏在手心里悶死你了,唉唉。他連嘆好幾聲,粗大的手掌捂在臉上,狠狠抽搐鼻孔。我心里傷心的云也亂了,鼻孔酸得想狠狠打噴嚏。我哭出聲來時,他抬頭很怪地看著我,嘴唇抖動想說什么。他手朝門外指,說你畫你的石膏去。

      那個時候,我上中學。我有了一間小畫室,桌上地上堆滿了石膏物件,廢棄的紙張。那個時候,我都在白紙上畫素描,一遍一遍細細地描一個又一個石膏雕像。我想,我就是從那時開始厭惡畫畫的,有時畫著畫著,我心內突然燒起一團火來,厭惡得想摔東西。我握著的炭筆像握著一把利刀,狠狠朝剛畫好的畫紙戳去。地板上便堆滿了我畫爛戳爛的廢紙。

      我喜歡老漢的畫室,不是因為寬大整潔,是大塊的窗戶正對著長江,江對岸是一大片青綠的山林。陽光照進窗戶時,會聽見江水嘩啦的響聲。老漢就坐在陽光下釘畫布,刷漿刷底子,然后坐在畫布前沉思。那個時候,我就會倒一杯濃釅的花茶,端到他身旁的小桌上,坐在一旁一聲不吭地看他用木炭條在畫布上起稿。他也像忘了我一樣,沉迷在畫里,我仿佛能看見他的靈魂飄入畫中,在紛亂的筆觸和線條里尋找他夢里的山水村莊和人物。

      老漢在剛釘好的畫布前沉思了好幾天,也沒下筆。他咂光了一大瓶老白干,雙眼燒紅了,頭發(fā)根上都有了些灰白了,也沒見他下筆。他叫我別端泡花茶來了,那東西喝了就想流淚。他說想聽一些藏歌,有沒有碟子,給他找一些來。我剛有一盤新買的容中爾甲的,就給了他。他的小音箱很久沒放過了,有些雜音,他在音樂里閉上眼睛,卻對我說,我的碟子質量不好。

      他合上眼睛時,我回到了自已的房間。

      已是深夜了,老漢把夢里的我推醒。我以為發(fā)生了啥事,跳起來,夢里的色彩還在眼前晃動。老漢把衣服披在我身上,說沒啥大事,就是想讓你看看我起的稿。我終于找到了,我在腦袋很深的地方挖呀挖,終于找到了。他笑得很快樂,像挖出來了一大堆金子。

      站在畫布前,我在亂糟糟的像枯藤纏繞的木炭線條里,清晰地看見了一個豐滿的女子,圓臉頰,有酒渦。一對眼睛很黑很亮。我看見,那是個年輕的藏族女人,頭發(fā)辮纏著絲帶盤在頭頂。豐滿的胸脯前吊著一個大大的珠子,好像耳環(huán)也是珠子。藏族女子背靠著的是木門框吧,老漢把木紋都勾出來了,土墻上種著些花草,門內隱沒在一團灰暗里,好像有個茶鍋煨在爐子上……

      我看畫,老漢就瞇著眼睛看我,看得很仔細,好像在我臉上尋找什么東西。他問我,這畫好看?我笑笑,啥也沒說。其實心里說,太一般了,啥人都可以畫,就是畫上色彩也算不得怎么樣。老漢說,你對這畫就沒什么感覺嗎?我說,你還沒畫完嘛。

      他有些失望地搖搖手,說你去睡吧。他拿起木炭條又在畫布上飛快地畫起來,嘴里的酒咂得滋滋響。

      他又畫了好多天,卻不讓我進他的畫室。畫完后也把畫用布遮起來,我也不知道他畫成怎樣了。

      雯霞來給老漢做模特的那幾天,老漢的畫室里沒有了音樂,大堵的陽光窗前有了一大盆龜背竹。青綠油亮的葉片在陽光里閃耀。雯霞看著不大,像老漢學校里新來的學生,臉很白眉很長,喜歡淺色衣裙。她除了陪老漢畫畫,還做一手好菜,我喜歡吃她炒的宮爆雞丁,老漢喜歡喝她煲的酸蘿卜老鴨湯。開始,我們吃飯時誰也不說話。她頭埋得很低,看我一眼都覺害羞,那嫩白的臉頰上就涌一團艷紅。不久,她就吃著吃著,想起啥事張嘴笑個不停,嘴里的東西全噴了出來。我也跟著她笑起來,說悶著吃飯不說話,就是好笑。老漢臉就陰了,把碗一放,說你們笑吧,我不想吃了。

      她就捂住嘴,眼里一片詫異,老漢離開后,她悄悄說,康老師生氣啦?

      老漢真的生氣,是在兩天后。我們坐在飯桌,她端來一大盤剛燒的糖醋魚。她看著我笑,說小崽兒,我來你這兒好多天了,怎么只看你埋頭吃飯,沒聽你喊過我一聲呢?我低頭笑了笑,臉有些燒。她的柔軟的手就在我頭發(fā)上搓了搓,說你頭發(fā)很好看,卷曲的油亮的,像你老漢的頭發(fā)一樣。我搖搖頭,甩開她的手,那手有些涼,摸在頭頂怪不舒服。她夾起一大塊魚頭放到我的碗里,說喊一聲雯媽媽,我天天做你喜歡吃的菜。我抬起頭,鼻腔內哼了一聲,啥也沒喊。老漢卻把筷子狠狠扔到桌子上,對雯霞說,你吃飯就吃飯,腦袋里胡思亂想個啥呀!雯霞很吃驚地看著老漢,臉一點一點地青紫了。她扔下碗筷,捂住臉跑回了里屋,把門死死插上了。

      老漢又拾起了筷子,對我說,別管她,你吃你的。

      雯霞再也不進我家門了。她沒當成我的媽,卻讓老漢把那幅畫完成了。一幅漂亮的油畫,畫上那個豐滿的藏女裸著雪白的上半身,嫩得像花瓣的兩乳間吊著一顆翡翠珠。老羊皮袍緊裹著下半身,盤腿蹲坐在草地上。草地開滿了金黃的小花朵,她手里緊摟著一只卷毛小羊羔,臉上透出母親一般的慈愛。老漢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畫,把嘴里的酒咽下去,噴出一股香甜的味,說你看你看,這畫上的女子像不像你。

      我想說,我是男的。我沒說出口,因為那女子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眼角有些上翹,不笑也像在笑。我知道他畫的是誰了,伸手拉住了老漢油彩還沒干的手。

      老漢說,這就是你的媽媽。我當年在草原看見她時,就是這個樣子。

      我說,我媽媽真的是藏族。

      老漢沒說什么,把我的手捏得很緊,我感覺到他手心很燙。他沉默了很久,才說,可惜,你媽媽走的時候,連一張照片都沒留給我。她全帶走了。

      婉玉

      坐在我旁邊的那女孩叫婉玉,她是我的中學同桌,現(xiàn)在是我的老婆。

      婉玉懷上了后,突然說,她想吃馬肉。

      馬肉是啥味呀?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婉玉咂咂嘴,吐出一句話。

      我看看臉色嫩白,下巴滾圓的她,笑了笑,啥話也沒說。其實,她也只說了這一句,就一直讓我心驚肉跳背心涼,一路都在暗叫老天呀,老天!

      從她告訴我懷上了后,人就變得怪怪的。什么都想吃,吃什么都挑剔,餓得很快,剛弄好她想吃的東西,端給她時惡心得趴在地上哇哇嘔吐。我馬上又遍街尋找她想吃,豆腐鱔魚大蝦酸梨蘋果鴨腳雞腿……。

      天熱得到處噴汗,比我剛遇上她的那年還熱,我在給她遍街找吃的東西時,才體會到了重慶的熱是什么?就是裸著身子滾辣椒面。不過,她想吃,我就得給她尋找,誰叫她是婉玉呢?她時常邊啃著鹵鴨腿邊吮著油漉漉的手指頭,斜著眼睛對我說,你以為是給我吃喲?那是給你的兒子吃,你來摸摸,他在我肚子里嚼得香噴噴呢!

      想吃馬肉。她看著我,眼里閃動著淚花,嘴里還在嚼著什么東西,沒涂唇膏的嘴唇有些蒼白。我笑了,說這個時候哪來馬肉呀,只有中藥鋪里有些海馬肉吧,還是干硬的。

      她的手就擂了我一下,說我是騙子。我睜著眼睛說,我騙了啥呀?她說,你就是騙子,大大的騙子。說著眼淚就滾落下來了。我說,我從來沒有說過,讓你吃馬肉呀?她嚼了幾下嘴里的東西,說你就是騙了。

      我想懷孕的女人可能腦子里都有些毛病吧,把前后奔跑著的車子看成了奔跑的馬吧。看清楚點,那是車輪,圓圓的滾動著的車輪子,不是馬蹄。

      她就扶在我腿上哭了,很傷心。

      我搖搖頭,唉嘆了一聲。女人啦,真不知道長了顆啥心子。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又說,你曾經對我說過,我想吃啥你都會給我找來。你說過,我就是想吃龍肉鳳凰肉,你也會穿越到神話世界給我找來,還問我想吃龍腿肉還是龍的尾巴肉。那時,你多神氣喲,好像跟了你這樣的男人,我就啥也別怕了,你都會給我搞定的??纯?,沒過多少日子吧,你的臉變得好快呀。我只是想嘗嘗馬肉的味道,又不是想嘗龍肉鳳凰肉,你就變臉了。

      她嘴一張一合說了許多,我耳旁盡是蠅蠅嗡嗡的聲音。老天呀老天,我真想用額頭去砸方向盤。沒過多久,我心里又輕松了。我看了她一眼,她瞇上眼睛躺下來,陽光在她細嫩的臉上爬著。我得意地笑了一聲,心里說,反正你沒嘗過馬肉味,我去買些牛肉啥的充馬肉吧。我快樂地扭開了音響,音樂噴了出來,是小提琴獨奏曲。這她不反對,說多聽這樣的音樂,孩子會受胎教,將來會是個音樂天才。

      婉玉半夜坐起來,抱著頭靜悄悄的落淚。淚在我臉頰上滾著,我醒來了,問怎么啦?她就抱著我傷心哭起來。我勸了好久,她才抽泣著說,夢見我老漢和我媽了。

      我就嘖著舌頭,笑著說,怎么會呢,你連我老漢都沒見過,長得啥樣都不知道。她指頭就在我背脊上扭了一下,說夢里那人說是你老漢,長得啥樣我也沒看清嘛。你媽看得很清楚,和那畫上的人一模一樣。我用紙巾揩著她臉頰上的淚痕,她笑了,說夢里的事很怪,你媽讓你老漢告訴我馬肉是啥味,說你老漢在高原放馬,吃過好多馬肉。你老漢就張大嘴想吐,說馬都是人變的,馬肉和人肉一個味。他叫我咬自已的胳膊,咬出味來就嘗到了馬肉的味。我真的咬胳膊,咬得好痛好痛,我都痛哭了,哭得好傷心。她笑了,兩顆犬牙也在笑。

      我知道,她做那樣的夢,全是我?guī)M老漢的畫室看了那幅畫。好長的時間,老漢的畫室窗簾緊閉,那幅畫都讓一塊麻布遮著,麻布上粘了厚厚的灰,我扯下布灰粉就在室內飛揚。那幅就像一股清新的空氣,讓我們在陰暗潮濕里看到了鮮亮的光。婉玉拉開了所有的窗簾,很好的陽光射了進來,那幅畫上的人就像活了似的要從畫上走下來。我對婉玉說,這就是我的媽,我老漢畫的。婉玉就看我,在我臉上看看又回頭看看那畫上的人,說你與你媽長得好像好像。

      我摸著自已的下巴笑了,說你們怎么都說像?我媽胖我瘦,她沒有我的尖下巴呀。

      卡松

      卡松是片高原草地,就是老漢畫上的我媽坐著的那片草地,開滿五顏六色花的草地。

      我老漢畫好畫那天,也把我拉到畫前,瞇著眼睛遮擋強烈的陽光,連說好幾聲像啊,你和你媽生得好像。我看看畫,就這樣摸著下巴笑。我早忘了我媽的模樣,可他畫上人圓潤的下巴我還是看得清楚。

      那以后,我老漢就天天坐在畫前,看著我媽一口一口的抿酒,把舌頭咂著有滋有味。看著看著,他眼睛就紅了,淚水就滾落下來了。

      我放學剛進門,他就叫我過來,他拉著我朝那幅畫走去,把一根小木凳放在那兒,叫我坐下陪一會他。老漢坐在對面久久地看我看畫,一句話不說,眼眶內卻老是掛著濕潤的東西。他問我,你真的記不得你媽的樣子啦?我回頭看了看那幅畫,搖搖頭,說記不得了。他說,你媽聽到了,會生氣的。你小崽子就是不長記性,哪天也會把你老漢忘得一干二凈的。

      我笑了,想說你天天坐在我面前,想忘都不可能。我咬住嘴唇沒說出來。

      他說,想不想聽我講你媽媽的事?

      我屁股在凳子上動了動說,爸,我那么多作業(yè)要做。

      他過來,在我頭頂敲了一下,說你呀,你呀,真懷疑你是不是你媽生的兒子。

      我嘟著嘴說,你不就是想講,我媽生我多不容易呀,十月懷胎,分娩時痛得從床上滾到地上嘛。

      他又在我頭頂拍了一掌,說你崽兒還記得這些,算你有些良心。他又回到自已坐的地方,看著我,眼睛又紅了。他說,我想跟你講你媽媽的好多事,你不知道的事。他見我有些興趣了,就閉緊嘴唇露出很神秘的笑,說你也看了畫,知道你媽媽是哪里的人了吧。

      我說,是西藏的吧。

      他說,是四川西部有個叫甘孜州的人。你媽媽是生在的草原一朵純凈粉嫩的花,卻跟著我到了這座嘈雜臟污的城市,她是為了個啥呀?

      我笑了,說愛情吧。

      老漢哈地笑了,你還懂啥叫愛情呀?你看你臉上奶水味都沒長干凈,你懂啥叫愛情。我嗓眼憋著很奇怪的笑聲,老漢聽到了,就很不高興。他站起來,舉起手,像在畫畫,又像在寫字,一字一句地對我說,我與你媽媽的事,那才叫愛情!

      我又竊笑了一聲,老漢說你笑個啥?不相信?我想說我相信,你們沒愛就沒有我??赡菢诱f老漢又會說我人小鬼大了。我只好做出想聽他講的樣子,手掌托著下巴,眼睛很專注地看著他。老漢慢慢地翹起了腿,拿起空酒瓶嗅了一下,說你想聽,就給我做件事。我說,啥事?他說,酒沒了,你去給我賣瓶酒來。我說我沒錢,老漢就掏出一把錢遞給我。我說老白干要不了這么多錢。老漢臉紅了,說爸想喝好些的酒,你看著買吧。

      那天,我買的是劍南春。本來我想買五糧液的,聽說那酒很香,可老漢給我的錢不夠。一瓶劍南春,我聽到了讓我感動一生的好故事,可老漢還咂著酒說,這酒沒勁,比老白干差多了。

      老漢叫我把窗簾拉開些,讓陽光照到他的草地上來。

      卡松喲,那片畫上的草地,滿地的花在陽光里晃動。老漢說,我當知青就在那里。他拍了一下我剛理成板寸的頭,說知青你知道嗎?我說就是跑到黃土高坡放羊種地的那群學生娃娃,我在電視里看到過。

      老漢又拍了下我的白沙腦袋,拍得很親熱。他笑了,說知青不光跑黃土高坡,也跑到黑土平原,青藏高原,東南西北,到處都去。全是和你一樣大的娃娃們。那個年代呀,娃娃們讀了中學都上山下鄉(xiāng)。我說,那他們不考大學啦。老漢說,想考也不行,都得下鄉(xiāng)去種地。我說,那太好玩啦。老漢又拍了下我的白沙腦袋,說好玩?zhèn)€屁,等你吃了滿肚子泥巴,累得兩眼發(fā)黑,你就不說好玩啦。

      老漢又坐在那幅畫前,久久地看著,眼睛紅了,有淚光在里面閃動。

      馬肉

      老漢說,我插隊的那個地方是個半農半牧區(qū),就是一個隊一半在山腳種地,一半在高山草場放牛放羊。我們幾個知青都在山下種地,住在一幢裝青稞種子的庫房里。他揉揉發(fā)酸的鼻孔,說我閉著眼睛就能看到那間黑暗的屋子,嗅到屋里青稞種子干爽的香味,好多次我都想畫畫那間屋子,可一拿著筆就想起過去那些傷心的事,手指就疼痛就抽筋。你別笑,你沒經過那時的事,你不會理解的。他吸了聲鼻孔,里面盡是渾濁的聲音。

      我給老漢泡了一杯茶,端給他。他沒喝,看著畫上的草地和遼遠處的天空云朵,說你沒嘗過半年沒沾肉腥的滋味吧。人真的是食肉動物,半年了,沒吃過一星半點肉沫子,卷著舌頭都以為是肉,想嚼來吃了。平時不覺得,清茶泡著糌粑面吃得稀稀喝喝,可眼前有小動物跑過,雙眼就燒得要滴下血來。那段日子,真的好饞呀,收工回來,喝了糌粑湯湯后,就坐在屋子外想曾經吃過的肉,煎的炒的燉的蒸的,麻的辣的鮮的香的,就饞得咬手指頭。

      我說,當?shù)厝瞬火B(yǎng)豬養(yǎng)雞呀,牧場不是有那么多的牛羊呢,他們不吃肉嗎?老漢說,那些肉都是集體的,集體不分,我們就不能吃呀。當?shù)厝艘荒瓴欧忠淮稳猓笠淮箦佦幺缛?,全村人都來吃。那時得吃個夠,好多人吃得臉發(fā)青,鼻孔里流出的都是油湯水。那以后,各家分得的少量的肉就做成肉干,也吃不了多久。他們過慣了,我們知青那么長時間沒肉吃,人都快變成狼了。有些地方的知青就偷農民家的雞呀狗的吃。我們幾個知青老實,都忍受著,想忍著忍著,就回城了?;爻橇耍陀腥獬粤?。

      那天,我們正往青稞地里背肥,有人騎馬從山上下來,看見我們幾個知青就噓了聲口哨,說多杰隊長在么?多杰隊長正在山坡上為馱牛割草,我朝那兒指指,他就打馬朝那里跑,隊長和他一起過來時,對我們說,你們聽著,用馬馱東西時可要小心點,別再讓馬馱著東西還騎在馬身上玩,牧場上那匹花斑馬就是這樣摔了一跤再也趴不起來啦。聽好啦,糟蹋馬的登登丁真,我罰他半年的工分。哼,半年還輕了,那匹馬值他好幾年的工分了。隊長臉都氣白了,說話時牙齒都在顫抖。他朝我們舞舞手,說當然不是說你們,是要你們這些城里人小心點。

      崔軍聽說馬死了,眼睛卻亮了,問那馬呢?能不能分些肉來吃呀。

      隊長眼睛瞪得快崩出來,說你小子嚼嚼自已的肉吃吧,我們這里只有餓死鬼才吃馬肉。山上下來那人說,馬昨天就埋了,像你們漢人一樣,用石頭壘了個墳墓。

      我們都咽了口唾液。崔軍說,我想上山去。我們都懂他的意思,悄悄商量著進山挖馬肉吃。不能全都去,我們拈草根選出上山的人,我有幸拈到了上山去。崔軍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你別一個人吃光了,只給我們剩些骨頭帶回來。我一邊準備小鋤頭和皮口袋,一邊說,我可沒那么大的肚子。

      第二天一早,霧還沒散開,我就順著色曲河旁的那條細長的小道,朝山上爬去。后來,我想真不該抬頭望一下天空,我相信我一抬頭,懸在黑云里的雪粉就讓我望下來了。

      雪來得很猛,眼前的一切模糊起來,只有雪粉在眼前散開又飄落。只一會兒,山里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層冰冷的白色。河里的霧氣升騰起來,混入雪粉里,就再也看不清前面的山路了。我只有埋頭頂風朝前撞撞撞,也不知撞到哪去了,只有腳下的路還很硬很堅實。

      風雪越來越大,我冷得渾身上下都是抖顫。

      我縮著身子,躲到一棵樹下,抖顫得牙齒都快掉了。我真想扔下皮袋子,轉身回去,可山頂牧場埋著的那塊馬肉的誘惑,還有幾個知青哥們眼淚汪汪的企盼,我還有臉皮回去嗎?走吧,我對自已說,爬上山頂也許雪就停了??晌业哪_已經凍得麻木了。路上薄薄的雪很滑很難走,我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在空寂的荒山雪野里,第一次感覺到恐怖,是那種讓世界拋棄的恐怖。

      我不知道是否到了牧場,我聽見了狗叫,遠遠的,聲音很細。我頭頂?shù)难└土?,前面的一切都在雪霧里歪歪斜斜地抖動,我肩膀上堆滿了雪粉,凍僵的手也懶得伸出來把雪拍掉。狗聲停了一會兒,又很猛地吠咬起來。我剛在路旁一堆亂石前停下來,一只黑毛狗從雪霧里猛沖過來,站在我面前兇狠地叫著。雪霧又抖顫了幾下,一個渾身雪白的人騎馬沖了過來,大聲叫住了瘋狂撲咬的狗。騎馬人跳下馬,我才看清了是個年輕的女子,戴著沾滿雪粉的狐皮帽子,羊皮袍緊緊捂住了半張臉,一對眼眸亮晶晶地看著我。她說了串什么,我沒聽清又讓雪風堵了回去。我緊抱著身子,說好冷好冷,你這是哪兒呀,怎么還是冬天呢。冷風刮來,堵著我的嘴,我沒把后面的話說出來。

      山下已經六月了,種下的青稞已抽穗了。

      她啥也沒說,噓了聲尖厲的口哨,把狗叫了回來,在狗耳朵旁悄悄說了些什么,那狗像聽懂了她的話,興奮地竄跳著,又跑到我的身旁。我下意識地用手護住了腦袋。狗卻沒有張嘴撲咬,而是在我旁邊蹦來蹦去,尾巴搖晃得很有感情。她又對狗說了些什么,狗就像人一樣立起來,前腿搭在了我的胸前。她做了個抱的動作,叫我抱起狗來。我說我腿都凍得站不住了,怎么抱得動這么大的狗。她啥也沒說,牽著馬回頭走進了雪霧。我只好抱起了狗,只一會兒,狗身上的溫熱就透過了我的全身,我終于明白了她的用意思,感激地跟著她走去。

      我嗅到了很重的煙子味,骨心里最寒冷的地方也開始溫熱起來。

      那是一頂結實地扎在雪地里的牛毛帳篷,篷桿上和粗大的牛毛繩上掛滿了五色經幡在風里嘩啦啦響著。狗從我懷里掙出來,興奮地跑進了帳篷。她在帳篷邊拴好馬,掀開門簾回頭對我笑了笑,說你還想凍在雪地呀。我進了屋,里面燒著火,一大鍋茶水吐著熱氣。有個裹著厚袍的老阿媽坐在火膛邊,手里的瓢在鍋里攪拌著,看著我笑得很溫暖。有人在我后背拍了一下,說冰人,阿媽叫你坐到火邊上來,喝碗熱茶把身上的冰融化掉。

      我才知道,她原來漢話說得很好。

      她又問,你是誰呀,這么冷跑到這里來做啥子呀?我說,我是知青,山下農區(qū)隊里的知青。知青,你知不知道,就是藏話說的稀里巴,咿里哇啦讀書的人。她笑了,我早看出你是知青了,你瘦得像老鼠的樣子,還戴個大眼鏡,不是知青是啥呀!

      我扶了扶耷下來的眼鏡架子,也嘿嘿傻笑了。

      她看著我又喝了一碗熱茶,說你怎么不在山下好好呆著,跑到這里來做啥呀?我不敢說是想來挖馬肉吃,就說是想來看看草原,看看草原上的牛羊。她笑得合不攏嘴,把我說的話用藏語說給老阿媽聽,老阿媽也咧開沒牙的嘴笑起來。

      我說牛羊呢?這么大的雪牛羊都在哪里找草吃呢?我站起來,朝帳篷外走。她急了,把帳篷門簾拉著不讓我出去。她說,這時候你在草地上啥也找不到,除了風,還有餓極了的野狼。知道野狼嗎?會和風一起撲到你肩膀上來,咬住你脖子。她張大嘴做了個狼咬脖子的動作。我說,我又不到草原上去,只想看看牛羊在哪里。

      她拉開了帳篷門簾,很冷的風刮得燈火亂晃。外面天已經黑盡了,只看到無數(shù)的雪粉飛蚊似的在黑霧里晃著。怎么回事呀,我在雪霧里撞來撞去,沒有撞多久,就一整天了,天已經黑盡了。她關上門簾,說牛羊都呆在它們不會凍死的地方,你也看不到。

      我縮回屋內,才感覺到肚子餓了,餓極了。

      老阿媽看出了我的饑餓,把捏好的一大團糌粑遞給我,我嗅到了甜甜的酥油味,咽了口唾沫。

      卓嘎

      老漢說,我裹著厚厚的牛皮袍子睡了一夜,嗅到很濃的牛奶味,睜開眼睛,帳篷內竟然亮堂堂的,門簾大開著,一抹很鮮很嫩的陽光灑了進來。

      我背上牛皮袋子,就走進了雪原。在淺淺的雪地上,我的鞋子濕透了,把雪水踩得咕咕響。可我該去哪兒尋找埋葬的馬肉呢?

      那只狗朝我沖了過來,站在我面前高昂起熊一樣可愛的頭,眼睛上的兩團白毛眨了眨,它認出了我,尾巴柔情地搖動起來。我蹲下來,雙手捧著它的頭,說好可愛的狗喲。狗又眨了眨兩團白毛,它說它在聽我說話。我說,這里是不是死了一匹馬,很高很大的馬?它搖了搖尾巴,喉嚨咯兒地叫了一聲,它聽懂了。我說,你鼻子靈,能嗅到埋馬肉的地方嗎?它搖晃了下腦袋,掙脫我的手,朝前跑去。我跟著它,把深深淺淺的腳印朝遠方的小河旁蓋去。

      我們來到一堆卵石前,狗停了下來,在石頭縫隙里使勁嗅著,耳朵興奮地抖動起來。這堆沾著雪粉的石頭,我嗅到一股酸臭。我想肯定是這里了,扔下皮袋子就想刨開石頭朝下掏挖。狗卻朝我撲咬過來,樣子很兇。它是不想我去碰那些石頭,自已卻撅著肥圓的屁股朝下刨挖起來,靈敏鼻子呼呼嗅著,喉嚨里興奮地咯咯響。

      悶人的酸臭越來越濃,冰亮的陽光下,我竟然看到了很大的綠毛蒼蠅,成堆成團地飛了過來,在惡臭的石堆上嗡嗡盤旋。

      喂,你們在干什么呀!

      狗先聽到這聲音,埋進石堆的腦袋伸出來,耳朵警覺地朝后立著,晃著腦袋想甩掉沾在鼻尖上的一團泥巴,樣子滑稽極了。

      陽光很晃,我也是看清了,是昨天的那個女子。她沒戴狐皮帽了,一頭黑油油的細發(fā)辮披在肩膀上,厚重的皮袍褪到了腰上,雪白的襯衣,戴著一串紅如血滴的瑪瑙珠。圓圓的臉頰紅噴噴的,眼睛更黑更大。她顯然生氣了,嘴噘著,把狗從石堆上拖下來,又用很冷的眼光看我。她說,你不是來看什么牛羊群的吧?

      我嘿嘿笑笑,很尷尬的笑。

      她說,我們草原人最恨說話不老實的人。我揉揉有些酸癢的鼻孔,說昨天下雪我凍木了,我只想今天才給你說,老老實實地說。

      有淚光在她眼眶內晃動。

      我說,這石頭下是不是埋著馬肉?

      她說,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是你們牧場的人下山去報告多吉隊長的。還有你的狗,它鼻子靈,帶著我找到的。

      她有些激動了,說,我們死了馬,和你們有什么關系呢?難道你們也和狗一樣呀,老想著石堆里的惡臭的馬肉?

      我嘿嘿笑得很怪。她什么都明白了,臉更紅了,說你們知青還吃馬肉呀,像兄弟一樣親密的馬你們也想吃呀!你們真沒良心。她生氣地踢了狗一腳,就朝遠處的帳篷走去,把融化了的雪地踩得像什么鳥的嗚叫,咕咕兒咕咕兒。

      我吸吮了下鼻孔,又用手死死捂上,說早知道馬死后的肉比漚在糞坑里的糞水還臭,我也不會來了。我干嘔了幾聲,那是胃里上涌的惡心。

      我想回帳篷去向熱情老阿媽,還有這個生氣的女子道個別,就趕下山去。盡管我還不清楚她為個啥事這樣生氣,不就是挖開了埋葬的死馬肉嘛。我拍拍腦門,那里像撞了一下的麻木了。我還沒問過她的名字呢!

      狗又沖到了我的前面,把我?guī)нM了那頂黑色小鳥似的帳篷。暖暖的屋內,我嗅到了肉湯的香味,心內騷動起來。狗卻平靜地蹲坐在老阿媽的身旁。老阿媽看著我笑,手拿銅瓢在鍋內攪拌著。她女兒,那個還在生氣的女子不冷不熱地說,我阿媽把家里剩下的肉都煮了,你想吃就吃個夠吧。她又用藏話對老阿媽說了些什么,老阿媽哦喲喲叫起來,又看著我揩擦了一下潮濕起來的眼睛。她不停地說,阿哩,那爾布!她女兒回頭對我說,我阿媽同情你,說沒在阿媽身旁的孩子真可憐。

      我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端過老阿媽舀來的一大碗肉湯。我不顧湯很燙,就喝了一大口,又燙得跳起來。她們看著我,又哈哈笑得捂住了肚子。老阿媽指著我,說慢點,慢點。是地道的漢話。

      我吃了兩大砣牛肉,好幾根肉沫血腸,吃得眼淚汪汪的,鼻孔里都在滴油。我捂住肚子打了好幾個油飽嗝時,老阿媽和她女兒始終笑瞇瞇地看我,一遍一遍地問吃飽了沒有?我指指胸脯和脖子,意思是肚皮塞滿了,已脹到那里了。她倆才哈哈笑得合不攏嘴,啥也不說,把鍋里剩下的肉和血腸撈起來,裝進我的皮袋子里。我看看她們,感激的話在喉嚨管上下滾動,卻跳不出來。

      我要離開時,她來到我身前,把自已的紅色頭巾摘下來,圍在我脖子上,低聲說,我叫澤仁卓瑪,你就叫我卓嘎吧。

      我說,知道了。你看我,傻不傻,吃了你們的,還不知道問你們叫什么?

      卓嘎給我圍好圍巾,左看看右看看,臉紅了,說我要你永遠記住,不要忘了。我說,我怎么忘得了呢?

      我向老阿媽道了別,她拉住我的手,蒼老的眼眶內又淚汪汪的,說了好一串藏話。卓嘎說,她阿媽說我好可憐,沒有阿媽陪著的孩子好可憐。叫你想吃肉時,一定上山來找我們。

      她陪著我,到了山口上,才說了真話。那些肉是家里積存的所有肉了,她阿媽是看著我饞得連死馬肉都想挖來吃,才全部煮上給我的。我感激得更說不出話來了。

      頭巾

      夏天里,我們隊里在荒坡上開出了一片新地,我們知青都在新地里勞動,用木槌把土塊敲碎,再把土地弄平。這塊地隊里要種黑豆子,據(jù)說那種豆子榨出的油可以用到飛機上。

      我看見了她,騎著那匹花斑馬站在地邊上,那身綢緞面的藍色衣袍同天空一個顏色,像是從天上騎馬下來的一樣。崔軍問我,那是誰?好漂亮的女子呀!

      我知道她一定會來找我的,我?guī)ё吡怂念^巾,該還給她呀??深^巾我沒揣身上,我記得回來后就扔進木柜里了。我對崔軍說,我回去一下,有點事。

      我朝知青屋子走去時,聽見馬蹄橐橐橐地跟在我背后。我進了屋子,馬蹄就停在了我的門外。

      我站在門旁,她站在陽光滋潤的院內,馬和她身上都讓陽光鍍上了層藍色。她看著我,想說什么,又怕說出口,臉艷紅了。我想起了那條頭巾,就回到屋內翻開柜子里雜亂的東西,找出了那條紅色的頭巾。她看見那條頭巾,眼睛亮了,我把頭巾朝她遞去時,她像看到啥可怕的東西,朝后退著。我笑了,說早就知道你會來取頭巾的,真感謝你,戴著頭巾我暖暖和和的下了山。你拿去吧。我把頭巾又朝她遞去。

      她眼淚滾落下來,舔舔干裂的嘴唇,說你是啥意思?你是嫌棄我!回轉身,拉著馬朝外跑去。

      我沖了出去,抓住頭巾的手有些燙。我不知道啥話把她得罪了,看著她騎上馬背,沖上了麥浪滾滾的田野。我舉起頭巾朝她晃,一邊晃一邊喊,她就是不理睬,直到消失在山邊的樹林里。

      我把頭巾掛在了墻上,那里還掛著好幾幅我畫的寫生,田野碉樓雪山河流開花的草地……

      好幾天了,我一直想著她突然生氣的臉,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侮辱。我想不起我說過讓她傷心的話,就是想把她的頭巾還給她呀。

      那一天,我在公社小學上圖畫課,教一群孩子畫兔子。校長曲嘎進教室來對我說,有個牧場帳篷小學來的老師想聽我上課。他叫她進來,是卓嘎,臉紅紅的看著我,又一言不發(fā)地坐到最后一張空座位上。她就一直看著我在黑板上畫,桌子上沒有紙也沒有筆,看著我畫的活潑跳躍的兔子,跟著孩子們愉快的笑了,天真的像高原空氣一般純凈的笑。我來到她面前,問她要不要紙筆,也畫畫這些兔子。她臉紅了,說就想看我畫。

      下課后,她問我,想不想跟她回牧場去?她說牧場有好多好多野兔子,我可以看著畫。

      我說,我去了,孩子們的課誰來上?她說,她等著我,上完了課再去。

      放學時,陽光熄滅,遠處的雪山已經一片灰藍。她拉著我,朝晚霞映照的達曲河岸走去。馬溫柔的蹄聲跟在我們背后。我說都天快黑了,我們還能去牧場?她說,她從來開不來玩笑。在進山時,她把我推到馬背上,她也翻身上了馬,在我背后拉著韁繩,腿夾馬肚皮催馬快走。

      上了草地,她抓緊我的手說,你沒還我的頭巾,我好高興呀。我不明白,我不還她頭巾,她有什么高興的。她看了我很久,好像有顆星星落到了我的臉上。她說,你們漢人就是害羞,這有什么害羞的呀!我高興我快樂,我就笑就想,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咬了一下嘴唇說,就想做我想做的事。她翻過身,朝我靠來,我能嗅到她身上的花草香味。那個時候,我還是個童男子,我本能地朝后退著,有些膽怯了。

      她指著我,笑得彎下了腰,在狗吠聲又響起來時,她跑過來,拉住我的手,說我喜歡你,漢人小伙子!

      在她的那頂小帳篷里,我又喝到了她阿媽熬的牛骨頭湯。后來,我就常來卓嘎的草地畫野兔.畫各種色彩的野兔,畫奔跑的筑窩的親熱的打架的覓食的野兔,有只兔也跑進了我的心里,一離開那兒,它就又蹦又跳,吵得人睡不著吃不香。我再也不愿還她的那條艷紅艷紅的頭巾了。

      老漢坐在油畫前,把一首歌用藏語唱給我聽,他的嗓音低沉得像是從泥土里鉆出來的。他唱了幾句問我,聽懂了沒有?我搖搖頭。他拍拍我的后腦勺,說歌里唱,卓嘎將要做我的老婆,做你的媽!

      花斑馬

      高原的日子過得很慢,一年像一百年那么長。我們在風的氣味里感覺到時間在流逝,風暖和了,夏天來了。風越來越冷,冬季快到了,緩慢的日子還是流淌過去了。

      那一年,我讓山城重慶的一所美術大學錄取了。

      我是悄悄離開的,沒去卡松草地向卓嘎一家告別。城里人的自私就在那時顯現(xiàn)出來了,我不想打攪她,不想再去留戀這片土地上的任何東西了,我想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和天地。卓嘎屬于雪山草地和牛羊,我該去更高的天空和更遠的天邊。

      縣城去州府的班車快開時,我聽見了她的喊聲,看見她騎著花斑馬從太陽升起的遠處跑來,馬停在已經發(fā)動的汽車前時,司機熄了火伸出頭高聲叫罵。她卻用拳頭砸著窗玻璃叫我下來。

      我下了車,她抓住我的衣領使勁搖晃,朝我大吼大叫,你就這樣走啦,你不想想我呀!我在卡松草地能沒有你嗎?我的帳篷我的牛羊我的馬我的花草我的小河我的歌里能沒有你嗎?她眼睛紅了,淚水串串滾落下來。她說,不行,你不能一個人走,我得跟著你。走到哪里,我都跟著你!

      司機等急了,鳴著號叫我上車。

      我說,你不能跟我去,那個地方很遠很遠,你走了,阿媽怎么辦?你的牛羊怎么辦?你的小狗怎么辦?她搖晃著頭說,阿媽說了,叫我跟著你去,她有舅舅有伯父有好多好多卡松草地的人照顧。她在馬屁股上使勁拍了一下,馬很聽話地朝遠處走去,在有陽光的草坪上停下來,悠閑地吃起草來。

      我又向她解釋一通她不能跟我走,那里空氣骯臟污濁酸雨暴熱喧鬧嘈雜,她一個高原女子是受不了的。她搖晃著頭固執(zhí)地說,就是下地獄也要跟著我。

      我上了車,她也跳了上來。

      我就帶著她來到了重慶。

      那些日子,我在鄉(xiāng)間為她租了一間小屋子,想想吧,一個高原潔凈天空下生活的女子,有多苦有多艱難??伤餐^來了,學會了吃米飯,吃火鍋,沖涼水,學會了重慶口音的漢話,重慶女子一樣的潑辣。那些年,活得苦,她卻很少生病,她常說,她是喝牛奶長大的,小小的病菌侵入不了她的體內。

      大學畢業(yè)時,我與她辦了結婚登記,算是夫妻了。我們還住在那間鄉(xiāng)下小屋子里,屋外是一片水田,夜里會有好聽的蛙鳴聲。在那里,她告訴我,她肚子里有了小生命,就是你,我的兒子。

      有了兒子后,她的心思更重了。她對我說,想回草原去,想在高原新鮮的空氣里生下我們的孩子。我笑笑,說等等吧,夏天快來時我們就去。

      那段時間,我剛留校做輔導員,帶著兩個新生班。我不能脫身,也不能送她回草原去。就這樣拖著,她肚子也越來越大,可她仍然喜歡在田野里逛,坐在江邊沉思,卻討厭去繁華的市區(qū)。那些日子,我到處找牛奶,熬奶茶,在錄音機里放蕆族音樂和歌曲,滿足她對家鄉(xiāng)草原的思念。

      住在醫(yī)院觀察的那幾天,她天天叫嚷,要回高原去,我們的孩子得生在高原的天地間。她說,在這里生,她會死的。我說,這是醫(yī)院,有最好的醫(yī)生,她會平安的。她說,她看見花斑馬來看她了,就在那堵窗戶外伸進了頭來,伸出舌頭舔她的臉。她還嗅到馬舌頭上高原陽光的氣味。我說,你沒休息好,孩子生下來,就會好起來的,

      早上,她對我說好吵,叫我把窗戶全關上。屋外是個建筑工地,我關上窗戶,攪拌機的噪聲小些了,她堵住耳還說吵。她說受不了啦,得馬上回高原去,那里沒有這么難聽的聲音,只有牛羊和狗的吵鬧。她想聽那些牲畜的吵鬧,聽著心才安寧,才能生下個漂亮的小娃娃。我知道,這個時候不可能送她回去了,只有摟著她的頭,讓她靠著我的胸脯,輕輕地對她東拉西扯說著話。半天了,有護士進來,看見她的下身有一大攤水濕,說你們在干什么呀!羊水都破了,她已經快生啦。

      醫(yī)生護士都來了,把我趕出了屋外,很久很久,也沒聽見里面有響動。拿器械和藥品的小推車進進出出,又過了好久,門開了,有醫(yī)生抱著個棉被團出來,讓我看,是個帶茶壺嘴的兒子。我沒心思看這團血紅的肉,推開醫(yī)生朝屋內去。我看見滿床的血,還有僵直躺在床上卓嘎。我抱著她蒼白的臉,大聲叫她醒醒。她無力地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嘴角緊抿著笑了笑,又閉上了眼睛。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在我的哭喊聲里,醫(yī)生護士把我拉開了,說她身體太虛太弱,又懷了這么大的兒子。他們用勁了全力,可惜只保住了一個。

      老漢說,我阿媽的嘴一張一合,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了。他聽明白了,阿媽是在叫花斑馬,她看到花斑馬,那匹溫馴的母馬帶著她回草原去了…-

      殺人犯

      早晨醒來,我就感覺到今天要倒霉。抬起頭,我聽見了好久都沒聽見過的烏鴉的吵鬧。

      我取床頭柜上的手機,想看看上面的天氣和時間,不小心把婉玉放在柜子上的手鐲子掃到地上打碎了。婉玉的眼睛當時就直了,嘴張開又合上,我知道她是在壓抑內心的沖動,可是還是壓不住,一陣尖叫聲在屋子里爆炸開了。

      我把碎片弄到一堆,說對不起,我是不小心的。我有朋友會修復打碎的玉器,我去找他去。

      婉玉一聲呼吼,你給我放下。有些東西你是永遠也修復不好了!我說,不就是塊玉嘛。她眼淚出來了,說你懂個屁!這玉是我媽送我的結婚禮物,是我外婆傳下來的,是真正的和田玉,你千金都賣不到。我說,我會找人修好的,和原來的一模一樣。她又一聲屁,說玉修好了也有痕跡,那就跌價了。她捧著碎玉沉默了一會兒,又爆發(fā)了一聲尖叫,看著我的眼神內滿是仇恨。她說,你和你殺人犯老漢一個德性,看著像人,卻裝著狼心狗肺。

      她不這樣說,我還裝著對她的愧疚,她這樣說,我心內的狼真的蘇醒了。我跳起來,激動得渾身都在抖顫,眼睛到處晃著,尋找可以砸可以泄氣的東西。那一刻,假如婉玉不懷著我的兒子,我肯定會掐著她的脖子大喊大叫。后來,婉玉也說我那樣子嚇人極了,脖子上隆起好高的筋條,眼睛血紅,像要殺人。我找到書架上的那些藝術瓷盤,抓起來狠狠朝地上摔著砸著,邊摔邊砸邊吼叫,我欠你我賠你,全賠你!那些瓷盤全是我自已設計的圖案,過去我連送朋友都舍不得,現(xiàn)在我摔砸得干干凈凈。我大呼一聲,捂住傷心的眼睛蹲下來。我聽見自已竟然也發(fā)出了老漢一樣的傷心的哭聲,淚水在喉嚨上喝喝喝滾動的哭聲。

      屋內一下平靜下來,只剩陽光在冰冷的地板磚上哧哧哧響著,窗外的喇叭聲也停了,那些吵鬧的烏鴉終于閉嘴了。婉玉悄悄過來,站在我的背后,指頭輕輕在我頭發(fā)上梳理著。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心內有什么聲音嘆息了一下。我拉拉她的手指,她另一只手便摟住了我的腰。她輕輕說,我真不該那樣說你的老漢。我說,我也不該對你發(fā)火。

      我說我老漢是殺了人,是殺人犯,坐大牢的殺人犯??墒牵谖倚睦锶匀皇悄莻€心慈面善,連地上爬動的小蟲都不忍心弄死的老漢。

      我說,你知道那個叫雯霞的女人吧。就是給我老漢做模特,想替代我媽的那個女人。她結婚了,男人是農貿市場賣肉的,那是個又肥胖又粗魯?shù)哪腥?。那天他帶著刀找來了,女人雯霞怯怯地跟在他背后?/p>

      那天我沒住家里,快高考了,我住學校。我老漢一個人在家里榨核桃油,他又想畫一幅大型油畫了,畫布繃在了架子上,還沒上漿打磨。門讓人嘩啦一聲踢開了。

      老漢回頭,看見一個陌生的大胖子站在屋內,把滿是肉腥味的刀尖指著他,說你就是那個流氓畫家吧。老漢站起來,什么也沒說,他看見了胖大個背后的雯霞,冷笑了一聲。

      胖大個抬起頭,看見了墻壁掛著的那幅油畫,刀尖指著畫說,把這畫摘下來,當著我面毀掉。老漢手抱在胸前說,憑什么?胖大個急了,說你還好意思說憑什么?你畫我老婆光著身子,還掛在墻壁上,天天就用你騷狗一樣的眼睛在她身上晃,還好意思說憑什么?老漢說,她只是我的模特,我畫的是我的老婆。胖大個一刀朝老漢頭上砍來,老漢本能地讓開了,額頭上還是劃了條血口。胖大個說,你不摘,我馬上把你變成一堆臭肉,你信不信,你信不信。他又一刀揮來時,雯霞沖過來,拉住了他的手。他把雯霞掀開后,鼻孔內呼呼吐著粗氣。他說,你不毀,我來毀。他舉起刀朝墻上的畫戳去。

      我相信,平靜的老漢在那一刻被激怒了,他隨手抓起調色板刮刀,撲了過去,手一揮,刮刀戳進了他軟綿綿的胸脯。老漢抽出刮刀,血水噴泉樣噴了出來,胖大個眼睛直了,他一點也不相信瘦弱的老漢也會揮刀殺人,可胸脯上血洞怎么也止不住了,血水把他捂在胸前的手染紅了,接著是整個胸部和肥胖的肚皮也讓血水淹沒了。他軟癱地跪在地上,刀扔到了屋角。開始,老漢還脫下他的體恤衫,想堵住噴濺的血水,可怎么也堵不住,胖大個眼珠上翻,脖子僵硬了,倒在地上像一具死豬肉。

      老漢冷靜下來,回頭對嚇呆了雯霞說,你得陪我去向警察作證。你別說男人先拿刀砍我,就說我們?yōu)橘I畫爭吵打架,然后我就用刀把他殺了。我也不想要啥寬恕,殺了人我償還他的命。我老漢又把一個銀行卡扔給她,撕下一張紙寫了取款密碼。說卡里有二十多萬,算是我給你的賠償吧。

      他們去了警察局,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說的,后來通過取證與作證,老漢沒判死刑,判了十五年。

      那些日子,我都在學校,老漢專門給警察和鄰居打了招呼,別讓我知道家里出事,讓我安安心心高考。我還以為老漢帶學生去很遠的地方寫生了呢,我正好悄悄背叛他一下,沒去考他希望我學的畫畫專業(yè),我報考了平面設計專業(yè)。其實我最想做的是環(huán)境藝術設計師。

      婉玉吮吮鼻腔說,我好早前就嗅到了,這屋子里有股很怪的臭味,我想不起是啥味,還以為是畫油畫的油彩味。原來是那個豬樣的男人的臭血味。她懇求我說,我們換個地板吧。住在這么臭的屋子里,我們都會倒霉的。如是原來,我是不肯換的,好好的地板換什么換呀!可現(xiàn)在,我爽快地答應了。還與她去選了套強化木地板,把舊的磚剔除了,鋪上了新地板,家里就溫馨了很多。婉玉還種上了好幾盆花草,放在桌上窗臺上,吮吮鼻腔說,沒有臭味了。

      我又對婉玉說,我們去看看老漢吧。

      婉玉想了想,又捂著隆起很高的肚皮說,等等吧。

      我說,你得等到啥時候呀!

      她說,你把我的玉修好了,我就去。

      我拿著那包碎玉說,你得說話算話。

      她啥也沒說,走進了里屋。

      我說,老漢看到你,看到懷在肚子里的孫子,肯定很高興的。

      我聽見她打開的音箱,很美的曲子泉水似的流淌了出來。她的音樂胎教開始了,陽光里也有花草的香味了……

      風箏

      早晨一睜開眼睛,我就看見了窗玻璃上映著一片鮮亮的陽光,跳下床,拍拍還在打呼嚕的婉玉說,快快起來吧,別讓太陽曬到屁股了。

      她像蟲一樣蠕動了一下,說讓它曬吧,就當睡在陽光烤燙的海灘上。

      我洗漱完,她也起來了。我說,收拾快點,我們去看望老漢,我預約好了的。

      車駛上陽光大道時,婉玉撫著肚子對我說,這小兔子也喜歡曬太陽呢,你摸摸,他跳得可歡啦!我笑了,說看來這小子將來也是個畫油畫的,看就陽光就興奮。她嘴又歪了,說我才不讓他學畫呢!將來學表演,帥帥的站在鏡頭前,讓所有人都羨慕。我說,別像我這么帥,鏡頭前一露頭,就是一粒催吐劑,看的人都會哇哇嘔吐。她說,才不會像你那副豬像呢。他該像他漂亮的媽。我說,是該像你,睡熟了像你,醒來后像我。那才叫我們的孩子。

      說睡她真的睡了,頭歪在座椅上還睡出來呼嚕聲。

      到了二監(jiān)獄高高的圍墻下,她睜開眼睛,說我們到哪兒了?我說,到你夢里去的那個地方了。她癟了下嘴唇,說你又不知道我夢里去了哪兒呢。

      下車后,她哇地叫起來,說你真的把我?guī)У綁衾飦淼牡胤嚼玻?/p>

      我知道,不用解釋了,她會跟我去見老漢她的公公。夢在她臉上雕出了一片好奇,她說這里的樹怎么都這么矮小呀!我們登了記,就去了會客大廳,那里已經排了好多人,都是來見自已的親人的。婉玉抱著隆起的肚子說,里面的小蟲蟲也跳得歡,也想出來見爺爺了吧。輪到我們了,我看見玻璃墻內的老漢,他朝我招招手,喊了些什么外面聽不見。我拉著婉玉的手走了過去,不知為什么,我心內酸酸的,眼心有些熱。

      老漢老了很多,臉烤焦了一樣的黃。頭發(fā)剃光了,下巴上卻生長著亂七八糟的白胡須。他戴上耳麥,朝墻外指指,要我也戴上。我戴上耳麥,眼淚就淌了下來。老漢說,你傷什么心呀,誰欺負你啦!我捂住嘴,強忍住不讓自已哭出來,哽咽著說,老漢,我想你啦!

      我看見他揉揉鼻子,喉嚨里呼呼嚕嚕響起來,他也傷心了。他吸了聲鼻腔,說你別這么沒出息,我在這里過得好好的。我說,老漢,我對不起你。他說,你沒對不起我,我是自作自受。我搖搖頭,說是對不起你。看看,我結了婚有了老婆,也不帶她來讓你見見。我拉拉婉玉的手,婉玉朝老漢笑笑,臉紅了。老漢用溫和的聲音說,你呀,真不該帶她到這個地方來。婉玉聽見了,對著耳麥說,爸,不怪大成,是我想來見見你。老漢低下了頭,好像很傷心。他唏噓了好久,抬起頭,朝婉玉笑笑,說感謝你,把我的大成照顧得那么好。感謝你,你真不該來這里。婉玉臉更紅了,叫了一聲爸。老漢說,看看你,有幾個月了?唉,我孫子知道他爺爺這個樣,會怎么想呀!婉玉又叫了聲爸,很親熱的。老漢眼睛紅了,淚水掛在眼皮上。他又吸了聲鼻孔,手抹了下眼皮,看著我們笑了笑,說你們能來,我還是很高興,很高興呀。

      老漢說,他現(xiàn)在是這里的美術老師,教好些喜愛畫畫的人呢。他又在畫畫了,是畫一幅參展油畫,好大,一堵墻那么大。他笑了,我又看見了過去那個孩子氣的老漢,心里一下就透亮透亮。老漢說,最近幾天他老在想一件事,這件事只有我?guī)退k。我問啥事?他說,我老夢見你媽媽,她想回草原,想得人都快瘋了。我說,你曾經講過,媽是讓花斑馬帶回草原了嘛。老漢說,人死后的世界怎樣,我也不清楚。我就是一直夢見你媽想回草原。我想是怪我把她老留在身邊吧。他說,我一定要幫他辦這件事。在家里,在他的畫室里有個繃著牛皮的木箱子。箱里有個青花瓷瓶,那可是個明代的古董瓶子。你一定要小小心心地拿出那個瓶子,你媽媽的骨灰就裝在那瓶子里。你一定要幫我,好好帶上這個瓶子,去一趟卡松草原啦。去找那個叫格桑志瑪?shù)睦先?,她是你的外婆,她知道怎么安葬你的媽媽。他叫我拿出筆來記一下。我摸摸身上,說沒帶筆。他很認真地說,你一定要拿筆來記。婉玉遞來一支簽字筆,我攤開手,把老漢說的記在手心上。老漢說,我有個舅舅叫甲措.在甘孜縣城里做皮革生意。就在城北街邊上,你一定要去找他。你的甲措舅舅會帶你去卡松草原的。

      老漢看看婉玉,笑了,說我的兒媳真漂亮。婉玉臉靠著我的背,有些害羞了。老漢說,當年我最后悔的,就是沒聽你媽媽的,把你生在草原啦?,F(xiàn)在我還是覺得,我的卓嘎該回草原了。

      我說,你是想婉玉把你的孫子生在草原吧。他笑了,手揮了揮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媽畢竟是草原人。婉玉哇哇的驚叫起來,說我也想去草原,我也想看著藍天白云,在牛羊的叫聲里生下我們的孩子。我拍了下她的頭說,你咋呼什么呀,你不是我媽,你是這里的人,只配乖乖住在醫(yī)院里生孩子。她嘴又生氣地噘著,說可孩子是你,也是你媽的孫子呀。也算草原人吧。

      老漢在玻璃墻后沉默著,眼睛久久地閉上,睜開后就有了一層血紅。他說,時間快到了,你們走吧。以后就別來了,好好照顧婉玉,等孩子生下后再來吧。他轉身就朝巷道口走去,拐進了門也沒回頭看我們一眼,給我心里留下淡淡的哀傷。我舉著耳麥大聲說,給你帶了些酒心巧克力,你最愛吮的老白干做的!他聽不見了,那門空蕩蕩的沒有人來。我把給他的一大包東西交給了看守,扶著婉玉走出了高墻。

      婉玉瞇著眼睛看著天空說,看,那里還有風箏。我真的看見了風箏,粉紅粉紅的是只蝴蝶,從高墻內飛出來的,搖晃在高高的空中看著更遠更遠的地方……

      青花瓶

      我打開老漢說的那個牛皮繃的木箱子,婉玉哇地叫起來。箱里整齊疊著鮮艷的銹花綢緞衣袍,還有像彩虹一樣有五色條紋的圍裙,瑪瑙珠頭飾綠松石珠串,漂亮得讓眼睛都花了。婉玉吮吮鼻孔,說好香呀。我也嗅到股新鮮的奶香味,我知道是阿媽的香味,心里一酸,鼻腔就堵塞了。我抱起衣袍,看見了箱底躺著的那只青花瓷瓶,手突然沒了力氣,衣袍一件一件掉在了地上。

      婉玉說,就讓你媽媽躺在箱子里嘛。我輕輕把瓶子抱起來,放到桌子上,看著純凈的瓷瓶,說老漢叫我們一定要把它帶到草原去。婉玉看著窗外,眼里一片迷茫,說草原遠吧。我說再遠我們也要去。

      她沒說話了,一件一件把彩色衣袍收拾好,又把珠串首飾放在水一樣平滑的綢緞上,說你媽媽當年肯定漂亮極了。

      眼淚還在我眼心里晃,心里卻一下敞亮開了。我對婉玉說,你最好留在家里,我送媽媽去草原。那里海拔高,氣候又惡劣,你挺著大肚子遇上危險我抓天呀!婉玉又想跳,說不讓她去草原,她就去醫(yī)院把孩子做了。她一臉青紫地看著我,嘴高翹著像受了委屈一樣。我想抱抱她,她也把我推開了。我說你別太任性了,這樣對你不好。她說,就想去草原,你讓我去了,我啥都好了。我搖搖頭,說你是老大,我不敢不聽你的。她才笑了,臉紅紅的說,我還想去草原嘗嘗馬肉的味道呢。

      我心里說,你去變馬吧,看看誰能吃了你。

      聽說高原的路難走,我沒開車。我與婉玉坐長途客車,一路跳著晃著,我真擔心一直靠我肩上睡覺的婉玉,問她行不行?她懶懶地笑了,撫撫肚子說,你是問他行不行吧。他很安靜,像只羊一樣安靜,我還聽見他羊一樣吃草的聲音。

      我放心了。長長的高原路是天路,走著走著,天就近了,藍如海水的天空朝你迎來,你一笑天空就破碎了,碎成銀子一樣的云彩。到了甘孜縣城,天空忽啦一聲變了,陰沉得像老人哭泣的淚水,渾濁壓抑。下了車,婉玉慌慌地四處找?guī)?,我說慌什么,等把行季下了,我們去候車室問,那里肯定有衛(wèi)生間。她眼淚都快憋出來了,說你以為是我想撒尿嗎?我上了車就一口水也沒喝。是你的兒子想呀,這小東西肯定知道快到老家了,想撒點什么來作紀念。

      憑老漢留下的那個舊信封,我在城北一間皮革小作坊里找到了甲措舅舅。在我的想像里,甲措舅舅應該是身材高大,闊臉闊嘴,頭上扎著英雄結的康巴漢子,可站在我面前的舅舅是個矮胖的老頭,戴著大盤的氈帽,鬢角也露出了花白。笑起來滿臉是很溫暖的皺紋,眼眸水洗過似的亮堂堂的。他拉著我的肩膀左看右看,說好像,你和我姐長得好像。他又看看婉玉,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說,你這個老婆太嬌小了,不如我們高原女子,健康漂亮的多著呢。我生怕婉玉聽見了,又把他拖遠了些。不過,他很快又興奮了,拉著我到婉玉身旁,說我在批評我侄兒,他怎么不好好愛護自已老婆,看看讓你吃得多瘦。這在我們高原是不允許的。婉玉臉羞紅了,說沒事,我又不是嬌貫出來的弱女子。甲措舅舅說,內地的女子就是嫩,看看你生得像剛提煉出來的酥油一樣白嫩。不過,曬曬高原的太陽就好了。你要小心點,高原的太陽可不認你是內地開的花,還是我們高原長的草。

      舅舅看著我抱在懷里的青花瓶,沉默了,吮了下鼻涕,眼睛濕潤了。他說,我阿媽你外婆前天還說,夢見卓嘎回來了。看來是真的。

      我們在舅舅家住了一夜,喝了舅媽打的酥油茶。開始,我還以為婉玉吃不慣濃香的酥油茶,她喝了一口,瞇著眼睛咂咂嘴,眼睛一睜就哇地叫了一聲,說好香呀!不過,睡在床上,她悄悄告訴我,她喝進嘴里,悶得想吐。她硬忍住了,肚里的小東西卻興奮得踢腿,她知道是他喜歡嘗那個味。

      早晨,我以為舅舅會開輛什么車送我們去呢,他牽來兩匹高頭大馬,一紅一黑。婉玉看著又哇哇尖叫起來。舅舅說去草原都是騎馬,這兩匹是我們家養(yǎng)的最老實的馬。婉玉看著紅馬的眼睛說,它在看我呢,還會眨眼睛呢,太酷啦。我就騎這匹。舅舅沒讓她一個人騎,叫我騎在馬上照顧她,另一匹馱我們的行李包。舅舅就給我們牽馬,在高原細長的山路上搖晃起來時,舅舅回頭看著我笑了,說會不會唱歌,我們這里的歌。他吼了吼嗓子,一個很高調的曲子就在一絲寒冷的晨空里飄蕩起來了。

      婉玉又哇地叫了一聲,說你舅舅的嗓子好聽極了。

      天陰沉著,老是黑著臉。風很冷,婉玉就縮在我懷里。舅舅沒戴帽子,卷曲的頭發(fā)在風里飄著,臉上的汗珠油油的。他說,我們得快點,可能要下雪了。風小些的時候,雪花真的飄了下來,婉玉攤開手捧著雪花粉,說想不到快七月了,這里還要飄雪。我卻從包里取出了羽絨服,披在她的身上。

      到了草原的時候,天已經黑盡了。雪停了,一抹淡月在黑色的山脊旁掛著。草原很寬闊,在夜里看不到邊。只有遙遠處的狗吠知道那片黑色的原野里居住有人。甲措舅舅卷著舌頭噓了聲很刺耳的口哨,狗吠聲更強了,接著有馬蹄橐橐踏著草地從夜霧里沖了過來,來人一邊叫喊一邊噓著口哨,近了,我才看清有三匹馬站在我們身旁。馬上漢子跳下馬,就和甲措舅舅擁抱。舅舅叫我們下馬,說他們都來接你們了,你的三個表兄弟。

      三個英俊的康巴少年,長發(fā)氈帽,皮袍和長刀,看著武士一樣。老大叫仁真昂旺,老二叫洛絨尼瑪,老三卡松旺青。仁真昂旺說阿意早知道我們要來了,好多天就讓我們到草原邊上等了。甲措舅舅眼睛瞪大了,說她怎么知道呢?昂旺說,她去甲拉拉寺找洛桑曲批仁波切打了卦的。舅舅看著我說,你來我們草原,好些事我們就說不清了。我阿媽你外婆是太想你們了吧,看看這一切就變成真的了。

      在一群狗的歡鬧聲里,我們把馬拴到了一頂黑牛毛帳篷旁。有個老人掀開帳篷簾出來,舅舅對著她的耳朵說了些什么,她就朝我看,看著看著就阿啦啦叫了一聲,過來把我抱在懷里。我嗅到了溫暖的牛奶香味,心里酸酸的。外婆的藏話說得很快,我一句也沒聽懂,但我明白她說了些什么。她說看著我就想起阿媽了。外婆看見婉玉了,又拉著她的手說,用額頭碰碰她的手,眼睛就落下來了。

      帳篷里好暖和,茶鍋開著,肉湯的香味飄散著。我想起當年老漢就是嗅著這個肉香味,尋到我阿媽的。那一夜,我們都喝了青稞酒,出門看了會兒拳頭大的星星,婉玉說,她決定了,要把孩子生在草原上。

      那一夜,外婆在幾盞酥油燈下念了一夜的經,裝著我阿媽的那個青花瓶子讓她揩得亮堂堂的,在酥油燈光下閃著迷人的光芒。

      水葬

      甲措舅舅天沒亮就走了,說是去寺院里請喇嘛來念經,讓回家的我阿媽安安心心住下來。我醒來時,阿意早就起來了,生燃了牛糞餅火,熬上茶就提著一個大桶出門了。我想她是去擠奶的吧,就披上了羽絨服也想跟著去看看。

      婉玉睡得直咂嘴巴,像條水中游著的魚,我看著很想笑。

      帳篷外霧好大,奶漿似的霧氣灰蒙蒙的沾在草葉尖上,使遠處更遠,看不到邊際。阿意一手提著桶,一手捏著佛珠,漸漸融入了霧氣里。我吸了口氣,清新的空氣把我渾濁的肺沖洗了一遍,舒服極了。我朝阿意去的方向跟去。

      我聽見羊的叫聲,一群群綿羊從霧氣里鉆出來,又消失在霧氣里。草地濕漉漉的,有些地方雪還沒融化,像踩在冰上一樣咕咕響。嘩啦啦,幾只大雁一樣的鳥飛起來,慌慌地朝霧氣彌漫的地方逃去。霧氣在眼前滾動,一會兒濃釅如漆,一會兒又清淡如乳。我想起老漢說過的,他就是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早上去尋找那匹埋在亂石堆里的死馬的,并在那里見到我的阿媽卓嘎。那是個什么地方呢?

      我面前是一條小河,水很淺,沙石從水底一直鋪到了岸邊。我蹲在河邊,伸手摸了一把河水,冷得直哈氣。這水是從雪山肚子里流出來的吧,水比冰還冷,我想。

      聽見響動,我抬起頭,有只黑狗站在對岸,像熊一樣龐大,我能看清它的水一樣明亮的眼睛。那時,我還不知道它就是很兇猛的藏獒,還伸出手噓著哨給它打招呼。它尾一抖毛一聳,給了我一聲沉悶的吠叫,我的背后有好大一群狗吵鬧起來,我回頭,老天,黑壓壓一片狗竄來竄去,我讓它們包圍了。我沉住氣,跳進了河里。冰冷的水針一樣刺進了我的骨頭,背脊上都冒出了冷汗。那頭大黑狗又抬頭沉悶地吠叫幾聲,背后的狗爭搶著跳進水里,朝我撲咬。有只灰白的很像狼的狗竟然撲過來,把我的衣服撕破一大塊。

      嗚嗚,一塊卵石從霧里飛了過來,砸在那條大黑狗的身前,它跳開了,抬頭吠了兩聲。又一塊卵石飛來,砸在河里的狗群里,狗分散逃去。我看見一匹花斑馬沖了過來,馬上人手里嗚嗚嗚地揮舞著一條什么東西,那只黑狗逃開了。馬前蹄高高舉起,又砸進水,水濺了我滿身。馬上人朝我伸出手來,要拉我上馬。我搖著頭,朝對岸走去,上了岸把鞋子脫下來。我的腳都凍紅了。騎馬人上岸后,也下了馬。他摘下頭上戴的皮帽,我才認出來,他是我的大堂哥昂旺。

      昂旺說,那條黑狗是這里最兇的藏獒,是那些草原野狗的王,敢跟豹子打架。幸好他看見了,去年有個探險的美國人就讓這群野狗咬得渾身是血,差點送了命。

      我看看剛才那頭黑熊一樣的狗站的地方,好像灰霧里還有它的影子晃來晃去,搖搖頭說,它們真的是野的?昂旺說,黑狗本來是家養(yǎng)的,養(yǎng)它的澤多吉老人去年死了,它又不服其他人養(yǎng),就成了自由的放生狗了。

      昂旺說,走吧。他阿爸我舅舅可能回來了。

      他又問我,怎么一大早跑這里來了。我說,我是跟著阿意來的,她提著桶,我想她是去擠奶,就想看看她擠奶。他笑了,說阿意是去他家畜圈里看那匹花斑母馬去了,那匹馬快生了。我說,我也想去看看。

      我看著那匹漂亮的花斑馬說,我阿媽當年追我老漢,就是騎著一匹花斑馬,就是這匹吧。他說,這么多年了,該是那匹母馬的女兒的女兒了。嘿,你不該跟著去,母馬生崽男人是不能跟著去的,特別是外地的男人。他見我一臉的疑惑,就說我們這里的規(guī)矩就這樣。

      太陽出來了,就像一盆清水嘩地灑在草地上,一眨眼霧氣就散得干干凈凈。我看見了青嫩青嫩的草地,看見大群的牛羊在草地上滾動。一隊穿戴漂亮的女人背著水桶朝河邊走去。昂旺朝她們噓了聲口哨,她們便朝他尖聲叫起來。昂旺笑著笑著,一首很好聽的歌就從嘴里吐了出來,在金燦燦陽光里盤旋著,似乎能看見歌里的音符在蹦跳飛舞。他的歌剛停,一串更高更脆的女聲便追了上來,像鳥兒似的飛得更高更遠……

      我看見婉玉從帳篷里沖了出來,看見我了,又揮手又大叫,然后蹲下來使勁揉眼睛。

      帳篷里一股濃黑的煙霧噴了出來,我慌了,跑了過去,昂旺卻哈哈笑得喘不過氣來,到了門前,昂旺還在笑,指著婉玉說,你肯定把牛糞火弄熄了。

      婉玉眼淚汪汪地看著我,說什么我也沒聽清。昂旺捂嘴回帳篷,在火里捅了捅,呼呼拉扯著皮火筒,火苗就燃紅了。帳篷里的煙霧一會兒就飄散干凈了,昂旺掀開帳篷天窗,鮮亮的陽光就灑滿了屋子。

      甲措舅舅回來了,帶著一位穿絳紅袈裟的老喇嘛。舅舅叫他阿約降措,老喇嘛看著我們笑得很和藹。他帶著經卷,說是要給阿媽念一夜的經,就帶她去她該去的地方。

      我悄悄問舅舅,是不是天葬。我從書上知道的,這里人死后都要天葬。舅舅說,他請活佛打了卦,我阿媽他姐姐得從水路進入極樂世界。我想起那條小河,水清清亮亮地流著,阿媽會不會就葬在那里?

      還在夢里,我就聽見了阿意的歌聲,我醒來時,歌聲在帳篷外低沉地唱著。

      我披衣出門,一抬頭,就看見天邊那片金色的云團。盡管只有一小點,四周還是黑沉沉的夜霧,但那團云像燃燒的牛糞餅,慢慢地朝黑沉沉的地方蔓延,金色的火焰呼呼響著,團團霞光催醒了又一個草原的黎明。

      阿意背對著我,久久望著那團霞光,風輕輕撫弄她雪白的頭發(fā),我看見金色的光斑在她白發(fā)尖上閃耀。她的歌聲一直沒停,反復呤唱著六字真言,歌里帶著一絲憂傷。天敞亮開來,遠處的雪山露了出來,我看見雪山變成金子堆砌的大山,燦爛如火。

      阿意雙手合掌,舉過頭頂,又在額頭胸前恭敬地點了一下,全身伏在了地上,一下兩下……我真擔心她那么大年齡,受不受得了這樣的折騰。舅舅在后面抓住我的手臂,悄悄說,她常常這樣,就想為我們全家,為你的阿媽祈禱個好運。哦呀呀,扎西德勒。

      舅舅備好馬,準備了柏枝和五色經幡,還有一些祭祀用品,叫我把阿媽抱在懷里,今天可以安葬了。我想河岸那么近,怎么還要騎馬?舅舅嘴里一刻不停地吟誦著經文,沒理我。婉玉也想跟著去,阿意拉住了她,在她耳邊說著什么。她竟然聽懂了,對我說快去快回,就跟著阿意朝草地的羊群走去了。

      老喇嘛抱著經書先上了馬,我和舅舅騎另一匹。騎在馬上,我才覺得草原好大好大。

      到了河岸,馬沒有停蹄,馬頭犟著想喝一口河水,舅舅卻硬拉了起來。我們沿著河水朝上游走去。我沒問是去哪兒,從舅舅和老喇嘛談話里,我聽見他們說了好幾個叫“錯”的地方。那是個啥地方呀?

      舅舅說,你爸沒給你講過卡松錯吧?我說,沒有。他笑了,說卡松錯藏在你爸心里了,他是不會對任何人說的??晌覀兛ㄋ刹菰娜硕济靼啄?。當年我阿姐帶著你爸,去了卡松錯,一去好多天呢!他們回來了,兩人衣服都讓樹枝撕破了,人也弄得又黑又瘦。我們誰也沒有問,都知道那里發(fā)生的事,將把他們一輩子緊緊捆起來了,那可是用牛皮筋做的繩子,永遠也掙不脫。

      河水拐進了一個山溝,溝里樹林茂密,地上鋪滿了樹枝上掉下的枯葉和腐植物,積雪還沒融化,馬邊走邊打滑。我們就跳下馬,一步步朝上攀著。舅舅說,錯就是海子,你們漢人叫湖。這條河水就是從湖里流下來的,很清很甜呢。

      看見湖水了,靜靜躺在樹林間,藍得像眼心里的水。早有人在湖岸準備了,是尼瑪和旺青兩個堂兄,還有兩個寺院里的小扎巴,他們把五彩經幡掛起了,煨桑臺壘好了,湖岸邊還停著一只牛皮船,也飄著五色旗幡。

      我對舅舅說,這就是水葬嗎?他說,這不是水葬,是送你阿媽的靈魂回家。

      舅舅說,水葬都在河邊,那里有水葬臺。葬的都是活尸,像天葬一樣。我們是送靈魂回家,送靈魂得有等級的人才能呢,你阿媽像圣女一樣潔凈,得從圣湖水送她去該去的地方。

      桑煙飄起來了,朝靜靜的湖心散開。湖水清得像鏡面,天空和白云,雪山和森林全傾倒在湖水里了。我們上了牛皮船,朝湖心劃去,像行在透明的藍天之上。

      到了湖心,船停了下來。舅舅叫我朝水下看,我看見一股強烈的金光從水底射出來,刺得我眼前一片昏花。那是正午的太陽,是吉祥的時刻。老喇嘛一頁一頁翻著經書,念誦的聲音像唱詩一般的有韻律。舅舅叫我把捧在懷里的阿媽葬在水里。我以為得揭開瓶蓋,把骨灰撒在這片清明潔亮的水里。舅舅說,別動,連包著瓶子的綢緞也別動。他要我把它們放在一個裝滿石頭的皮袋子里。他和我輕輕把皮袋子放進了水里,看著阿媽朝沒有底的水里下沉,我心里一酸,喉頭又像什么堵塞了似的難受。

      我的堂兄弟們高喊著啦吉諾!把一片片叫作風馬的紙片扔向了空中,彩色紙片彩色的鳥一樣在空中飄飛,又輕輕地落在了平靜如鏡面的水里。

      舅舅高聲喊著,卓嘎啦,你回家了!

      四處的山壁上都映著回家了的聲音,一群雪白的水鳥從森林的邊沿飛了出來,沿著湖岸旋了幾圈后,紛紛落在了水面。舅舅說,很久很久以前,天女化成雪白的水鳥飛到湖里洗澡,她們洗過了澡,本來渾濁的湖水就變得山泉一樣的清澈,蜂蜜一樣的香甜??纯?,你阿媽我姐姐回家了,看看,她回到了她的姐妹中了。我看著那些水鳥,像鴨子又像大雁,安靜悠閑地浮在水上,尋食嬉戲,一點也不怕人靠攏。

      回家的時候,舅舅打了很大一桶水,馱在馬背上。他說,這湖水熬茶治風濕痛,我阿意天一冷就喊腿痛,他是給阿意帶回去的。

      小馬駒

      婉玉半夜猛地撐起來,拉著我說好痛好痛。我爬起來,叫她別動,我去給她倒些茶喝。她拉著我,手腕顫抖。她叫我摸,肚皮里的那個小東西馬一樣的踢腿淘氣。我悄悄說,會不會想爬出來了,她就在我頭頂敲了一下,說你想看兒子想瘋了,才八個月呢。十月懷胎,八個月就出來的是早產。我叫她躺好,說你肯定是白天去看馬了。她就笑,說是跟拉措嫂子看了看他們養(yǎng)的馬,有匹花馬好可愛,她還騎了一下呢!還有一匹母馬肚皮好大,拉措嫂子說這兩天就快生啦。她說,剛才夢里還騎在馬上東跑西跑呢,醒過來,肚子就痛得厲害,肚里的那個小東西就像馬一樣的踢腿蹦踏,弄得她想吐。她又哇哇干嘔了兩聲。

      帳篷里一片黑暗,我生怕把阿意吵醒了,就叫她躺好,躺在我的胸脯上。她安靜了,瞇上了眼睛,嘴里喃喃說,那匹馬又跑來了,好淘氣。不一會兒,她就讓清清亮亮的鼾聲淹沒了。

      突然,屋外有人喊,生啦,生啦!狗也興奮地吠咬起來。

      阿意在黑暗里摸索著,點上了油燈。我也起來了,問啥生了?阿意在燈下笑,手指在頭頂比劃了個馬的樣兒,很開心。我就說,我想跟她去看。婉玉也爬了起來,說她也要去看。阿意臉色就變了,手掌搖動著叫她好好睡,別去。婉玉說,我為啥不能去,我就想看看馬是怎么生出小馬來的。她摸摸隆起的肚皮,一臉的不滿。我在她耳旁悄悄說,這里的規(guī)矩就這樣,我也說不清楚。你得尊重人家的習慣。她嘴一癟,說啥臭習慣,我懷著兒又咋啦?

      我還是讓她躺下了,我們出門時,她又抬起身子說,小馬生下來后,我總可以去看看嘛?我看看阿意,她聽懂了,點點頭又吹熄了屋內的燈。

      我攙扶著阿意,借著滿天的星光走在軟綿綿的草地上,那只黑狗沖在前面給我們引路。那是一排牧民定居點,是嶄新的土坯屋,兩層樓,樓下是畜圈,我們去的是昂旺堂兄的畜圈,屋內的汽燈亮堂堂的,早圍了很多人了。新鮮的馬糞味和悶人的血腥味混在一起,笑聲和驚嘆聲吵成一團。我看見一匹棗紅色的母馬站在一地的柴灰里,肚皮上粘著干硬的血疤與干草柴灰。母馬大約用盡了力氣,雙眼很疲憊地盯著地上張嘴吸氣的小馬駒子。看著小馬,我差點驚得叫起來,好漂亮的花馬呀,身上的斑紋一團黑一團白,還散著點點棗紅,像桃花似的開放著。母馬閉上眼睛,低下頭很親昵地在小馬身上一下一下地舔著。小馬的眼皮子睜開了,很黑的眼珠朝四周看看,又合上了,張開嘴,粉紅的舌頭伸出來,在母馬唇邊脖子上舔著舔著,身上便有了力氣。它在地上動彈了一下,四周的人霍地叫一聲,跳開了。它又彈動了一下四蹄,四周的人甩著手大叫了一聲“幾!”它掙扎著,又彈動了下四蹄,四周的人又叫“里!”在最后一聲脆脆的“送!”給了它時,它掙起了身子,歇了歇,又掙了一下,立了起來,搖晃著搖晃著搖了好幾步,終于穩(wěn)住了。

      一匹馬就在草原上誕生了,它站起了就不會再倒下去了。

      太陽從雪山口水似地潑下來,草地讓早晨涼爽的陽光浸泡得水濕淋淋。小馬駒搖搖晃晃奮力地迎著陽光走去,上了一個小山包時它抬起了頭,抖動著脖子上的鬃毛,構成一幅美麗極了的剪影。人都愉快地走散了,只剩下我和阿意,還有埋頭喝阿意加了鹽的水的母馬。我聽見尖厲的喊叫,是婉玉,她也看見小馬駒了,站在帳篷外驚咋咋地喊叫,朝我舞著手。阿意笑了,臉上的皺紋展開又收攏,說了好一串我聽不懂的藏話。

      我看見婉玉朝小馬駒走去,紅艷艷的羽絨服像移動的火苗子。她伸出手想摸摸馬駒子,馬駒子跳開了。她哇地一聲就摔倒在草上,我的心也快蹦了出來。

      阿意卻捂住嘴哈哈笑出聲來。

      婉玉躺在草地也在笑,大睜著眼睛,我在她明凈的眼眸內看見了藍天和白云。她說,好漂亮呀,草地軟綿綿的,像綠色的水潭一樣,躺在上面可以與天空接吻。她說,她就想躺在這里,生下我們的孩子。

      我卻變了臉,冷冷地說,小玉,你別老是副長不大的樣子,整個草原的人都在笑話你。

      她坐起來,說我怎么啦?我就想在這里生孩子,怎么啦?誰想笑誰想說,隨他們去!我拉她的手,她也扔開了。我說,別鬧了,我們還是準備一下,明天該回去了。她說,要回去,你回去。我不回去,我就在這里。我說,你沒聽拉措嫂子說呀,這里的女人生孩子是不能讓別人幫忙的,連接生的人都不要。一切都得女人自已忙。

      她的眼睛瞪大了,說都要我自已做?難道就沒接生婆嗎?我自已怎么能把那么大的娃娃生下來呀?

      我說,你得跟著我回重慶去。好好躺在醫(yī)院里,好好生下我們的孩子。她想了一下,搖搖頭,連說好些個不字。她說,她想在這里生,就在這里生。拉措嫂子還跟我說過,她生好幾個孩子都是躺在牛圈里生的,帳篷天窗大開著,整個星空都朝向你。聽著河水嘩嘩地流,鳥兒在身旁叫,天空的星子比拳頭還大,她就啥也不痛了,孩子就幸福地生下來了。我說,她是草原的人,草原的神都在保佑她呀。婉玉眼淚就流下來了,說阿意還叫我好女兒呢,我就是草原的女兒了。

      那一夜,我與拉措嫂子都在勸說婉玉回重慶,她就是不。阿意說,好女兒懷著的是我們草原人的轉世,她不回去就留她下來吧,我也想看看她生下的是哪一個靈童的轉世。我對阿意說,不能留她在這里,她啥也不會干,連切菜時都用不來刀,而這里全是女人自已生孩子,還得自已用刀割下臍帶,自已照顧好嬰孩。她那么嬌氣,怎么能做呀!阿意很溫和地笑了,說放心留下她吧。我和你嫂子都不會讓她自已那樣做的,我們會照顧好她的。

      我要走了。婉玉拉住我,眼淚花花地說,你可不可以不走呀?我笑了一聲,拍拍她的背。她頭靠著我的胸,低聲說,其實我一個人在這里生孩子,怕得要死。我說,你怕就跟我回重慶吧。她掀開我,很堅定地說,我不回重慶,我就在這里生。

      草原的晨光很刺眼,周圍東一團西一團都是夜的顏色,一柱強光從雪山椏口射了下來,像唰地刺來的一道劍光。舅舅牽著兩匹馬站在草坡上,晨風撫弄著他滿頭的卷發(fā)和馬的鬃毛,狗蹲在他身旁,不時用低沉的吠聲催促我。阿意叫我過來,她抓緊我的手心,在額頭和眼睛上靠靠,把渾濁的淚滴在我的手背上。阿意指指天空,做了個鳥飛翔的動作,我看懂了,她是要我像飛走的候鳥,到了季節(jié)又飛回來。

      婉玉突然尖叫起來,她指著前面叫我看。哇,我也大叫起來,那匹出生沒幾天的花斑馬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又蹦又跳,把剛剛蘇醒的野兔和小鳥一群群趕起來,又嚇得四處逃躥。

      我對她說,要給我打電話,把這里的情況時時告訴我。她看著小馬駒眼睛一眨也不眨。我說至少手機別關機,我打電話時能找到她。她拍著手叫起來,原來小馬駒奔回母馬的身旁,一口叼住了馬奶子。

      我走了,踩著滿地的陽光,舅舅朝遠去的小帳篷揮揮手,就上了馬。他一夾馬肚子,馬奔跑起來。他手一揮,一串歌就飛了出來,他邊唱邊朝我揮手,叫我也跟著他唱。我只有跟著他哼哼,因為這歌曲子高過了天,我的聲腔像沒有翅膀的小鳥飛不到那里,藏語的歌詞我一句也不會:

      高山上跑來一百匹駿馬,

      那里可有我親愛的花斑馬;

      如果有,我不會認錯,

      花斑馬的跑法與眾不同……

      康一駿

      回到都市,草原就離我越來越遠。污濁的空氣昏暗的天空,陽光也帶著腐爛的氣味。我開車上班下班,追逐著時光和金錢瘋跑,只有老漢油畫上那片母親的草原還能把我拽住拉近,拉到我的夢里。

      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給婉玉打電話,每天都是沒上線的嗡嗡聲。我也焦急地等待她給我打來電話,可是她像去了另一個星球,從沒聽見過她的一聲嘆息。

      濕熱的天氣使什么都發(fā)霉生銹,我的拓兒車里也有一股生銹的霉味。我打開車門敞了很久,那味仍然很濃。我說,再拼拼命,掙一些錢就換一輛新車,靚些的車??墒且婚_到路上,在車流里東擠西撞時,我又對這樣的生活充滿了恐懼和煩躁。假如都騎著馬多好呀,空氣新鮮,花草遍地,沒有廢氣,上班的路更加有趣。哈,我笑出了聲,差點撞上前面黑亮亮的大奧迪的屁股。

      黃花園大橋車行仍然緩慢,像死水里行船,我在懶洋洋的陽光里細瞇著疲憊的眼睛,兜里的手機忽啦啦震動了幾下,叫了起來。我掏了出來,是個陌生的號碼,正想問是誰,里面的人同樣懶洋洋地說了一句,我生了,很累。我知道是婉玉,終于聽到她的聲音了,正想問她,手機卻停了,我怎么搖動手機按那個號碼,就是沒有回音。車緩緩流淌著,我心里卻生長著高高的帶滿利刺的茅草。

      忽啦啦,我扔到座位上的手機又震動起來,我拿起來,婉玉在里面說,給你生了個女孩.像你爸畫上的那個藏族女子一樣漂亮的女孩。告訴你,我是在草地上的帳篷里生的,帳篷外開滿了小花朵,太陽剛出來,我就生下了。告訴你,阿意和拉措嫂子都沒幫上忙,我自已生的,還用牙齒咬斷了臍帶,我夠狠的吧……嗚地一聲,手機又停了。

      我把手機捏在手里,真想它又震動起來。可是它沉默著沉默著,直到走通了擁堵的黃花園大橋。我慢慢地走著,同在大橋上的行人一樣的緩慢。手機捏在手心捏出了汗,在我過了隧道,駛上另一座大橋時,手機像唱歌似的愉快地叫了起來。婉玉說,她很快樂,現(xiàn)在輕松極了。她讓我猜測,在她最痛最傷心的那一刻,看見誰了?我說當然是我外婆阿意了。她說,我看見那匹小花斑馬了,它就在我不遠的地方很安靜地吃草。天呀,我還在想,不久前還看見它蹲在母馬肚子下吸奶,吸得咕咕響,一轉眼竟然會自已吃草啦!她叫我一定要給女兒想一個好聽的名字,想好后馬上告訴她。她說,她手機浸泡了水,不能用了,她用的是舅舅的。

      我的女兒不能取花呀秀的,軟綿綿的不好聽。在草原生下的女兒得有個叫得響亮的名字。我把車開得像馬一樣飛奔起來時,一個名字從心里跳了出來,像那匹剛從母馬肚子里出來不久的花斑馬,在暖融融的陽光里又蹦又跳,撒著野兒。

      康一駿,就叫康一駿,駿馬的駿!

      我嘟地按響了好長好長一串汽笛,我知道此時市區(qū)內禁鳴汽笛,前面那個執(zhí)勤的交警已盯住我了。

      罰就罰吧,我高興我快樂,我有女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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