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超然與人生和解
—— 蘇軾︽超然臺記︾

■ 太傅國文

人生在世，需要一點自欺欺人的超然，來與自己的人生和解，免得過于理性的痛苦把本來就不甚堅硬的生命碾壓粉碎 。

茹菲：

文學博士，北京大學附屬中學國文教師。為即將出國高中生開人文課程，編有高中國文讀本《家國天下》，辦個人公眾號“太傅國文”，歷載往期給學生預習的講義。

提到蘇軾，大家都知道他的詞《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便是作于超然臺上。超然臺是一座高臺，靠著城墻，蘇軾在密州做官，閑暇時候修葺舊臺，并作記。

蘇軾起筆先告訴你結論：凡物皆有可觀。茍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zhèn)愓咭?。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人為什么不快樂呢？這是一個永恒的人生問題：人的欲望是無窮的，但滿足人的欲望的東西有限，經濟學上稱“稀缺性”。大家都想考名校，住豪宅，嫁帥哥，娶美女，但名額有限、資源稀缺，在心里比來比去，當然不快樂。當你永遠局限在事物之中，便不能自由馳騁在事物之外；事物本無大小之別，如果人拘于從它內部來看待，那么沒有一物不是高大的。

這法子不是蘇軾原創(chuàng)，千年前，莊子的化解辦法，就是“齊物”。如果我們放棄自我的視角而超然出來，以天來觀之，萬事萬物又有什么差別呢？都有自己的用途，為了生存選擇自己的方式。

蘇軾倒還沒有走到《莊子》那么遠，僅僅到超然于其外，化解掉內心的愁苦。熙寧七年（1074），蘇軾從杭州通判升遷至密州，時年38歲。

本來蘇軾在朝中為官，算是京官。當年仁宗初讀蘇軾、蘇轍政治策論文章，很高興地說：“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鄙褡诶^位后王安石任參知政事后主持變法，蘇軾上書批評變法激怒革新派。與其與變法派在朝中爭斗，不如去地方為百姓做些實事，蘇軾自請外放做了杭州通判，三年后調任密州。

蘇軾的密州生活，并不容易，杭州是繁華之地，生活舒適，但是密州，連著幾年收成不好，以野菜充饑，人窮了就盜賊多，監(jiān)獄都住滿了。在密州時期，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文，包括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獵》《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等名篇。

“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這兩句很有意思：這個地方，即便是艱難困苦，人民兇暴頑劣，但人心簡單，沒有朝廷里面那種傾軋讓人勞心勞神罷了。

還有點閑暇，他就修修園子。超然臺給蘇軾提供了遠離現實困頓的優(yōu)越環(huán)境。蘇軾在臺上能看到不少的密州名山，像馬耳、常山、盧山等。他曾在政務之余游覽這幾個地方，有《游盧山次韻章傳道》《盧山五詠》《登常山絕頂廣麗亭》傳世。

超然臺上，往東遠眺，“秦人盧敖”曾隱遁于此，這座山才有了盧山之名。往西邊看，古齊長城上有一座關隘——穆陵。密州古屬齊國，齊國的開創(chuàng)者姜太公和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又是何等英偉之功。往北看，密州城北濰水蜿蜒，韓信在此擊敗楚將龍且的二十萬大軍，立下“淮陰之功”。但也因此功高震主，最后不免兔死狗烹。這段話流露了他最真實的心聲：進退出處的矛盾。既羨慕“隱君子”之避世的瀟灑自在，又向往“師尚父、齊桓公之遺烈”；既追“淮陰之功”，又哀嘆他的政治悲劇。

超然臺建好后，弟弟蘇轍寫《超然臺賦》，取自《老子》里“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以此命名。蘇軾欣然接受，作《超然臺記》。一些名宦碩儒附唱超然臺，給蘇軾捧場。王安石變法，朝中位高權重的大臣大多反對。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新舊黨爭不斷，官員貶謫無常，對仕途充滿焦慮。蘇軾的超然思想戳中大部分官員的痛點。而后，據明清《諸城縣志》不完全統(tǒng)計，元明清時地方官重建超然臺14次，碑刻百通。2010年，山東諸城市重建超然臺，投資七千多萬元。

人生在世，需要一點自欺欺人的超然，來與自己的人生和解，免得過于理性的痛苦把本來就不甚堅硬的生命碾壓粉碎。蘇軾另有一首詩《望江南》，亦是作于超然臺上，詩寫道：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