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瑞典詩人,201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被譽為“20世紀最后一位詩歌巨匠”。其詩作被譯成60多種語言,影響著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的詩人。其自傳性文本《記憶看見我》,敘述他最早的零星記憶,素描母親、外公、同學和老師的畫像,引領讀者進入他熱愛的博物館和圖書館。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瑞典著名詩人,2011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
我們住在斯德哥爾摩的南區(qū),爸爸還是我們的家長,可他很快要離開我們。我家是相當“現(xiàn)代”的——從小我對父母就用“你”這個稱呼。外公外婆住在附近,轉彎就到。
我的外公,生于1860年,是一位領航員,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比我大71歲。奇特的是,他跟自己外公的年齡也相差71歲。外公講的是19世紀的語言,很多表達方式,今人聽起來非常過時古怪。可是對我來說,外公講的話很自然。外公的個子不高;他有一對雪白的八字須和一個相當大而稍微彎曲的鼻子——“真像個土耳其人”,他自己這么說。他的性情比較活躍,有時會生氣,但沒人當回事,馬上就過去了。要是有人背地里談論別人的壞話,外公老會替那人辯護。
父母離婚以后,媽媽跟我搬到福爾孔街五十七號。那座大樓容納、混雜著一群屬于底層中產(chǎn)階級的人。媽媽清早上班去了。她不乘車,她總是走路的。從她開始工作一直到退休那年,從首都的南區(qū)走路到首都的東北區(qū)——她在東北區(qū)的一個小學教三年級和四年級的學生。年年就教那兩個年級的學生。她是一個專心致志的老師,也熱愛她的學生們。
家里雇了一個保姆,我五六歲時,我們雇來的保姆叫安娜·麗薩,來自瑞典最南一省的一個小城市。她很會繪畫,擅長畫迪尼斯卡通電影的角色。
30年代末年,我一直在繪畫。外公給我?guī)砟莻€時代所有的食品雜貨店所用的白色包裝紙,我則在包裝紙上畫滿了我的故事。我雖然五歲時已經(jīng)學會寫字,可是我嫌寫作太慢,我的想象力需要更快的表達方式。我也不耐煩好好兒地畫,我發(fā)明一種速寫方法畫劇烈運動的身體和缺乏細節(jié)又非常危險的戲劇。
托馬斯在小學,第二行左起第二人
我在卡特蓮娜教區(qū)的小學上學,老師R小姐很嚴肅,常常抓扯學生們的頭發(fā),打耳光。因為媽媽是老師,她從未打過我。
頭一學期,我的任務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我已學會寫字,做簡單的算術。頭一學年的氣氛還可以,可慢慢變得比較棘手。學生們不準焦躁,不準大聲說話,也不準有情緒問題。你也不準覺得功課太難,一般來說,你不準出任何意外的事。
我一直盼望下課以后能投身于使我感興趣的事情:非洲、海底世界、中世紀等。在學校里唯一能引起我興趣的是墻報。我最大的樂趣是跟著老師到貯藏屋去,找某些磨損的紙板墻報。我也盡最大的能力,在家里做了一些墻報。
我跟同學之間一個很大的區(qū)別是,我沒有爸爸給他們看。我記得一個驚慌的霎那。我兩三天沒有上學,同學告訴我,一個代課老師告訴全班學生,不準因為我沒有爸爸而捉弄我。聽到這消息,我慌了,試圖解釋,臉通紅得發(fā)亮。
正常男孩子一點都不欣賞的活動,會完全吸引我的注意。我自愿參加繪畫課,畫海底的景色:魚,海膽,螃蟹,貝殼。老師大聲評論我畫的是特殊的畫兒,我的驚慌就回來了。我感覺,遲鈍的成年人總會說我有一點古怪。
我的小學同班同學只有幾個上了初中。除了我,沒有學生申請進入斯德哥爾摩南區(qū)只收男學生的初中。我在1b班,跟隨莫林博士,他是我們的班主任,是學校最老的老師之一,教德語。個子不大,帶有一點類似貓的威望,動作又快又安靜。他斑白的頭發(fā)如鋼毛,前額開始禿頂。我?guī)缀鯊膩聿贿t到,下課以后,生活當然放松得多。
我的班主任莫林嚴肅又公平,任何人都可能遭受他的憤怒。有一天我忘記帶德語語法書,他從書桌上跳下來向我逼近,耳光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臉上,還給我家里寫了張批評我的態(tài)度的紙條。媽媽聽了我的故事,就接受那條子并且簽了名。她注意到老師的戒指在我臉上留了一些淤腫,她說要立刻跟學校聯(lián)系。
我抗議了,媽媽當然沒有干涉這件事。整個學生時代,我努力分開學校的世界和家里的世界。我也明白把這兩個世界分開,會導致私生活與社會一種原則上的區(qū)別。你在學校所經(jīng)歷的一切作為是社會具體化的表現(xiàn)。
我是一個中上的學生,生物學應該是我表現(xiàn)最好的科目,可是我初中多半時間的生物學老師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我最好的科目是地理和歷史。這兩個主題的老師是一個姓布蘭曼的助理教師,是面孔微紅、充滿活力的年輕人。他是個善良的老師,我很喜歡他。
1946年的秋天,我進入了高中的拉丁文部,老師全換新的。最重要的有山羊,他是我的班主任,他對我的影響比我那時愿意承認的更大。山羊罹患一種慢性關節(jié)炎,天氣很明顯影響他的關節(jié)炎。天氣稍微冷一點,他的課相當愉快,隱晦、氣壓很低的天氣,他的課進行得很慢,暴躁的氣氛常常被憤怒的爆發(fā)打斷了。
高中二年級,我開始寫自己的現(xiàn)代主義詩歌,同時我也欣賞古典詩歌。拉丁文課程從敘述歷史的戰(zhàn)爭與羅馬大臣的行為,進行到卡圖魯斯跟賀拉斯的詩歌,我非常愿意溜進山羊主持的詩歌世界。埋頭苦干地閱讀拉丁文詩歌是很有教育性的。學生先得閱讀一首詩,像賀拉斯的?,F(xiàn)在那發(fā)光的羅馬文本落在塵世上了??墒窍乱粋€時刻,下一闋詩里,賀拉斯的拉丁文帶來詩歌奇妙的精確。這種瑣細與無上之美的相互作用教給我很多東西。這種相互作用是詩的條件,也是生活的條件。形式起了提高的作用。
可惜山羊從未發(fā)現(xiàn)古典詩歌多么吸引我。對他來說,我是一個寧靜挑釁的少年,在學校的雜志上發(fā)表了一些誰都不懂的40年代式的詩歌。他看見我那不用大寫的字母,又不用標點的詩歌就憤怒了。我就是屬于推進野蠻的潮流,像我這樣的人當然不會接受賀拉斯的詩歌。
托馬斯的外公與托馬斯
高中最后一年,我和山羊的關系好得多。大約那時,我開始用兩種古典詩歌的形式,薩福式的格律和阿爾凱式的格律,寫自己的詩。高中畢業(yè)后的夏天,我用薩福式的格律寫了兩首詩。我不知道我的頭一本詩集發(fā)表以后,山羊是否讀過我的古典詩。
小時候,博物館對我的吸引力很強。起初是首都北區(qū)的自然歷史博物館。在大門站著的兩條象的骨架歡迎我,我把它們畫在我很大的素描冊上。過了一段時日,我不再到自然歷史博物館去。我經(jīng)歷了一個非常害怕骨架的階段。
我開始對鐵路博物館感興趣。外公跟我每周兩次從南區(qū)走到鐵路博物館,在那兒陳列的火車模型肯定使外公心醉,要不然他怎么受得了常常去呢?我決定長大后要當鐵路工程師。
上了幾年小學后,我回到自然歷史博物館去。我現(xiàn)在是一個業(yè)余動物學家,我開始收藏標本。家里一個小碗柜放得下我收藏的標本,可是我的腦子里成長著一座巨大的博物館。
每隔兩個星期天,我到自然歷史博物館去。我經(jīng)常直接鉆到博物館的一個古老部門去,那兒有早在18世紀填塞的動物。該清楚地指出,陳列的動物不是活的,是填塞的,是為科學服務的標本。我所接近的科學是林奈式的:要發(fā)現(xiàn),收集,檢驗。
我穿過整個博物館,在鯨魚和古生物學廳里逗留的時間比較長,然后前往最能留住我的無脊椎動物的部門。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同事”,他是在博物館工作的教授或者公務員。他突然出現(xiàn)在櫥窗之間,個子差不多跟我一樣小,正在自言自語。我們馬上開始討論軟體動物。他一點沒有偏見,好像心不在焉地把我看作一個成年人。他就是我的童年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守護天使之一,他那天讓他的翅膀接觸摸我。我們對話的結果是:他邀請我去參觀一個不為一般參觀者開放的部門。他給我很多重要的忠告,告訴我怎么收集和保護標本,也送我看起來是專業(yè)用途的小玻璃試管。
托馬斯的母親賀爾米
我11歲開始收集小蟲,尤其是甲蟲。滿了15歲以后,別的興趣——多半是藝術性的——占領我的時間。我多么傷心地放棄昆蟲學。我安慰自己這是一種臨時的安排,過了50年我要繼續(xù)收集小蟲。
我?guī)缀趺刻於剂镞M圖書館。造訪圖書館不一定是無憂無慮的事,有時女圖書館員認為我要借的書不適合我的年齡。我試圖到成人圖書館去就更糟糕。我需要一本少兒圖書館肯定沒有的書,到入口處就被擋住了。我寡語的舅舅來干涉。他把自己的成人圖書館借書證送給了我。我以替舅舅借書做借口,終于獲準到成人圖書館去。
自從能自由地出入成人圖書館,我集中注意在非虛構作品上。我把文學作品放到一邊,關于經(jīng)濟和社會問題的書也不讀,我對歷史很感興趣,而醫(yī)學讓我害怕。我最喜歡的還是地理,我特別專注于非洲資料豐富的書架。
我站在圖書館里閱讀了很多書——我不愿意把太多同類的書借回家去,也不愿意連續(xù)數(shù)次借同一本書。我有一個感覺,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會對我有意見,那是無論如何得避免的。E
TIPS
致防線后面的朋友
特朗斯特羅姆作 北島譯
1
我寫給你的如此貧乏。而我不能寫的
像老式飛艇不斷膨脹
最終穿過夜空消失。
2
這信此刻在檢查員那兒。他開燈。
強光下,我的詞像猴子躥向柵欄,
哐啷搖晃,停住,露出牙齒。
3
請讀這字行之間。我們將二百年后相會
當旅館墻壁中的擴音器被遺忘
終于可以睡去,變成三葉蟲。
從題目上看,托馬斯又涉及他最常見的主題——邊界。這回是語言的邊界,是可表達與不可表達的邊界。第一節(jié)點出表達的困境。老式飛艇這個意象很妙,夜空指的是人的潛意識或無意識的不明區(qū)域。第二節(jié)始于檢查員所代表的防線(即語言邊界)。我的詞像猴子躥向柵欄/哐啷搖晃,停住,露出牙齒,則意味著語言所具有的行為能力,是對檢查員所代表的防線的挑戰(zhàn)。第三節(jié)第一行請讀這字行之間。我們將二百年后相會,我們指的我和防線后面的朋友。當旅館墻壁中的擴音器被遺忘/終于可以睡去,變成三葉蟲。由于死亡和遺忘,請讀這字行之間所代表的語言的虛無終于顯現(xiàn)出來。三葉蟲顯然來自托馬斯關于博物館的童年記憶,那化石是虛無的外化。
這首詩妙在結構上的切斷和勾連。用數(shù)字代表的三段似乎互不相關,但又同時指涉同一主題——語言的邊界。從第一節(jié)老式飛艇的消失,到第二節(jié)在檢查員那兒的顯現(xiàn);從哐啷搖晃,停住,露出牙齒的暴力傾向,到最后一節(jié)請讀這字行之間的克制與平靜。起承轉合有一種從容不迫的大度,整首詩顯得勻稱、自然而突兀。在某種意義上,讀者必須采取開放的閱讀方式,才可能破譯并進入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