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俏華
改寫自己早年的作品在中外許多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是一種屢見不鮮的現(xiàn)象,有些是因為作者迫于當時的某些方面的壓力不得以而所致,有些是因為作家本身創(chuàng)作靈感的枯竭而炒冷飯的行為,但更多的情況則是因為隨著作家自身思想觀念和對世界的看法的改變而對自己早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滿意而進行的改寫。但是不可否認,就好象現(xiàn)在電視劇流行拍續(xù)集但是對續(xù)集的評價極少可以超過原劇相似,這些改寫后的作品通常超過原作的現(xiàn)象并不是很多,通常常見的反而是某些作家由于對自己早年的經(jīng)典進行的改寫而遭到批評家的詬病,被文學史的記載所忽略,比如法國著名作家小仲馬晚年對《茶花女》的改寫,可以視為這種吃力不討好的現(xiàn)象的典型。
張愛玲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位著名的作家與奇女子,她對自己的作品的改寫也顯出其獨特之處。我個人認為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就屬她對自己早年的經(jīng)典之作《金鎖記》的改寫。因為張愛玲對《金鎖記》的改寫,實在是其個性與創(chuàng)作理念的最好體現(xiàn),不同與她將《十八春》改寫為《半生緣》,僅僅是名字和結局的簡單改變,其中的原因一看就知道與當時的政治有關。張愛玲將《金鎖記》改寫成《怨女》的過程是頗費心力的,因為她是先用英語寫作然后翻譯成中文的。對于這樣一篇已經(jīng)取得極高評價的作品的改寫是需要勇氣的。因為當時無論是從經(jīng)濟還是名聲的角度,張愛玲都不再需要像當初“出名要趁早”是一樣,當時的她何必又要去重復前人走過的那條可能導致晚節(jié)不保的道路呢?
讀張愛玲的作品,能十分明顯的感受到她作品中有一種雋永蒼涼,平淡自然的氣質。但是我在讀《金鎖記》的時候卻很難體會到這種在讀她的其它作品時極易體會到的感受,《金鎖記》通篇給人的感覺是陰森可怖,將人那種由于過分自我保護而導致的損人不利己的變態(tài)心理刻畫的入骨三分,從這一點而言,《金鎖記》不愧于它在張愛玲作品中所占據(jù)的地位。我想所有讀過這篇小說的人都會對主人公曹七巧那像剃刀片的喉嚨印象深刻吧。她用她獨特的智慧毀掉了女兒長安和童世舫的婚戀,逼得兒媳婦芝壽以及娟姑娘先后送命??梢哉f在《金鎖記》中,張愛玲對曹七巧是沒有絲毫同情與憐憫之心的,過多的刻畫的是她令人感到可怖的惡毒與變態(tài)扭曲的心靈,從結尾的文字可以看出,張愛玲到最后都沒有賦予這位婦人一點點可以值得人們?nèi)ネ槎皇侨ピ鲪旱钠焚|,因為她至死也沒有對她的行為有絲毫的懺悔。
所以說從這篇中篇小說的各方面而言,無論是對曹七巧這個人物的塑造,還是對小說整體氣氛的渲染,都是十分成功的。即使用那種階級斗爭的觀點來看,都不得不承認這篇小說矛盾的尖銳,主人公反抗精神的徹底。而即使從一般意義上的審美與閱讀來說,這樣一個中篇的寫作也是很成功的,內(nèi)容的充實,矛盾的尖銳,可讀性強。這一些使得這篇小說無愧于被傅雷先生稱為“文壇最美的收獲”。
但是為什么張愛玲偏偏要對這樣一篇已經(jīng)為批評界和讀者所接受的優(yōu)秀之作呢?我認為是必然性的。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張愛玲創(chuàng)作上的美學觀點。她曾經(jīng)在《自己的文章》中十分直接的指出:“我不喜歡壯烈,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睆垚哿嵩趧?chuàng)作過程中并不是十分偏向激烈的主題。就像她所說的壯烈,她認為這是缺乏人性的。從這一點我們就足以解釋為什么張愛玲要改寫《金鎖記》。因為《金鎖記》無論從文章的創(chuàng)作還是人物的塑造,都是與張愛玲所闡述的自己創(chuàng)作的審美取向不同的。所以改寫不可避免。
我們讀過《金鎖記》,再來帶著對比性的觀點閱讀《怨女》,發(fā)現(xiàn)基本故事的情節(jié)構架并沒有很大的變化,只是在將中篇擴展成長篇的過程中充實了一些必然的情節(jié)故事,一些次要人物的刻畫也更加具體生動。相對與《金鎖記》中曹七巧似乎一成不變的性格,《怨女》中主人公姜銀娣的心理扭曲變化可以看到一條發(fā)展線索,更多的是在社會和家庭的壓力之下發(fā)生變化的,這就將責任和悲劇的產(chǎn)生與更廣闊的社會環(huán)境聯(lián)系了起來。這樣主人公的性格悲劇不再僅僅是自己的原因了。作者對她的態(tài)度也就更多了一層憐憫與同情。比如,同樣是對臨死的描寫,相較于《金鎖記》中至死也不原諒的激烈,《怨女》中就更多了一層蒼涼與委婉的意味。
同樣是對臨死的描寫,《怨女》中張愛玲對主人公的命運際遇給予了更多的是同情與憐憫,寬容與諒解的成分壓過了厭惡與憎恨。文章的整體氣氛蒼涼委婉,與《金鎖記》激烈的矛盾沖突,強烈的控訴對比,《怨女》不再那么激烈那么奪目,更加的平淡自然,符合了張愛玲自身的審美取向。有一種絢爛歸于平靜,繁華落盡后的感覺。
所以綜上所述,張愛玲將《金鎖記》改寫《怨女》的過程,體現(xiàn)她對自身創(chuàng)作的審美取向的堅持和實踐,是張愛玲創(chuàng)作理念與藝術風格成熟后對自己的一次自覺地超越。撇開對于這兩篇作品孰優(yōu)孰劣的爭論,僅僅從這種對自我超越的追求方面,我們就應該對張愛玲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