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川
到不了的都叫作遠(yuǎn)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xiāng)。
第一次從學(xué)校廣播聽到《時間都去哪兒了》的那天,天空一般般晴,日子一般般輕。每當(dāng)我回憶起那個片段,總覺得恍若驚鴻一瞥又輕如羽毛,好像漸行漸遠(yuǎn),每個細(xì)節(jié)都愈發(fā)看不清晰。回想起過去的事情似乎總是這樣,以為會用刀鋒刻在心里,可是時光若雨水般不經(jīng)意地沖刷。讓它腐爛成泥土里看不清痕跡的敗葉。
老爸在朋友圈曬出兩張照片,一張是兒時的我依偎在他身邊,小小的身影襯著他高大的身軀,照片里父親英俊挺拔,孩子眼里藏著畏縮和笑意,怯生生地看著鏡頭,卻在被捕捉的一瞬間將半邊臉藏進(jìn)父親的懷里。然后我看到了另一張。
彼時時光已匆匆奔過十余年,當(dāng)年精壯的父親漸漸發(fā)了福,長成一米八有余的兒子早已高過父親。父子并肩而立,臉上依然是笑容,卻一個從青澀蛻變?yōu)槌墒欤粋€從成熟化為衰老。
我看他配字:歲月神偷。
情緒不知從哪兒來,像深不見底的河溝里涌動的暗潮。
我記得出國前的一個早上媽媽突然跑到我房間,鉆進(jìn)我被子抱住睡著的我,我聽見她跟我說:“剛剛做夢,夢到你一個人在國外,那么遠(yuǎn)。”
那時無法體會的心酸,終究是欠下的債,要此時此刻的自己連本帶利償還。
朋友圈在問敬業(yè)福,微博首頁是春晚??v使年味逐日淡去的今天我依然能從字里行間和時間的細(xì)縫里聞到人們對新年、團(tuán)聚的向往。我想起那么多個跨年的夜晚全家圍在電視前,抱著瓜子薯片,耳朵里是大人喝酒談天造就的喧囂。媽媽、外婆把椅子架起桌板擺好,撒上純白的面粉掏出長長的搟面杖。一張張漂亮的面皮從搟面杖下滾出,被媽媽靈巧的雙手輕輕一挑,落在不遠(yuǎn)處,我看那厚薄均勻的面皮幾乎能想象幾個小時后出鍋的餃子是多么美味可一。
來到西班牙的第一個大年夜,家里餃子的溫?zé)嵊可闲念^,肉餡滑下食道的滿足依舊清晰。跨年那天晚上我一口氣塞下十二顆葡萄,寓意新的一年幸福美滿。鐘聲敲響第十二下時我看見街邊燃著萬家燈火,看見偌大的廣場成群結(jié)伴的幾家人,孩子抓著父母的手蹦蹦跳跳,抬起頭被灑落的燈光照出一臉幸福。
那一刻我相信,十二顆葡萄祝愿的對象,是有選擇的。
三王節(jié)那天我隨人流奔走街頭,周遭人潮如海浪一般涌動。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我突然意識到,此時此刻我真真正正只有自己一個人了。家人在做什么呢?我無從了解。手里攥著彩券,明知大獎得主不會是我卻依然抱有期待,轉(zhuǎn)念想想期待歸期待,即使成真,那一瞬間的欣喜也無人分享,像打入霧水的拳頭,落得一場空。這么一想,的的確確感到遺憾。
載著東方三圣的車經(jīng)過,人流中我看到歡騰、熱鬧,想起從前把春聯(lián)抹上糨糊貼在門口的場景。想起午夜前爆竹聲響徹天際,新年伴隨無數(shù)發(fā)煙花拉開序幕。而現(xiàn)在熱鬧不改,欠缺的爆竹聲也由人聲替代,我終于意識到年味不曾浸潤卡斯蒂利亞的土地,它始終與我隔著一個大洲的距離。
離家前我曾無數(shù)次期待離開,期待飛往一片陌生的土地,期待巴塞羅那的輝煌日落,期待萊昂冬天的第一場雪。我們順理成章地長大,順理成章地離開,順理成章地去追逐想要的想擁有的,順理成章地把過去拋在腦后。如此有恃無恐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不過是因?yàn)樯钪驹谏砗蟮挠啦粫撑?,那雙深情的眼睛永遠(yuǎn)會注視、凝望,哪怕千思萬念到了口邊也融化成一顆奶糖,咽下去后對你說“加油”。
高中時讀龍應(yīng)臺的《目送》,里面寫著,所謂的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我仍記得那一刻潸然淚下的沖動。
如今遠(yuǎn)在異國他鄉(xiāng),愈發(fā)能體會詩人的思鄉(xiāng)感。方文山寫下“到不了的都叫作遠(yuǎn)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xiāng)”。家鄉(xiāng)有何思之?細(xì)細(xì)盤點(diǎn),不過父母親戚、山水土地。然無奈,告別就像離弦的箭,每一秒都比上一秒離起點(diǎn)又遠(yuǎn)幾分。就像我們在長大,父母在老去。
來到西班牙后一次偶然我又聽到這首《時間都去哪兒了》,記憶還是模糊不清,耳邊卻清晰地響起王錚亮清冽的男聲,“時間都去哪兒了/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生兒養(yǎng)女一輩子/滿腦子都是孩子哭了笑了……”
記得離開那天我從舷窗看向下面的大地,看見熟悉的城市、房屋縮成細(xì)細(xì)碎碎的螞蟻。我想從前那般與父母相依親熱的時光,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