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入軍 文侃
1927年9月爆發(fā)了湘贛邊界秋收起義,在遭受一系列嚴重失利的情況下,毛澤東率領起義部隊走向了井岡山,黨史學界將這一事件慣稱為“引兵井岡”。然而毛澤東到底是在起義期間的何地何時作出這一偉大決策,黨史學界長期以來一直在探究,先后提出了諸如“三灣決策說”“文家市決策說”“古城決策說”“水口決策說”“荊竹山決策說”以及“蓮花決策說”和非哪個單一地點的“過程決策說”等觀點。
“蓮花決策說”,是隨著20世紀80年代一批新的回憶資料的發(fā)掘整理,由江西黨史學界的一批學者提出的一個觀點。由于回憶史料更為充足,該觀點曾引起黨史學界的較大關注,卻沒有得到廣泛的認同。筆者也基本持“引兵井岡”是毛澤東在蓮花決策的觀點,但與其他學者的意見不盡相同?,F(xiàn)就毛澤東“引兵井岡”涉及的幾個問題提出一些看法或評論。
一、“引兵井岡”:一個需要澄清和重構的概念
為何在“引兵井岡”決策地點問題上會出現(xiàn)如此多的爭鳴呢?筆者認為關鍵在于對“引兵井岡”這一人為建構的概念,長期以來被誤解和誤用了。其表現(xiàn)之一是認為“引兵井岡”就是將起義部隊帶上井岡山的茨坪;表現(xiàn)之二也是最大的誤解誤用,是將“引兵井岡”理解為“安家井岡”,即決定到井岡山去開辟和建立農村革命根據地;表現(xiàn)之三是認為“引兵井岡”實質是“轉兵井岡”,即是對文家市前委會議退居湘南決議的否定,是一種轉變進軍方向的決策;表現(xiàn)之四是將“引兵井岡”的決策視為一個“摸著石頭過河”不斷探索、調整的漸進過程。
筆者認為,一個歷史概念的建構,既要符合話語邏輯,也要契合或者說貼近歷史實際。上述“引兵井岡”的概念,在這兩個方面都存在一些欠缺。
從話語邏輯來說,“引兵井岡”顯然是指在井岡山之外來用兵,如果進入了井岡山,自然就不是“引兵井岡”,而是要不要在此安家即“安兵井岡”的問題。此處所說的井岡山,從下面將論及的毛澤東的“上山”主張來看,只能是指當時被稱為“五井”的井岡山山區(qū),而非井岡山的山體,更不可能是指井岡山上的茨坪,也非后來包括“六縣一山”區(qū)域的井岡山革命根據地。故此,那些主張在井岡山山區(qū)作出“引兵井岡”決策的觀點,典型如已進入井岡山腹地的“古城決策說”等,實際上是將“引兵井岡”理解為“安家井岡”。
那么毛澤東“引兵井岡”果真是要到井岡山去“安家”,開辟和建立農村革命根據地嗎?筆者認為這恐怕不符合當時的歷史實際。當秋收起義接連失利,尤其是在萍鄉(xiāng)蘆溪慘遭伏擊后,毛澤東迫切想找到一條退路,一條既能擺脫敵人圍追堵截,避免部隊再遭損失,又能穩(wěn)住軍心,避免部隊自行瓦解,最終能撤到湘南去的退路。
首先,將秋收起義部隊撤到湘南去,是前委文家市會議就定下的既定退兵方向和目標,而且從起義部隊后來在井岡山不斷游擊湘界的種種舉動來看,在最終決定“安家”井岡山之前,毛澤東始終沒有放棄這一目標。另外,毛澤東當時填的《西江月·秋收暴動》詞說的是“便向平瀏直進”,解放后修改時并沒有改為“便向井岡直進”,而是改為“要向瀟湘直進”,也可說明這一點。
當時毛澤東之所以要將部隊撤到湘南去,是因為1927年7月他在武漢與彭公達等人制定《中共湖南省委關于湘南運動的大綱》,主要內容就是“以湘粵大道上的汝城為中心,占據湘南,組成一個師的軍力,形成一政治局勢,以策應到廣東去的南昌起義部隊,再次實行北伐”[1]p27。這個計劃得到了湖南省委和臨時中共中央的批準,并且在秋收暴動前應當進行了傳達,所以余灑度和蘇先俊等在秋收起義前均曾想“我們決定在少數(shù)時日內,向湘南一帶移動,以保存實力”[2]p113。也可能因為如此,在文家市會議上余灑度等人雖然反對毛澤東放棄攻打長沙的主張,但并不反對撤往湘南。同時,湘南運動計劃與秋收暴動計劃也不矛盾,并沒有因實施秋收暴動而放棄湘南運動計劃。當時湖南省委給中共中央的信中說:“我們是以長沙暴動為起點,并不是放棄湘南……湘南各縣的暴動計劃及暴動準備均已令有組織的各縣切實執(zhí)行?!盵2]p57
其次,從當時毛澤東的“上山”主張來說,“引兵井岡”也不可能是指到井岡山去“安家”,開辟和建立農村革命根據地。據中央黨校黃少群教授研究,毛澤東在進入蓮花前的1927年6月到9月不到三個月內就曾接連7次提出過“上山”主張。但從7次主張的內容來看,他當時的“上山”主張只是應對大革命失敗危局、應對敵人軍事進攻的一個策略上的選項,且是最后一個選項,即在城里呆不下去時或者戰(zhàn)爭打不贏時或者工農武裝合法形式藏不住時,方才上山。也就是說,毛澤東當時“上山”主張的實質,主要還是指到敵人武裝統(tǒng)治較為薄弱的農村山區(qū)去,帶有退守以保存實力的意味,它對應的是“進城”,而非主張到農村建立革命根據地。
有人說毛澤東搞湘南暴動計劃時就選擇了去湘南這個山區(qū),要去那里做革命的“山大王”,這顯然過于勉強。毛澤東搞湘南暴動的初衷主要是想在那里策應廣東的第二次北伐,是一種進攻的安排。否則他不會在當時中共中央臨時政治局第一次會議上,針對有人主張湘南暴動如果失敗應撤往廣東時特別強調:“縱然失敗,也不用去廣東,而應上山?!盵3]p31即使到文家市會議期間,據許多當時參加起義的戰(zhàn)士回憶,毛澤東也沒有提出要去井岡山?!拔覀冋J為,工農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決定放棄攻打長沙的計劃,轉兵去湘南廣大農村堅持斗爭,最后引兵井岡……不是哪一次會議的成果,而是經歷了一個歷史發(fā)展過程?!盵2]P227
第三,毛澤東后來多次說過他上井岡山是被“逼”上的山。既然是被逼上的山,說明“引兵井岡”也不可能是一個反復調查和探索研究的過程。如何理解這個“逼”?筆者認為既可能是指大革命失敗后的險惡革命形勢所逼,更可能是指秋收起義失利部隊面臨的危急所逼。
當時,一方面,自起義失利后,湘贛粵三省的敵軍即展開了對部隊的圍追堵截,到達蓮花時可以說部隊“已陷身重圍之中”,如果不能趕緊找到一條安全的退路,完全有可能遭受全軍覆沒的危險。就退路而言,“除匿深山大澤之中外,決無活動余地”。這即是說部隊來到蓮花后,客觀上也只有走永新上井岡山一條退路可選。另一方面,蘆溪慘敗后,部隊人員頓減,軍心開始浮動,軍紀開始松弛,籠罩著濃重的失敗主義情緒。據賴毅回憶:“毛澤東同志帶領部隊從文家市出發(fā)上井岡山,戰(zhàn)士的情緒低落,特別是蘆溪受挫以后,開小差的幾乎天天都有?!盵4]p176
正是在這樣一種急切尋找退路,避免部隊被敵人全殲和自行瓦解的危急關頭,部隊進入了蓮花,并在這里通過找當?shù)攸h組織進行調查,以及收到宋任窮送來的江西省委書記汪澤楷指示毛部應向寧岡轉移,“寧岡縣有我們黨的武裝,有幾十支槍”[4]p192的口信和密信,毛澤東開始注意井岡山,并將井岡山納入到起義部隊撤往湘南的退路的視野。最終他力排眾議,在蓮花的賓興館前委會議上做出了“引兵井岡”的決策??梢韵胂?,當時由于形勢緊迫,去還是不去井岡山,都必須在會議上趕緊定奪,容不得反復商討研究,更不允許拖延遲疑。
因此,應當將“引兵井岡”理解為毛澤東在蓮花為秋收起義失利部隊尋找一條撤向湘南的安全退路而選擇退往井岡山的決策。其內容根本不是找“搖籃”,而是找退路;不是對于退兵目的地選擇的決策,而是對于退兵路線選擇的決策;這個決策不是把井岡山當成水泊梁山、瓦崗寨,而是將井岡山作為退往湘南的一個暫時的落腳地。筆者認為,毛澤東決定在井岡山安營扎寨,開辟和建立農村革命根據地,那是后來經過多次“試錯”后的事。換言之,這里其實存在一個“引兵井岡”的決策與“安家井岡”的決策的區(qū)別問題,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后者才是一個“摸著石頭過河”不斷探索、調整的漸進過程,大致經過了文家市決策撤兵湘南、蓮花決策引兵井岡、三灣決策整兵改編、古城決策屯兵井岡、水口決策回兵井岡、遂川大汾失利后最終放棄湘南和決定安家井岡等一系列過程。
同時,“引兵井岡”的決策與撤往湘南的決策也不矛盾,它并不是對撤往湘南方案的否定和轉變。因為“引兵井岡”的初衷只是找一條當時撤往湘南的可行退路,其最終的目的地仍然是指向湘南。事實上,上井岡山后撤到湘南的原定方案毛澤東并沒有因此而放棄,否則古城會議后他不會多次率兵伺機進擊湘南。因此“引兵井岡”也不屬于“轉兵井岡”的決策,所謂與湘南方案博弈并最終勝出的只是“安家井岡”的決策,而不是“引兵井岡”的決策。毛澤東自己后來也說:“整個的羅霄山脈我們都走遍了;各部分比較起來,以寧岡為中心的羅霄山脈的中段,最利于我們的軍事割據。”[5]p79或許這樣的解釋邏輯更符合歷史的本來面目。
二、“引兵井岡”:一個小地方作出的一個大決策
僅從決策的過程來看,毛澤東在蓮花決策“引兵井岡”并不復雜;從決策的內容來看,這一決策似乎也較尋常,只是確定秋收起義部隊退往井岡山。但這個決策產生的結果和影響,卻在它簡單和尋常的背后蘊藏著巨大的歷史能量。筆者認為毛澤東蓮花決策“引兵井岡”是一位偉人在一個小地方作出的一個大決策。它所邁出的這一步,對于秋收起義、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的奮斗歷史來說是一大步。
(一)“引兵井岡”挽救了秋收起義,避免了一支剛剛誕生的新型軍隊被扼殺在襁褓中的命運
有一種觀點筆者不敢茍同,那就是認為蓮花是湘贛邊界秋收起義的終結地。我們認為蓮花不應是這場起義的收場地,而是它的再生地。賦予秋收起義新的生命的,正是毛澤東在蓮花決策“引兵井岡”。可以說,沒有這一決策,秋收起義只是一場純粹的且失敗的軍事行動,而一旦有了這個決策,秋收起義就只有失利,沒有失??;而且由此“劇情”還開始出現(xiàn)反轉,衍生出諸多連鎖的歷史反應,打通了秋收起義與后來中國革命的許多聯(lián)系。
其中之一就是“引兵井岡”決策解決了這場起義生死攸關的一個問題,即起義失利后的部隊退路問題,為它找到了一條走向井岡山的正確歸宿。憑借這條安全退路的開通,起義部隊得以擺脫了敵人的圍追堵截,并最終避免了全軍覆沒和自行解散的危險。
應當特別指出,“引兵井岡”的這次化險為夷,拯救的不是一支一般的軍隊,而是中共剛剛自己創(chuàng)建的“工農革命軍”。這支軍隊“舉了一面新旗”,首次打出鐮刀斧頭旗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第一面軍旗,也是整個秋收起義的一個重要標志,奠定了秋收起義的重要地位。如果這面旗幟倒了,秋收起義就徹底失敗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毛澤東在蓮花“引兵井岡”的決策,挽救了秋收起義,成就了秋收起義在中國革命史上的地位。
這個決策不僅使中國工農革命軍轉危為安,而且還由此化危為機,獲得了重建和新生。這支躲過了厄運的部隊,也正是借由“引兵井岡”,才得以有機會在進軍井岡的路上,在永新進行了著名的“三灣改編”。工農革命軍開始發(fā)生脫胎換骨的變化,從此一支真正意義上由我黨獨立領導和直接控制的新型軍隊誕生了?;诖?,我們認為毛澤東在蓮花“引兵井岡”的決策,也應當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建軍史上占有極為重要的一席之地。
(二)“引兵井岡”開啟了井岡山道路的探索進程,拉開了中國革命步入正軌的序幕
眾所周知,井岡山道路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在實踐中逐步探索出來的。而這探路的最早歷史起點,筆者認為就是他在蓮花作出的“引兵井岡”決策。
首先,這個決策以撤往井岡山的退兵方式,將毛澤東的“上山”主張付諸了實踐,首次明確將革命武裝力量引向了敵人統(tǒng)治薄弱的農村山區(qū)。
其次,盡管這次決策主觀上只是為秋收起義部隊尋找一條撤往湘南的退路,但客觀上卻為后來部隊最終安家井岡,在那里建立中國革命第一個農村根據地,提供了前提和條件。
再次,從井岡山道路形成的歷史背景來看,它是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人尋找中國革命出路的直接產物,而毛澤東為秋收起義失利后尋退路的這次決策,正是中共在大革命失敗后找出路的集中體現(xiàn)與具體展開。它集中而又成功地展現(xiàn)了中國革命發(fā)展的一個歷史邏輯,即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必須將工作的重心(當時主要是指武裝斗爭)由城市轉移到農村去。
那么,這一探路的成功意味著什么呢?1927年大革命失敗,中國共產黨遭受了慘重的損失,面臨著巨大危機。隨著“引兵井岡”這一決策開啟的中國革命戰(zhàn)略重心的轉移及其伴隨的井岡山道路的漸次展開,中共領導的中國革命從此開始步入正軌。毛澤東后來總結道:“我們的戰(zhàn)爭是從一九二七年秋天開始的”[6]p486,“從一九二七年到現(xiàn)在,我們的工作重點是在鄉(xiāng)村,在鄉(xiāng)村聚集力量,用鄉(xiāng)村包圍城市,然后取得城市”[7]p1426。
(三)“引兵井岡”邁出了“走自己的路”的第一步,揭開了中共道路自信的第一頁
筆者認為,“引兵井岡”邁出了中共領導革命“走自己的路”的第一步。在這之前,無論是工人運動,還是北伐戰(zhàn)爭,都是在走俄國以城市為中心的革命道路。中共組織和發(fā)動的包括湘贛邊界秋收起義在內的近百場武裝起義,目標都是攻打城市。
可貴的是,毛澤東領導的秋收起義,后來并沒有按照俄國式攻打城市的革命道路繼續(xù)走下去,而是隨著這條道路在實踐中的再次受阻而在蓮花決策,選擇了“引兵井岡”到農村去。這不僅僅是放棄了老路,而且開始了走自己的新路。應當說,在當時中共組織的100多場起義中,毛澤東領導的秋收起義,雖然規(guī)模不是最大的,但卻在實踐上第一次打破了對他國道路的迷信和崇拜。蓮花“引兵井岡”決策邁出的“走自己的路”的第一步,開創(chuàng)了中共道路自信的歷史先河,第一次彰顯了中共的主體性和自主意識。
從精神層面來說,“走自己的路”應當屬于道路自信的首要之義,是指主體敢于選擇走自己的路,通過選擇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來確證自己。道路自信是“特定主體對所走道路的一種積極評價和肯定,以及對堅持這條道路所表現(xiàn)出來的堅定信心”[8]p79。如果所選擇的道路是一條他者的道路,這種肯定和信心就不是道路自信,而是一種道路他信。
今天我們開創(chuàng)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這條興國之路,就承繼于之前的建國之路,即社會主義改造和初步建設時期的道路;而建國之路又脫胎和得益于救國之路的成功,即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井岡山道路。三條道路雖然內容和表現(xiàn)形式不盡相同,但都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在走自己的路,因而是一脈相承、一路貫通的。道路自信,廣義上應當包括對救國之路、建國之路和興國之路三條道路的自信。如果沿著“走自己的路”追根溯源,那么中共道路自信的歷史源頭,無疑便是毛澤東蓮花決策在救國之路上所邁出的“引兵井岡”的最早的那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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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何入軍,男,安源路礦工人運動紀念館館長;文侃,男,萍鄉(xiāng)學院商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 彭月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