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
無處不在的“鄙視鏈”
我沒想到會因為在微博上曬了一張喝喜茶的照片而遭到網(wǎng)絡(luò)暴力。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喜茶在北京開業(yè)之前,印了一批免排隊的券,看起來也沒怎么鄭重其事,就是印在像食堂飯票一樣的粉色紙上,有人給了我兩張,逛街時候就喝了。我發(fā)了一條微博,說,不但喝了喜茶,還沒排隊。在我看來這跟大眾點評里那些抽獎試吃差不多,不過我因為信奉“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對抽獎、買彩票這種事從來不做,這次能省去排隊喝杯奶茶,算是“生活中的小確幸”吧。
沒想到這條微博遭到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群嘲。這里面一共涉及了兩條鄙視鏈。一條是茶圈的鄙視鏈,籠統(tǒng)的順序是:喝黑茶(主要是普洱)——瞧不起喝青茶(單樅和巖茶)——瞧不起喝綠茶的——瞧不起喝白茶的——瞧不起喝黃茶的——瞧不起喝紅茶的——瞧不起喝各種花茶的,然后,所有喝茶的瞧不起喝奶茶的。如果你對茶略有了解,會知道這條鄙視鏈還能更垂直,喝單株古樹純料的瞧不起喝小產(chǎn)區(qū)的瞧不起喝拼配茶的,但處于鄙視鏈底端的拼配茶也能反擊,瞧不起喝純料茶的裝腔作勢,因為老茶廠出身的人都明白拼配才能顯優(yōu)隱次。另一條鄙視鏈是,自從有了社交媒體的營銷,經(jīng)常有品牌找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大V植入或者站臺。雖然我不是KOL,工作也沒涉及這家公司,攻擊我的網(wǎng)友還是認為,我不但喝了喜茶,還因為跟喜茶搭上關(guān)系沾沾自喜。雙重鄙視鏈底端疊加下來,簡直是low中之low。
我不是唯一處于鄙視鏈底端被瞧不起的人,現(xiàn)在簡直是“有人的地方就有鄙視鏈”。我的朋友鄭開欣帶著5歲的女兒在國貿(mào)玩耍,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上來交朋友,自我介紹叫Lucy,鄭開欣的女兒叫Eva,于是兩個女孩就玩在了一起。另一個男孩子也想加入進來,但因為沒有英文名,Lucy就拉著Eva跑開了。鄭開欣作為訓練有素的新聞記者,對這種生活現(xiàn)象極為敏感,她還留意到幼兒園里聊喜羊羊、熊大熊二、豬豬俠的孩子跟聊《米奇妙妙屋》《海底小縱隊》《小豬佩奇》這些國外動畫片的孩子分成兩伙兒,各聊各的。她后來把這些現(xiàn)象寫成了《中產(chǎn)階級鄙視鏈》,刷爆了全網(wǎng)。
且不說每個行業(yè)都有鄙視鏈,吃穿住用行也能分個高低。有經(jīng)常以打標簽、鄙視鏈為內(nèi)容的自媒體總結(jié),北京地鐵鄙視鏈的底端是4號線和5號線,因為住在天宮院和天通苑的大多是為生活奔波的上班族。13號線上的乘客雖然眼前的積蓄跟4號、5號線差不多,但因為擁有希望而處于鄙視鏈上的高一個臺階,他們是西二旗、上地、五道口和望京的員工,那些都是互聯(lián)網(wǎng)和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聚集地。再往上是1號線和2號線,上班的乘客不在部委、政府機關(guān),就在央企。6號線的草房和7號線的百子灣為北京貢獻了最多的網(wǎng)劇、街拍和公眾號。鄙視鏈的頂端是由6號線、7號線、10號線、14號線圍繞起來的國貿(mào)、金臺路、呼家樓和大望路,有昂貴的寫字樓、衣著光鮮的高級白領(lǐng),據(jù)說這里叫作“北京曼哈頓”。
不上班的時候也逃不出鄙視鏈。我的朋友吳英潔因為做品牌工作,很注意觀察朋友圈的生態(tài)。她告訴我說,度假鄙視鏈從低往高粗略講是港澳、東南亞、日本、歐洲、美國、非洲、南極。詳細說來東南亞的例外是如果像歐美富人一樣住在高級酒店里,鄙視鏈的排位可以提升,這也給了化解鄙視鏈的機會,有人專門跑到這些酒店喝咖啡或者吃飯,然后拍照發(fā)朋友圈并特地顯示出酒店的定位。去歐洲已經(jīng)不稀奇了,可如果發(fā)朋友圈說住的是朋友的酒莊,鄙視鏈的層級也可以往上提一提,這說明你的人脈里有買得起酒莊的富人。去美國曬朋友圈一般不是純玩,會附加一句來看房或者考察學校。度假鄙視鏈的頂端是南極游,因為南極游起價就是幾十萬元人民幣。
也許以上列舉讓人以為鄙視鏈只跟花多少錢有關(guān),不不不,連在家看綜藝節(jié)目都能排出一條來。有當紅綜藝制片人告訴我說,看《最強大腦》《明星大偵探》這種燒腦節(jié)目的,覺得自己是有腦子的,鄙視看《歌手》的??础陡枋帧返挠X得自己有審美,鄙視看《跑男》的。
鄙視鏈的人生定價系統(tǒng)
追溯“鄙視鏈”這個詞的源頭,我能看到的最早資料是《南方都市報》2012年的一篇文章,其中一個小標題是“鄙視像條食物鏈,是個繞不開的怪圈”。當時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社會學教授于長江分析,鄙視別人就是在鼓吹自己,貶低別人也是在抬高自己?!氨梢曟湣痹诋敃r是個新詞,但這種行為卻存在已久,換個詞來講就是勢利。美國西北大學教授約瑟夫·艾本斯坦曾經(jīng)專門寫書分析這種癥狀,在他看來,實踐、遵照并宣揚社會差等和歧視體系,就是為了制造勢利發(fā)生的土壤。并且,鄙視行為的背后是有些許惡意的。而信奉鄙視鏈的人其實就是“勢利眼”,《簡明牛津英語辭典》里的定義是:“過分看重社會地位或財富,恥于與社會地位較低者交往的人。對高位者奴顏屈膝,通過表象判斷內(nèi)在美德,蔑視技藝或品位不如自己的人?!?/p>
西方文化里對這種現(xiàn)象的研究很多。約瑟夫·艾本斯坦認為,19世紀之前,多數(shù)人都認為社會地位就該永久不變。在階級等級森嚴的時代,即使有貴族或紳士在場,民眾也不會像現(xiàn)在的勢利眼一樣總是惦記著要鉆營到他們的地位上去。法國作家保羅·莫朗也有相似的觀點,他認為“在一個混亂的社會虛張聲勢要比在一個井然有序、各司其職的社會中更容易”。
在一個很少有機會子憑父貴的社會里,如何讓自己看起來社會地位更高呢?衡量體系變得很多元。保羅·福塞爾寫《格調(diào),社會等級與生活品位》,以胖瘦、衣著、住房、消費選擇、休閑娛樂、室內(nèi)擺設(shè)、精神生活等把美國社會分出了等級。比如他認為西裝領(lǐng)口與襯衫之間的縫隙越寬,社會地位越低,如果縫隙達到一英寸寬一定是貧民階層。因為貧民階層從超市買的衣服不如專賣店和裁縫定做的合體,并且貧民階層根本沒有注意外衣肩部和領(lǐng)口是否貼實的習慣。這本在20年前就引進中國的書一度很暢銷,里面提到的品位是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指南,可不能忽略的是作者其實在嘲諷人們在等級問題上暴露出的虛榮、自大、粗俗,這些行為本身就是缺乏品位的。當時的譯者在前言里寫:“美國昨天和今天的等級困境,也許就是中國明天的生活鬧劇。”
20年后的今天,自媒體公眾號和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篇又一篇各種題材的鄙視鏈文章確實仿佛這本書的中國化版本。
追求有格調(diào)和品位的生活是一種美好又令人向往的事情,可如果參考勢利發(fā)生的歷史過程會發(fā)現(xiàn),品位其實是勢利的多發(fā)地,因為沒有絕對權(quán)威,存在爭議的可能性,這就給了貶低別人抬高自己的空間。巴黎第五大學教授弗雷德里克·魯維洛瓦也寫了一本研究勢利行為的書,里面涉及許多處于鄙視鏈頂端的品位如何有了現(xiàn)在的位置,它們本身就是勢利的結(jié)果。魚子醬是富豪餐桌上的高級食材,可直到20世紀前魚子醬在法國都沒有現(xiàn)在的聲譽。1917年被革命驅(qū)逐的沙皇帝國上流社會涌到巴黎,魚子醬的地位才開始真正上升。移民商人使用的是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都很熟悉的營銷手段,跟名流生活相聯(lián)系、利用十月革命造成的供給貧乏而炒作稀缺性,讓魚子醬擺脫了平庸的地位。
認為喜茶是鄙視鏈最底端的人,他們還有一個自認為處在頂端的老茶體系,其中有一個說法是,按年份喝“紅印”,如果你喝不出來說明你喝得不夠多?!凹t印”指的是50年代某個階段勐海茶廠生產(chǎn)的圓茶,我?guī)啄昵案稍L對象買過一次,人民幣40萬元一餅。不但喝“紅印”,還按照年份喝,非常符合喜茶鄙視鏈的價值觀。但我問過原勐海茶廠廠長鄒炳良,他說,這個茶生產(chǎn)出來不是為了存的,經(jīng)過幾十年,世界上還能留下幾餅?
能夠生活在一個有許多機會自我實現(xiàn)和向上流動的時代里,是件很幸運的事情,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價值錨定在這些膚淺的片段上?更何況追求的那些“鄙視鏈的高階”可能本身就值得推敲。約瑟夫·艾本斯坦認為,越是脫離客觀真理,越容易勢利。他諷刺說,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在華服美食上的攀比心低,而英語系、歷史系和現(xiàn)代語言學系由于研究對象離無可辯駁的真理很遠,對這些東西就容易在意,因為他們的素養(yǎng)主要體現(xiàn)在對這些事物的追求上。
鄙視鏈的群組化
熱衷于鄙視鏈的群體,在保羅·福塞爾的書中特別強調(diào)是美國的中產(chǎn)階級。作者認為,他們像螺絲釘一樣可以被隨意替換,所以最缺少安全感,生活也最焦慮。在這樣的心態(tài)中生活,首要的事情就是得到他人的承認,要在他人眼中看起來生活過得安全又體面。他們的愛慕虛榮和喜歡炫耀在衣食住行和話語上必然體現(xiàn)出來。這樣的說法很容易引起現(xiàn)在中國中產(chǎn)階級的共鳴,努力向上攀爬,身上卻沒有保護鎖,一旦失足萬劫不復(fù)。這些希望和恐懼交織在一起操縱了鄙視鏈,查找百度指數(shù),《中產(chǎn)階級的教育鄙視鏈》發(fā)布的一周,指數(shù)線的形狀如平地起高樓,可以算作焦慮的量化。
但鄙視鏈顯然也存在于其他階層和領(lǐng)域,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看,鄙視鏈跟人類的分組和看待各個“群組”的態(tài)度相關(guān)。人總是把世界分成兩組,和“我”在一起的組以及不和“我”在一起的其他組。這種分組影響了人類看待“我們”和“其他人”的態(tài)度。在差別性上,人類會認為“其他人”之間的相似性要多于他們與“我們”的相似性。這種心理現(xiàn)象的結(jié)果是,人們看待“同伙”時,就將其視為不同的個體,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個性和生活方式,可看待“其他人”時,就貼上團隊的標簽,刻板化地看待全部。比如說,自稱喝過各種稀缺茶的人們互相把彼此看成自己人,而其他喝喜茶、喝一點點、喝奈雪的茶等等的人全部都貼上low的標簽。
在理解這種分組和差別認識的基礎(chǔ)上,有一項理論叫作組內(nèi)偏愛。英國社會心理學家亨利·塔吉費爾用最不和邏輯的標準將彼此完全陌生的人分為四組。結(jié)果,被試的人們喜歡那些和他們帶有同樣標簽的人,跟其他標簽組相比,他們認為同標簽的人性格更好,工作效率更高,并且被試人分給同組成員的獎勵和錢要多一些。比如說,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對于同一個星座的陌生人所產(chǎn)生的認同和好感。
這些研究理論從前被看作是種族歧視、民族歧視的基礎(chǔ),現(xiàn)在也適用于各種鄙視鏈。打標簽是鄙視鏈的前半部分,它只是簡化了我們看待世界的方法,加上“瞧不起別人”,構(gòu)成了鄙視的閉環(huán)。社會心理學家通過對偏見的研究認為,人可能需要一個社會地位更低的團體存在,才能體會到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并且社會經(jīng)濟地位和教育程度越低,偏見越大。比如有研究發(fā)現(xiàn),教育、收入等方面接近底層的白人,不僅對黑人敵意最深,而且他們?yōu)榱俗柚箤W校取消種族隔離,最喜歡訴諸暴力。這樣說來,好像鄙視鏈的存在有一點好處,就是讓弱者獲得慰藉。其實不然。法國心理學著作《恰如其分的自尊》中讓抑郁者和非抑郁者講那些在某方面跟他們存在競爭關(guān)系的人的壞話,對比實驗前后的情緒,講壞話只讓抑郁者的情緒變好,其他人的情緒則變差了。如果不是抑郁癥,講別人壞話沒有任何好處。
走火入魔的鄙視鏈信奉者甚至把鄙視行為本身都視為一種優(yōu)越感,認為這是“有資本”“清高”“恃才傲物”,絲毫不覺得在雞毛蒜皮的事情上都精心地排布了鄙視鏈,是在人性的基本,比如道德和善良上表現(xiàn)出壞品位。更要緊的是,如果把比較作為標準,總是在定位并確保自己處于鄙視鏈高端,這種行為在《恰如其分的自尊》中,被歸結(jié)為有自戀型人格的嫌疑??傁胩Ц咦约?,實際上反映了一種害怕被人輕視的世界觀,這其實是對自己價值的不安全感。自戀型人格不是一個人品或者道德問題,而是一種心理失調(diào),需要通過治療增強自尊心,不再過度貪求尊重和地位的證明。
要不要為鄙視鏈焦慮?
我喝了一杯喜茶,被強行按在了一條鄙視鏈的底端,還有人連同我的職業(yè)和服務(wù)機構(gòu)一起按倒在地。于是,我要為此焦慮和羞慚嗎?我只是好奇,如果通過貶低喜茶來顯示優(yōu)越感,喜茶一杯只要26塊錢,這個優(yōu)越感估值多少呢?跟鄙視鏈信奉者們所期望的高度相比,恐怕難以自洽。這只是一出荒誕劇,但批判鄙視鏈的價值在于建設(shè)性意義??档轮鲝?,鄙視的舉動違反了基本的道德原則,無論社會地位或背景,人人都應(yīng)得到尊重和有尊嚴的待遇。令康德困擾的是,鄙視這種態(tài)度代表著拒絕想象人是可以改變的。
相信鄙視鏈的邏輯,用鄙視別人來證明自己的優(yōu)越,因為被別人鄙視而焦慮煩躁,其實潛意識里是認為自己的品位和才能一成不變。可智力領(lǐng)域的研究成果是:“人類的某項專長并不是固定的先天能力決定的,而是通過有目的的鍛煉獲得的?!边B智商測試這種被認為是天賦的領(lǐng)域,都是為了改變而存在的,20世紀初智商測試發(fā)明的目的是為了鑒別出無法從巴黎公立學校教育中獲益的孩子,設(shè)計出新的教育計劃,讓這些孩子回到正軌。
(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