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我在看這里的人間（三）

朱偉

寫于1992年、發(fā)表于1993年的《廢都》是賈平凹迄今最重要，也是爭議最多的一部長篇。他在這個長篇出版時的后記中說，他是在患乙肝，度過了“變相牢獄的一年多醫(yī)院生活”、經(jīng)歷了父親的病故、自己又被一場官司糾纏、為他人卷入了單位的一場是非之后，才開始寫的。他說，他在西安住了20年，這是第一次寫這座城。西安，在東漢時就稱“西京”，但我以為，西京同樣只是小說的一個背景，《廢都》寫的是文化精神的頹廢?？上Т蠖鄶?shù)人看到的，都是沉溺于它的那種明清小說式的寫法，以及《金瓶梅》般的淫亂。1993年，它剛出版時，其實我也被其中的性蒙蔽過。

在小說中，文化精神的頹廢，表面上是通過“四大名人”展示出來的——畫家汪希眠最后走上了仿名家假畫發(fā)財?shù)慕輳剑粫引従冈门?、好美食，還好賭博，后來被抓了賭，兒子將其大半收藏賤賣，最終他是吞金自殺的；音樂家阮知非不僅靠服務于政府，還靠壟斷歌廳發(fā)財，最后惹怒了黑社會，被打瞎兩只眼睛；莊之蝶是作家，市長要他寫政績，企業(yè)家要他寫產品廣告，大眾要消費他的情感，最終只能以喪失寫作能力罷寫，走出自己。

小說的主體是文學青年周敏帶著唐宛兒進了西京，當起了“西漂”。后來，周敏靠著孟云房偽造的莊之蝶寫給景雪蔭的一封推薦信，進了《西京雜志》，當了編輯。在沒見到莊之蝶之前，周敏就已將莊之蝶的八卦寫成了文章，其中最重要的內容就是莊之蝶與景雪蔭的暖昧關系。這文章害了景雪蔭的家庭，亦傷害了她的自尊。景雪蔭就要求雜志社公開道歉。周敏裹挾著莊之蝶，通過上下關系對景雪蔭進行壓制，反而使沖突升級到了景雪蔭提出起訴，證據(jù)便是莊之蝶因此事寫給她和她丈夫的一封道歉信。于是，莊之蝶只能疲于應對，并將自己喜歡的保姆柳月嫁給了患小兒麻痹癥的市長的兒子，以換來勝訴。景雪蔭又向高院申訴，高院推翻了中院的結論。官司輸了，莊之蝶手下開書店的洪江馬上推出了《莊之蝶官司風流記》，使莊之蝶名譽掃地，周敏也離開了雜志社。結尾是，牛月清與莊之蝶離婚，莊之蝶與周敏在火車站相遇，此時，兩人已變成了孑然一身，不約而同地要去南方。周敏買了飲料回來時，莊之蝶卻已經(jīng)死在了長椅上……

賈平凹寫的是這過程中復雜的因果關系——莊之蝶當年與景雪蔭擦肩錯過，景雪蔭本是他心中珍藏的記憶，卻因周敏拿去制成了商品，演變成了一場冤仇相報。最后，莊之蝶脫下了其蝶衣，生命飄回到了與景雪蔭結婚、離婚的夢境中，也算是一種回歸。而在現(xiàn)實當中，莊之蝶在錯過了景雪蔭后，又錯過暗戀他的汪希眠的漂亮老婆，娶了牛月清為妻。牛月清固然賢惠，但她卻使莊之蝶日益變成了性無能。周敏帶著唐宛兒來到西京，唐宛兒的魂卻附到了莊之蝶身上，并喚醒了莊之蝶，但最終她還是被前夫劫回了潼關，成了性奴。在賈平凹的小說里，性是比社會背景更重要的符號，因此，唐宛兒對莊之蝶的喚醒，其實才是故事的內核。莊之蝶與唐宛兒初次云雨時，就認真地說：“除了牛月清，你是我接觸的第一個女人?！?/p>

小說從表面看，似乎是模仿《金瓶梅》，其實內里發(fā)人深省的，卻是《紅樓夢》的骨架。莊之蝶自己就曾悲涼地說：“這么大個西京城，于我又有什么關系？這里的什么是真正屬于我的？只有莊之蝶這三個字吧?？擅质俏业模玫米疃嗟膮s是別人。”那么，以《紅樓夢》結構解，他莊之蝶之名的生物鏈，是否構成了一座大觀園？莊之蝶醉臥花叢的憐香陪玉，像不像大觀園中的賈寶玉？

1998年，和《廢都》相隔5年后，賈平凹又寫了《高老莊》。這又是一部回鄉(xiāng)小說。小說以男主角子路帶著再婚的妻子回鄉(xiāng)操辦已故父親三周年的祭禮為背景。我問平凹：“你給男主角起了子路這樣一個名字，有什么特別的寓意嗎？”他說：“也沒太多的意圖?！敝皇且驗樽勇贰爸矩薄?、“無宿諾”、“行行如也”？子路帶回鄉(xiāng)的，是比他小一輪、身材高挑的新媳西夏?！拔飨摹敝亲勇方o起的，小說中的子路是個身材矮小，是大學里教古漢語的教授，而西夏則是在博物館從事壁畫臨摹的。子路家在高老莊，西夏還曾笑說，“一莊的短腿矮矬子，卻叫了高的名字”。而西夏的名字，則因自“大宛馬”，也就是汗血馬，汗血馬其實并不高大，卻是那個飛揚時代的象征。

以西夏這個外來人與子路這個高老莊人作對比，其實是不可忽略的解讀密碼。賈平凹安排給西夏的職業(yè)興致，是發(fā)現(xiàn)高老莊各處的碑刻及畫像磚，碑刻銘記著儒家傳統(tǒng)，意味著退化；畫像磚則記載了遷徙史，意謂著發(fā)展。在后記的結尾，賈平凹還專門注明，文中的碑文是參考了《安康碑版鉤沉》一書。這些碑文，一般讀者都會在閱讀時省略，但其實是很重要的形而上。

小說中的“形而上”，也包括了一些神秘因素。比如，一開頭，西夏在買汽車票時，遇到了一個自稱熟悉高老莊的女人。女人給了她一個發(fā)卡，她把這發(fā)卡給了菊娃，而菊娃又是子路的前妻。木板廠的王文龍廠長在看到這個發(fā)卡后，就說，這本是他買給老婆的，但他老婆三年前就死了，而王廠長又是菊娃現(xiàn)在的追求者。

這小說表面實的部分，只是記錄了鄉(xiāng)間一戶戶人家瑣碎的家長里短，用賈平凹自己的話說就是，湯湯水水又黏黏糊糊。而我卻覺得，他是在用《紅樓夢》的寫法，寫俚俗貧民。這所謂“湯湯水水”后的框架，實質是通過寫子路、西夏回鄉(xiāng)后的變化，表達了作者自己對鄉(xiāng)村立場的思考。這小說框架的層次，先是西夏感覺到子路變了：在城里，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教授，頭發(fā)梳得光光，皮鞋擦得锃亮，文質彬彬，禮貌、含蓄，“除了他的相貌，簡直比城里人還城市化”?；氐洁l(xiāng)村，他似乎是脫掉了城里人的身份，禮貌、含蓄、溫存全都沒有了。回到了農民身份，在村莊的環(huán)境里，似乎心都變小了……

《高老莊》的結尾是，子路回城了，西夏不顧子路問她“高老莊怎么看你”，自己留了下來。子路走時，撕了那個回鄉(xiāng)搜集方言用的筆記本，并到他爹的墳上磕了頭，西夏聽他說：“我恐舊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边@里，賈平凹究竟要表達的是什么呢？他在這部小說的后記里，說到了兩個意思：一是人過中年，他的世界觀變了，他深感到，道在被確立后，德將被重新定位；二是他偶爾見到了一個對聯(lián)的下聯(lián)“青天一鶴見精神”，終于明白了鶴之精神來自青天。兩個意思連起來，新舊交替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而且即便你不想有所改變，也不得不變。

《高老莊》之后，賈平凹又推出了《懷念狼》和《病相報告》兩個長篇。之后，賈平凹沉寂了三年的時間，才又推出了他的第十部長篇小說《秦腔》。賈平凹迄今已出版了16個長篇，《秦腔》是我讀著感到最累的一篇。累，是因不敢省略其中的每一段，而它又是那樣的凝重，像一塊石頭，壓在我的心上。我問平凹，這是不是你篇幅最長的一部？他答：“最長的是《古爐》，有50多萬字，《秦腔》與《廢都》差不多，都是40多萬字?！?/p>

不是篇幅最長的，但肯定是他寫得最苦的一部。他說，他一共寫了一年零九個月。這個長篇直接寫他的故鄉(xiāng)、親人和后代。秦腔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鼻祖，也代表著這塊古老土地上的農耕文化，是這塊土地的血脈和精神所在，而在賈平凹這部小說中，寫的卻是它的挽歌。

小說里直接關聯(lián)秦腔的有三個人物——白雪、夏天智與中星。

白雪是縣秦腔劇團的花旦，夏天智的兒媳；夏天智是秦腔的票友；中星則是村里陰陽師榮叔的兒子，當過一段縣秦腔劇團的團長，喊過振興秦腔的口號，其實只是視秦腔為其官場升階的跳板。小說以白雪嫁給夏天智的大兒子夏風為開端，夏風在省城念完大學，成了全省聞名的大作家。從符號學的角度解讀小說中人的姓名，陽春白雪與風雅頌本為絕配，但李白有“白雪亂纖手”的詩句，謝惠連也在《雪賦》中說過：“白羽雖白，質以輕兮；白玉雖白，空守貞兮?！薄疤栮撞还唐涔?jié)。節(jié)豈我名？潔豈我貞？”而中醫(yī)的說法則是，風為陽邪。夏風雖然娶了白雪，卻是最煩秦腔的。

（未完待續(xù)）

據(jù)《三聯(lián)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