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韓愈性格剛強,擇善固執(zhí),誠如蘇軾在《潮州韓文公廟碑》中所評:“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痹娙缙淙?,韓詩的整體面貌就是其剛強個性的外化,清人葉燮說得好:“舉韓愈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骨相稜嶒,俯視一切,進則不能容于朝,退又不肯獨善于野,疾惡甚嚴,愛才若渴,此韓愈之面目也?!保ā对姟肪砣┰囎x其《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币约啊舵?zhèn)州路上謹酬裴司空相公重見寄》:“銜命山東撫亂師,日馳三百自嫌遲。風(fēng)霜滿面無人識,何處如今更有詩?!币晃恢阴唲偭摇⒁曀廊鐨w的直臣如在目前。然而在韓愈的心目中,詩歌像古文那樣必須以“文以貫道”為宗旨。韓愈三十八歲時向李巽投贈詩文,自稱:“舊文一卷,扶樹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詩一卷,舒憂娛悲,雜以瑰怪之言,時俗之好。”(《上兵部李侍郎書》)韓愈的詩論中有兩個著名的觀點,一是“不平則鳴”:“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fēng)撓之鳴。水之無聲,風(fēng)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送孟東野序》)二是“窮苦之言易好”:“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聲要眇。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保ā肚G潭唱和詩序》)韓愈激賞以啼饑號寒為主題傾向的孟郊詩,正是這兩個觀點的綜合體現(xiàn)。所以當(dāng)韓愈的人生中發(fā)生悲慘遭遇時,就情不自禁地寫出心酸辭苦的作品,其哭女挐詩就是典型的例子。
《禮記·檀弓》記載:“子夏喪其子而喪其明?!焙笕艘蚨谩皢拭髦础眮硇稳輪首拥臉O度悲哀。元和三年(808)孟郊之子不幸夭折,韓愈作《孟東野失子》以安慰之,序云:“東野連產(chǎn)三子,不數(shù)日輒失之。幾老,念無后以悲。其友人昌黎韓愈,懼其傷也,推天假其命以喻之?!贝嗽娭黝}是用“有子與無子,禍福未可原”的道理來開導(dǎo)孟郊,立論頗為勉強,倒是描寫孟郊悲痛之狀的句子相當(dāng)動人:“上呼無時聞,滴地淚到泉。地祇為之悲,瑟縮久不安。”沒想到十一年之后,韓愈自己也遭遇了喪明之痛,而且比孟郊更加深切。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唐憲宗遣使迎取佛骨入宮供奉,長安城內(nèi)上自王公,下至士庶,莫不奔走膜拜。韓愈毅然上表諫阻,詞意激烈。憲宗震怒,欲以死罪論處。幸得裴度、崔群等大臣營救,韓愈得以免死,貶為潮州刺史。正月十四日奉詔后,韓愈即日辭別家人,匆匆上道。韓愈的四女名女挐,年方十二歲,此時正臥病在床,父女二人淚眼相對,韓愈心知此乃死別,女挐凝視著父親卻哭不出聲來。韓愈離開長安后,朝廷便強迫韓愈的家人遷往潮州,一家老少倉皇上路。道路勞頓,飲食不周,這對重病在身的女挐來說真是雪上加霜。二月二日,全家人才走到商州南邊的層峰驛,女挐終于一病不起,被草草埋葬在驛站旁的山腳下。次年年底,韓愈回京途經(jīng)層峰驛,來到女挐墓前,作《去歲自刑部侍郎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后家亦譴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蒙恩還朝,過其墓,留題驛梁》:“數(shù)條藤束木皮棺,草殯荒山白骨寒。驚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眾知難。繞墳不暇號三匝,設(shè)祭惟聞飯一盤。致汝無辜由我罪,百年慚痛淚闌干?!鳖i聯(lián)曾引起后人的誤解,清人朱彝尊稱上句“用事親切有味”,又云:“下句不切,且不知何為用‘惟聞二字?!保ň姟俄n昌黎詩系年集釋》,下同)今按上句用《禮記·檀弓》所載:“延陵季子適齊,于其反也,其長子死,葬于嬴、博之間。……既封,左袒,右還其封且號者三。”孔穎達釋末句曰:“乃右而圍繞其封,兼且號哭而繞墳三匝也?!边@是古代父親哭子的著名典故,其發(fā)生背景則是異國他鄉(xiāng),且在旅途之中,韓詩用此典,精確無比。朱彝尊對韓詩中“惟聞”二字感到大惑不解,徐震指出:“愈葬女挐即行,祭墓之事,在愈行后使人為之,故上句言‘不暇號,見行之迫促。此句言‘惟聞,謂得諸傳說也?!币庵^上句所寫乃韓愈之親歷,下句則得諸傳聞,此說貌似合理,實亦誤解。只有汪佑南注意到韓愈《祭女挐女文》中“我既南行,家亦隨譴”,以及《女挐壙銘》中“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之句,從而指出:“細味兩‘既字,是韓公先行,殯與祭不及親臨。……所以此詩有‘繞墳不暇號三匝,設(shè)祭惟聞飯一盤二句?!币簿褪钦f,頸聯(lián)二句所寫情節(jié)均非韓愈親歷,而是從其家人,尤其是從其妻盧氏口中得知者。盧氏是女挐的母親,她以罪人家屬之身,在遷謫途中埋葬女挐,當(dāng)然只能“草殯荒山”。所以“繞墳”“設(shè)祭”的主語均是盧氏,只有“惟聞”的主語才是韓愈本人。盧氏率家人南行至韶州,得到刺史張蒙關(guān)照,讓他們留在韶州,以免前往“惡溪瘴毒聚,雷電常洶洶。鱷魚大于船,牙眼怖殺儂”(《瀧吏》)的潮州去受罪。韓愈本人則于四月二十五日到達潮州,估計此后不久接到盧氏家書而得知女挐去世的消息,反正不可能遲于元和十五年(820)正月韓愈北歸至韶州與家人團聚之時。
弄清韓愈哭女挐詩的寫作背景,有助于我們感受此詩蘊含的悲痛之情。當(dāng)女挐抱病上路、匆匆南遷的時候,當(dāng)女挐驚懼惶恐、一病不起的時候,當(dāng)女挐命喪驛站、埋葬荒山的時候,作為父親的韓愈卻不在她身邊。而且女挐的悲慘遭遇,其直接起因就是韓愈直諫遭貶。要是韓愈像那些“全軀保妻子之臣”(司馬遷《答任少卿書》)一樣,對唐憲宗奉迎佛骨的荒唐舉動不聞不問、裝聾作啞,女挐本可安居家中養(yǎng)病,本可得到父親的關(guān)懷照料,又哪會在十二歲的妙齡命喪黃泉?我們當(dāng)然應(yīng)對仗義執(zhí)言、奮不顧身的韓愈表示崇高的敬意,韓愈直言進諫是一位朝廷重臣的高風(fēng)亮節(jié),是儒家提倡的大丈夫精神的生動體現(xiàn)。但是作為一位父親,韓愈實在虧欠女挐太多。古人常說“忠孝不能兩全”,其實有些時候,“忠”與“慈”也不能兩全。東漢范滂和明末夏完淳屬于前一類例子,韓愈則是后一類情形。韓愈在南遷途中自明心跡說“肯將衰朽惜殘年”,他泣別女挐時又有怎樣的心情呢?長慶三年(823),也即女挐去世四年之后,韓愈遣人將女挐的遺骸歸葬河陽韓氏祖塋,并作《祭女挐女文》,文中聲淚俱下:“昔汝疾極,值吾南逐。蒼黃分散,使汝驚憂。我視汝顏,心知死隔。汝視我面,悲不能啼。我既南行,家亦隨譴。扶汝上輿,走朝至暮。天雪冰寒,傷汝羸肌。撼頓險阻,不得稍息。不能飲食,又使渴饑。死于窮山,實非其命。不免水火,父母之罪。使汝至此,豈不緣我!”將此文與哭女挐詩對讀,一位慈父的悲痛、愧疚之情躍然紙上?!鞍倌陸M痛淚闌干”之句絕非虛詞,女挐歸葬河陽一年之后,韓愈病逝于長安,他的慚痛心情確實持續(xù)終生。如果死者有知,父女倆當(dāng)在泉下抱頭痛哭!
若與他人的哭子詩相比,韓愈此詩因獨特的寫作背景而別有傷心處。試看孟郊的《杏殤》:“零落小花乳,斕斑昔嬰衣。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歸。”蘇軾的《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遁,小名干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詩哭之》云:“仍將恩愛刃,割此衰老腸。知迷欲自反,一慟送余傷?!鼻迦肃嵳涞摹恫艃荷ツ晁脑率?,少四十日一歲而殤,埋之梔岡麓》云:“木皮五片付山根,左袒三號愴暮云。昨朝此刻懷中物,回首黃泥斗大墳?!比娝拗咏允俏醇俺赡昙簇舱壅撸鳛楦赣H的三位詩人皆極其悲痛,但究其原因,只能歸因于命運,正如孟郊詩云“始知天地間,萬物皆不牢”,作為父親的詩人并無愧疚的心理負擔(dān)。鄭珍詩有學(xué)韓痕跡,但并無自責(zé)之意。蘇軾詩中雖有“忽然遭奪去,惡業(yè)我累爾”之句,但將喪子歸因于虛無縹緲的因果報應(yīng),仍難落到實處。我們不妨推測,如果女挐是在正常情況下因病夭折,韓愈不一定能像他在《孟東野失子》中所說,用“有子與無子,禍福未可原”來自我寬慰,因為正如蘇軾所說:“儲藥如丘山,臨病更求方,”再豁達的人遇到喪子之痛也會難以自解,但他多半會寫出一首類似孟郊詩的哭女詩來。是特殊的人生遭遇讓韓愈這位鐵石心腸的剛強人終于流下了辛酸的眼淚,從而寫出這首痛愧交加的哭女挐詩,使古代的哭子詩中增添了一首情文并茂的好作品。我們不妨借用近人陳衍之語來評之:“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宋詩精華錄》卷三)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