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

馬海濤

一

城鄉(xiāng)接合部有個十字路口，道路兩旁沒什么風景，路口的四個轉角卻都被占據了。最顯眼的是一棟幾十年的老居民樓，聽說是以前某科研單位的職工宿舍，單位早搬遷了但樓里還是住滿了人。老樓兩旁挨著的路口有一家汽修店和一個廢棄的露天公園，斜對面的則是一家老餐館。

說來這幾家還有些淵源。除公園外都是以前單位的地，汽修店老板強叔和餐館老板孫大爺過去是單位職工，兩人都住在老樓里，單位搬離后就在旁邊做起了生意。能開店還得歸功于另一個老伙伴幫忙，就是原單位的負責人郭老。三個人那時候關系好，郭老后來搬進了縣城兒子那里，臨走前特別向老樓的住戶們打招呼，要多多關照旁邊的生意。

再往后強叔和孫大爺年紀都大了，就將店鋪傳給了兒女，但十字路口的人情味卻延續(xù)了下來：老樓里的住戶時常會到餐館請客吃飯，老板孫二姐當然要熱情招待；有人汽車壞了也先照顧旁邊的汽修店，店主強哥是個直性子，跟大家相處都很愉快。樓里很多老住戶陸續(xù)搬走了，餐館和汽修店里的小工就租住進來，像個和睦的大家庭。

就這樣和氣了好些個年頭，不料一樁小事卻打破了原來的寧靜。這天，強哥的一個老客戶取走剛修好的汽車，他把車開到街對面的馬路邊，然后進了孫二姐的餐館吃飯。正吃著呢，猛地聽到外面“砰”的一聲，車主趕緊放下筷子跑出去：糟糕，車子被撞了！

原來，一位大爺開著電動三輪車從這里經過，正想穿過十字路口回對面的老樓，不料馬路中間突然躥出一只野狗，老人慌了神趕緊往路邊靠，三輪車正巧撞在了停著的汽車側門上。

車主走過去一看，側門被撞出了個凹槽，立刻心疼慘了：這車剛剛修好的就是這扇門，沒想到馬上又得返工。車主一下子急了，拉著老人要他把車弄好。老人沒辦法，跟著他把車又開回了汽修店。強哥一看這不是賀叔嘛，趕緊打起了招呼。賀叔以前是那個科研單位的一位領導，退下來后也挺熱心腸，大家就公推他為樓長，外面出攤占道、里面貓狗打鬧都由他管，沒想到今天自己卻不留神闖了禍。

強哥看了看車的損傷，心想賀叔也是老熟人，就說：“看在您老的份上打個折，五百塊管好。”賀叔被嚇了一跳，老爺子這輩子沒修過汽車，眼見拳頭大的洞居然要五百元！強哥只好解釋，說要先把凹的地方敲平，重新噴漆，這車到別的地方還得往上收。

強哥費了好一番口舌，賀叔才勉強摸出五張大鈔遞給強哥，一邊還叮囑：“要弄好哦，不然人家回頭還得找我?！比缓笞哉J晦氣地回去了。

車主一聲不吭地回到飯館，繼續(xù)埋頭吃飯。愛管閑事的孫二姐剛才遠遠地看著這一切，正好車主也是這里的?？停蛦査骸笆虑榻鉀Q了？老爺子賠了多少？”車主見旁邊沒人，壓低聲音說：“強子也真夠狠的，老鄰居都要欺負。跟你說實話吧，我這車剛修的這扇門，只收了三百?！睂O二姐“哦”了一聲，點點頭走了。

孫二姐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點大嘴巴，后來把這事兒就說出去了。一傳十十傳百，賀叔修車被坑的事很快就傳到了他耳朵里。這天周末賀叔的兒女從縣城回來探親，大家到孫二姐的餐館吃飯。賀叔就問孫二姐：“聽說我上次賠人家錢修車，強子多收了錢，這事你曉得不？”孫二姐就把車主的話又嘀咕了一遍，老爺子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色。

孫二姐還在念叨：“你可千萬不要說是我講的哦?！辟R叔早已聽不下去了，多出的兩百元可是他兩個月的煙錢啊。賀叔是個急脾氣，決定馬上去找強哥討說法。

他醉醺醺地走到對面，正好強哥也在，就劈頭蓋臉一頓罵。強哥聽了哭笑不得，趕緊解釋那個客戶上次來不僅修車還做保養(yǎng)，光保養(yǎng)費就花了大好幾千，修車就只給他意思了一下。賀叔哪肯信他，依然不依不饒。強哥心想老鄰居不能得罪，只好咬牙又退了他兩百元。

事情雖然了結了，強哥卻有了心結。這天那個車主又來了，他忍不住埋怨起對方。車主早把這茬兒忘了，想了想一拍腦袋：“這事我也只跟孫二姐說過?！睆姼缃K于弄明白是誰在中間挑撥了，他向來講求和氣生財，但遇上了事也絕不含糊。

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修車的事還沒過幾天，老樓這邊又出了問題。這天賀叔去樓下開電動三輪車，來到車棚發(fā)現自己的車居然不見了！他趕緊叫來看門的老丁頭，老丁頭見車棚的門鎖被撬了，知道自己疏忽闖了禍，汗都冒了出來。

說來這棟樓根本沒有物管，老丁頭也是賀叔從外面找來的，平時守車棚外加收點兒水電費。老頭錢掙得不多卻很負責，但是人總有打盹的時候，這次肯定有人趁他不注意下了手。

老鄰居們很快圍了過來，大家早就對這里的治安憂心忡忡，尤其現在老樓以外來租戶為主，閑雜人太多。有人覺得蹊蹺：“按理說小偷應該先對電瓶車下手啊，又好偷又好出手，怎么會看上你這老年車，難不成你得罪誰了吧？”

賀叔聽了不由若有所思：這倒有點兒像是針對我，可我得罪過誰呢？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跟強哥的爭吵。但懷疑終歸是懷疑，賀叔只是批評了老丁頭幾句，心想也許小偷就不會再來了呢。

誰知事情還有下文，又一天夜里，從車棚那邊傳來了響動，正警惕著的老丁頭立刻沖出門衛(wèi)室，正好看見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推著車出來。他大喊一聲：“抓賊??！”跑過去和那人扭打成一團。賀叔和鄰居們很快趕了下來，大家合力制服了偷車賊。

有人拿手電筒一照，叫了起來：“這不是四猴子嗎？”四猴子是強哥汽修店的伙計，眼下就租住在老樓里。賀叔頓時氣得咬牙切齒：好你個強子，果然是你叫手下來偷東西，這下被我抓住把柄了吧！一些住戶撲上去要打，四猴子嚇得趕緊求饒，賀叔趁機逼問他是不是受強哥指使，誰知他死活也不認。

第二天派出所來了人，強哥接到通知也趕了過來。四猴子被捆得像只真猴子，他交代想偷輛車換點路費回老家，但上次丟的車與他無關，當然沒人信他的話。賀叔雖然沒有當面點破對強哥的猜疑，但仇視的目光已經讓他頭皮發(fā)涼，這梁子是真的結下了。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四猴子的事剛過去不久，這天老丁頭一進車棚，就看見被盜的那輛電動三輪車居然又回來了，于是通知了賀叔。賀叔這下更確定是強哥干的了：哪有小偷主動歸還贓物的事，肯定是強哥見事情鬧大了想化小。他的倔勁立刻上來了，這事不能就這么了結，得讓強哥接受點教訓。

這天賀叔注視著樓下馬路邊停滿的汽車，忽然心生一計。他馬上聯合老鄰居們打了個報告，投訴外來車輛長期亂停亂放，嚴重影響了老樓住戶的出行。鎮(zhèn)領導很重視，便安排交警在道路兩旁設置了長長的金屬隔離欄，這下過往車輛再也無法停在路邊了。

賀叔這招是經過精心算計的，這個區(qū)域本來沒多少外來人，將車停路邊的主要是到餐館和汽修店的客戶。這樣一來給老樓一街之隔的汽修店添了大麻煩。

強哥知道自己老爹最看重與鄰居們的關系，還是忍不住去老樓找他訴苦。果然強叔一聽就瞪圓了眼睛，他二話不說拉著強哥來到了汽修店背后，這里是一大片長滿了荒草的空地。強哥清楚這兒很早前是老科研單位的辦公樓，強叔經常晚飯后過來散步，往那里一站就是兩小時，呆呆地出神。

強叔手指著遠處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跟兒子開口。他退伍軍人的老脾氣又上來了，只扔下一句：“不管受多大的委屈，我不準你跟鄰居們鬧矛盾。”說完氣呼呼地走了。強哥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這事情最初就不是自己的錯，既然老爹總是維護他人，賀叔做事也不留情面，再加上還惦記著上次孫二姐的老賬，他終于下定決心了。

賀叔的兒女周末經常來看望雙親，由于他們吃不慣老兩口的飯菜，便到孫二姐那里聚餐。這周末一大家子又來捧場，點了一大桌菜吃得正歡。強哥的伙計們正好就在鄰桌吃飯，看賀叔他們的菜還沒上齊，一個叫胖娃的偷偷溜到了后廚。他見大廚正在忙活，就故意上前催促：“客人著急呢，手腳麻利點?！?/p>

新菜上了，賀叔酒喝得正高興，身旁的老伴卻一下子捂住嘴：“磕著牙了，什么東西？”她吐了出來，竟然是個銹鐵釘！賀叔氣得火冒三丈，趕緊招呼人過來。孫二姐過去一看，也嚇出了一身冷汗。“這東西要是吞進肚子，弄不好會出大事的，你們不給個說法休想了事！”賀叔臉紅脖子粗地吼道。

孫二姐趕緊道歉，心里卻犯嘀咕：菜里哪來的釘子呢？為把事情化小她主動提出這頓飯自己請客。誰料賀家兒女根本不接受，他們要求不光免單，還得先把母親送去醫(yī)院檢查。孫二姐也不想大家撕破臉，只好先陪老人家趕往醫(yī)院。

就這樣來回折騰了大半天，賀叔一家子終于氣鼓鼓地走了。又累又氣的孫二姐回到餐館，找員工挨個問明了情況，馬上意識到胖娃最可疑：事情就是在他去過后廚后發(fā)生的，當時大廚忙著炒菜也不清楚他干了啥，八成就在那時動了手腳。胖娃是強哥的得力助手，聯想到可能自己多嘴得罪過強哥，人家是故意報復來了，孫二姐差點兒沒氣出病來。

孫二姐有事也先得給她爹說，孫大爺果然跟強叔一個脾氣，堅決不允許她去找麻煩，但架不住女兒又哭又鬧，最后還是聯系了強叔。強叔一聽就猜到是兒子干的，主動提出不護短，大家一起到汽修店找強哥理論。

強哥坐在辦公室里，任由孫二姐和兩個老爺子斥責，鐵青著臉就是不承認。孫二姐瞅胖娃在外面，立刻把他拽了進來：“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今天不說清楚別想走。”胖娃看著大家的表情，知道不豁出去不行了，突然從地上撿起一根鐵釘扔進了嘴里：“你硬要說是我干的，那我今天吞了它行吧？”

胖娃猛地一咬，嘴里“咯嘣”一聲，鮮血立刻滲出了嘴角。兩個老爺子趕緊上去拉住，好說歹說才讓他把帶血的鐵釘吐了出來。孫大爺搖搖頭嘆了口氣，拉起強叔就往外走：“咱們都老了，現在孩子的事也管不了，就讓他們自己鬧去吧?！本瓦@樣，事情不但沒解決，反倒不歡而散。

這下餐館和汽修店徹底鉚上了，孫二姐本想把從汽修店過來的食客都拒之門外，但很快就發(fā)現這是步損招，沒治著強哥反而影響了自己的生意，誰能跟錢過不去呢？她反復打量著對面的汽修店，終于想出了個法子。

原來強哥的汽修店不僅修車還洗車，這是他的兩大主營業(yè)務。孫二姐以前接觸過洗車行當，知道這玩意兒門檻低還賺錢，過去就尋思在餐館旁再開個洗車場，只是礙于強哥的面子沒好意思。這下她可以不顧那么多了，馬上買設備招工人，很快就在馬路邊建了個臨時洗車場，還對前來吃飯的客人免費洗車。

她這招還真見效，客人以前都是到強哥那兒洗車順便來這里吃飯，這下全上孫二姐這里來了。強哥的洗車生意慘淡了不少，他也明白孫二姐是在報復上回的事，這口氣只能先憋著。洗車不好做還得回到修車上，但這頭也受到賀叔的排擠，停車的問題一直沒解決。強哥是個聰明人，他把眼睛盯在了路口斜對面，這個露天公園不就是天然的停車場嗎？自己干嗎不用？他頓時欣喜不已。

說干就干，強哥立刻把公園轉角的空地收拾出來，又請了個人看守，弄成了臨時停車場?？蛻舻能嚲驮谶@里停放，偶爾遇到外來的還可以賺點停車費，可謂一箭雙雕。至于跟孫二姐的矛盾，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不要說兩對門的鄰居，強哥想慢慢淡化算了。其實四猴子偷車和胖娃放釘子還真不是強哥指使的，是兩人替強哥氣不過，才偷偷出此下策。

十字路口這么多年來的老格局在悄然改變，賀叔看在眼里，也打起了自己的主意。自從上次跟孫二姐紅了臉，他和老樓的鄰居們都心照不宣地很少再去她那里吃飯，附近也沒有其他的餐館，請客喝酒自然成了問題。這天賀叔把幾個老伙伴邀約到一起，說對面餐館和汽修店都在擴張，自己也想在老樓旁邊開個小飯館。

老哥幾個一聽都覺得有理：以前吃飯只能上孫二姐那里，怎么沒想到咱們自己弄一個呢？大家雖然想到了郭老的囑咐，但畢竟時隔那么多年，老樓現在是賀叔在管事，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老伙伴們各自去找兒女籌資，沒多久就挨著老樓開了個小飯館，味道雖差點兒但生意也還過得去，起碼自己人喝酒有了去處。這一切自然逃不過孫大爺的眼睛，但他也無可奈何。

三

十字路口到處都在違章搭建，公園被占用還收起了停車費，賀叔和強哥等人自己玩得開心，沒想到早就引起了他人的注意。

這天一大早，一輛豪華轎車緩緩開到十字路口。轎車在公園旁停下，幾個人下車評頭論足了一番，眼看到中午又一起走進了對面的餐館。

孫二姐認識其中有個熟人叫劉全，是個小包工頭，便趕緊招呼進了雅間。她不改豪爽本色，挨個給大家敬酒，一個看起來像老板的人立刻跟她對飲起來。孫二姐借著酒興試探大家的來意，劉全呵呵一笑，指著那喝酒的人對她說：“這是縣上最大的房地產企業(yè)家?？?，今天帶大伙兒來考察新項目?！睂O二姐心里“咯噔”了一下，勉強笑了笑。

牛總沒發(fā)覺她神情有異，還得意地說：“沒想到動作這么快吧？新區(qū)建設可是說干就干喲，誰叫你們幾家都在違規(guī)搭建，引起了縣領導的重視，才讓我獲批這么一大片好地方?！眲⑷惭a充說，縣上正在重新規(guī)劃十字路口，要分期進行房地產開發(fā)，建成高檔商住小區(qū)。

飯越吃越熱鬧，?？偯硷w色舞地跟大家描繪起這里的未來：他準備先動公園那片地，接著再將老樓拆了開發(fā)成二期，強哥和孫二姐這里自然就是三期和四期。孫二姐雖然不懂房地產，但她聽明白了餐館幾年之內就會關門，這可是她爹傳給她的老店，心情頓時跌到了谷底。

十字路口要開發(fā)的消息很快傳開，賀叔擔心的事終于還是來了。他和幾個老哥們兒沒事就關注對面公園的動靜，果然強哥的停車場很快被拆了，道路兩邊開始筑起圍墻，高大上的樓盤廣告語也隨之出現。

這天?？偱刹疬w部的人來找賀叔，跟他交了底：這里的土地已被牛總的公司拍下，老樓拆除也被提上了日程，希望他帶頭配合工作。隨后的日子，大多數住戶都選擇接受補償，強叔、孫大爺二話沒說就搬離了老樓。賀叔卻堅決不肯讓步，認為賠償太少，他和幾個老鄰居一起提出了條件，不滿足就不搬。

搞拆遷的人早已習慣了遇上釘子戶，他們也有自己江湖化的法子對付。眼看快要到規(guī)定期限，老樓里大多數的人都搬走了，連看門的老丁頭也回了老家。賀叔和另外幾家人雖然繼續(xù)堅守，但很快就發(fā)現住著不再那么愉快。

樓里的電閘經常被人為斷掉，過道上時不時被扔滿發(fā)著惡臭的垃圾。這還不算事，留守住戶的大門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壞，晚上總有人將門砸得“砰砰”響，里面的人心驚肉跳。賀叔他們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終于還是熬不住了，大家湊錢把老丁頭又請了回來，有他守在下面多少放心些。

老丁頭回來后重新當起了鐵閘，白天看見陌生人就大聲攆走，晚上則隨時察看動靜，小動作不好搞了。牛總見進展緩慢發(fā)了脾氣，拆遷部決定冒險給老丁頭一點顏色，先把這顆“釘子”拔掉。

一天夜里，幾個人鬼鬼祟祟地來到樓下，見門衛(wèi)室里亮著燈就闖了進去。老丁頭猝不及防，眼看快要被架出去，突然從外面沖進來一個人，居然是強哥！原來強哥一直關注著老樓拆遷的事，這天晚上他剛關上店門回家，路過時發(fā)現有人闖進門衛(wèi)室便進來阻止。這伙人氣急敗壞，一頓拳腳把強哥打倒在地，之后紛紛逃走了。

賀叔等人聽到叫喊聲從樓上下來，把受傷的強哥送到醫(yī)院，幸好并無大礙。見強哥不計前嫌來幫忙，大家都很感動，商量著等他傷好后請他吃頓飯。由于新開的小飯館已經被取締，賀叔想了想，決定去孫二姐那里，“事情過去那么久了，既然強子都這么仗義，咱們這些老鄰居也該和解了。”

孫二姐看見賀叔和強哥一起走進自己的餐館，還以為眼花了。她假裝淡定地遞上菜單，賀叔卻笑著問她：“我在你這里吃了那么多年，還要問我點什么菜嗎？”

孫二姐剛愣住，強哥主動伸出了手：“以前是我不對，向你道歉。”見她還不說話，賀叔也在一旁幫腔：“連我家那個吃釘子的老太婆都不怪他了，你還計較什么？”所有人都笑了起來。孫二姐也終于笑了，不好意思地說：“我也給強子道個歉，過去就是我話太多才惹出那么多事。”酒菜上桌，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過去的事，終于全都釋懷了。

大家又談起開發(fā)商的惡劣舉動，都憤憤不平。強哥終于說出了他出手相助的原因：他知道如果老樓被拆遷，接下來就會輪到自己這里，這是他父親苦心經營的老店，關了門都不知道以后該干什么了。孫二姐正好跟他同病相憐，也不停地點頭。大家一致商定要結成同盟，共同阻止老樓拆遷。

四

?？傔@邊的日子也不好過，自從老樓發(fā)生了打人事件，他已經被領導叫去喝了好幾次茶，被反復告知不能搞暴力拆遷，否則將嚴肅追究。他只好把火兒全發(fā)在了下屬身上，要他們自己想辦法讓賀叔等人搬走，完不成任務就集體走人。

拆遷部的人個個焦頭爛額，一時間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既然在老樓里下不了手，不如干脆在外面等，碰到出來的就教訓一頓，嚇也要嚇死他們。”有人惡狠狠地提議，立刻得到了贊同。到了晚上這幫人就在老樓外蹲點，終于一天夜里有人騎著電瓶車出來了，一幫人擁上去一頓暴揍，然后四散逃走。

賀叔他們聽到呼救聲趕來，看見連人帶車倒在地上，路邊還落下了個手機。有人一眼認出電瓶車是自己的，再看躺著的人，大家全都吃了一驚：這不是郭天嗎？說來郭天也不是外人，是郭老的侄子，郭老離開老樓后就讓他住在這里，現在也還賴著沒搬走。這人沒正經工作，手腳還有些不干凈，不太受人待見。賀叔看這情況，心里已經猜出了大概：郭天肯定是剛從車棚里偷了車，不料出來后被人打了。

賀叔打電話告訴了郭老。誰知郭老早有預料：“這都是報應??！”他嘆著氣說了件讓賀叔吃驚的事：賀叔之前電動三輪車被盜正是郭天干的。他早就看中了賀叔的車，想據為己有，便偷出來先放到了他爹那里。郭老有次出去，覺得這車眼熟，加上對這個侄兒一直不放心，終于逼他說出了真相。郭老明白家丑不可外揚，讓他偷偷地還了回去，沒想到狗改不了吃屎，這家伙再次手癢卻遭了殃。

聽完郭老的話，賀叔才知道當初錯怪了強哥，頓時后悔不已。“我早聽說你們這里最近不太消停，正好侄子又犯了事，明天就請你把大伙兒叫上，我要說個事兒。”郭老德高望重，又拿出了當年負責人的口吻，賀叔只好照辦。

次日一大早，郭老、強叔和孫大爺三個老哥們聚在一起，領著大家來到了汽修店后面的空地上?！耙郧澳菆龌鸲贾腊桑俊惫霞拥刂v起那段塵封的往事：有天晚上單位突發(fā)大火，郭老領著老樓里的人趕去救火，他想起辦公室里還有些重要材料，便不顧一切地跑進樓內。當時還是單位伙食團團長的孫大爺和車隊隊長的強叔見勢不妙，拿著濕毛巾也沖了上去。他們在火海中拼死保護抱著材料的郭老逃出，兩人卻因嚴重燒傷，出來后便一頭栽倒在地。

孫大爺和強叔被連夜搶救，好不容易才度過了危險。因為單位屬于保密機構，為了減小事件影響，他們的事只通知了兩人的老伴，賀叔等當時在場的人也一直嚴守秘密。后來單位因為安全隱患很快就搬走了，但為了保障兩人以后的生活，郭老努力爭取讓他們在這里改行做起了生意，才有了現在的餐館和汽修店。再往后很多年，地方政府多次想動十字路口，也考慮到這個特殊因素一直沒有實施。

強叔和孫大爺撩起衣服，身上布滿了那場大火觸目驚心的見證。這一刻強哥和孫二姐都驚呆了，才想起已經很久沒見到自己父親脫下過上衣，這下終于知道了真相，也明白了三人情同手足的原因。

郭老嘆了口氣：“十字路口屬于過去那個年代，也到了該翻頁的時候了?？纯茨銈儸F在為了利益搞得烏煙瘴氣，到處違章搭建，遇上拆遷就漫天要價，還有我那個不爭氣的侄兒……”他有點說不下去了。

賀叔無言以對，想到過去的事讓他既感慨又慚愧。他承認自己太急于為兒女爭取利益，決定回去就說服那些老哥們，不再添亂子。

這一天，賀叔來到?？偟墓?，主動提出代表大家接受拆遷條件。?？偞笙策^望，拿出協議就想讓他簽字，卻被示意先等等。這時強哥和郭天走了進來，賀叔掏出一只手機：“這是你公司員工留下的，恐怕先要做個了結?！迸？偮犝f了兩人被打的事倒也不包庇，承認是手下人私自干的，答應給他們一個滿意的交代。

賀叔還有個小請求，強哥和孫二姐希望將來繼續(xù)留在十字路口做生意，想請他幫幫忙。?？傇缇颓宄@兩家的好口碑，加上對之前的事有些愧疚，便承諾將原來的位置給他們預留，并給予最大優(yōu)惠。

賀叔拿到拆遷費搬進了縣城兒女們那里，才發(fā)現生活可以更精彩；老丁頭被?？偲评才诺焦さ兀€是履行守門人的職責；強哥和孫二姐用拆遷費加上積蓄買下了兩個轉角處的大商鋪，以后繼續(xù)做鄰居。

大伙兒聚在孫二姐那里吃了頓散伙飯，在感慨十字路口發(fā)展的同時，也慶幸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找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