澆不滅的獅子火

劉占奇

正月初十上午，劉家莊的村主任劉成去鄉(xiāng)政府開了個緊急會議，會議內(nèi)容只有一個——禁止“烤獅子火”。

“烤獅子火”是當?shù)靥赜械牧?xí)俗，每年正月初十晚上，鄉(xiāng)親們就把廢棄不用的笤帚、席子和柴草等物堆在一起，在自家大門口點燃，寓意為辭舊迎新、禳災(zāi)祈福。夜空下，點著的柴草迅猛燃燒，火光耀人，烈焰騰空，宛如雄獅在張牙舞爪，因而取名“獅子火”。

其實，鄉(xiāng)政府的“禁火令”去年就出臺過，上一年的正月初十，劉成沒少費唾沫，他在村委會的廣播室里一連待了好幾個鐘頭，直喊得口干舌燥才停了下來?？墒?，到了晚上，照舊有好幾條街巷燃成了火龍。為此，他還挨了鄉(xiāng)里領(lǐng)導(dǎo)們的批評。

今年該怎么辦？一邊是流傳已久的年俗，一邊是鄉(xiāng)政府的命令，倒向哪邊都不妥當，劉成發(fā)起了愁?？砂l(fā)愁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午飯后，他把黨員和村民代表們又召集到了一起共同協(xié)商，眾人權(quán)衡再三，還是覺得應(yīng)該響應(yīng)鄉(xiāng)政府的號召。為了把鄉(xiāng)政府的安排落到實處，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了這么一個辦法——拉網(wǎng)式做工作，各個黨員和村民代表每人分包一兩條胡同，挨家挨戶走一遭。劉成專門守著“大本營”，打后陣，有哪家不服從安排的，他隨時親自出馬。

眾人走后，劉成攥著手機在辦公室悶頭踱步，活像一頭拉磨的驢子，這一踱就是兩三個小時。奇怪的是，這段時間里，他的手機一次都沒有響。劉成正暗自納悶時，黨員和村民代表們陸陸續(xù)續(xù)回來了，而且一個個都高高興興的，看樣子比較順利。

老黨員劉滿倉一進屋就笑著開了口：“禁火這事，鄉(xiāng)親們都支持。之所以這樣，一是因為近來村里變化不小，大伙擁護咱，給咱面子；二是因為村里環(huán)境一好，鄉(xiāng)親們的覺悟緊跟著提高了，誰也不愿意把村里搞得烏煙瘴氣的?！?/p>

劉成一想，還真是這么回事。去年村里環(huán)境衛(wèi)生方面進行了兩項大改造：一是修整了街道，二是完成了“煤改氣”工程。如今，每條街巷平平整整不說，還招聘了職業(yè)清潔工來打掃衛(wèi)生，夸張一點兒說，大街上干凈得連片樹葉都找不到。修路改變了地上的環(huán)境，“煤改氣”解決了天上的問題，這項工程實施后，村民們冬季取暖再也沒有煙塵滿天、惡心嗆人的情況了。

以前村民們“烤獅子火”分明是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現(xiàn)在環(huán)境這么好，任誰也不好意思搞破壞。想到這兒，劉成便放心地讓大伙解散了。

一散會，劉成就急急忙忙回家，因為在他們這一帶，正月初十晚上極為重要，晚飯后，婦女們要去左鄰右舍、親朋好友家坐夜聊天打牌，男人們則趁著新年將盡未盡時喝酒、玩牌，聚眾歡飲，通宵達旦。劉成一家也不例外，今晚，妻子要和幾個閨蜜小聚，他要跟小學(xué)男同學(xué)們大聚。

到家后，劉成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然后，他洗了一把臉，換了鞋襪衣帽準備赴宴。還未出門，只見一個村民代表急匆匆找上了門，來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主任，有……有新情況！明爺……明爺?shù)莫{子火點著了！無論我怎么勸，他死活不聽，你快去看看吧！”

“明爺？好，我趕緊過去！”劉成穿上羽絨服，大踏步向住在村西口的明爺家走去，邊走邊埋怨自己太大意。點火的明爺是個獨居老人，這個老人跟平常人有點兒不大一樣，他脾氣倔強，認死理，只要自己認準的事，一般人甭想輕易阻攔。不用問，剛才分包明爺家的村民代表一定是沒把話說到明爺心里。

劉成火急火燎地趕到現(xiàn)場，不由分說，從明爺家提了一大桶水，趁明爺不注意把剛點著的火澆滅了。毫無防備的明爺被劉成嚇了一跳，臉子立刻拉了下來，劉成馬上耐下心來給明爺做工作講道理。然而，不管劉成說什么，明爺總是繃著臉，呆呆地看著柴草堆，一聲不吭。同樣的車轱轆話劉成說到了第三遍的時候，明爺索性甩胳膊往家里走去。既然明爺沒反駁，看來不會再犯，劉成那幫同學(xué)不停地打電話催促他快點兒趕過去，因此，他也就趕去了同學(xué)家。

老同學(xué)聚會，自然熱鬧非常，“東家”忙著置辦酒菜，客人們?nèi)齼蓛衫页Ｖv未來，又唱又跳。一群人玩得異常熱鬧時，劉成的電話響了，他剛一接通，電話那頭就開始嚷：“主任不好了，趕快來吧，明爺又點火了！”

劉成郁悶極了，跟同學(xué)們解釋了一番，抬腳再次去了村西口。這個時候，明爺?shù)募议T口已經(jīng)聚了不少人，這些人以孩子居多。

“孩子們，你們可要聽話啊，千萬不要離火太近，這‘火獅子雖然沒有長著口牙，可是離得近了，它照樣會咬你一個頭破血流……”明爺一面給孩子們念叨，一面圍著燃燒起來的火堆走動，邊走邊拿著一根長木棍隨意挑弄。

“明爺，你咋不聽說呢！趕快把火滅掉！”劉成幾乎跳起來大喊。明爺聽了這話，卻不理不睬，自顧撥弄。劉成“唉”了一聲，又去明爺家提了水。不過，這次滅火不比上一次那么順利，早有準備的明爺始終護在獅子火前，不給劉成潑水的機會。明爺年紀大了，劉成害怕再這樣僵持下去，明爺?shù)纳碜映圆幌?，再出點兒其他什么意外，只能拿狠話唬他，于是厲聲說道：“明爺，鄉(xiāng)里可是有規(guī)定的，你要是不讓滅火，我只有一個辦法——報警！”

這一招果然奏效，明爺瞬間蔫了下來。劉成趁著明爺愣神的空隙，把火澆滅了。

滅火后，劉成心想：有再一再二，無再三再四，他連續(xù)兩次澆滅了明爺?shù)莫{子火，而且還以“報警”相威脅，明爺就是脾氣再犟、膽子再大，也不會再點火了。于是，他遣散了眾人，又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宴席上，跟同學(xué)們推杯換盞，開懷痛飲。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況有好幾個同學(xué)還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發(fā)小，這酒一喝起來就忘了時間。酒場散時，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了。

劉成暈暈乎乎回家，竟與慌慌張張出門的妻子撞了個滿懷。妻子劈頭就罵：“死酒鬼，喝貓尿喝到半夜，如果找不到兒子我跟你拼命！”

聽了妻子的話，劉成的酒立馬醒了一大半。丟孩子的事才發(fā)生過，大年夜里，鄰村李家莊就因大人出去串門把孩子自己丟在家里被人販子鉆了空子，那孩子至今也沒找到。莫不是自己的兒子也被人販子擄了去？劉成狠狠地摑了自己一巴掌，那會兒，他兩口子都去聚會，各自就圖玩得痛快，把十歲的兒子留在了家里守門，真是千不該萬不該啊！

可后悔有什么用，當務(wù)之急是趕緊去找兒子。劉成馬不停蹄去了村委會，他也顧不得擾不擾民，打開擴音器，廣播起了尋兒啟事。接連廣播了幾遍，劉成想起該給派出所打電話報案。他正要撥號時，老黨員劉滿倉氣喘吁吁地推開了廣播室的門：“別……快別喊了，你兒子沒丟，在明爺家門口‘烤獅子火呢！”劉成先是大喜，隨即就注意到了獅子火這幾個字，難道火頭又點了起來？

原來，“烤獅子火”這件事不僅僅是一種古老的習(xí)俗，還是村子里孩童們過年的一大盼頭。猛一聽說村里突然不讓烤獅子火，孩子們都挺失落的。大人們都出去聚會了，孩子們?nèi)齼蓛稍诮诸^游蕩，明爺幾次點火的事早被眼尖耳靈的孩子們發(fā)現(xiàn)了、傳開了，劉成的兒子也忍不住獅子火的誘惑，趁著他們兩口子出門以后，跑了出去。

唉，這個明爺！劉成嘆了口氣，和劉滿倉一起往村西口飛奔。此時，明爺家門口，“獅子火”燃燒得正旺，焰火苗子被夜風(fēng)一吹東奔西竄，果真像一頭奔跑的雄獅。

眼前的明爺正笑嘻嘻地帶著一群孩子圍著“獅子火”轉(zhuǎn)圈呢，一邊轉(zhuǎn)還一邊念著那句古老的順口溜：一烤手腳，不生瘡；二烤頭臉，除晦氣；三烤全身，福運長……孩子們笑著、鬧著、蹦著、跳著，一會兒伸出小手腳丫，一會兒伸著脖子、探出腦袋……

“真是太窩火了，我不信這‘獅子火澆不滅！”在一邊兒只看了一會兒，劉成便氣不打一處來，他哼了一聲，又要去提水滅火，劉滿倉卻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難得他孤老頭子這么樂呵、孩子們這么高興，既然燒旺了，咱們干脆把好事做到底，等火熄了再說吧！”

劉成無奈地搖了搖頭，明爺家臨著大街，家門口特別寬闊，所以，明爺?shù)莫{子火烤得不是一般的大，火這么旺盛，滅起來還真有點兒難度，而且，即便是把火澆滅了，仍然會產(chǎn)生大量的濃煙。也罷，權(quán)當這是對古老儀式的最后紀念吧，畢竟“烤獅子火”在村子里流傳千百年了！

這么一想，劉成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然而，剛平靜不久，他又慌了神，在他四周，不知道什么時候聚了好多人，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了“烤獅子火”的隊伍中，并且有幾個年輕人故意氣他似的，和明爺玩起了“互動”：有人向明爺請教“烤獅子火”的由來，有人讓明爺再念幾遍順口溜，還有人起哄說讓明爺把獅子火烤到天明……

怎么招來了這么多人！劉成一拍腦袋，這才想起，在廣播室那會兒，他尋子心切，劉滿倉跟他說話時，大喇叭的擴音器還沒關(guān)呢！趕來的鄉(xiāng)親們八成是聽到了他倆的對話。當然，來的這些人當中不完全是看獅子火的，有的是湊熱鬧的，有的是看劉成如何收場的，還有的是跟劉成一樣，喝酒喝到半夜迷迷糊糊來找自家孩子的。

劉成如坐針氈般等了將近半個小時，獅子火才漸漸熄滅。

“明爺，今年是最后一次，要不是滿倉叔求情，這會兒警察就該來了?！眲⒊勺叩矫鳡敻罢f。明爺好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依舊拿著燒去了小半截的長木棍在余燼里撥弄。

“我和你說話呢，你咋又不吭聲了？你這是跟咱們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對著干，到底改不改？你吱一聲，鄉(xiāng)親們可都看著呢，你是咱們劉家莊的長輩，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你不懂嗎？……”劉成被明爺?shù)臒o聲對抗徹底激怒了。

“最后一次‘烤獅子火，我能做到。其實，我懂上級的規(guī)定，要遵守也沒問題，我就是不明白了，想問問你們——”明爺猛然站起身，歪著頭說道，“‘烤獅子火是陳規(guī)陋俗，應(yīng)該禁止，那你們聚會喝酒打麻將，走街串巷閑磕牙呢？逢年過節(jié)守著酒桌牌桌這算是‘新民俗？為了自己痛快，把年幼的孩子扔在家里不管也是‘新風(fēng)尚？我就是看不慣你們的做法，才給你們敲敲警鐘！”

明爺此話一出，不只是劉成，在場的為人父母者大都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