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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

      2018-07-23 14:59:46楚荷
      飛天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張杰白玉齊國

      楚荷

      十點了,張杰仍沒有轉(zhuǎn)手氣。他將兩手平攤在麻將桌上,搖著頭,用《心雨》調(diào)子唱:“為什么總在,這些打麻將的日子,你黑得像一雙非洲手?”笑道,“敬神去!”到了衛(wèi)生間,邊撒尿邊撥弄老二,說,“二郎神,你得保佑我轉(zhuǎn)手氣!”

      包廂內(nèi),三個麻友說張杰,性子最好,輸贏都是一張笑臉。三人都是四十六七歲,一個姓周,一個姓吳,一個姓鄭,都是某區(qū)政府所屬局的冗官。原是科級或者副科級,如今沒了實職,提半級享受待遇,大事小事或者屁事,都不再關(guān)他們的事。

      張杰撒完尿,回到包廂,手氣果然轉(zhuǎn)了,常??◤埡徒^張也能自摸。到十一點半,不但將輸?shù)内A了回來,還贏了五百多塊。張杰說:“收工?!碧统鰺?,每人遞一支,自己也點燃了,往外走。鄭冗官問張杰:“敬的是哪路神仙?好靈驗!”張杰笑道:“佛說,不能說?!?/p>

      四個人走出了悅興茶樓。三個冗官上了各自的私家車。吳冗官邀張杰上車。張杰說:“走回去,鍛煉身體?!睆埥芗译x悅興茶樓有四十分鐘腳程。他一般在小區(qū)內(nèi)麻將館玩,打兩塊到五塊錢一炮。每個月只來悅興茶樓開一次洋葷,打二十塊錢一炮。

      老久前,張杰騎摩托車來。那次丟了一輛后,不再騎摩托車來了。

      到了丫字路口,兩條路都可以回家。左邊路稍遠,右邊路稍近。張杰往左邊踅去。

      各色廣告牌已瞎火,馬路上只有路燈奶白色的光,摻和著灰蒙月色,柔和地照。行人幾近于無,車輛幾近于無,各種店鋪大都已打烊。只有前面百米開外,三家發(fā)廊依舊敞開著門。每家發(fā)廊前,都有一個女子在招徠生意。

      三家發(fā)廊連在一起,都在那棟十層樓的一樓,大小完全一樣,擺設(shè)和裝飾大同小異:做了簡單裝修,均沒有理發(fā)工具。前廳里,通?;蜃蛘局鍌€女子,里面三間喚作包廂的小屋內(nèi),均塞著一張木板床。那床,兩個人睡窄了,一個人睡寬了,人睡在人上恰恰好。床上一張破舊篾席,一張臟舊毯子,兩只竹篾枕頭。

      張杰離最近的“爽爽”只有十來步遠了。他問自己,是“爽爽”,還是“幸?!?,抑或“謫仙”?他去過“爽爽”兩次,“幸福”一次,“謫仙”兩次。張杰覺得該去“幸?!?。只有這樣,才不厚此薄彼,才公平。

      “爽爽”門前的女子,年紀和張杰不相上下,三十歲左右,不算胖,屬豐滿那種,穿透明粉紅色連衣裙,腳下一雙恨天高。女子笑容可掬,朝著張杰招手,重復說:“等你好久了?!薄靶腋!遍T前的女子穿吊帶衣,年紀稍輕,先是朝張杰飛吻,繼而張開雙臂,做著要擁抱張杰的樣子。“謫仙”門前那個也是著吊帶衣,肯定過了三十歲,朝著張杰頭這邊歪、那邊歪,歪出許多嫵媚。這三個女子張杰都沒有見過,該是新來的。他相信了伍軍說的那話:鐵打的發(fā)廊流水的雞。伍軍是他的班長,也是三十歲。

      張杰心說,若是去“幸?!?,“爽爽”的紅衣女子離他近,并且親親熱熱說了“等你好久了”,對得起這個“等”字?若不去“幸?!?,總有些不公平。他還沒來得及糾結(jié),這邊巷子里燕語鶯聲,傳來一句:“帥哥,耍去不?”

      張杰循聲望去,一個女子著一件白色縷絲衣,一條白色七分褲,一雙白色跑鞋,站在巷子內(nèi)。女子頂多十八歲,在隱約的黑暗中,可見身材彎曲有致,臉相姣好。更叫張杰驚奇的是,女子身上沒有香水氣。這可難得!張杰嫖過的五個女子,身上的香水氣可以當敵敵畏用:叫人聞了,先是作嘔,繼而不想活。

      一如人類其他行當,這個行當也分成了三六九等。最高檔次的混進了演員歌星行列,第二等在大酒店,第三等在歌廳,四等是發(fā)廊女,末等便是白衣女子所屬的站街女。這使張杰納悶:憑著姿色和年齡,白衣女子不說混進演員歌星行列,也不該淪落到做站街女。

      響起了一陣兒高跟鞋聲。那三個發(fā)廊女都跑到了小巷口子上,站在張杰和白衣女子中間,香的臭的罵白衣女子:“臭婊子!”“賣到我們的地盤來,找死!”白衣女子委屈地低下頭,轉(zhuǎn)過身,落寞地往小巷深處走。三個發(fā)廊女追了上去。紅衣女子一把扯住白衣女子的頭發(fā),兩個吊帶女的四只拳頭落雨般砸在白衣女子身上。張杰跑過去,將三個發(fā)廊女推搡開,吼道:“只許你們賣,不許她賣?”拉著白衣女子的手,往小巷深處走。三個發(fā)廊女子指著張杰的背,大聲罵:“什么爛貨你都要!”“保證你得艾滋??!”

      這是個斷頭巷。張杰和白衣女子在小巷走了二十余米,到了巷尾一棟三層小樓前,鉆進了小樓。樓梯間飄著游絲般的臭氣,似有似無,或濃或淡,有點像腳臭氣,又有點像腐肉氣味。他們爬上了三樓,走進第三個單間。

      這棟小樓有二十四個單間出租屋。五個單間租給了站街女,五個單間租給了拾荒者和半騙半乞的乞丐,其它單間租給了送液化氣的、打短工的,或者其他底層行當?shù)娜耸?。每個單間大小基本相同,都是十三平米,都有衛(wèi)生間,一張雙人床。床和床上的篾席、布毯,以及天花板上的吊扇都由房主提供。

      兩個隔壁的單間住的也是站街女。房子隔音效果極差,兩邊墻壁都滲過來女子有節(jié)奏的叫聲。叫聲有些作假,有些夸張。白衣女子近乎驕傲地說,她比她們叫得好些。果然,張杰運動時,白衣女子一掃剛才的文靜和羞澀,身體像蛇般扭曲和靈動,叫聲蓋過了兩邊隔壁傳來的叫聲,粗放得近乎狂野,的確比墻壁上滲過來的叫聲好些。

      到了一點,張杰穿好衣服,問:“多少錢?”語氣如買包煙。白衣女子裸著身子,坐在篾席上,又是嬌又是羞又是怨地望張杰一眼,眼瞼一低,說:“一百塊。”張杰被她的一嬌一羞一怨弄得有了愧:怎么能這樣?扯了蘿卜就走人,太無情義了吧?給了她兩百。

      張杰要開門離開。白衣女子猛地從床上跳下來,雙手緊抱張杰的腰,柔聲說:“我叫黃云,共田八的黃,白云的云。我們不會將真名告訴別人;你是真男人,是我心尖尖上的男人,我才說的?!卑胧歉袆影胧菓岩芍校瑥埥芎忘S云互留了手機號碼。他告訴她,他還會光顧她的生意。她告訴他,即使他沒錢,也不會拒絕他。

      星期天,上午八點半,維修工們均是一雙赤腳,打著赤膊,站在平流池邊。

      這組平流池已放干了水,裸出了老厚泥巴,空氣里有頗濃的魚腥氣味。

      廠長孟明光著腳、聽著手機走了過來。到了平流池邊,收了手機,氣鼓氣脹說:“都回去,不洗了!”伍軍忍著脾氣,說:“大哥,耍弟兄們?”孟明四十歲上下。維修工無論年齡比他大還是比他小,都管他叫“大哥”。孟明說:“剛接的電話。市府大樓前那個背時湖,水位下降了一米多,得補水,供水量要大增?!蔽檐娭钢鸥闪说钠搅鞒?,說:“池子放干了,這池水的錢誰出?那狗屁湖補水,屁錢也沒一個。等我們將幾組池子洗了,過幾天再補水,市長會死?”孟明一聲嘆氣,拍拍伍軍的肩,說:“人家是爹。爹說要今天補,做崽的哪能放半個屁?”站在一旁的張杰說:“即使是爹,也得提前一兩天打招呼吧?”孟明笑了,說:“我們兄弟命苦,攤上了這么個又蠢又蠻橫的爹,認命吧!”

      維修工們罵完市政府的娘,一個個問孟明:“大家都來了,給不給倒休”?孟明說:“當然給倒休。當?shù)暮︶?,做大哥的不會害弟兄?!本S修工們唱著“今天是個好日子”,穿上衣服,拖著孟明,去附近茶樓賭錢去了。

      張杰要去賭錢,伍軍使了眼色。平流池邊只留下了伍軍和張杰。伍軍說:“兄弟,星期五下午公司老大找我談了話,要調(diào)我去六水廠當副廠長,主管設(shè)備?!睆埥苷f:“好呀,升官了!”伍軍說:“我跟大哥說了,叫你接我的手?!睆埥茳c點頭,說,他也當官了,工資要漲一截,得買瓶好酒喝。手機響了,是張杰舅舅打來的。

      舅舅說:“杰伢,忙不?”張杰說:“不忙?!本司寺曇舸罅诵?,說:“不忙?不忙就來看我。再不來看我,這輩子都不要來了!”舅舅掛了電話。張杰有半個多月沒去看舅舅了。

      張杰邀伍軍一起去看他舅舅。伍軍問:“你舅舅住在哪?”張杰說:“麻石巷。”伍軍問:“退休了?”張杰說:“退休了,原來是電業(yè)局的電工?!蔽檐娬f:“得等我吊了水,我才能陪你去。”這幾天上午和下午,伍軍都要請一個小時假,去離廠不遠的私人診所吊水。張杰說:“一沒感冒,二沒磕著碰著,屁事沒有,吊什么水?”伍軍笑道:“中彩了?!睆埥軐⒀劬Ρ牬罅诵?,問:“哪種彩?”

      伍軍說:“二哥有點流膿,內(nèi)褲黏黏糊糊。我以為是什么炎,去看醫(yī)生,才知道是花柳病。一本書上說過,得睡過四十個以上的女人才有資格得這種幸福病。還真準,恰恰四十個,就中了彩?!庇终f,“哥們我能得這種病,上檔次了。哪像你,‘爹娘送你一桿槍,槍槍打在老地方,想得這種病也沒資格。”張杰緊張了,說:“這資格送給我也不敢要!”

      伍軍“唉”地一聲嘆氣,說:“肯定是那個臭婊子傳染給我的!”張杰怕“那個臭婊子”是黃云,有些緊張,問:“哪個臭婊子?”伍軍說:“幸福發(fā)廊那個?!崩^而罵政府,“為什么不強制婊子檢查身體?有這種病,還讓她出來混,這不是坑害勞動人民嗎?”伍軍說過,聯(lián)合國下了文件,發(fā)廊女和站街女的服務對象是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人民。別的階級的男人想嫖娼,得去歌廳、高檔酒店,或者索性找混進歌星演員中的婊子。

      兩個人到了那家私人診所。伍軍吊著水,張杰說著他舅舅一家子的事。

      他舅舅七十歲了,叫齊國和。有個獨生崽,叫齊白玉,四十歲。齊白玉二十五歲那年,指著齊白石《蛙聲十里出山泉》的印刷品說:“這也叫畫?我一天能畫一百張!”背起畫具,做了北漂。眨眼間,十五年過去了。十年前,齊國和老婆突發(fā)心臟病,走了。齊白玉回了一趟,給他娘叩了頭,說:“超過齊白石,該就是這幾年的事。”又回北京了。

      伍軍問:“齊白玉的畫到了什么水平?比齊白石如何?”張杰說:“畫人像人,畫狗像狗,該和齊白石差不多吧。”

      伍軍吊完水,兩個人一人一輛摩托車,在馬路上飆得飛快。沒幾分鐘,拐進了麻石巷。

      麻石巷地面是麻石的,已凹凸不平。巷寬能并排走兩個人。巷子幽深,七彎八折,冷風陰颼颼地吹。老久前,兩邊房子均是木板平房,后來時代變了,巷子兩邊的房子也變了,基本換成了火磚屋,樓層大都在三層以上,巷子更顯得逼仄了。

      到了巷尾,有了整條麻石巷絕無僅有的一棟木板屋。

      木板已經(jīng)發(fā)黑,不少處開始變朽。屋上青瓦不再黑得純粹,成了暗灰色了。兩扇木門大開。木屋前有一塊小土坪,齊國和躺在竹睡椅上,半瞇著眼睛望著霧霾里不太眩目的太陽,回憶這座城市曾經(jīng)有過的藍天白云:藍得通透,白得純凈,心說若能再看上一眼那種藍天白云,下半輩子也算沒白活。小土坪那邊是寬敞的沿江大道。沿江大道那邊,是湘江。

      張杰和伍軍的兩輛摩托停在了土坪里。

      齊國和霍地站起來,臉上滿是憤怒,說:“杰伢,你看氣死人不?”

      張杰喊了“舅舅”,伍軍跟著喊了“舅舅”。兩人跟著齊國和進了屋。齊國和脾氣老大,說他打電話給齊白玉,說,在北京若是混不下去,還是回來吧!齊白玉說他在北京發(fā)了財,買他畫的人每天都排老長隊。齊國和說,混得這么好,找個女人結(jié)婚吧!齊白玉說,還沒超過齊白石,結(jié)什么婚?齊國和說,他要去北京享崽的福。齊白玉說,湘江邊這座城市霧霾還不嚴重,只是看不到藍天白云,北京霧霾濃的時候伸手看不到五指,哪還能住人?齊國和說,既然不同意他去北京,就寄錢回來,將房子翻修了。齊白玉說,馬上寄錢回來!寄了一大沓畫過來,說他的畫一平尺能賣兩萬塊,要齊國和將這一大沓畫賣了,建個莊園也有剩錢。

      木板屋大小共五間。一間堂屋,兩間臥室,一間雜屋兼廚房,一間衛(wèi)生間。堂屋里有一對短沙發(fā),一條長沙發(fā)。長短沙發(fā)以及兩個或長或短的茶幾均是木質(zhì)的,有些年歲了,漆已掉得沒了影兒,卻被人摩得溜光,看上去鮮活得能說話。屋中央一張八仙桌。桌中央防蠅罩內(nèi)有兩個缺邊少塊的菜碗。一個碗里有小半碗空心菜,一個碗里有大半碗榨菜。防蠅罩邊躺著竹菜籃,籃子里有齊國和剛買的菜:一斤肉,一條兩斤的魚,半斤豬肝,以及辣椒、黃瓜、大蒜,一瓶邵陽大曲酒。齊國和從不用塑料袋買菜。

      齊國和退休工資高,用不完。因為一個人,又一天老似一天,添置什么都覺得多余,便糊涂著過日子。

      張杰將剛買的一瓶邵陽大曲酒擺在八仙桌上,說:“舅舅,叫你不要買酒,說了我會帶酒來!”又說,“這么多年了,錢沒看到他一分,畫寄了一汽車,我都有一紙箱了。我妻子說,扔了吧可惜,不扔吧占地方?!饼R國和一聲嘆氣,說:“不說他了,下棋,下棋!杰伢,你水平長進了沒?”張杰說:“舅舅,我下不贏你。我去做飯,你和我兄弟下。你若能贏得了他,我下次買瓶好酒來?!彼D(zhuǎn)過臉朝著伍軍眨眼睛,說,“兄弟,我舅舅的象棋水平,那個高!你得小心了?!?/p>

      張杰提著菜籃到了廚房,拿出手機來,刪了黃云的手機號,開始擇菜做飯。伍軍患了“幸福病”,沒半絲緊張,倒是張杰近乎恐懼了。他害怕他也“幸?!币话眩謶c幸這兩天沒和妻子做愛。若他“幸?!绷?,再將“幸?!苯o妻子,只怕得遭雷打??謶种?,張杰想,為了妻子,為了崽,也為了自己,這輩子再也不嫖娼了。

      堂屋那邊,傳來砸棋子的聲音。齊國和聲音老粗,罵了起來:“有你這樣下棋的?隨便就吃人家的馬,人家不小心!”“誰要悔棋?我什么時候悔過棋?走棋不悔大丈夫,懂不?”

      張杰將飯菜端上了八仙桌。

      離開棋桌,到了飯桌上,齊國和笑逐顏開,端起酒杯,敬伍軍的酒,說:“兄弟,從沒來過,多喝一杯!”伍軍忙說:“兄弟,太客氣了?!睆埥苓叀拔刮刮埂?,邊舉起杯,說:“亂七八糟的,什么兄弟?喝酒!”三個人都笑。

      一點時分,一瓶酒喝完了。正要開第二瓶,伍軍的手機響了。是孟明打來的,說是配水間一臺水泵軸承發(fā)燒,得趕緊組織維修。伍軍、張杰兩個都說:“廠里事大,不喝酒了?!比莾商?,吃完了飯,騎上摩托,一溜煙回四水廠去了。

      伍軍憤憤地罵水泵工:“懶得像豬,肯定沒巡視。清水泵燒了軸瓦,也算奇聞!”又說,“四水廠養(yǎng)懶了水泵工。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造成大面積停水。”泵房內(nèi)溫度太高,維修工都打著赤膊,個個都是一身汗。

      張杰屁股口袋內(nèi),手機震動厲害。他用棉紗揩了滿手的油污,看了號碼。是陌生號碼,本市的。泵房里噪音太大,張杰走了出來,到了水泵工休息室,“喂”了聲,問:“哪位?”一個女子嬌滴滴的聲音:“為什么要刪我?”張杰聽出來了,是黃云。腦子里已滿是伍軍黏黏糊糊的內(nèi)褲。緊張中,瞥一眼斜躺在沙發(fā)上的兩個水泵工。兩個水泵工都在看手機,頭也沒抬。張杰快步到了大門外,說:“喂,美女,我們好像不認識?!币魂嚦聊|S云說:“你不是這種人吧,扯了蘿卜不記坑?十多天了,天天盼你來?!睆埥芘伦约盒能?,牙齒一咬,說:“拜托,我的確不知道你是誰,認錯人了?!睊炝藱C。

      張杰慶幸他沒有將工作單位告訴黃云。

      還沒回到泵房,手機又響了,還是黃云打來的。張杰關(guān)了機,走了兩步,心說:“若是有急迫事怎么辦?萬萬不能為了防一個站街女,耽誤了正經(jīng)事。”開了機。手機立馬響了,又是黃云打來的。張杰快步到了廠房外,見四周沒人,對著手機,壓低聲音,一字一切齒,說:“別沒臉沒皮,好不?”掛了電話。

      這天下午,黃云沒再打電話來。

      第二天,上午十點許,張杰刮了兩個小時軸瓦,腰和背酸脹得厲害,心說:“背時鬼該吊完水了吧?”伸直腰,目光找著伍軍。伍軍恰恰回了。八點時分,伍軍報了到,去了那家私人診所吊水。伍軍說:“兄弟,我來!”軸瓦很貴,一副要好幾千。稍許出點偏差,軸瓦便報廢了。刮軸瓦一要細心,二要力道均勻適度,半絲兒也不能馬虎,粗夯人干不了,維修班只有張杰和伍軍兩個能刮。張杰將刮刀遞給伍軍,洗了手,到了泵房外的草坪。

      草坪中有兩棵楊梅樹,均是亭亭如傘蓋。兩棵樹相距最多五米,樹葉在空中相連,蠻有不離不棄、永遠相守的味兒。暗紅色的楊梅花開在深綠樹葉間,不及那邊紅白月季開得熱烈,卻遠比紅白月季深沉。雄的那棵有大海碗般粗細,母的這棵出土處,杈開成三根主干,根根都有男人大腿粗。母楊梅樹的樹陰中有一張石桌,三張鼓形石凳。

      張杰坐在石凳上,背靠石桌,頭仰在石桌上,搭起二郎腿,點燃一支煙,拿出手機來。他得瀏覽幾家網(wǎng)站,看有沒有新鮮事。

      手機顯示,有一條未讀信息。張杰打開信息,是黃云發(fā)來的。

      我割腕了,正安靜地躺在床上,等血流盡。

      張杰撥了電話過去,握手機的手有些發(fā)抖。黃云關(guān)了機。

      張杰跨上摩托,一路狂飆。到了那棟三層樓樓下,跳下摩托,一步兩梯,甚至三梯,大聲喊黃云,說:“我來了!”到了黃云單間門外。單間內(nèi)沒半絲聲響,如死般寂靜。張杰心直往下墜,像是對屋內(nèi)的黃云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你若有事,這輩子我每天摑自己兩個嘴巴!”猛地推開門。

      黃云坐在床沿上,身著那天晚上那身白:一件白色縷絲衣,一條白色七分褲,一雙白色跑鞋。她左邊站著一個三十二三歲的男人,右邊站著兩個二十四五歲的男人。三個男人都身著警服,個個滿身正氣,威風凜凜。張杰進了門。黃云眼睛一亮,如釋重負,興奮地站起來,說:“他來了,中計了呢!”將那雙秀氣的手拍得啪啪響。

      三個警察的目光均閃著驚詫。前天,警察詢問黃云時,黃云說張杰:“俊,干凈,男人味十足,帥過周杰倫,他名字中偏偏也有一個杰。我將他當周杰倫睡?!睙o論如何,警察們也不會相信,張杰這個鬼樣子能與周杰倫比。光著膀子,工作褲上油污點點,褲腳半干半濕足有三寸,腳上趿一雙塑料涼鞋,臉和胸脯上這兒一塊油污,那兒一塊油污。

      后悔、憤怒和恐懼直往張杰臠心上壓,卻裝出輕松,朝三個警察一點頭,說:“老王不是住這兒?走錯門了!”轉(zhuǎn)過身就跑。一個二十四五歲的警察如離弦之箭,沖向了張杰。張杰還沒出門,就被警察掃堂腿打倒了。

      兩個二十四五歲的警察一人一膝蓋壓在他背上,一人捉一只手,反扭過來,三十二三歲的警察膝蓋壓在張杰臉上,拿出銬子將張杰反銬了。張杰痛得鉆心,一聲高一聲低,凄厲地叫。黃云嚇得花容失色,兩手抱頭,縮成一團瑟瑟地抖。警察們將張杰拉著站了起來,取下他腰間的皮帶、鑰匙,搜走了屁股口袋內(nèi)的手機,以及褲袋內(nèi)那包精品白沙煙。

      這種煙八塊錢一包,只剩下三根了。

      張杰望著黃云,目光如刀。黃云看也不看他,身子直往三十二三歲的警察身上蹭,嗲聲嗲氣說:“甄所,十個了,我沒事了吧?”甄所強行將臉拉下來,眼一橫,字字如釘,說:“有沒有事,得看你的態(tài)度!”黃云聲音更低了,委屈中也更嗲了,說:“你不是說,捉了十個,不要我吃牢飯、不罰錢嗎?”甄所冷笑道:“我還說過,今天太陽該從西邊出來!”

      甄所是管著這塊兒的派出所所長,名叫甄善。

      一個二十四五歲的警察騎著張杰的摩托先走了。張杰、黃云和兩個警察上了警車。

      到了派出所。甄善站在坪里,朝著二樓喊“小馬”。一個二十二三歲的女警,從二樓一間房子里走出來。甄善說:“把楊菊帶上去!”小馬飛快地下了樓,將“黃云”帶到了二樓。兩個二十四五歲的警察將張杰帶進了一樓一間辦公室。

      警察給張杰下了銬子,讓他坐在一旁的木沙發(fā)上,給他沏了一杯茶,丟給了他一支煙。煙是硬藍芙蓉王,要三十六塊錢一包。這種煙,三大節(jié)日或者張杰生日時,他妻子都會買一條給他。他妻子說,一年到頭,也該奢侈幾天,抽幾包像樣的煙。

      開始作筆錄。警察問一,張杰答一,警察問二,張杰答二,筆錄作得暢快。警察將筆錄遞給他,說:“你看看,是不是這樣?”張杰接過筆錄,看了,說:“是這樣?!本煺f:“簽字吧。得寫上‘此筆錄我看過,和我說的完全一樣?!睆埥馨凑站熘更c,在筆錄末尾寫了這句話,在每一頁紙上都簽了名,按了手印。

      張杰被帶到了所長辦公室。辦公室內(nèi)有一張辦公桌,辦公桌邊坐著甄善。

      甄善吐了檳榔渣,順手從辦公桌上的檳榔袋里掏出一顆,扔進嘴里,指著辦公桌上的一盒盒飯,說:“你先吃飯吧。”張杰不知道要怎樣處理他,哪能吃得下?搖搖頭,說:“不餓?!闭缟戚p輕敲著桌子,慢條斯理說:“這么大的事,你也不會餓?!?/p>

      甄善忽然眉頭皺了,手捫肚子站起來,抽了幾張紙巾,朝張杰做了個等等的手勢,像是對張杰說,又像是對兩個年輕警察說:“都是檳榔害的?!蓖铝藱壚?,說,“這輩子再也不吃了。”近乎小跑著上衛(wèi)生間去了。一個警察笑道:“活了一千輩子了,每次鬧腸炎,就說這輩子都不吃檳榔了!”另一個警察說:“我敢打賭,從衛(wèi)生間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嚼檳榔?!?/p>

      甄善回來,從檳榔袋里掏出一顆檳榔往嘴里塞,嚼了兩口,說:“兩條路由你選。一條路,拘留十五天,一條路,罰款五千?!睆埥芟?,若是通報給單位和他妻子,不如吃牢飯,反正沒臉見人了,問:“交了罰款,還會告訴單位和我妻子嗎?”甄善說:“上面改了規(guī)矩,抓了嫖客,要通報單位和家屬。我這兒,規(guī)矩還是老的,不會。”張杰說,他交罰款。

      甄善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說:“現(xiàn)在兩點鐘,你先回去。五點半前將罰款送來?!睆埥軉栕约海齻€多鐘頭,上哪兒去弄五千塊?總不能對妻子說,嫖了娼,要交五千塊錢罰款吧?要求寬限半天。甄善答應了,要張杰明天上午十二點之前將罰款送來。張杰將頭雞啄米般點,說:“一定,一定!”甄善站起來,抽了兩張紙巾,又是近乎小跑的步子,上衛(wèi)生間去了。

      不要吃牢飯了,張杰懸著的心歸了位,便餓了。他指了指盒飯。一個年輕警察說:“是給你的?!睆埥芏似鸷酗?,三扒兩挑,吃得精光。兩個年輕警察將手機、皮帶、鑰匙、那包還有三根的精白沙煙還給了張杰。張杰的手機,警察替他關(guān)了。他趕緊開了機。

      手機里有兩條信息,都是伍軍發(fā)來的。第一條:沒死吧?第二條:死到哪兒去了?

      兩點半,張杰回到了四水廠,回到了泵房。

      伍軍在刮軸瓦,手上動作已明顯慢了下來,早已是疲憊不堪。從十點起,除了中午吃了十多分鐘飯,再沒有停手。想休息一會,心像無常索命,使勁催自己:快點,快點,主力機組,晚了,若是還有一臺水泵出事,勢必影響供水??墒牵苄菹⒌奈ㄒ晦k法就是張杰替手。打張杰電話,關(guān)機,發(fā)信息給他,不回。

      見張杰到了,伍軍拉下臉來,要發(fā)脾氣。卻見張杰胸脯上青了兩塊、紫了一塊,臉上青了一塊,知道有狀況,脾氣說沒就沒了。另一個維修工上下打量張杰,問:“打架去了?”張杰說:“摔了一跤?!蹦蔷S修工說:“肯定是打架去了!摔跤能摔成這樣?”伍軍眼橫著望那維修工,聲音高了些,說:“張杰說沒,就是沒,說摔了就是摔了!”那維修工不吭聲了。張杰望著伍軍,頭輕輕地搖了搖,轉(zhuǎn)過身往泵房外走。

      伍軍跟著張杰走出了泵房。兩個人在楊梅樹下的石桌邊坐下了。伍軍說:“什么意思?老子累得要死,沒一個人替手!大哥問我你去哪兒了,我說有事,跟我請了假。大哥說,也有個輕重緩急吧?我說,他的事大。他問我什么事?我說,大哥,誰沒一個一急二緩,誰沒一個不能說的事,你問這些干什么?大哥這才不吭聲了。”

      張杰說:“兄弟,你得借五千塊錢給我應急?!彼麑⑹虑榈膩睚埲ッ}說了。伍軍輕輕嘆口氣,說:“兄弟我,你也瞞著!”張杰說:“又不是當了官,有什么好說的?”伍軍說:“明天,我?guī)уX來。”又說,“手機號哪能給婊子?列祖列宗教導了我們幾千年,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怎么就不聽祖宗的?”張杰說:“我就是聽了背時祖宗的。祖宗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沒造出,糊糊涂涂被捉了?!庇謫?,“二哥好些沒?”伍軍說:“本來好些了。在你舅舅那喝了酒,又復發(fā)了。喝了三兩酒,只怕得要多吊幾十斤水?!?/p>

      第二天上班時,在一僻靜處,伍軍遞給張杰五千塊錢,說:“只能給你應個急。我想弄個歌廳,正在找門面。若是弄,七月初肯定要用錢,若是不弄,隨便你什么時候還?!睆埥茳c點頭說:“放心吧,你弄不弄歌廳,我都會在六月底前將錢還你?!?/p>

      張杰去了派出所,交了罰款。

      沒幾天,伍軍調(diào)任六水廠副廠長,張杰接手做了四水廠維修班長。

      這天下午快下班時,張杰接了伍軍打來的電話。

      伍軍說,歌廳八字有一撇了:已在姨夫街租了門面,正在裝修中;他實在不想催張杰還錢,可是手頭太緊,還得去哪兒找一沓子錢,才能將八字那一捺寫完。張杰說,理解,就是這兩天,最遲不會超過六月底,他會將錢還給伍軍。

      星期六上午九點許,張杰打電話給齊國和,說:“舅舅,將棋擺好,我來了,準殺得你人仰馬翻?!彬T著摩托車,買了瓶邵陽大曲,往麻石巷飆,“不要買酒,我會帶酒來!”他得拆了東墻補西墻,向他舅舅借錢還伍軍。

      離麻石巷還有百十米遠的馬路中央,一個頭發(fā)花白、臉色寡白的老婦彎著腰,一手撐大腿,一手指向麻石巷,在喘粗氣。張杰摩托車飆過了老婦,腦子里閃過他娘,踅了回來,停在老婦旁,問:“阿姨,要幫忙嗎?”老婦又喘幾口粗氣,說:“我孫子,被一個女人抱走了,麻石巷!”張杰腦子里閃過了他崽,說:“上車!”老婦上了車。張杰說:“抱緊!”老婦抱緊了張杰的腰。摩托車駛進了麻石巷。巷子里沒人。摩托車隨著巷子七拐八拐如蛇行,卻是飛快。要出巷子時,齊國和在巷口處提著菜籃,正要踅向他家。菜籃里有肉、有魚、有香干、有辣椒、有空心菜,還有一瓶邵陽大曲。張杰閃過了齊國和。齊國和在后面嚷:“杰伢,老子一個大活人,你沒看見?”張杰頭也沒回,已飆到了沿江路上。

      前面百十米遠,一個女人抱著一個男孩走得飛快。女人四十歲上下,皮膚黑而粗糙,男孩三歲左右,皮膚白而細膩。女人身上的襯衣和長褲都是地攤貨,皺褶巴巴,男孩一身都是名牌,滿是光鮮。男孩哭著“要媽媽”,朝女人拳打腳踢。女人邊走邊安撫男孩,“媽媽在前面的面包車里”。女人前面二十來米遠,停了一輛面包車。面包車車門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車門大開。男孩不哭了,轉(zhuǎn)過頭去,望著面包車。

      老婦說:“我孫子,帥帥!”女人離面包車五六米遠時,張杰的摩托擋住了女人去路。女人先聲奪人,說:“你要干什么,強奸?”引來幾個路人駐足往這邊望。老婦罵:“挨千刀的!”下了摩托,沖向女人。張杰跳下摩托,說:“該雷劈的雜種!”女人將帥帥朝張杰右手邊猛地一擲,將老婦使勁一推,撒開兩腳,跑向面包車。老婦被推倒了,滾了七八滾。帥帥在恐懼中一聲尖叫,張杰身子敏捷地向右移去,雙手接住了帥帥,心卻在后怕:若沒接住,帥帥只怕會傷得不輕!

      面包車沒影子了。

      齊國和過來了,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張杰說:“人販子?!敝钢R國和家,對老婦說:“阿姨,我舅舅家。歇歇,緩口氣再回去!”老婦接過帥帥,臉貼著帥帥的臉,淚拌著帥帥的淚一起流,跟著張杰、齊國和,到了齊國和家。

      半個小時后,一輛廣州本田越野車停在齊國和屋前的行人道車位上。下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漂亮女人,拿著手機“喂”。老婦手機響了,對著手機“喂”了一聲,說:“我女兒來了?!背隽碎T,朝著漂亮女人招手。漂亮女人到了齊國和家,抱過帥帥,眼淚已是橫流,說:“急死娘了!”

      漂亮女人情緒穩(wěn)定了。老婦指著張杰,說:“多虧了這位帥哥!”漂亮女人將帥帥遞給老婦,優(yōu)雅地伸出手。張杰忙伸出手,握著那手。那手面粉一樣軟,雪一樣白。漂亮女人說了一籮筐感謝話,自我介紹:某中學語文老師,帥帥的娘。又問她娘,帥帥是怎么丟的?老婦說,她在離麻石巷不遠的菜場買菜,將帥帥放在旁邊,掏錢給菜販。就眨眼工夫,帥帥不見了。她眼睛四處脧,見一個女人抱著帥帥往菜市場外走,就趕緊追了出來,老遠見那女人抱著帥帥拐進了麻石巷。好在遇著了張杰,不然,后果不堪設(shè)想。

      漂亮女人從皮包內(nèi)拿出一沓沒拆封的百元幣,說:“聊表心意!”張杰后退了兩步。心里給要這錢的行為下了定義:間于偷和撿之間,比偷略好,比撿不如,屬于半偷半撿;畢竟有個偷字,萬萬不能要。兩手躲到身后,頭使勁搖,任漂亮女人和老婦好說歹說,堅決不要。

      一輛警車停在了行人道上。甄善嚼著檳榔從警車上下來了。漂亮女人忙走出去,向甄善招手。甄善吐了檳榔渣,跟著漂亮女人走了進來。漂亮女人指著張杰說:“我們家大恩人!”甄善是她丈夫。甄善朝著張杰雙手抱拳,說:“先上個衛(wèi)生間?!眴柫诵l(wèi)生間在哪,拉稀去了。漂亮女人歉意一笑,說:“他肚子不好,檳榔吃壞的?!?/p>

      回到堂屋,甄善一手握張杰手,一手拍張杰肩膀,說:“兄弟,謝謝你!有什么對不起的地方,萬萬多擔待!”甄善妻說,她要拿一萬塊錢感謝張杰,張杰分文不要。甄善從他妻子手上接過那扎百元幣,遞給張杰,說:“應該的。若不是你,我們花十個一萬,也無濟于事。”張杰望著甄善手上那沓錢,想:“那五千塊罰款,得你自己出。這錢介于偷和撿之間,畢竟有個撿字。我只取一半,取的是撿的這一半。”他接過那一沓錢,邊拆著封,邊說:“我琢磨著,這件事最多值五千塊。我就拿五千塊?!迸苏f:“干嘛只拿五千塊?都拿著?!闭缟茖埥艿男目吹们迩宄核舨怀霈F(xiàn),張杰肯定一分錢都不要;他出現(xiàn)了,張杰記起了罰的那五千塊,便說:“兄弟,隨著你,五千就五千?!?/p>

      甄善一家子告了辭,走了。

      吃罷中飯,舅甥倆開始下象棋。到了四點半,張杰告了辭,去了伍軍家。伍軍在一家小酒店請張杰吃晚飯,張杰將這錢的來龍去脈告訴了伍軍。

      星期一,上午九點時分,張杰巡視完配水間的設(shè)備,提著塑料袋往那棵母楊梅樹走去。撲簌簌一陣兒響,母楊梅樹上飛出數(shù)不清的麻雀。樹陰里下起了楊梅雨,被雀兒啄壞了的、沒被啄壞的楊梅落了一地。十年前,這棵母楊梅樹上的楊梅紅一粒,水廠員工吃一粒,紅兩粒,吃兩粒,哪見到過滿樹的熟楊梅?如今,世界各地好吃的水果充斥了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除了孕婦,已沒誰愿意吃這棵樹上的楊梅了。楊梅便是熟爛、全掉在地上,也沒誰瞅上一眼。張杰摘了滿塑料袋楊梅。

      第二天,張杰巡視完設(shè)備,去了派出所。從摩托車箱里取出兩可樂瓶楊梅酒,徑直走進所長室。所長室里只有甄善一個人。甄善靠在沙發(fā)上看報,見張杰到了,忙站起身喊兄弟,拉著張杰的手,說:“有空來看我,謝謝了!”張杰將兩可樂瓶楊梅酒放在辦公桌上,說:“這酒治腹瀉,每餐喝一兩。我廠里還有事,先走了?!闭缟茢r住他,說:“坐坐,坐坐?!睆埥苷f:“廠里真有事?!闭缟普f:“難得,好兄弟,這事也掛牽我。就坐一會兒!”張杰只得坐下來。甄善關(guān)了辦公室門,從文件柜內(nèi)拿出一條“和天下”,用報紙包嚴實了,塞進紙袋內(nèi),要張杰帶走。張杰不要。甄善拉下臉來,說:“我的煙有毒?”張杰來的本意,是收了甄善五千塊錢,心里內(nèi)疚,用這兩瓶楊梅酒聊表歉意。沒想到又要多占人家的,便索性想:這煙絕不是他買的,不拿白不拿!也算我張杰長了本事,能享受腐??!

      離開派出所,張杰去了煙酒批發(fā)部,將“和天下”換成了五條“精白沙”,外加五百塊錢。

      伍軍的歌城名叫兄弟歌城,在姨夫街中段,是棟三層小樓。每層一個大廳,四個包廂。大廳二十余平米,包廂大的有十平米,小的八平米。伍軍將歌城定位為無產(chǎn)階級休閑場所,裝修便洋溢著無產(chǎn)階級風格:墻上貼墻紙,地上鋪瓷磚,絕無半點奢華。這與左右兩邊兩棟高樓形成了鮮明對比。這邊這棟高樓三十層,下面五層做了康乃馨娛樂中心,內(nèi)外裝修都極盡奢華;那邊那棟高樓二十八層,下面四層喚作尚高洗腳城,內(nèi)外裝修雖然不及康乃馨娛樂中心,卻也足以叫底層人士望而卻步。

      姨夫街原名和平路。八十代末九十年代初,歌廳、不理發(fā)的發(fā)廊、洗腳城等如雨后春筍,一家接一家在和平路上冒了出來。不久,這條路已滿眼燈紅酒綠、歌舞升平,市民便給和平路取了個促狹卻也貼切的名兒:姨夫街。

      兄弟歌城有六個陪侍女子,一個負責管理的女人,聯(lián)系了一批飛來飛去的“燕子”。六個陪侍女子沒一個水蛇腰,也沒一個水桶腰。最黑的比非洲人白,最白的只比非洲人白。最大的十九歲,最小的十五歲,均來自貴州和廣西山區(qū)。負責管理的女人三十二歲,本市人,姓馬,叫馬蘭,是伍軍的情人,無論長相還是裝束,都比六個陪侍女子妖艷。前年,她丈夫知道她和伍軍的事,和她離了婚,獨生女兒判給了她丈夫。伍軍妻子知道伍軍和馬蘭的事,說,只要不帶到家里去,只要不動伍軍的工資獎金就成。馬蘭知道,若要求伍軍和妻子離婚,伍軍會離自己而去,便從不提這事兒。伍軍妻子在自來水公司工作,比伍軍小三歲,比馬蘭小五歲,比馬蘭樸素,也比馬蘭秀氣。馬蘭原在服裝城做服裝生意,見說伍軍開歌城,將那要死不落氣的服裝門面轉(zhuǎn)了手,一心一意跟著伍軍開歌城。

      這天上午,歌城正式開業(yè)了。伍軍的親戚朋友同事一個接一個來賀喜,均是點燃一盤鞭炮,遞上一個紅包。中午時,在馬路那邊的酒店,伍軍擺了五桌酒。酒店喚作人民公社大食堂,也做酒席,也做便餐。伍軍說,無產(chǎn)階級娛樂城,請客一定得在無產(chǎn)階級酒店。又說,來給他捧場的都是無產(chǎn)階級,兄弟歌城就是大家的家,歡迎大家常回家看看。一點半時,酒散人散。伍軍、馬蘭和六個陪侍女子回到了兄弟歌城。伍軍拿出手機,剛要打電話給張杰,告訴他,老子就是開孫二娘的人肉包子店,你也該來點盤鞭炮,大門外響起了鞭炮聲。

      硝煙中,張杰著白短袖襯衣、白褲、白皮鞋,一身俊氣地走了進來,朝馬蘭山響地喊了嫂子,說:“想死嫂子了!”他管伍軍妻子和馬蘭都叫嫂子。馬蘭拍著張杰的肩,說:“張哥,什么人沒來他都不會生氣,只有你不來,他要罵娘?!瘪R蘭和伍軍妻都管張杰叫“張哥”。伍軍說:“飯都吃完了,還跑來干什么,喝湯?”張杰說:“得怪我妻子,生錯日子了。知道你今天開張,偏偏要今天生日!”將紅包遞給了伍軍。

      張杰夫妻無論誰生日,絕不聲張,吃的也一如往日,一素一葷一湯。卻也有與往日不同的地方:中午時,即使誰家結(jié)婚,誰家做壽,或者誰家老了人,夫妻會請人去隨禮,自己則在家里陪著對方。

      六個陪侍女子橫的橫坐、斜的斜躺在靠椅和沙發(fā)上。沒一個沒露出內(nèi)褲,也沒一個不將乳房露出大半邊。伍軍指著她們,一一介紹:“燕燕,芳芳,梅梅,點點,春春,秋秋?!弊叱鲩T去,從摩托車箱里取來一瓶劍南春,指著春心包廂說:“兄弟,去春心說話?!睂γ访氛f,“泡兩杯茶?!?/p>

      春心包廂內(nèi),這邊墻上掛著熒屏,桌上擺著點歌電腦,有一張可以攤開成床的長沙發(fā),一張靠椅。那邊墻上掛著空調(diào),剛打開,噴著白霧狀的冷風??照{(diào)下有一個玻璃框,框著一幅字: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落款: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朱株書。張杰指著字說:“兄弟,什么時候勾搭上了這個高人?”伍軍一邊給張杰倒酒,一邊說:“我們廠老朱寫的。我叫他這么落款,他不敢。我說,又不是叫你落款國家主席,有什么了不得的?他才敢這么寫?!庇终f,“大前天,水利局一個局長來我們廠檢查,廠里買了兩瓶劍南春。桌上喝了一瓶,這瓶我沒收了,留給你喝。”

      梅梅端了兩杯茶進來,放在桌子上,卻不出去,直勾勾地望著張杰。伍軍望著梅梅,大拇指朝張杰一翹,說:“帥吧?”梅梅說:“帥,真帥!”伍軍說:“等我們喝完酒,你陪我兄弟唱歌。”梅梅一笑,身子一扭,出去了。伍軍壓低聲音說:“你說她多大?”張杰說:“十七?”伍軍說:“十五歲不到,還差一個月零三天。你說怪不?胸脯又硬又挺又大,下面卻沒有毛。做福利派給你?”張杰挺挺身子,正襟危坐,說:“中華民族有兩個圣人。兩千年前,有個叫孔丘的,三十歲前嫖了幾個女人。三十歲時被派出所抓了,罰了五千塊。這以后再不嫖了,就成了圣人。兩千年后,有個叫張杰的,三十歲前嫖了幾個女人。三十歲時被派出所抓了,罰了五千塊。他決心不再嫖,要做個圣人?!?/p>

      兩個人酒已喝了大半,張杰的手機響了,看了看,是“鄭老革”打來的?!班嵗细铩笔恰班嵗细锩钡暮喎Q。張杰不記得鄭冗官的名字,輸入了“鄭老革”。

      鄭冗官說:“張總,甄所在悅興茶樓,想請你來贏他兩個錢?!睆埥苷f:“甄所?我不認識這位老革命?!笔謾C里聲音變了,換成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兄弟,什么意思?派出所甄善。來搓兩圈!”甄善聲音如石頭,能打死狗。張杰懵了,他好歹于甄善家有恩,怎么能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甄善又發(fā)話了,聲音更沖,說,“我們交情不淺吧?別鬼一樣!來不來?”張杰明白了,要了人家五千塊,又用兩瓶楊梅酒換了一條“和天下”,別說救他崽,就是救他一家子,情也還了,還用得著將你張杰當人看?聽口氣,張杰若不去,甄善會生氣,會將他嫖娼的事向全世界廣播。張杰忙說:“來,我就來!”

      伍軍說:“遇著鬼了?臉色白一陣黑一陣的?!睆埥芤宦晣@氣,說:“派出所甄善叫我去賠他打麻將,口氣是我爹?!蔽檐娬f:“你是他家恩人,怎么會威脅你?”張杰說:“那調(diào)門,像我強奸了他娘?!蔽檐婞c點頭,說:“忘恩負義,畜生!”

      張杰到了悅興茶樓,走進了興發(fā)包廂。

      包廂里有三個男人,一個女人。穿傳統(tǒng)短袖襯衣長褲的是鄭冗官和吳冗官,穿短袖汗衫、休閑齊膝褲的是甄善,穿半露乳上衣、迷你裙的是楊菊。兩個冗官坐在兩張短沙發(fā)上,沒話找話,說這段日子天氣熱得死人。甄善和楊菊坐在長沙發(fā)上。甄善在使勁嚼檳榔。楊菊嬌態(tài)可掬歪著頭,望著甄善壯碩的大腿,一手翻開甄善的褲腿,一手食指和拇指搓著大腿上的幾根汗毛,試圖將它們搓成一根繩,咯咯笑著,說:“好粗,好長,好有味!”

      甄善推開楊菊,站起來,說:“兄弟,是你?我以為是那個張什么。那哥們,膽子比天大,偷他們廠的電機賣錢,被我捉了,若不是鄭老革命下了指示,肯定要報捕。”指著楊菊,說,“你嫂子,幾天前在一大橋邊開了個菊子服裝城。”指著張杰對楊菊說,“我最貼心的兄弟張杰?!睆埥艹瘲罹蘸傲寺暽┳?,楊菊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四個男人圍著電動麻將桌坐了。甄善要打一百塊錢一炮。兩個冗官說,如今,他們“喝酒沒人敬,講話沒人聽”,哪像在臺上的甄所來錢容易?最多打五十。張杰賺幾個錢見汗見血,想說頂多打二十塊錢一炮,卻怕楊菊看不起他。他和甄善兩個人都和她有過肌膚之親,怎么差距這么大?硬著頭皮附和兩個冗官:“打五十塊錢一炮,不算大也不小了?!闭缟普f:“好,就聽我兄弟的,打五十塊錢一炮?!?/p>

      楊菊對麻將半絲興趣也沒有,瞅也不瞅一眼,人半躺在沙發(fā)上,眼睛眨也不眨,看電視機里什么購物頻道賣化妝品,隔那么久,便嚷嚷:“善哥,我要買?!闭缟普f:“想買就買吧,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沒多大工夫,甄善手氣差了,由著她嚷,不搭理她。再后來,手氣愈來愈差,心里已煩,被楊菊嚷得更煩了,桌子一拍,說:“買買買,不買你會死?回店里去!”楊菊一怔,淚一落,走了。

      甄善手氣黑,炮跟著他走。誰打小七對、清一色之類的大蓬,剛聽牌,甄善準立馬放炮。更要命的是,偏偏他和的幾局牌,鳥也不中。另三個和牌,不是中六個鳥,就是中五個鳥。三個人將甄善的五千塊錢瓜分了。張杰贏得最多,贏了兩千五。甄善站起來,灑脫地拍拍口袋,說:“沒錢了,全輸了,下次再找你們幾個報仇?!?/p>

      張杰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已是六點四十,說:“晚飯我請?!闭缟普f:“你請,我好意思?”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說:“趙總,你總是說要請我的客,今天給你個機會?!?/p>

      甄善和兩個冗官開著各自的私家車,張杰騎摩托,到了紅太陽大酒店,走進了延安包廂。圓桌邊,一個二十五六歲的俊男在低頭看手機。見甄善他們四個進了包廂,俊男滿面春風,問:“甄所?”甄善說:“是。這位是我兄弟張總,這兩位是老革命?!笨∧邪l(fā)給每人一包“和天下”,說:“趙總還在深圳,叫我來陪幾位領(lǐng)導。趙總說,幾位領(lǐng)導對我們康娛處處關(guān)照,指示我一定要接待好。還特別交代,飯后,一定要請幾位領(lǐng)導到我們康娛指導工作?!?/p>

      紅太陽大酒店、“康娛”都在甄善所長的管轄區(qū)內(nèi)。

      進來了一位服務小姐,問俊男:“帥哥,可以點菜了吧?”俊男將菜單遞給甄善。甄善問服務小姐:“你們當家菜是什么?”服務小姐說:“大閘蟹?!闭缟普f:“一人一個,五個。一個紅燒烏龜,一個紅燒羊肉,一個鱔魚,一個熘炒豬肚,一個墨魚肉片湯,一個空心菜?!币姀埥芡劬σ膊徽#瑔?,“兄弟,怎么了?”張杰輕聲說:“人家老板沒在,點這么多菜?”甄善笑了,說:“兄弟,你真逗!”服務小姐問:“上什么酒水?”甄善望著張杰,說:“兄弟,喝什么飲料?”張杰說:“我只喝白酒?!闭缟普f:“來一瓶‘三兩三。我們?nèi)齻€要開車,喝牛奶?!?/p>

      吃罷飯,俊男引著四人到了“康娛”:康健娛樂中心。張杰眼前不時有高挑女子晃來晃去,又見裝修豪華,慶幸自己救了甄善崽,不然,哪能來這種地方?俊男引著他們四個徑直到了按摩區(qū)。到了一間按摩室門口,俊男推開門,說:“哪位領(lǐng)導?”甄善拍拍張杰肩,說:“兄弟,你這間?!睆埥茏吡诉M去。

      按摩室大得嚇人,居然有衛(wèi)生間。那張床比張杰夫妻的床還要大出許多,能做舞臺演京劇。床上折疊成方塊狀的白布毯子,干凈得如冬天的雪。床邊有按摩椅,有長條形茶幾,正面墻壁上掛著電視機,這邊則有光屁股女人洗澡的畫。

      一個著工裝的粗夯女子端著盤子走了進來。盤子里有一杯茶,十來顆圣女果,三顆荔枝,五粒桂圓。女子問:“老總有沒有相好的技師?”張杰說:“沒,沒?!贝趾慌幼吡?,帶上了門。不一會兒,一個戴護士帽、著護士裝的高挑女子走了進來,順手關(guān)了門,栓實了,將綠色燈光調(diào)暗了些。張杰半瞇著眼睛望著女子,頂多二十四五歲,好漂亮!

      女子叫張杰將衣服脫了。張杰順從地將自己脫得只余一條內(nèi)褲。女子遞給張杰一條內(nèi)褲,說:“換了。”轉(zhuǎn)過身去,望著那邊墻壁。張杰愣了愣,心說:“換就換,別小家子氣?!憋w快地換了內(nèi)褲。女子叫張杰趴在床上。張杰趴在床上了。女子開始給張杰按摩,力道不痛只癢,叫張杰一身舒服得近乎酥麻。女子叫張杰翻轉(zhuǎn)身來。張杰翻轉(zhuǎn)了身。女子趴在張杰身上按,鼻子呼出的氣直往張杰鼻子里鉆。張杰一身早如火燒,心說:做圣人,做圣人,堅決做圣人!念了幾句,他二哥不愿意做圣人了,已如鐵棍般硬,心說:我姓張,如何能做圣人?要做圣人,得姓孔。一把抱著女子,翻過身去。女子說:“小費五百。”張杰心里一句:貴是貴,貨是貨?!班拧绷寺暎_始干活。

      下午三點時分,平安無事,維修班弟兄們貓在休息室吹空調(diào)。

      伍軍打電話來了,說:“兄弟,急事。我在杏花茶酒樓十一號卡座等你?!睆埥苷f:“天塌了?”伍軍說:“天塌了,等著你來給我撐天!”

      張杰到了杏花茶酒樓。

      卡座一邊坐著伍軍。桌上擺著一瓶精品邵陽大曲酒,一包藍盒芙蓉王煙,一碟花生米,一碟涼拌海帶,兩雙筷子,兩杯綠茶,兩個酒盞。

      伍軍邊給張杰倒酒邊問:“甄善真的翻臉不認人?”張杰大拇指一豎,說:“說到鐵兄鐵弟,除了你,就是他。不是我吹他,交了這個朋友,這輩子也算沒白活。那次,甄哥以為我是另一個姓張的,才用那種調(diào)門說話。就說十天前,星期天,他接我去釣魚。我們坐在麻將桌邊釣旱魚,當然魚鱗也沒釣到一片。和我們一起去的那個哥們給我們一人買了兩條鯖魚,每條都有七八斤?!蔽檐娦α?,說:“預感到找你管用,就真管用。若是找別人,不知道要鬧出多大響動。就在剛才,兩點半,兩個警察跑到兄弟歌城,請我去吃牢飯?!睆埥苎劬Ρ牬罅诵?,說:“為你二哥?外面的,店里的?”伍軍說:“還記得梅梅不?”張杰說:“那個下面沒毛,沒滿十五歲的?”伍軍說:“嗯,今天滿十五歲。”

      伍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

      兄弟歌城是伍軍的一塊菜土,六個陪侍女子是菜土里的蔬菜。大多數(shù)時候,他拿著蔬菜賣錢,也有不少時候自己吃。他妻子已心如死灰,哪會管他?馬蘭給他打預防針,說:“得提醒你,有個規(guī)矩,兔子不吃窩邊草?!蔽檐娬f:“兔子好蠢,窩邊有草,干嘛不吃?”馬蘭見狗改不了吃屎,心里酸,也恨,也苦,卻索性裝聾作啞,由著他瞎搞。

      燕燕、芳芳、點點、春春、秋秋都是明白人,都懂一個理:在老板這兒賺錢,和老板做游戲,是她們該給老板的福利。獨有梅梅糊涂,以為被老板干了,身子骨漲價了,將自己當半個老板看,不但不服從馬蘭安排,還時不時對馬蘭耍態(tài)度。

      十天前那個下午,兄弟歌城來了一個六十歲上下的拾荒老人。另五個陪侍女都陪農(nóng)民工兄弟去了,馬蘭只能安排梅梅陪老人。梅梅說,老人那個樣子,像剛從垃圾堆里扯出來的,你馬蘭不嫌臟,自己去陪!馬蘭只得打電話調(diào)來一只“燕子”。那“燕子”說,陪這種貨,除非小費不分成。馬蘭不答應也只能答應:總不能讓點費也泡湯吧?

      按規(guī)矩,自己的陪侍女,小費七三分成,歌城得七,陪侍女得三;“燕子”恰恰相反,“燕子”得七,歌城得三。歌城若不是自己的陪侍女不夠用,斷不會調(diào)“燕子”。這下好了,自己的陪侍女在一邊閑著,“燕子”呢,“三”也要了去。馬蘭一怒之下,抓著梅梅捶了一頓。

      伍軍下了班,到了歌城,人還沒進屋,梅梅已跑到行人道上,箍著他的脖頸死命哭,半晌才說出話來:“馬蘭是你女人,我也是你女人,她憑什么指派我,憑什么欺負我?”伍軍已明白是怎么回事,牙齒一咬,下了決心:堅決果斷剎住這股歪風!

      伍軍輕聲叫梅梅進屋去。她不,她得當著馬蘭,當著滿馬路的人撒嬌,得讓全世界知道,她是他的女人。伍軍耐著性子,抱著她進了歌城。這時,人民公社大食堂送來了飯菜:九缽米飯,六缽葷菜,四缽小菜;葷菜三塊錢一缽,小菜一塊錢一缽。伍軍叫大家坐下吃飯。他問馬蘭是怎么回事?馬蘭說了怎么回事。他問梅梅,是不是馬蘭說的這樣?梅梅掉下兩串淚來,說:“她打我,一身都酸痛?!蔽檐姷棺ブ曜?,扎實敲在梅梅頭上,咬著牙齒說:“不要以為被皇帝搞了,就成了皇后!皇帝搞了那么多女人,都做皇后了?”

      當天夜里,梅梅拿著她的衣服,一溜煙跑了,跑到××縣城,做了站街女。

      伍軍萬萬沒想到,一個孤身在外的弱女子,沒有身份證也敢跑。梅梅和那五個女子的身份證,在掮客將她們交給伍軍時就被伍軍沒收了。

      沒兩天,梅梅被警察捉了,供出了伍軍,說他干了她七次。

      張杰喝了口酒,說:“應該不能算嫖娼,憑什么請你吃牢飯?”伍軍說:“什么算不算?人家找上門來了。兩個警察見我沒在歌城,丟下一句話,限我明天中午十二點前到××縣治安大隊報到。兄弟,你馬上打電話找甄善。他好歹是所長,雖然那是縣局,他是區(qū)分局,畢竟都屬市局管。說不準他們認識。”張杰忙打電話給甄善,將事兒說了。甄善說:“晚上,叫你那哥們見見?!蔽檐姼街鴱埥芏?,說:“請他吃晚飯?!睆埥軐κ謾C說:“甄哥,一起吃頓晚飯吧?”甄善答應了,說五點半下班,六點到。

      甄善準時到了,他穿的是便服。伍軍忙招來服務小姐,將菜譜遞給甄善。甄善說:“卡座如何要得?打個屁,滿茶樓都能聽到。換包廂吧!”服務小姐帶著三人去了包廂。甄善點了一個玉蘭片炒臘肉,一個紅燒鯽魚,一個肉片湯,一個空心菜。伍軍說:“這怎么行,如何對得起甄哥?再加兩個菜吧!”甄善說:“你是我兄弟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用不著客氣,不浪費就好?!蔽檐妴枺骸罢绺绾仁裁淳??”甄善說:“開車,不喝酒。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也要對他人的生命負責?!蔽檐妴枺骸皝睃c飲料?”甄善說:“不要,吃飯就好。”

      飯罷,伍軍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

      甄善點點頭,說:“這事我本來不該管,哪能干預同行辦案?但你是我兄弟的兄弟,我若不管,如何對得起我兄弟?”伍軍將頭直點,說:“全靠甄哥了?!闭缟普f:“兄弟,這事不簡單。你沒付錢,他們不會治你嫖娼。若是治你嫖娼,倒是好說,罰幾個錢就了賬。那個什么梅梅,肯定將你店內(nèi)六個小姐都賣淫的事兒說了。他們會治你組織容留婦女賣淫罪。這事大了,得刑拘,只怕會判你三五年?!睆埥苷f:“甄哥,如今發(fā)廊、歌城滿世界都有,哪家干凈?哪能獨獨治我?”甄善說:“兄弟,這種事,不當真時,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去了。當真時,一抓一個準?!?/p>

      伍軍臉色已是寡白,兩手猛地抓住甄善的胳膊,說:“甄哥,無論如何你得救我!”甄善說:“這事有難度?!蔽檐娢照缟聘觳驳碾p手已開始發(fā)抖,聲音也變得沙啞,說:“甄哥,怎么辦?只有你能救我!”甄善輕輕一聲嘆氣,說:“角度還是有?!蔽檐娬f:“甄哥,你給我拿主意,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闭缟茊枺骸叭ツ愕昀锏慕惺裁疵??什么職務?手機號碼是多少?”伍軍撥了電話給馬蘭,問清了,是××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副大隊長俞旺興,另一個叫錢正。

      甄善將俞旺興的手機號記下了,說:“這件事,沒兩萬塊錢絕對做不到!要請客,要送禮。我只能說到這份上了。”伍軍說:“甄哥,只怕時間來不及,他們限我明天就送肉上砧板?!闭缟普f:“我會和他們聯(lián)系,請他們寬限兩天。過了這兩天,我就無能為力了。”伍軍說:“明天中午,我就拿錢給你?!闭缟浦钢鴱埥苷f:“給我兄弟。這件事,無論去哪兒,我都會叫他在場。我得讓我兄弟看看,我是怎樣給他幫貼心忙的。再說,萬一辦砸了,錢又用了,也有一個見證:這錢扔到湘江了,不是我甄善吞了?!?/p>

      第二天中午,伍軍去了四水廠,將兩萬塊錢交給了張杰。張杰立馬打電話給甄善,說伍軍已將錢拿來了。甄善說:“我約好了俞隊,晚上七點半在明月茶樓見面。七點我來接你?!睆埥軉枺骸拔檐娙ゲ??”甄善說:“他怎么能去?如果我們談砸了,對方要帶人走怎么辦?給我十個膽,我也不敢阻止他們!”

      張杰買了包檳榔,在四水廠小區(qū)大門前的馬路邊等甄善。

      七點差五分,甄善駕著廣州本田越野車到了。張杰上了車,將那包檳榔遞給甄善。張杰說:“我妻子中午喝喜酒,喜袋內(nèi)的。我和妻子都不吃檳榔?!闭缟普f:“戒了檳榔了。你注意了沒?昨天晚上我一口也沒吃。”張杰這才記起,頭天伍軍請甄善吃晚飯,沒買檳榔。他想替伍軍解釋,又覺得甄善已戒了,解釋已是多余,便說:“真戒了?”甄善說:“戒了三天了。大前天,陪分局馬局長在農(nóng)家樂吃飯。請客的哥們客氣,弄了眼鏡蛇、野豬肉、野兔肉、野雞肉,一桌子野味。我一口都不能吃,叫他們給我煎了幾個蛋。”張杰問:“為什么?”甄善說:“嚼檳榔嚼得牙齦腫了,碰什么都痛得要命,我就下了決心戒。”又說,“你的楊梅酒還真管用,我上衛(wèi)生間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這兩天沒吃檳榔,拉的屎也成了形?!?/p>

      過了湘江一大橋。

      甄善說:“兄弟,將那兩萬塊錢給我,需要開銷。”張杰將那兩沓沒撕封條的百元幣遞給甄善,說:“甄哥,這錢我沒數(shù),你還是數(shù)數(shù)?!闭缟普f:“你信得過你的兄弟,我信得過我的兄弟。不用數(shù)?!?/p>

      七點半,甄善和張杰準時到了明月茶樓,走進了初月包廂。俞旺興和錢正先到了五分鐘。俞旺興年齡和甄善差不多,錢正和張杰年齡相仿。大家握了手,甄善掏出警官證給那兩位看了。俞旺興和錢正也將各自的警官證給甄善看了。三個警察都穿著便服。甄善介紹了張杰:“我兄弟,張總?!卞X正拿起桌上那包檳榔遞給張杰,張杰說:“不吃,謝謝!”錢正遞給甄善,甄善說:“謝謝,戒了?!睂⑷ツ寝r(nóng)家樂吃一桌野味的事當成笑話說了一遍,只是將分局的馬局長換成了市局的熊局長。

      服務小姐送了茶來,走了。

      說了一會兒閑話,言歸正傳。

      甄善指著張杰說:“這位弟兄,我們家恩人?!彼麑埥芫攘怂痰氖抡f了,說:“不是他找我,我斷然不會插手這件事。伍杰又是這位弟兄能換腦殼的朋友,這不,我不想來求俞隊和錢領(lǐng)導,也只得來求了!”俞旺興說:“都是朋友了,甄所有什么指示,請說!”甄善拿出五千塊錢,遞給俞旺興和錢正一人兩千五,說:“給兩位領(lǐng)導喝茶。我也知道少了,都不好意思拿出來??墒悄兀樾值芤粋€做工的,偏偏又不安分,想發(fā)財,借東借西,欠了一屁股賬,開了那個背時歌城。還沒來得及賺錢,就出了這事。就是這五千塊,還是向我這位兄弟借的。我表兩個態(tài),一是以后俞隊和錢兄弟有什么指示,我甄善沒有不照辦的。二是等伍兄弟賺了錢,叫他登門致謝!”俞旺興和錢正對視一眼,同時輕輕一點頭,都將兩千五收了。俞旺興說:“甄所開了口,我們哪有不照辦的?只是有個事,還得甄所幫忙?!闭缟普f:“那是當然。有人問起兩位,就說伍兄弟的事,我們派出所已經(jīng)處理了?!?/p>

      四個人又說了一會兒天南海北。俞旺興說:“甄所,張總,我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茶錢已經(jīng)付了。”四人又彼此握了手,俞旺興和錢正走了。

      張杰為伍軍高興,輕輕松松省了一萬五千塊,喜孜孜中正要說話,甄善擺擺手,示意他別說。數(shù)出三千塊,遞給張杰,說:“兄弟,這是你的?!睆埥芟駴]聽清,說:“甄哥,你說什么?”甄善微笑著,說:“這是你的,余下的,我還要打點別的人?!睆埥苁箘艙u頭,說:“我怎么能拿這錢?”甄善說:“如果將這錢退給伍兄弟,伍兄弟會以為這事解決得像喝蛋湯。哪有這么容易?剛才這兩位兄弟若來找我,我不但要給面子,還得款待他們??畲麄兊腻X也是錢吧?這事表面上解決了,其實隱憂大著呢。我還得去拜訪幾個朋友,才能萬無一失。再說,你也辛苦了,總不能幫白喜事忙吧?這幾天,伍兄弟若問你,你還得告訴他,事情有眉目,但還沒有辦好,還得找?guī)讉€人。你得說,能不能辦好,還得看機緣。過十來天,你再到他那兒去,說,辦好了,說我還貼了三百塊。他若拿錢給你,你就叫他買條軟芙蓉王送我,說,錢就算了。他肯定會買,三百塊錢呢,依舊會拿給你!煙和錢你都拿著。只有這樣,他才會以為這件事比摘月亮還難。再說,兄弟,你們那幾個死工資,真的可憐,累死累活的。你看你家那房子,最多六十平米,也不知道你怎么住的!往后,無論是誰,也不管事大事小,也不要管辦得成辦不成,你都說你有辦法。只要攬下來,剩下的事我們一起去辦,賺了錢,二一添作五?!?/p>

      第二天剛上班,伍軍打了電話來,問張杰:“那事如何?”張杰良心說,一定要告訴伍軍實情:辦好了,只用了五千塊。話到嘴邊,趕緊吞了回去。這話能說?即使他退給伍軍三千塊,甄善那一萬兩千塊又如何肯退?他只得說:“還沒辦好。甄哥說,今天晚上帶我去找人。”

      十天過去了,到了星期天,吃罷中飯,張杰摩托一飆,到了兄弟歌城。馬蘭迎了上來,問:“張哥,事情如何了?”張杰說:“擺平了。伍軍呢?”馬蘭說:“這幾天他如何敢來?”她拿出手機,打電話給伍軍說,“張哥在店里,那事擺平了,你過來吧!”

      伍軍來了,摩托后座上帶著個女子,摩托箱里帶著瓶酒。酒是他特意買的劍南春。女子比那五個白,也比她們漂亮,二十歲上下,是剛才掮客交給他的。伍軍說:“叫‘人民公社送五葷一素來。”馬蘭撥了人民公社大食堂的電話,要了五葷一素。伍軍指著那女子說:“梅梅?!蹦莻€梅梅走了,他好后悔,有兩次做夢,都是她沒毛的身體。馬蘭眼睛瞪得溜圓,說:“不能叫梅梅,另取一個名!”伍軍兩手一攤,說:“那你說取個什么名?”馬蘭說:“叫夢夢?!蔽檐娕闹桥拥募纾f:“叫夢夢吧?!迸诱f:“夢夢吧?!?/p>

      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提著籃子走了進來,籃子里有六飯缽菜:臘肉蒸臘八豆、芹菜炒肉、蒸魚、辣椒炒豬腸、辣椒炒腰花、大白菜。馬蘭叫男子送進芳心包廂。伍軍將一瓶劍南春朝著張杰舉舉,說:“兄弟,喝酒!”

      伍軍和張杰走進了“芳心”,將門關(guān)了??照{(diào)已經(jīng)開了。“芳心”和“春心”包廂一般大小,裝飾和擺設(shè)也完全一樣,只有墻上掛著的玻璃框內(nèi)的字不同。這框內(nèi)寫著: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落款是中國書協(xié)副主席王重。險峰的“險”字,不知道王副主席怎么弄的,有點像“兩”字。

      伍軍給自己和張杰各倒了滿茶杯酒,說:“兄弟,沒你,我只怕飯碗都會丟了!”張杰說:“多虧了甄哥。他當自己的事做,還貼了三百塊錢。”張杰將兩萬零三百塊錢花在哪些地方,一一說給了伍軍聽。伍軍掏出三百塊遞給張杰。張杰說:“這錢就算了,只是甄哥貼心貼力,給買條煙吧,就買條軟芙蓉王?!蔽檐娬f:“錢要給,煙也得買。錢呢,沒有叫甄哥貼錢的理,煙呢,是感謝他的意思。得買兩條,你一條,他一條?!睆埥苁障铝巳賶K錢,說:“你給甄哥買條煙就行,不要給我買煙。我和你,誰和誰?”

      四點時分,酒喝完了。

      伍軍輕聲說:“將夢夢派給你做福利,如何?點費小費全免?!睆埥苌瞪档匦?,不吭聲。伍軍打開門,見燕燕在那,喊:“燕燕,將‘芳心收拾了!”燕燕走過來,將“芳心”收拾干凈了。伍軍又喊:“夢夢,過來!”夢夢來了。伍軍說,“陪這位帥哥唱歌?!彼叱霭鼛瑢㈤T帶關(guān)了?!胺夹摹眱?nèi)便只留下了張杰和夢夢。

      夢夢將墻上的熒屏打開了,將話筒遞給張杰,說:“帥哥,唱什么歌?我給你點。”張杰說:“唱巫山云雨?!北е鴫魤簦o她解衣寬帶。夢夢說:“我自己來,你這樣粗手粗腳,會弄皺了我的衣服?!崩鞯貙⒆约好摰靡唤z不掛。張杰剛要往夢夢身上爬,手機響了,是齊白玉打來的。齊白玉說,他回來了,到家有五分鐘了,叫張杰去他們家吃晚飯;說是過兩天再弄餐正式的,請張杰爹娘及妻子小孩聚。

      晚飯時分,張杰和夢夢走出了包廂??梢允諗n的圓桌攤開了。桌上擺著十一缽米飯,七缽葷菜,四缽小菜。伍軍、馬蘭和陪侍女們都沒上桌。馬蘭說:“張哥的功夫只怕是一等一,這么久!大家等你吃飯呢?!睆埥苷f:“我北漂的表哥回來了,舅舅叫我去吃晚飯?!蔽檐妴枺骸氨三R白石厲害的那個?”張杰笑了,說:“是呀。”伍軍拿來兩條軟芙蓉王遞給張杰,將張杰送出了門,說:“兄弟,以后再請你喝好酒!”

      張杰先去了煙酒批發(fā)部,換了一千塊錢,這才去了他舅舅家。

      齊國和堂屋里的那張圓桌上,擺著三個菜,三個飯碗,三個酒盞,一瓶邵陽大曲酒。齊國和趴在圓桌邊上打著動地驚天的鼾。張杰將齊國和叫醒了,問:“白玉哥呢?”齊國和一聲嘆氣,說:“剛才,一個什么畫家接他出去的,說是接風洗塵?!睆埥軉枺骸氨砀邕@次準備在家里住幾天?”齊國和說:“總算想通了,不去了。再去,只怕會餓死在北京?!?/p>

      已是仲秋時節(jié)。

      星期六,吃罷中飯,張杰騎著摩托到了兄弟歌城。頭天,伍軍打電話告訴他,說,兄弟歌城來了新小姐,廣西的,十七歲,要派給他做福利:點費免了,小費照給。

      兄弟歌城內(nèi),六個開輩祖陪侍女的身份證仍留在伍軍手上,人卻不見了。沒人知道她們?nèi)チ四膬骸H缃?,陪侍女仍然是六個,名兒仍叫燕燕、芳芳、夢夢、點點、春春、秋秋。新來的這個,伍軍管她叫“秋秋”。

      張杰和秋秋走進了甜心包廂。他萬萬沒想到,無論他和秋秋如何撥弄,他二哥也沒法兒醒來。尷尬中,對秋秋說:“怎么回事?二哥像那誰,長醉不愿醒!”他二哥處在不應期,打炸雷也喚不醒它。張杰希望有人打電話給他,在自然而然中結(jié)束這種尷尬。

      手機果真響了,是孟明打來的。孟明說:“兄弟,你得拉大哥一把了!”張杰問:“大哥,什么指示?”孟明說:“我哥哥打了人,打得很慘,被派出所逮著了。你和甄局關(guān)系好,在他那兒,沒有你辦不成的事。救救我哥哥,也就是救大哥我!”

      一個月前,甄善升任分局副局長了。

      張杰問清孟明他哥哥是被哪個派出所逮了,打了電話給甄善,將事兒說了。甄善極爽快,說,四點半,在杏花茶酒樓見見孟明,又囑咐張杰,告訴孟明,有難度,有角度!

      張杰約好孟明,說:“甄哥說,我大哥就是他大哥,沒有不幫的理。大哥,放心吧!”

      到了杏花茶酒樓,還只有四點。見那邊有雜志柜,走了過去,取出那本最新的,要了杯綠茶,斜躺在窗邊的沙發(fā)上,打開雜志目錄,頭條赫然是《靈魂的畫者——記著名畫家齊白玉》。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齊白玉的電話。

      張杰說:“白玉哥,上雜志了,頭條,扎扎實實出大名了!”齊白玉問:“哪本雜志?”張杰這才看雜志名,說:“《×城茶道》。我們這屁大的城市,也有雜志?我還以為只有北京上海才有?!庇址秸?,說,“上面有你兩張畫。一張畫貓,一張畫草?!饼R白玉說:“這個月有六本雜志報道我,都刊登了我的畫。都是有世界影響的雜志?!饼R白玉約張杰第二天去他們家吃中飯,說是齊國和想張杰了。張杰答應了。

      張杰看著那篇《靈魂的畫者——記著名畫家齊白玉》,直看得心驚肉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窮得滴血的表哥,只是沒錢,影響卻大。文章配發(fā)了四張照片,都是獲獎證書和獎杯,上面清一色是張杰不認識的洋文。文章說,齊白玉參加了世界許多大型美展,得到了世界美術(shù)界的廣泛認可。說齊白玉的畫,直追古人,定啟來者,其藝術(shù)造詣不說高不可攀、深不可測,爐火純青四個字卻是絕對可以用;齊白玉之所以有如此大的成就,得益于十多年的北漂生涯,和許多頂級畫家成了莫逆之交。

      孟明到了,拍拍張杰肩,說:“兄弟,沒要包廂?”張杰看雜志看得投入,陡地有人拍他,嚇了一跳。定了定神,看清了是孟明,忙將雜志扔在沙發(fā)上,站起來,說:“一個人坐在包廂只能望墻壁,坐在大廳,好歹有美女看。”孟明問:“甄局還沒到?”張杰看了看手機,說:“還差五分鐘,該到了。甄哥最守時?!碧ь^往門口望去,恰恰甄善走了進來。甄善穿的是便服。三個人進了包廂。孟明丟給甄善和張杰一人一包“和天下”,說著事兒的來龍去脈。

      孟明的哥哥孟光從浙江回來沒兩天。先一天晚上,被三個朋友叫到鄉(xiāng)里人家土菜館喝酒。一個叫吳寧的男子和他一個朋友也在那兒喝酒。吳寧醉了,沒事找事,拿著桌上的筷筒,走到孟光那一桌前,使勁搖筷筒,搖得筷子啪啪響,說,四個哥們,抽個簽!孟光叫吳寧走開點,別擾著他們說話。吳寧繼續(xù)搖筷筒,說,他的簽好準,不準不要錢。孟光煩了,霍地站起來,叫吳寧走開些。吳寧不走開,繼續(xù)搖筷筒。孟光脾氣來了,捉著吳寧一頓好打,將吳寧打得一身青紅紫綠,鼻孔鮮血直流。恰恰××派出所的巡邏車經(jīng)過,將孟光捉了。

      甄善說:“情況我都了解了。受害人的法醫(yī)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滿身是傷,沒一處不是青紅紫綠。打斷了一根淚腺,更要命的是一根肋骨開了坼。你哥哥,太躁了些!”孟明問:“甄局,會不會吃牢飯?”甄善說:“先刑拘。判個幾年,夠條件了?!?/p>

      孟明發(fā)了一會懵,沒來由地說起了他哥哥的辛酸史。生下來時,逢著到處餓死人的日子。稍大點,該念書了,遇上了文革。人還沒變?nèi)?,十六歲,上山下鄉(xiāng)修地球。再后來,返城,參加工作,以為這輩子穩(wěn)當了,誰知道會下崗失業(yè)。如今,奔五的人仍要滿天下打工,滿天下漂泊。好在崽爭氣,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現(xiàn)在可好,正是要錢的時候,又要吃牢飯了!他侄子那書也不能念了,趁早打工去。病殼子嫂子要文化沒文化,要手藝沒手藝,只怕得扶著一身病到茶樓酒館端盤子了。

      忽然,孟明將桌子敲得篤篤響,說:“我叫他遇事要忍、要忍,可他偏不聽?;钤摚 ?/p>

      甄善說:“孟總,先說件別的事。有次,去我兄弟家吃飯,他帶著我在四水廠到處轉(zhuǎn)悠。我看到了好寶貝,兩棵好楊梅樹?!泵厦髅竽X勺,疑惑著他為什么說兩棵楊梅樹,說:“特別是那棵母的,好看。”甄善說:“我有一個兄弟,他也見過那兩棵楊梅樹。那兄弟特別欣賞兩棵樹的樹形。他和兩個朋友合作,弄了個公司,叫三友公司。那棵母楊梅樹,有三根一樣粗細的主干。三根主干,三友公司。這不,他就想買那兩棵楊梅樹,作為他們公司的象征?!泵厦髡f:“甄局,實話實說,我做不了主。我們廠的一草一木,都得公司老大處置。”甄善拍拍張杰的肩,說:“我兄弟說過,孟總和老大關(guān)系最鐵,就像我和我兄弟一樣。”孟明說:“甄局,就事論事,如何?先辦妥我哥哥的事!”甄善說:“那兩棵楊梅樹,我出五萬,價夠高了!一般的樹,大不了幾千塊!”

      甄善已站了起來,伸出手,握著孟明機械地伸出的手,說:“孟總,還有要事,先走一步,失陪!”使了眼色給張杰。

      張杰對孟明說:“大哥,我送送甄哥,就來。”

      五分鐘后,張杰回到了包廂。

      張杰說,他剛給了甄善一個建議,若是孟明答應,孟光的事,角度就出來了。孟明問,什么角度?張杰說,孟明去做公司老大的工作,將那兩棵楊梅樹作價五萬塊錢賣給三友公司;同時,得和三友公司說清,救孟光的所有開銷,都由三友公司出;廠里的兄弟姐妹們?nèi)粽f,不該賣了這兩棵樹,就說,公司領(lǐng)導同意了的,這事就混沌過去了。那醫(yī)藥費的事,他也想清了。孟光人出來了,滿天下打工去。吳寧想要醫(yī)藥費,也找不著人;即使他去找辦案民警,叫那民警說:孟光窮得叮當響,哪能拿出錢來?醫(yī)藥費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孟明點點頭,說:“兄弟,只能按你說的辦了!”

      晚上十點許,孟明打了電話給張杰,說,公司老大答應了,要三友公司第二天下午去挖樹。張杰打了電話給甄善。甄善說,明天叫兩輛大卡車、一輛吊車去四水廠拖樹;只要樹到了三友公司,保準孟光就能回家;又說,等三友公司將錢付給他,就將五萬塊錢打給自來水,同時,張杰的一萬塊辛苦費也會立馬到位。

      十一

      第二天,上午十點時分,張杰去了他舅舅家。

      齊國和躺在屋前坪里的睡椅上,臉上蓋一張《參考消息》。齊白玉坐在堂屋,手上捧本嶄新的雜志,長發(fā)和胡須在雜志上摩來挲去。雜志名《×城收藏》,頭條為《著名畫家齊白玉》。齊國和說:“我沒買酒,你也沒帶酒來?我以為你會帶酒來?!苯旋R白玉去買酒。

      齊白玉買酒去了,齊國和、張杰去了廚房做飯擇菜。

      張杰說:“舅舅,這么多雜志都刊登了白玉哥的畫,該有不少錢吧?”齊國和一聲嘆氣,說:“屁錢!每家雜志倒貼一千塊,還拿了兩張畫去:一張給編輯,一張給寫文章的?!庇终f,“說起他,我就一肚子火。他還要我拿錢出來,去買一套二手房。我積攢了一輩子,他口一張,熱氣一噴,想做一把要了去?!睆埥苷f:“白玉哥在國外得了那么多獎,他的畫該在外國好賣。好多畫家都是先在外國走紅,再在國內(nèi)打響?!饼R國和說:“信他吹牛皮?那些什么證、什么獎,全是那個背時鬼作家捏造的!”

      堂屋有了腳步聲,兩個人不說話了。齊白玉買了瓶邵陽大曲回來。

      吃中飯了。齊白玉將酒做三份分了,恰恰三滿茶杯。張杰說:“白玉哥,今天召喚我來,有什么指示?”齊白玉說:“我想買一套二手房,你舅舅不答應。他最信你,你看我說的有沒有理?憑我在國內(nèi)外的影響,找個八零后、二十出頭的,該沒問題吧?可是,沒像樣點的房子,八零后誰會愿意嫁?那些背時鬼,寧肯嫁俗物。退一萬步講,即使我不結(jié)婚,如今房價一天一個漲,錢呢,一天一個貶,不如買房子保值,是不是?”

      齊國和望著齊白玉,眼里已冒綠火,尤其是齊白玉說兩句話必定要捋一次長發(fā),叫他受不住。他說過齊白玉無數(shù)次了:“老子又沒死,你蓄這么長的頭發(fā)胡子干嘛,蓄服?”倒抓著筷子,在桌子上使勁扎,說,“吹吧,吹吧,國內(nèi)外影響!回來幾個月了,僅僅賣了六張畫,兩千五百塊錢一張,還是人家資本家同情他,不讓他餓死!”齊白玉脖頸一硬,說:“爹,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但不能夠侮辱我的藝術(shù)!”齊國和說:“由你怎么說,要我拿錢出來,沒門!我的錢,得留著辦后事。”齊白玉將脾氣壓了壓,聲音低了些,說:“爹,你后事的錢國家早替你準備了。再說,真沒錢,到時候我賣幾張畫,就熱熱鬧鬧的了?!饼R國和兩眼瞪得溜圓,說:“你四十歲了,我沒享過你半分錢的福,還好意思問我要錢買屋?你干嘛不隨便畫幾張畫,買棟屋回,讓老子也住幾天好房子?”

      父子間的火藥味愈來愈濃,幸虧齊白玉手機響了,有個畫家叫他出去喝酒,他朝齊國和伸出手,說:“爹,沒錢了。坐公交車人家看不起,我得打的去?!饼R國和甩給他五十塊錢,說:“最好死在外面,不要回了!”齊白玉一口喝了杯中余下的酒,說:“不是杰弟來了,我才不喝邵陽大曲。像我這樣的知名畫家,不說喝茅臺,劍南春總要吧?”走了。

      齊國和筷子指著門口,一句接一句地數(shù)落他崽的不是,卻因齊白玉沒在跟前,愈說愈沒意思,聲音漸漸地低下來,一聲長嘆后,輕輕道一聲:“我也懶得管他了!”

      張杰說:“舅舅,不說白玉哥娶妻,別的什么都不說了。我好久沒唱歌給你聽了,唱個歌給你聽吧?!彼谩栋酌防铩侗憋L吹》的調(diào)子唱了起來:

      房價那個漲,錢呀那個貶,錢呀那個貶,買不買?

      可恨去年沒買房,到了今年買不起,今年不買怎么辦?明年又要漲價了。

      齊國和笑得合不攏嘴,一身都快活了。

      張杰說:“舅舅,幾年前,一千多點兒一個平米,如今翻了番,兩千多了。錢呢?就說肉價,幾年前七塊,如今十四塊,真正是看著銀子變水。我和你外甥媳婦商量好了,過幾天我們就去看房子。”齊國和問:“買多大的?”張杰說:“百二三十平米。付個首付,余下的錢貸款,慢慢還?!饼R國和點點頭,說:“杰伢,你說的在理。我也不是不同意買房子,只是恨著他吹牛皮。半分錢本事也沒有,牛皮卻是天大。我怎么就生下了這么個不實在的崽?”

      不久,齊白玉買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米的二手房。那房子三室兩廳兩衛(wèi),裝修半舊不新,蠻素雅,絕不時髦,卻也永不過時。齊國和說,這輩子沒住過大房子,得選個日子搬過去住。齊白玉說,老房子又不是不能住人,干嘛要搬去住?那房子買來可不是住的,得做工作室,像他這樣的大畫家,工作室小了,如何像個事?齊國和說,還大畫家,除了年齡大,剩下的沒一樣大了,他就要住大房子,將木板房給齊白玉做工作室。齊白玉說,之所以要大房子做工作室,是要招學生,給那些學畫的人看:人家見了木板屋,準看得出他是無產(chǎn)階級畫家,現(xiàn)如今誰會跟無產(chǎn)階級學?學窮?

      父子倆吵得不可開交時將張杰叫了去,給他們評判誰對誰錯。張杰聽了半天,見老有老的理,少有少的理,一時三刻也不知道該站在誰的立場上。恰恰這時,齊國和內(nèi)急,去了衛(wèi)生間。齊白玉輕聲說:“杰弟,你若是幫我,我買一條‘和天下給你。”張杰說:“白玉哥,你的話我真不敢信。那時候,你告訴我你的畫能賣兩萬塊一平尺,害得我以為發(fā)了財。我們一個領(lǐng)導搬家,我送了一張去。別人說我:‘張杰不摳門呀,怎么送禮送一錢不值的畫?”齊白玉說:“那時候的畫,原不像個事,現(xiàn)在不一樣了?!彼麛?shù)了一千塊錢給張杰,說,“行了不?”齊白玉先一天賣了兩張畫,賺了五千塊。張杰收了錢,說:“呆會兒你出去,你在旁邊,他不會答應。”

      齊國和拉完屎出來了。

      齊白玉朝著張杰打著拱手,說:“杰弟,美協(xié)主席叫我出去喝茶,我就不陪你了。”說完出去了。齊國和說:“杰伢,你說天下哪有這樣做崽的?爹出錢買了房子,崽卻叫爹住在老屋內(nèi)。”張杰附和著齊國和,說了老久一通齊國和該住好房子,話鋒一轉(zhuǎn),說:“舅舅,你發(fā)現(xiàn)沒?”齊國和望著張杰,沒吭聲。張杰說,“白玉哥憋了一肚子勁,決心做一番事業(yè)?!饼R國和的神情寧肯信其有,嘴里卻說:“我寧肯相信湘江水倒流去廣西,也不信他!”張杰說:“白玉哥的畫,該有很高水平了,不然,美協(xié)主席不會叫他去喝茶。該是到了節(jié)骨眼上,一突破,前途無量,不突破,一事無成?!饼R國和說:“杰伢,你的意思,是不是叫我將那套屋拿給他做工作室?”張杰說:“我很糾結(jié)。舅舅辛苦了一輩子,的確該住一套像樣子點的房子。白玉哥努力了這么多年,若是被工作室的事將靈氣卡住了,白努力了,也可惜?!饼R國和沉吟半晌,說:“杰伢,你說的在理。其實,我也這么想,就一個兒子,不遷就他遷就誰?”

      到了初冬。

      晚上八點時分,張杰和伍軍到了齊白玉的工作室。兩個廳里,墻壁上掛滿了學生的習作,有畫得像個樣的,有初學的。畫得像個樣的年齡稍大,十五六歲,初學的年齡小些,七八九十歲不等。四個十五六歲的男生、三個同樣年齡的女生在兩個廳屋作畫。齊白玉沒將他們介紹給他的學生,也沒將他的學生介紹給他們。那些學生,或者沖他們莞爾一笑,作畫去了,或者頭也不抬,睬也不睬,一門心思作畫。兩間房里,各有兩個八九歲的男生、兩個八九歲的女生在作畫。這些學生無一例外,都是中小學的美術(shù)特長生。

      齊白玉將張杰和伍軍引到了那間帶衛(wèi)生間的主臥。主臥的三面墻壁上,清一色是齊白玉的畫,有裱好了的,有沒有裱好的。另一面墻壁前有一個老大木柜。木柜里擺著各色證書和獎杯。證書和獎杯上印著的文字,有的是中文,有的是外文。無論中文的還是外文的,都只有齊白玉知道它們的出處。

      齊白玉指著墻壁上的那些畫說:“在北京,這些畫飛快就賣了。兩萬塊一平尺,一分錢也不少。這個破城市,沒幾個人有藝術(shù)細胞,有錢的又少,窮得滴血的多,買畫的人不但少,而且賣不起價?!蔽檐娬f:“白玉哥真不該回來,我們這破地方,如何容得下白玉哥?白玉哥該是齊白石一樣的角色?!饼R白玉一聲長嘆,說:“百善孝為先,我爹年紀不小了。”

      說了會兒閑話,張杰說:“一個警察大哥要搬新家了,伍軍得送一張畫給警察大哥。他知道白玉哥的畫比齊白石的好,打電話給我,問我什么價。我說,白玉哥的畫,在北京賣兩萬塊一平尺,你如何買得起?”齊白玉說:“你是杰弟最好的朋友,什么錢不錢的,拿一張去就是?!蔽檐娬f:“白玉哥,能不能給我新畫一張,落款說是齊白石畫的?”齊白玉拉下臉來,說:“兄弟,你要我的,就選一張;要齊白石的,找齊白石要去!”伍軍趕緊道歉。

      齊白玉拿了一大沓畫出來,供伍軍選。伍軍指著一張三頭牛的畫說:“那個大哥喜歡炒股,虧得一塌糊涂,天天盼牛市,就送牛給他吧?!?/p>

      伍軍和張杰要告辭了,齊白玉摸著后腦勺,說:“伍兄弟,好歹也拿點潤筆費吧?三百塊,如何?”伍軍爽快地給了他三百塊。齊白玉說:“有人問你,你得說兩千塊錢一平尺買的,記住??!”

      十二

      上午十點許,齊國和穿件老式軍大衣,推開四水廠維修班休息室的門,朝張杰大聲喊:“杰伢!”聲音近乎凄厲。張杰感覺不祥,說:“舅舅,有事?打電話來呀,這么遠!”齊國和說:“哪還能找到手機?你白玉哥殺人了!”

      早晨八點,齊白玉回到家,往齊國和面前一跪,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他殺人了,得去自首,這輩子再也不會煩父親了!齊國和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齊白玉說,昨晚下瓢潑大雨,只有那個十六歲的女學生來了。他忽然起了歹心,說要女學生做他的裸模。女學生不肯。他直截了當?shù)卣f,要和女學生發(fā)生關(guān)系。女學生更加不肯。他就使強,就強奸了她。事后,女學生哭著鬧著要報案。他好說歹說,她依舊要報案。他一急,就殺了她。本來想亡命天涯,一想,那樣活還不如死,便決定回來辭別父親,再去自首。

      齊白玉說完,給他爹叩了一個頭,自首去了。

      齊國和連連地問:“杰伢,你說怎么辦?”沒等張杰回答怎么辦,又說,“我得去你娘那里,得告訴她。你娘最疼你白玉哥了!”張杰騎摩托將齊國和送了過去。

      一晃眼,半個月過去了。

      已是下午五點二十,快下班了。齊國和打電話給張杰,要張杰下了班一定去他家。張杰問:“手機找到了?”齊國和說:“就在八仙桌上,那天沒看到?!?/p>

      張杰去了齊國和家。

      這天恰恰是冬至,天黑得早,木板屋內(nèi)只有城市燈照的朦朧光了。齊國和木偶一樣坐在堂屋,門敞開著,砭人的河風直往屋里灌。張杰開了燈,關(guān)了大門,將一瓶邵陽大曲放在八仙桌上,驚訝地望著齊國和:半白的頭發(fā)全白了,兩眼深眍了進去,胡子老長,和頭發(fā)一樣,也看不到半根黑。這以前,齊國和從不蓄胡子。

      張杰問:“沒做飯?”齊國和說:“哦,做飯,我做飯去?!北阃鶑N房走。廚房里沒半根菜。張杰見碗柜里有大半筒面條,說:“舅舅,煮面條吃算了。你去休息,我來!”

      面條熟了,張杰將兩碗面條端上桌,給自己和齊國和各倒了一茶杯酒。

      齊國和端著酒杯,說:“杰伢,今天我探了監(jiān),和律師一起去的。趁著律師上衛(wèi)生間,你白玉哥悄悄告訴我,律師屁用也沒有,得找關(guān)系買通法官,買通檢察官,買通辦案的警察。杰伢,你和那個局長關(guān)系好,他該能幫上忙吧?”張杰說:“舅舅,和尚沒頭發(fā)是人做的,肯定能找到角度。只是你得想清楚,這得要多少錢?錢少了,誰愿意幫?可是咱哪來這么多錢?”齊國和說:“我問了銀行,將那套房子做抵押,能貸二十五萬。誰若能將罪改輕,白玉能不死,這些錢都給他?!睆埥苷f:“有二十五萬,甄哥應該有辦法。我有個疑問,那套房的產(chǎn)權(quán)若是白玉哥的,只怕銀行不會貸給錢?!饼R國和說:“產(chǎn)權(quán)是我的。他要寫他的,我不同意。我怕他拿著房子變成錢,去搞美展。他說過,有個什么畫家,名聲只有屁大,在北京弄了次美展,名聲大振,畫價直往上漲。”

      過了幾天,齊國和果真貸了二十五萬。他兩眼一抹黑,稍許有權(quán)的人,一個也不認識。天下的人,除了張杰,再沒有第二個能夠信任的了。他將錢全交給了張杰,要他該用就用,該送就送,只要能讓齊白玉不判死刑,哪怕判無期、判死緩都好。

      第二天晚上,張杰在悅興茶樓打麻將。十一點許收了工,照例走路回去??斓侥侨也焕戆l(fā)的發(fā)廊時,撥了電話給齊國和,說:“舅舅,我找了甄哥。甄哥說,角度有,但難度大。這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錢花了,人卻救不下。甄哥要你考慮清楚?!饼R國和說:“杰伢,若真是錢花了,事又泡了湯,也只能怪你白玉哥命短!”

      張杰沒將這件事告訴甄善。若是甄善插手,他定要分些錢去;這事擺明了的,沒誰能救齊白玉,不如誰也不找。前些日子張杰知道了,那兩棵楊梅樹甄善賣給三友公司,賣了十五萬。

      張杰收了手機,鉆進了幸福發(fā)廊。

      星期天,張杰陪著甄善去縣區(qū)釣了一天魚,回到家,打了電話給齊國和,說:“舅舅,今天我陪甄哥找了法院的人。法院的人說,大家一起想辦法,興許會有希望?!?/p>

      到了那天,四水廠反沖洗真空泵壞了,張杰和兩個維修工加班,直到晚上十點才修好?;氐郊遥蛄穗娫捊o齊國和,說:“舅舅,我今天找了檢察院的人。那人是甄哥最好的朋友。那人說,難度大,角度有?!?/p>

      再過了一段時日,齊白玉上了刑場,斃了。

      又到了星期六。

      晚飯時候,張杰拿著一萬五千塊錢,買了一瓶邵陽大曲酒,去了齊國和家。

      齊國和做好了飯菜,端上了桌。張杰將一萬五千塊錢遞給齊國和,說:“舅舅,花了那么多錢,只剩這點了?!饼R白玉一聲長嘆,說:“杰伢,這錢還拿給我干什么?我算來算去,晚輩子中就你對我好。我百年后,所有的東西,包括這棟木板屋全留給你。我立了遺囑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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