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狀態(tài)叫“羊拉”

胡杰

>>羊拉民警下鄉(xiāng)工作

位于滇、川、藏三省區(qū)交界的云南省德欽縣羊拉鄉(xiāng)，是云南最后一個通公路、通油路的鄉(xiāng)鎮(zhèn)。這里海拔在3400米以上，面積1087平方公里。19年前，筆者曾因為人民公安報社的一次“新聞扶貧”采訪，騎馬幫的騾子到羊拉，采訪過羊拉派出所。當(dāng)年的“馬背上的派出所”，如今變成了什么樣？那里的民警又是怎樣一種生存狀態(tài)和工作狀態(tài)？筆者近日重訪羊拉，聽到和看到的，是這樣一些故事。

山路

1999年年底，羊拉公路通車；2013年，到羊拉的毛路變成了油路。可是，由于山體滑坡、泥石流等原因，羊拉的山路很難走。即使現(xiàn)在，因為金沙江上的徐龍壩水電站前期工程開工，每天白天，羊拉公路只有中午12點之后的一個半小時之內(nèi)可以通行。羊拉派出所的每一個民警，差不多都有開車歷險的經(jīng)歷。

迪慶藏族自治州一共有23座寺廟，有七座是在羊拉境內(nèi)。一次，派出所教導(dǎo)員品楚開車?yán)h公安局幾個同事到歸悟村的則木寺工作，下山時，刮起了大風(fēng)，天色也有些晚了。這段路沒有鋪柏油，大風(fēng)刮起的塵土，完全遮擋了品楚的視線。方向一偏，車子開出路基，發(fā)生了側(cè)滑。品楚踩著剎車、拉著手剎停下車，讓車?yán)镒娜硕继鰜怼＞o張之中，第一位跳出來的同事忘了身后還有人要下車。他狠狠一摔門，把另一位同事手指頭夾傷。后來，這位同事三個手指上的指甲全部壞死、拔掉。

品楚是從副駕駛位子上鉆出來的。警車已經(jīng)處于半懸空狀態(tài)，駕駛室下面就是懸崖了。后來，他們找來附近村民，用十幾根繩子拉扯著，固定警車的位置；又用一輛卡車在前頭拉，折騰了三四個小時，才算把警車拖了上來。

羊拉交警中隊是和派出所一起辦公的。每年的七八月份，是羊拉的雨季。一天，交警中隊長扎史品初、民警次里培初上路排查交通隱患。因為內(nèi)急，扎史品初停下車，準(zhǔn)備在路邊解手。可沒等下車，十米外，一塊大石頭突然從天而降，一塊崩起的小石頭砸壞了警車的倒車鏡。二人驚出冷汗來：如果剛才不停車，那塊足以把車砸扁的大石頭不正好砸到他們嗎？

所長頓珠培楚在羊拉已經(jīng)呆了八年，他經(jīng)歷的險情自然更多。一次，頓珠培楚去縣局開會。這是六月的一天，天氣很晴朗，完全沒有發(fā)生地質(zhì)災(zāi)害的理由?？墒?，車正走著，前方150米遠的地方，突然發(fā)生山體滑坡，半座山一下子就塌下來了。頓珠培楚想來后怕，如果他再早一分鐘出發(fā)，會是什么結(jié)局呢？

老羊拉村距離羊拉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甲功村有七八十公里。即使現(xiàn)在，這段路開車也得走四五個小時。頓珠培楚剛來羊拉時，讓人開摩托車把一塑料袋法制宣傳品捎到老羊拉村去，人家開價500元，一分不肯少。這樣的錢，他一共掏過三回。人家之所以這樣要價，也是因為那段路實在不好走。羊拉的紅土又黏又滑，如果下點雨，山上就會往下滾石頭。有一次，頓珠培楚開車?yán)鴿h族教導(dǎo)員去老羊拉。有一段路，窄到車輪離懸崖只有兩指寬。教導(dǎo)員嚇得臉都白了，打開另一側(cè)車門，直接跳下了車。頓珠培楚硬是拉著手剎，一點一點地開了過去。雖然感覺很不爽，但他還是聽從了教導(dǎo)員的建議，以后再去老羊拉，不再開車，改騎摩托車了。不過，即使是騎摩托車，也得兩個人一起去。有些路段必須一個人開、一個人推才過得去。

雖然告別了馬背，但羊拉派出所民警還是每天奔波在這樣的山路上。

礦井

>>魯茸丁爭在轄區(qū)覺頂寺與僧人交流

羊拉鄉(xiāng)完全是山區(qū)，絕對地廣人稀。那么，羊拉派出所民警是不是事情不多呢？不是這么回事兒，因為羊拉現(xiàn)在變得越來越熱鬧了。國家投資20億元的德欽至四川巴塘“德巴公路”正在修建；德欽最大的徐龍壩水電站已經(jīng)動工；而資歷最老的羊拉銅礦更是投產(chǎn)十年了。且不說有大量的外來民工涌入羊拉，光是危爆物品的管理，就夠令人操心的。羊拉派出所轄區(qū)五年只發(fā)生了一例刑事案件，每年治安案件平均也只發(fā)生兩起。不是因為地廣人稀事情少，而是因為民警管理到了位。

羊拉銅礦是迪慶州最大的企業(yè)之一。最多的時候，銅礦上的工人、家屬有5000多人。人一多，事情就來了。有一段時間，派出所民警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得到30公里外的銅礦上出一次警，處理各種治安糾紛。后來，民警幫助礦上建起了保安隊伍，又裝好了監(jiān)控設(shè)施，出警才少了些。

羊拉條件艱苦，礦上工人流動性就比較大。有的工人來了，只住一周，連工資都不要就跑了。工人一走，家屬當(dāng)然也走。于是，他們養(yǎng)的寵物狗就變成了流浪狗。狗的繁殖能力又特別強，于是，流浪狗成群結(jié)對攻擊牛羊的事情就時有發(fā)生。這些年，頓珠培楚手上處理的流浪狗，就有近300條。流浪狗打死之后，民警還得負(fù)責(zé)深埋，并且要撒上消毒粉，防止發(fā)生疫情。

銅礦上也會發(fā)生礦難。這種時候，民警當(dāng)然得出現(xiàn)場。有一回，礦上死了個工人。出事地點在離地面70多米高的坑道里，一塊掉落的礦石，砸到了礦工的大腿動脈。工人們上去干活兒，走的是三米一節(jié)兒的鐵梯子?？拥罎窕?，往下滴著水。頓珠培楚和民警黎安次里出現(xiàn)場時，把這樣的鐵梯子一氣兒爬了二十多節(jié)兒?？墒?，要把尸體從上面運下來，卻是個頭痛的問題。礦上工人怕晦氣，誰都不肯去碰死人，這就只能是兩個警察的事兒了。用麻袋包裹好尸體，頓珠培楚本來想用繩子綁在自己身上?？墒?，那鐵梯只能容一個人上下。讓黎安次里用繩子把人往下放，他在下面接，但因為他的體型偏胖，在樓梯上轉(zhuǎn)不開身。于是，頓珠培楚在上面拿繩子放，黎安次里在下面接。這樣，他們一節(jié)兒、一節(jié)兒地往下走。眼看到了最后一節(jié)兒梯子，頓珠培楚放下尸體，腳下的梯子突然斷了。好在他反應(yīng)迅速，一把抓住了下面一節(jié)兒梯子，才沒從三米高的地方摔下來。

“上甘嶺”

羊拉鄉(xiāng)有“雞鳴三省”之說。它與西藏芒康縣兩個鄉(xiāng)、四川德榮縣六個鄉(xiāng)接壤，邊界長達147.5公里。邊民世代唇齒相依，卻也會為蟲草、藥材甚至飲用水等山林資源發(fā)生糾紛。如果處理不好，就會釀成群體性事件。

老羊拉村有三個村民小組，和西藏芒康縣索多西鄉(xiāng)達海龍村相鄰。以前，兩邊的老百姓相處融洽。達海龍村山上的樹木多，老羊拉的村民要蓋房子，就到那邊山上去伐木；而達海龍村缺水，村民放牧的牛羊，得到老羊拉這邊來飲水。可是，2015年夏天，老羊拉村民再去伐木，卻被達海龍村民阻止了。藏民蓋房子，沒有木材不行呀。如果讓他們從外面買木頭來蓋房，光是運輸成本，他們也無力承擔(dān)呀。

樹是人家的樹，不讓伐，也沒有辦法。但是，達海龍村的牛羊再來飲水，老羊拉村民也不允許了。而且，索多西鄉(xiāng)通往達海龍村的路，有一段是要經(jīng)過老羊拉。而這段路，又是老羊拉村修的。既然現(xiàn)在翻了臉，老羊拉村民就封了路，汽車、摩托車都不讓過。老羊拉三個村民小組，一家出一個人，天天在山上值守。連索多西鄉(xiāng)長的車，都沒能通過。

事情鬧大了，兩邊的鄉(xiāng)上就都派了工作組，協(xié)調(diào)解決這起糾紛?？墒?，雙方村民都不肯讓步，僵住了。堵路的地方在半山腰，第一天晚上，羊拉派出所的幾個民警點了堆篝火，坐了一宿?？墒?，到了第二天，問題仍然得不到解決。民警們只好問村民討了點農(nóng)膜，在兩輛車之間搭了個簡易棚子，在下面睡了一宿。僵持還在繼續(xù)，不能再啃干糧了，開始埋鍋造飯。水是騎摩托車?yán)瓉淼?，菜是雜鍋菜。工作組十幾個人，除了民警，還有縣上、鄉(xiāng)上的干部，一個鍋里吃。羊拉的民警最年輕，做飯的事兒總是少不了他們。正值羊拉的雨季。晚上下起雨來，水從民警的床下嘩嘩地淌過；而且，簡易棚子擋不住雨。于是，外面下大雨，棚子里就下小雨。遇上下雨，床都是濕的，這覺是肯定睡不成了。雨水帶來的好處，就是民警們可以洗腳、洗臉。至于洗澡，只能輪換著下到山底，在混濁的金沙江里洗一洗。

>>圖1:19年前，羊拉鄉(xiāng)政府牌子上都是漢字。

>>圖2:19年前的羊拉派出所，警馬與民警身后的蘋果樹是羊拉派出所僅有的兩樣有生命的財產(chǎn)。

>>圖3:羊拉派出所設(shè)在三省區(qū)交界處公路邊的帳篷治安檢查站

如果不下雨，是不是好過一點呢？露天睡覺，民警們對蚊子已經(jīng)不在意了；可是，山里的蜈蚣可不少。正睡覺，手指粗的蜈蚣能爬到人臉上。蜈蚣與蛇、蝎、壁虎、蟾蜍并稱“五毒”，被它咬了，滋味不好受。可是，蜈蚣卻也有藥用價值，可以治風(fēng)濕、頭痛等病。后來，下山的時候，民警們一人帶了一瓶蜈蚣酒。酒里泡的蜈蚣，都是他們睡覺時抓的。

沒水、沒電，也沒有手機信號。山上的日子，被民警們稱為“上甘嶺”。如果說生活艱難還容易克服，漫長而無聊的時光，對于年輕民警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精神折磨。可是，無論如何，他們都咬緊牙關(guān)，硬是挺了過來。

山上兩村村民的對峙，一直持續(xù)了68天。民警魯聳丁爭全程住在山上。因為沒條件洗衣裳，他的警服外套最后都變成了棕紅色，和紅土完全一個顏色了。民警們的堅守也感動了村民。村民們輪班上山時，有時會給他們帶一些蔬菜來。

68天之后，這件事終于得到了云南德欽縣和西藏芒康縣的協(xié)商解決：羊拉村民可以再去達海龍村伐木，但必須持有林業(yè)部門出具的采伐證；達海龍村的牛羊，當(dāng)然還是要到羊拉這邊來飲水。至于那條羊拉村民修的路，當(dāng)然也允許達海龍村民通過了。

一晃，一年多過去了。藏歷新年前夕，達海龍村的一輛貨車去香格里拉采購年貨，在羊拉境內(nèi)翻車，除副駕駛位子的人跳車幸存之外，車內(nèi)其他三人都死了。羊拉派出所民警一大早就趕到現(xiàn)場，組織當(dāng)?shù)卮迕裾盍艘徽?。傍晚時分，索多西鄉(xiāng)長帶著十幾個達海龍村民趕來?？吹铰愤厰[放整齊的貨物，這位鄉(xiāng)長對身邊的人感慨地說：“看到了吧，我們出事，羊拉人是怎么幫我們的？還好意思折騰嗎？”

鄉(xiāng)情

>>魯茸丁爭給修路群眾放下一提可樂

甲功村有位60多歲的老太太，名叫取次，一直沒辦身份證。取次因為小兒麻痹，一輩子沒結(jié)婚，和妹妹一家人一起生活。歲數(shù)一大，完全癱瘓，生活不能自理。天氣好的時候，妹妹家的年輕人會把她抱到輪椅上，推到院子里曬太陽。其他時間，她都只能呆在床上。

今年4月一天，甲功村的社區(qū)民警魯茸丁爭從信息員魯榮那兒聽說，取次至今還沒辦身份證，魯茸丁爭就上取次家了解情況。取次的妹妹說，取次哪兒也去不了，要個身份證有啥用？再說，辦身份證要到派出所照相，他們家離派出所還有五公里路，她又走不了路，怎么把她弄去呀！魯茸丁爭就告訴她，有了身份證，取次可以參加新農(nóng)合，這樣看病能報銷80%；萬一哪天去世了，派出所給她開死亡證明，也需要身份證呀。魯茸丁爭還拍了胸脯，說可以帶照相機來他們家，專門給取次拍照。話說到這份兒上，取次妹妹就只好由著他了。

沒過幾天，魯茸丁爭真的來了，而且還是和所長頓珠培楚一起來的。因為有準(zhǔn)備，取次親人把她早早地抱到了輪椅上。民警們鋪開帶來的背景布，調(diào)整她的坐姿，給她拍了證件照。可是，因為長期臥床，取次的面部表情已經(jīng)有點嚇人。她的照片一次次上傳，卻總是通不過。沒辦法，兩人又跑了第二趟。取次已經(jīng)大小便失禁，這回他們來，她剛剛尿過，地上一片濕，身上又臟又臭，連取次妹妹都很尷尬。家里再沒別人，警察要給她照相，還得把她抱到輪椅上。她說不了話，但心里是清楚的。她的目光告訴兩位民警，她不相信這兩個穿得干干凈凈的男人，會去碰她?？墒?，兩個民警并沒有猶豫，真的把她抱上了輪椅。這次照相，花了一個多小時，魯茸丁爭一氣兒拍了好多張，后來上傳后，終于通過。取次說不了話，嘴里“啊、啊”的，但她很激動。頓珠所長跟她握手告別時，她把他的手抓得緊緊的，握了好一會兒才松開。

民警開車要走，取次妹妹追過來，不由分說，把一只雞塞進車?yán)?。在羊拉，一只雞現(xiàn)在要值150塊錢呢。故事講到這兒，我問魯茸丁爭，那只雞，他們收了嗎？他瞪大眼珠子，仿佛在責(zé)怪我不食人間煙火：“收了。不能不收呀！不收，就是看不起她，她會很生氣的。”

陪同我們采訪的迪慶州公安局的宣傳干部董兆和在一旁補充，羊拉這邊民風(fēng)特別淳樸。民警下鄉(xiāng)工作，老百姓常常一早就去請民警中午來家吃飯。如果去了這家，沒去另一家，另一家就會覺得很沒面子。因此，民警要盡量分開，讓人家都有面子。董兆和名字像男人，卻是個大眼睛高個子美女。納西族人姓和的居多。她這個納西族卻把“和”字放在了名字里。從中國青年政治學(xué)院畢業(yè)后，曾經(jīng)在北京工作過，后來考上家鄉(xiāng)的公務(wù)員，回來了。她和我們一起來采訪的萬廣朋是校友，小萬要喊她師姐了。

到羊拉第二天上午，我跟著魯茸丁爭下了一次社區(qū)。雖然甲功村是羊拉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但下面的村民小組卻分散在相隔很遠的地方。路過一處村落，有七八個男女正在修補道路。路當(dāng)間兒，有石頭擋著道兒。魯茸丁爭停下車來，和這些人打著招呼?？吹贸?，他們是附近的村民，魯茸丁爭跟他們很熟?？吹轿覀兊能?，村民們就趕快搬開石頭，讓我們的車通過。

鄉(xiāng)村道路都窄。走到一處路口，一輛卡車正在裝貨，把路堵住了。魯茸丁爭沒摁喇叭，而是下車給正干活兒的兩個男子一人發(fā)了一根煙，寒暄兩句，然后回到車上靜靜地等人家裝完貨。

回來時，又經(jīng)過那段仍在修補道路的地段。魯茸丁爭又停下車，出乎我的意料，他從車?yán)锇嵯聛硪惶峥蓸?，給那些干活兒的村民放在路邊?；氐杰嚿?，他也一句話沒解釋。

原來我們要去覺頂寺，魯茸丁爭順路接了兩位寺里的喇嘛。接這二位時，那兒有個小賣部，魯茸丁爭搬了一提可樂。沒想到，他是給那些在陽光下修路的村民們買的。

魯茸丁爭就是羊拉所那位唯一的、家在本鄉(xiāng)的正式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