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四娘
簡介:在武安侯府的四公子沈及眼中,自家大哥沈一,面冷心冷,長到成年笑的次數屈指可數。但自打他大哥在西門街街口邂逅了賣肉的姑娘喬穗之后,嘴角弧度逐漸地變大,眼角彎彎的次數明顯增多。沈一的改變其實是因為他最近找到了個治面癱的好大夫……順便也找到了心愛的姑娘。
一
這兩日皇城里至高無上的那位下令,以重金招募醫(yī)術高超者,來治療六皇子謝康患上的奇癥。
但長安城里的人最近的關注點都在西門街街口那賣豬肉的攤子,老板是個小姑娘,看著不過十幾歲,卻能雙手各拎十來斤的大砍刀,把那豬頭骨輕輕松松地剁碎。
那姑娘淡定地任人看了兩天后,第三日豬肉攤前就立了個木板牌子:買肉即可免費觀看老板耍大刀。
沈及把這個當笑話在飯桌上講了之后,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唯有他大哥沈一面無表情地在喝手邊的那碗湯。
征戰(zhàn)沙場的武安侯沈青山,比戰(zhàn)功還有名的是他孩子的數量,一連生了七個兒子之后才得了八妹沈婳這么一個閨女。武安侯府這么些人里,沈及只怕他大哥。打從他記事開始,他大哥就是整日一張黑臉。眼見著大哥對自己的笑話不捧場,沈及膽戰(zhàn)心驚地問了句:“大哥這笑話不好笑嗎?”
沈一點點頭:“很好笑?!?/p>
“那大哥怎么不笑?”
沈一黑眸怔了怔,調動起面部肌肉擠出一個笑。沈及更加心驚膽戰(zhàn)——大哥這一笑比哭還難看。
沈及自覺沒讓大哥舒心,于是十分不安,翌日就揣著自己的零花錢請大哥出去玩兒。西門街有一家肉干店,沈一最喜歡面無表情地將肉干嚼得“五馬分尸”。剛踏進店門,沈及就扯著他袖口低聲道:“快走!”
剛跑了三步,身后碗碟、勺子、筷子,甚至是桌椅、板凳都如雨點兒般砸過來。
“沈老四你個天殺的,別跑!”
這下沈一總算明白過來,自家這個惹禍精四弟又得罪人了。
沈一反手像拎雞崽兒一樣拎著沈及的衣領子一路飛奔,剛要拐過這條街,他就看見街口的攤子上,一個小姑娘正在“咚咚咚”地剁肉。
“姑娘,借過一下?!?/p>
喬穗剁肉的動作一頓,她抬起眼看了看沈一,對他的英俊的外貌不為所動:“往哪兒過?”
沈一掏出一張銀票拍在案子上:“肉我都包了,勞煩姑娘表演個耍大刀?!?/p>
喬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了眨,隨后面上綻開個仿佛看到財神的笑容:“好嘞,您讓我耍啥我就耍啥!”
沈一扯著沈及迅速鉆到了案子下面。
正所謂,拿人錢財,替人耍刀。
兩把結環(huán)的大刀在喬穗手里“唰唰唰”地翻起花來,案子下的沈一看不到她的動作,只能看見那兩條不算長的腿隨著動作晃來晃去,再往下看,居然只穿著雙草鞋,白嫩的腳趾頭露出來,一翹一翹的。
那幫追著沈家兄弟的人跑到附近,沒見著人,便上前來問喬穗:“有沒有看見兩個小白臉從這兒經過?”
沒人回答。
“小娘們兒我問你話呢!”見她不肯回答,問話的人急了,“再不說話,信不信我砸了你這攤子……”
話音未落,只聽“咚”的一聲,大砍刀落在案上,震得沈及頭皮一麻,接下來那刀就沒停過,“咚咚咚”地響個不停,那架勢像要把這案子都要砍碎。
反觀他大哥,依舊不動如山,面上丁點兒表情也沒有,這境界無人能及。過了許久那剁肉聲才停下,喬穗彎著腰看進來:“他們都走了,出來吧!”
沈及軟著腿先出去,沈一卻沒動,只是定定地看著她那雙腳。喬穗臉一熱,縮了縮腳,手伸進去拉他的胳膊,再不出來那幫人回來可咋辦!
喬穗拉一下沒拉動,再拉了兩下還是沒拉動,干脆甩了手,卻不料他竟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因剛才用心耍刀,以致掌心全是熱汗,膩得喬穗臉紅心跳。
她剛要罵一句,沈一已經借著她的力氣站了起來,一邊跑到樹邊,一邊捂著心口干嘔地說道:“娘呀,可嚇死我了!”
這一日,沈及眼里自家大哥偉岸的形象崩塌了不少;這一日,喬穗發(fā)現留在長安城除了能多賺錢,還有其他的好處。
·二·
那日丟了臉面之后,沈一冷言冷語地警告沈及不要多嘴多舌。
這個清俊少年乖巧地點頭,卻在沈一轉身時笑出聲。被大哥嚇唬這么多年,要是不想辦法折騰出點兒事來,他還如何有臉自稱“長安城第一熱血少年”。
要是放在平時,沈一肯定不會這么輕易地放過他,但現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為據可靠消息稱,他等了很久的游方神醫(yī)宋涼落腳長安城了。
宋涼專治偏門的疑難雜癥,在出道行醫(yī)那日就放出話來:“我治病全看天意,治不好不能來找我麻煩?!?/p>
前去找她的病人都說“好好好”,沒治好瞬間翻臉的卻大有人在。這幾年宋涼雖說治好了幾起棘手的病癥,但也被那些沒治好的病人及家屬聯(lián)合追打,境遇有點兒慘。
整個武安侯府里沒有人知道那個少年老成、總是沉穩(wěn)不動聲色的沈家大公子沈一身患隱疾——面癱。七歲那年沈一無意間掉進了冰窟里,被救上來之后就變成了這樣。
從此愛說愛笑的沈一變成了面無表情的冰山男,為了配合面部變化,他的話也越來越少,但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當一段時間不怎么說話之后,他就開始碎碎念。
在豬肉攤子下,沈一覺得這病不能再拖了。
是夜,五月的長安城石榴花開得正好,這夜月光也極好,溫溫柔柔地籠著大地,沈一戴著面紗站在豬肉攤子前,心想著:如果前面排隊的人少一些,那就更好了。
隊伍走得越快,說明他的希望越大,當前面只剩下兩個人時,沈一激動得搓手碎碎念:“祈求天、祈求地、祈求王母、祈求玉帝,祈求七仙女紅黃藍綠……”
剛念到“青”的時候,從旁邊墻上翻下來幾個肌肉發(fā)達的壯漢,將前方的宋涼團團圍住。帶頭大哥的骨節(jié)捏得“嘎嘎”作響:“你可讓我們好找!把我們少爺治得半條命都沒了就想跑?”
“我都說了只負責治,不負責治好。你們是聽不懂人話嗎?”宋涼的嗓音軟軟糯糯的,沈一聽得心尖一酥,覺得這聲音很耳熟。
他從隊伍中拐出來,伸手撥開擋住他視線的壯漢,眼睛直接看向宋涼……的腳。月光下草鞋里露出來的腳趾圓圓的,極是可愛。沈一嘴角微微一扯動:“真是個惹人愛的小機靈?!?/p>
這話聽得周圍幾個人都是渾身一抖,宋涼臉上罩著個銀色面具,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露出的一雙眼卻泄露了震驚的情緒。
先反應過來的是帶頭大哥,他伸手往沈一肩膀上一推,氣勢洶洶地道:“你是誰啊你?”
沈一沒理他,幾步走到宋涼跟前。他身量高大,這么一擋,地上的影子直接將她的影子罩住,面具下的臉微微一熱,她下意識地想往后退,手腕卻突然被他捏住。
“這些人我來擺平,之后你要給我看病。”
宋涼瞄了眼板凳下的那兩把結環(huán)大刀,剛想說不用,沈一已經先一步截斷她的話頭:“不說話就當你默認了?!?/p>
宋涼的嘴角狠狠一抽。
沈一松開手,這才舍得分給帶頭大哥一個眼神:“去邊上談談?!?/p>
他得面癱之后這么多年氣質冷漠,懾人又霸氣,帶頭大哥被震住,下意識地就跟過去了。
宋涼杵在原地看那兩個人在墻根兒底下談心,她自然認出了那個人是誰,不由得感嘆,就這樣也能撞見,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孽緣吧!
不一會兒沈一就折身回來,沖她點點頭道:“可以走了。”
宋涼難以置信地往那邊看,就見方才還兇神惡煞的帶頭大哥現在一臉訕笑地鞠躬,就差搖尾巴了。她心下好奇,跟著沈一拐出了這個胡同之后,終究沒忍住,問道:“你是怎么擺平的?”
沈一轉過身,不說話,他一步步逼近,她就一步步往后退,最后被他的胸膛直接堵在墻邊,隨后兩只結實的胳膊穿過她的腋下往上一提,將她整個人提到和自己視線平行的高度。
他的呼吸不遠不近,太難讓人忽視:“總低頭和你說話太累?!?/p>
沈一面無表情,頓了頓又道:“想知道我是怎么擺平的?你治好我的病我就告訴你?!?/p>
三
宋涼答應了沈一的要求,看病地點在吉祥街的春香居二樓,每日入夜開始,子時離去,一共七日。
確定好時間、地點后,宋涼還是想知道沈一的“擺平大計”,又忍不住問了一遍??缮蛞焕淠剞D身,只留給她一個背影,氣得她直跺腳。
其實沈一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那日,他和那帶頭大哥走到墻根兒下,背對著宋涼將面紗摘下來,露出一張清冷俊逸的臉:“認得我是誰嗎?”
帶頭大哥道:“不認識。”
果然是窮鄉(xiāng)僻壤出來的刁民,連長安第一公子都不認得!沈一腹誹著,又道:“不認識我,那武安侯府你總聽說過吧?”
“這大晉人都聽過的,您是……”
“武安侯——沈青山?!?/p>
帶頭大哥擰眉:“武安侯咋這么年輕?唬我呢吧!”
“我得了一種怪病,面容突然回到二十歲,把我夫人嚇得天天哭,這才沒辦法來找宋涼看病。你看可否給沈某一個面子,等她治好我的病你再來?!鄙蛞豢此胄虐胍?,話鋒一轉道,“是誰雇你們來的?”
“蓋州云峰山莊?!?/p>
云峰山莊慕家是大晉最大的藥材行,如今的當家人是曾經的太醫(yī)院院判慕正。他的小兒子慕云體弱多病,經常出現幻覺,連慕正都對這病束手無策,這才死馬當活馬醫(yī)地去找宋涼……然后,這事兒就砸了。
沈一聽到這兒,手摸了摸下巴,眉眼一凜:“這次你們行了方便,云峰山莊以后就歸我罩了,在長安這個地方我還是說了算的?!?/p>
這霸氣,這氣質,除了武安侯沈青山還有誰?!帶頭大哥忙狗腿地應下。
……所以,這種裝爹的事情沈一怎么可能說出去,還是說給她聽?
第二日夜幕剛降臨,沈一就戴上面紗去了吉祥街。
沈一到的時候宋涼等了一會兒了,兩人席地而坐,沈一將自己的病癥簡單地說了一下,當然是隱去了裝冷漠、碎碎念這些細節(jié)。
“你落水時面部表情做得特別夸張嗎?比如這樣——” 宋涼將臉上的面具稍稍掀開,露出一張櫻桃小口,舌頭伸出來老長,沈一看得瞳孔微縮。
“或者這樣——”她將面具又扯了扯,白皙的側臉像是雪,被她擠著、壓著、扭曲著,偶爾漏出指縫間,沈一看得指尖動了動。
宋涼沒等到他的回答于是收了手盯著他,沈一被這澄澈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虛,方才吐出兩個字:“沒有。”
“既然如此,那大抵是落水時撞到什么了,我需要仔細檢查下你的臉,你方不方便摘下面紗?”
沈一暗自深吸口氣,修長如竹的手指緩緩抬起。宋涼這地方選得好,旁邊是一扇窗,有月光在外,星光點綴,他的臉清楚映入她眼底的瞬間,她先是一愣,隨后嗓子像卡了東西一樣狂咳不止。
只見那張本來清冷的臉上此刻畫著大紅大綠的伶人妝,額頭中央還畫了一大朵芍藥,估計連他親爹都認不出這是誰。
“其實我是德云戲班子的,剛下了戲直接就過來了?!鄙蛞黄届o地解釋,宋涼咳得更加厲害,半晌才緩過來,手從他的下巴開始,一寸一寸向上摸著骨頭,捏著皮膚。
那手和腳一樣雪白圓潤,觸在他臉上像棉花一樣軟綿綿的,一點兒一點兒搓揉著他冷硬的心。
“你們兩個不跟著抬箱子跑這兒來親熱?是不是不想要錢了?這可是武安侯府送的果子,不快著點兒,當心沈家那黑臉煞出來嚇死你們!”遠處有小廝招呼著,兩個人聽得都是一愣。
宋涼在面具下已經張大嘴在無聲地狂笑,沈一反應過來那小廝說的“黑臉煞”是誰后,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臉
很好,很勇敢,我記住你了。
四
宋涼認為沈一應該是落水時臉部受到外力撞擊留下了后遺癥,要以針灸按摩和她開的藥雙管齊下進行治療,如果五日內有所好轉就是有門兒,沒有的話——這位大哥好商量,能說話,千萬不要動手。
沈一表面冷漠,眼底笑意盈盈地點頭。
但是藥吃到第三天時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他那個棄畫從文,寫得話本子風靡整座長安城的親娘姜梨又有了靈感,新作第一卷已經寫出來,按照慣例給府中每人都送了一份做試讀。
這話本子叫《無心囚妃》,講的是一個霸道的帥皇帝囚禁前朝公主的故事。囚禁地點從冷宮到大牢再到豬肉攤子的案板下。整日聽著“咚咚咚”剁豬肉的聲音,公主覺得是在剁自己,嚇得精神崩潰到嘔吐,大喊大叫著“娘呀,嚇死我了”,最后哭著求皇帝放過。帥皇帝勾唇一笑道:“就等你這句?!彪S后兩個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這豬肉攤子的細節(jié)和他的經歷如出一轍,沈一用腳指頭都能想到是誰將這件事泄露了出去。自家四弟真的很勇敢,對他的力量一無所知。
沈一本想發(fā)作但突然想起了喬穗,心念一轉,揣著本《無心囚妃》就出了門。
這日自清晨就淅淅瀝瀝地下著雨,街上人很少,豬肉攤子也沒前些日子那么紅火。喬穗無聊地坐在小馬扎上,手上打著瓔珞。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愣了愣后恢復如常:“這位公子買肉???”
沈一覺得這個稱呼很不好聽,嘴角微微上揚道:“那日多虧喬姑娘幫我和舍弟藏匿行蹤,在下沈一?!鳖D了頓,咬字重了些,“一見如故的‘一?!?/p>
喬穗看見他那雖然弧度很小,卻很是自然的笑,不由得有些怔,隨后輕咳了聲道:“小事一件,沈公子不必放在心上?!?/p>
沈一點點頭,將話本子拿出來放在案頭上:“一般的金銀首飾太俗氣,配不上喬姑娘的俠肝義膽。我認識位寫話本子的人,特意讓她將喬姑娘和在下的這段經歷編成了話本子,剛寫出一卷便送給姑娘看吧。”
喬穗面色發(fā)苦,試探著問:“我就是個俗氣的人,要不沈公子還是用金銀首飾砸我吧?!?/p>
沈一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一些:“我不會拿錢褻瀆俠義之士的?!?/p>
喬穗無奈閉嘴了,等翻了幾頁之后,她一張俏麗的臉逐漸變得緋紅。她和沈一那日的經歷被用進了話本子,這段本身沒什么,但之后的發(fā)展——實在是讓她有些面紅耳赤。
沈一眼睜睜地看她緋紅的臉變得辣紅,視線移到她的手,再移到她因緊張羞澀而不自覺地蜷縮起來的腳趾,冷硬的心徹底軟成一攤爛泥。
好了,沈小四,暫時饒你一條熱血少年命。
自這日起,武安侯府每頓飯都吃豬肉,吃得沈及快吐了,但又礙于一大波仇人正在外蠢蠢欲動不好出門,就只能去找廚娘商量。廚娘說這豬肉是大公子每天帶回來的,不做放著可惜了。
“大哥每天買豬肉?”沈及漂亮的桃花眼一挑,心道:有貓膩。
為了不暴露行蹤,這日沈及拿了一套丫鬟的衣裙偽裝了一番,在沈一再次出門之后偷偷尾隨,最后在西門街外停下,遠遠地就見沈一正和那賣肉的姑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兩人說什么他聽不到,但看自家大哥唇邊那有一絲絲的笑意和賣肉姑娘越垂越低的頭,那可完全就是話本子里說的風流公子和嬌俏可人的姑娘呀!
看不出來大哥還有這樣的一面,不對等等……沈及一個激靈,大哥居然……笑了?還是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的那種!
他默默地看向那個姑娘,當即心下有了計較,折身回家先去找了自家娘親。
于是在治病的第七日,沈一去買肉時帶了新的雞湯類文學第一卷:賣肉也能賺翻,努力就能上天。
“我那位朋友的轉型力作,很適合你?!鄙蛞幻娌桓纳卣f。
五
宋涼針灸手法精妙,方子的藥性猛烈,這七日里沈一的病癥有明顯的好轉,喜怒哀樂都可以用面部來表達。
這日再一次從豬肉攤離開之后,沈一拎著兩根豬排骨旁若無人地走在回武安侯府的路上。剛走到東德街,從旁邊巷子口拐出來個眉眼極好看的姑娘,“無意間”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后羞答答地又跑進巷子里。
沈一提步跟上,拐到偏僻無人處那姑娘就肅起了臉道:“老大,早起城里有人到處貼告示,說武安侯府大公子身患頑疾,被游方神醫(yī)宋涼治好。我們迅速派人將告示撕下來但還是沒能阻止這消息傳出去……”
方焦欲言又止,沈一眉頭蹙著:“然后呢?”
“那告示說老大你的病傳染,發(fā)作起來會咬人……大理寺那邊已經派了人出來,剛才我見他們往武安侯府去了。老大你要不要……避避風頭?”
沈一嗤笑一聲道:“在長安城只有我讓人避風頭的分兒,你快去召集手下弟兄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腳步聲就由遠及近而來,不過一晃神的工夫大理寺的人就出現,指了指沈一道:“在那兒呢!”
“好漢不吃眼前虧,老大,跑!”總在算計給人找茬兒的沈家大公子,在短短不到十日里第二次被人追著跑,狼狽不已。
空蕩蕩的巷子口有孤影在地上慢慢拉長,喬穗望著沈一跑路的方向,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回到了西門街口,將東西一樣一樣地收起。那兩本話本子就隨意扔在案板下,她想了想又揣進胸前,像是心里揣了塊大石頭一樣沉甸甸的。按照她的猜想,最遲明日事情就會有所進展??傻鹊搅颂旌谶€沒有動靜,她提步走了出去。
春香居外是石板路,月清朗地照在上面如一層冷霜。一步一步踏過,走到后門她才恍然,自己這是干什么來了。那個人明明正忙著應付大理寺,怎么還會記得今夜是七日的最后一夜呢?
再說了,就算記得,病都好了他為什么要來? 自己又為什么要想這么多?有這閑工夫磨磨菜刀不好嗎?
她有些煩躁地轉身要走,旁邊墻上突然冒出個腦袋,嚇得她差點兒喊出聲。待那人翻墻落地,對她現出這兩日最喜歡的露齒笑,她的心神才穩(wěn)定下來。
“沈公子,沒想到散步到這兒也能碰見你……”
沈一本來見到她也準時過來心中歡喜,但垂首看了看自己因為跑路衣擺上沾的泥土,再看面前人裝模作樣的表情,那喜悅的笑意就變成了咬牙切齒的怒意:“我自認這些時日的表現還算不錯,不管白天黑夜都盡我所能地逗你開心,你為何要造謠我的病情?想做什么直接和我說便好,無論何事我都可以幫你,你又何苦這樣?”
沈一少年時期就在書院收了一大批小弟,之后勢力逐漸強大,慢慢地在長安城構建了一個消息網。武安侯府能屹立不倒,沈一及時的消息也出了不少力。
這些年喬穗可以說是唯一一個成功整到沈一的人,這是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防備她。
這些日子沈一的心思表現得很明顯,喬穗也不是不懂。只是他倆一直保持著“我知道對方是誰,但我不知道對方已經知道我是誰”這個詭異的關系,等喬穗反應過來沈一這話里話外的情意后,臉就又開始紅了,喃喃低語:“我想做什么你都能幫我嗎?”
沈一頷首,喬穗深吸口氣:“我想要你……”剩下的字眼生生咽下,倒是讓沈一心狂跳了一下。
“這么直接,不大好吧……”
喬穗指了指他身后,沈一回身,就見前方站了兩撥人馬,一伙是一直追他的大理寺的人,而另一伙——
面無根須的白凈年輕人蘭花指一翹:“咱家奉陛下圣旨,來尋游方神醫(yī)宋涼進宮為六皇子診脈看病,這位便是宋神醫(yī)吧!”
喬穗抿了抿唇,道:“是,草民就是宋涼?!?/p>
沈一偏過頭看她,四目相對間她倉皇地躲開他的視線,這一瞬間他什么都明白了:“你利用我?”
她大肆造謠自己的病情,利用他武安侯府大公子的身份在長安城引起風波,讓她的名字一夜間傳遍整個長安城……直到她有機會平步青云。
喬穗白皙的脖頸上青筋鼓起,卻是沒說話,一副默認的姿態(tài)。
他的神情很冷,眸色如刀想要將她的心剖開看看里面是什么顏色。
末了,沈一輕輕笑開:“我倒是希望自己真的發(fā)狂,然后照著你脖頸兒一口,就這么咬死你才好。”
六
這夜喬穗連夜被接進宮,沈一被連夜送進了大理寺。
大理寺的仵作是他三弟沈遇,他這沉穩(wěn)內斂好大哥的形象算是徹底碾碎成渣兒了。經過重重檢查,沈一發(fā)狂的可能是萬分之一,但還需要觀察一夜。
沈一又開始碎碎念,念著那個女人不知好歹、虛榮拜金、將他當踏板一樣往上爬。想去給六皇子看病賺個前程可以跟他說啊,犯得著這么利用他嗎?
“真的是好氣哦!”
來給他送棉被的沈遇離老遠就聽到這么一聲抱怨,尾音還拖得長長的。他立定站穩(wěn),果斷往回走,反正五月了凍不著大哥的。沈一惱了大半宿終于有了困意,這么一睡倒是少見的做了個夢。
夢里的那一年滄州城瘟疫大爆發(fā),他聽說消息后四處奔走,湊集了一些銀兩去云峰山莊買了藥材,親自送了過去。
在那里他第一次見到宋涼,當時她的臉上遮著布,身上的衣裙被污血弄得幾乎看不清本來的顏色,嬌小玲瓏的身體穿梭在城中各處,飽滿的額上起了細密的汗珠。他會注意到她其實是因為她的腳,穿在一雙草鞋里,白嫩的腳趾,圓潤的指甲。
大晉民風頗為開放,女子露腳也不會讓人覺得不合禮法。說起來有些羞恥,但沈一確實是很容易注意到好看的手和腳。旁人評價女子美如畫是看臉,他就是看腳了。他覺得那個小小嬌嬌的姑娘,是他見過最美的人。
沈一在滄州城的第十日,終于有病人的疫癥被治好,她像鳥雀一樣歡快地跑到無人處,摘下臉上的布,笑得雙眼彎彎。
他的心在一瞬間像被揉了一下,又酸又軟。
……
大夢初醒,沈一憤怒的熱血涼了下來。滄州一別之后他其實偷偷地跟著她去過許多地方。他藏在排隊求醫(yī)的隊伍中間遠遠地看著她,想著該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對她表明心意才好。
她來長安后,怕自己太過直接嚇到她,把迂回戰(zhàn)術使得有模有樣,只是還沒能發(fā)動總攻,就鬧了這一出。昨夜他是氣糊涂了,她如果真是那樣的人,又怎么會冒著生命危險去滄州給得瘟疫的人診???
經過一夜觀察后,沈一終于徹底擺脫“發(fā)狂咬人”的名頭,從大牢出來后他沒回侯府而是直接去找了方焦,開門見山道:“你想辦法去查一下喬穗的底細?!?/p>
皇宮里,喬穗熬了一夜才等到六皇子蘇醒。才三歲的孩子面色蒼白如紙,哭聲都是啞啞的。他哭了會兒,眼瞳突然瞪大,聲音尖尖的,奶聲奶氣地叫道:“貓貓,貓貓……”
“六殿下經常這樣嗎?”喬穗探脈的手收回,問一直伺候六皇子的嬤嬤,后者搖頭說道:“最開始六殿下只是體弱,他是自打會說話之后才這樣時不時尖叫,像是看到了什么臟東西。太醫(yī)院一直說是殿下這是從娘胎里帶的體弱之癥,是從前侍奉陳妃娘娘的太醫(yī)沒照看好所致,陳妃娘娘這幾年眼睛都哭瞎了,可憐六殿下,還這么小……”
喬穗眸色有些旁人不會輕易察覺到的冷然:“六殿下的病倒是有解決的辦法,只是這法子偏門,事關皇家顏面,我想面圣稟明?!?/p>
宣昭帝中年得了六皇子謝康,極是疼愛,這日下朝之后立即召了喬穗到御書房。
“你說康兒能治好?可是當真?”
喬穗長長一揖,道:“六殿下毒性已深,任憑華佗在世也難以徹底清除,草民只能保六殿下免受苦痛,平安長到成年?!?/p>
“你說什么?中毒?”
“這毒下在有孕的女子身上,十月生產其毒性會過給腹中孩子。生產之后母體會受到損傷,孩子體弱,多會出現幻覺。陳妃娘娘眼睛瞎了可以說是傷心過度,六殿下從小病癥纏綿可以說是沒有被照顧好,太醫(yī)院眾口一詞,陛下直到現在才知曉也是當然?!?/p>
她的語氣有些冷硬,宣昭帝心中不悅:“放肆!”
喬穗跪下去,目光卻直直地看向上座的人:“前太醫(yī)院院判慕正,伙同琪貴妃在陳妃娘娘飲食中下毒,六殿下出生后又將其病癥推給當時照顧陳妃娘娘龍?zhí)サ奶t(yī)喬槐安。草民有當時陳妃娘娘孕期服藥剩下的藥渣,還有,慕正在研制這藥時他有孕的夫人以為是補藥也曾喝過,生下的小兒子慕云的病癥和六殿下一樣也是鐵證。是非曲直,草民相信陛下能夠判斷?!?/p>
宣昭帝眸色凌厲:“你到底是何人?”
“草民是前太醫(yī)喬槐安之女,喬穗?!?/p>
七
喬穗的娘親早亡,她一直和爹爹喬槐安相依為命。喬槐安是太醫(yī)院史上最年輕的太醫(yī),受到宣昭帝器重得以照顧彼時最受寵的陳妃娘娘的龍?zhí)ァ?/p>
那時喬穗在滄州治瘟疫之癥,再回到家中時喬槐安已經被趕出太了醫(yī)院。他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什么也不說,只是沒日沒夜地喝著酒。
一次喝得多了,終是牙關一松將往事吐了出來。
一年之后喬槐安郁郁而終,臨終前吩咐喬穗將一包東西放進他棺材里,他好去和她的娘親有個解釋。喬穗葬了喬槐安,卻沒將那包東西放進去,而是以宋涼之名輾轉各地,去找和六皇子相似的病癥做依據,幾經研制得了一個可暫時壓制毒發(fā)的藥方。
慕云的病,讓她相信了因果報應。
此事不但涉及后宮隱秘,還將太醫(yī)院平日里的骯臟事捅到了臺面上。喬穗打著給六皇子診病的旗號,實則另有目的。宣昭帝面上漸有怒氣:“你到朕面前狀告琪貴妃與太醫(yī)院,以民告官要受八十杖刑,你可知道?”
喬穗面色不改,道:“草民既然能到這里,就沒打算活著回去,只求陛下明辨是非?!?/p>
“好,來人啊,給朕拖出去!”
侍衛(wèi)剛進來架著喬穗要走,太監(jiān)總管歸墟便快步走過來:“陛下,武安侯夫人進宮了?!?/p>
宣昭帝的冷眸瞬間柔和,她可是自己捧在手心長大的、最疼愛的同胞妹妹。那廂姜梨已經踏了進來,自顧自地拉了把椅子坐在宣昭帝的旁邊:“喲!這怎么這么熱鬧?”
跟著她一起來的還有沈一,擦肩而過時他看都不看喬穗,端正地行了禮后就站在一旁。
“你怎么過來了?”
姜梨斜睨了一眼喬穗道:“聽說我兒媳婦可能冒犯您的龍顏,這不緊趕著過來討個恩典嘛!”
喬穗被“兒媳婦”幾個字攪得臉紅心跳,抬眼去看不動聲色的沈一。后者也正偏頭看過來,四目相對間,喬穗險些被沈一眼底的情意溺死,不自覺地露出一抹嬌羞來。
沈一面無表情,只在心中笑道:小樣兒還瞞我?”
但這一幕落在別人眼里自然是柔情蜜意。宣昭帝默了默,道:“只是,這民告官總歸是……”
“哎呀,皇兄,你這人真的是一點兒也不可愛。這樣吧,反正夫妻一體,沈一疼媳婦兒,這八十刑杖讓他受了吧!”
她這嬌俏頑皮的模樣和記憶中的一樣,宣昭帝一如既往地心軟,嘴上還在爭奪最后一分威嚴:“可畢竟還沒成婚……”
“哎呀,未婚夫妻也是夫妻嘛,你就說行不行吧!沈家也是對朝廷有貢獻的人,刑能減半吧?!”
八十刑杖,身體再健康的人也要丟了半條命,還好減了一半。但喬穗看了不一會兒就開始掉眼淚。偏偏沈一是最能隱忍的人,牙齒咬得滿嘴鮮血也只是喉間發(fā)出悶悶的聲音。最后行刑完喬穗一下?lián)涞剿磉?,哭得泣不成聲?/p>
“我進宮之前已經讓人快馬加鞭去了蓋州云峰山莊,免得慕正跑了……”他輕輕地笑,顫抖著手去抹她的淚,“以前是我不好,沒能早一點兒知道你心里的想法,讓你一個人這么苦,以后就看我的表現了。穗穗,我不疼,你別哭了……”
喬穗抹著眼淚抽泣著:“你、你別說了……”
姜梨心疼兒子卻也感慨,他從小到大和她說的話加起來都沒現在和人姑娘說得多,真的是要娶妻的兒子如同潑出去的水。
尾聲
宣昭帝下旨徹查當年的事和太醫(yī)院這些年的錯漏,慕正被賜死,云峰山莊被查封,琪貴妃貶為貴人。之后太醫(yī)院一改院判一言堂的管理方式,有三位太醫(yī)共同商議,互相監(jiān)督。
喬穗志在四方,想云游天下行醫(yī)治病,沈一傷好之后決定和她一起走。臨行前他和沈及說了很多,那個鮮衣怒馬、在長安城橫著走的囂張少年第一次紅了眼眶。
“你們幾個,老二性子溫和內斂,老三有自己的想法,剩下幾個都還小,只有你,我一直都不放心。你有囂張的資本,但大哥怕你以后走了歪路。這幾年你出去經常碰上人來追著你打,大多數是我找來的人,我希望你能有顧忌,適當收斂。大哥以后經常不在府里,沒人管著你,但小四,你總要長大的。小八喜歡跟著你玩兒,你忍心也將她帶壞嗎?”
離開長安那天,六月驕陽如火。
喬穗臉紅紅,和世上所有的姑娘一樣,想要一個確定的答案:“你為什么跟我走呀?”
他本就志不在長安,從前裝深沉裝得他心上冷硬,以為這輩子就要這么過下去,但沒想到會遇見她。遇見驕陽之后,誰會甘心再往陰暗里走?
但他只是隨口道了句:“因為病還沒好?!?/p>
喬穗立時有些慌了:“你還有什么別的???我怎么沒看出來?”
沈一“嗯”了一聲,望進她黑白分明的眼底,笑著道:“不過不用治,因為,你就是我的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