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清晨,大壩上。蘆花推著三奶的輪椅,緩緩而行。
三奶一頭銀發(fā)綰至腦后,梳成一個發(fā)髻疙瘩,雖略顯清瘦,卻靜謐安詳。蘆花梳一長辮齊于腰間,格子襯衫,雖皮膚黝黑,但卻眸明清澈。
壩上沒有多少行人,不喧囂,只有壩下河灘里的蘆葦隨風輕輕搖曳,發(fā)出刷刷的嬉鬧聲,偶爾有幾只叫不上名的水鳥從蘆葦叢中飛出,歡快地飛向遠方。此時的蘆花還是淡紫色,媽媽說再過個把月才是它們怒放的時節(jié),那時,葦穗就會變成粉白,白花花,軟綿綿,像雪,更像城里老爺爺纏成的一串串棉花糖,惹人喜愛。
但是在我和媽媽的眼里,它們不是最好的風景,三奶和蘆花才是。
二
三奶是媽媽老家的鄰居,勤勞善良,媽媽說她小時候沒少喝三奶家的八寶飯。蘆花是三奶唯一的孫女,大我3歲,但比我成熟很多,這可能與她不幸的經歷有關。在那年蘆花飛雪的十月,蘆花降生在這個黃河入??诘男〈迩f,故取名蘆花。
聽媽媽說,蘆花的父母整日早出晚歸,開著三輪車去40里開外的海上耙蛤蜊,一天在回來的路上與大車相撞,撇下蘆花和三奶走了。那時蘆花10歲,三奶因傷心過度一病不起,蘆花毅然退學撐起了家。村里鄉(xiāng)親提起蘆花,沒有不豎大拇指的,都說三奶有福氣,如果沒有蘆花相伴著,她恐怕撐不過那年冬季……
蘆花的很多故事我早有耳聞,初見蘆花,我這個城里來的姑娘反倒有些拘謹,只是跟在她們后面機械地向前走。
三
三奶的家,就在下了壩不遠處。三奶興奮地指給我們看,她的臉色紅潤起來了,我的雙眼也開始亮了起來??匆娏耍匆娏?!一排泛著白光的土屋藏在一片豐收園里。
這里地廣人稀,每家房前屋后都有兩三畝田地呢!
“這都是蘆花種的,每年收的糧食足夠俺娘倆吃的!”三奶激動地邊指邊說。
“蘆花啊,心靈手巧,不怕吃苦,點豆、除草、打藥、收割,都行!耕地澆水,她就去求四鄰幫襯?!?/p>
三奶說著,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看呀!那高的是玉米、高粱,那矮的是黃豆、花生,那開出朵朵白花的是棉花,就如天上的白云散落人間。一排排,一行行,錯落有致,洋溢著豐收的喜悅。走近土屋,推開一扇葦稈扎成的門,又是另一番景象。正對土屋的是一個舊籬笆圍起的小菜園,此時菜園里有茄子、辣椒、韭菜、大蔥、蘿卜、菜花,一方方,一畦畦,規(guī)規(guī)矩矩,朝氣蓬勃。還有自由地爬滿籬笆的絲瓜、扁豆,開著花兒,黃的、紫的、白的,一朵朵,一串串,爭奇斗艷。菜園外,兩只白色的山羊朝我們望來,大的那只咩咩地叫了兩聲,像是在和我們打招呼。小的那只,將身子怯怯地躲到了大羊后邊,不敢看我,可愛極了!
我更加打心底里佩服蘆花了。再看蘆花,她已經割了半筐翠綠的韭菜,準備包餃子了。
過了晌午,我主動要求去體驗勞動,蘆花說就去屋后那片地里摘綠豆。我很興奮,戴上太陽帽,穿上防曬衣,挎了個小筐,跟著蘆花幾分鐘就到了目的地。那黑黑的豆莢都爭著搶著曬太陽,把綠的豆莢和葉子都壓在了身子底下,格外顯眼。我趕緊俯下身子,看準一棵又黑又鼓的,伸手便抓??墒謩傄慌龅剿?,便聽“啪”的一聲,豆莢裂開了,像朝我這生人示威似的,嚇我一跳。蘆花笑了,她告訴我,摘綠豆莢時,一是不能抓中間,要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豆莢根部,輕輕一擰就下來了;二是不能心急,熟能生巧,多摘幾次就有經驗了。嘿!的確,那豆莢慢慢地就乖乖聽我話了!
那個下午,雖熱得我大汗淋漓,累得我腰酸背痛,但我沒有叫苦,相反,和蘆花在一起很快樂。感覺蘆花正如余亞飛詩中所寫的蘆花:“迎風搖曳多姿態(tài),質樸無華野趣濃!”
四
三奶和蘆花的生活,特別有規(guī)律。
清晨五點半,蘆花起床做好飯,再伺候三奶起床。她用溫水把那塊潔白的毛巾浸透、擰干,遞給三奶。三奶先把毛巾敷在臉上,再從上至下輕輕地擦拭。蘆花站在三奶身后,也從上至下一遍一遍地為三奶梳理銀發(fā)。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圓圓的疙瘩髻就綰在三奶腦后了。蘆花像一位資深的按摩師,幾個手指在三奶額頭打著圈兒,三奶微微向后仰著,臉上掛滿了笑容。蘆花深深地在三奶額頭親了一口,俏皮地說了聲:“開飯!”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流暢,那么恬然自足,充滿愛的一天就這樣開啟了。
飯后,蘆花推著三奶去大壩。車輪悠悠地轉著,風兒輕輕地吹著,一叢叢婀娜的蘆葦搖著。兩人時而說笑,時而看景,此時,就是大壩上的一段最美的時光。
五
幾天過去了。
那天,回城前,蘆花執(zhí)意要去掰幾個新鮮的玉米棒子給我們捎上。
“蘭子,我想跟你說個事?!比逃绵嵵囟鴩烂C的語氣對媽媽說。
“蘆花轉眼快十七了,我不能讓蘆花守我一輩子,你在城里認識人多,看看能不能讓她到城里學門技術,安在城里。蘆花這孩子機靈厚道,她不會惹事的,這點我老婆子保證?!?/p>
“三嬸,你舍得蘆花嗎?”
“不舍得也得舍得。我不能再拖累她了……”三奶眼里噙滿了淚花,說不下去了。
媽媽明白三奶的意思,緊緊攥著三奶的手,不住地點頭。
是啊,在這個世界上,哪一位家長不希望得到子女的陪伴呢?但又有哪一位家長不希望子女踏上自己的夢想之路去遠方呢?那時,他們早已不顧什么是孤獨。
車子啟動了。
車子開上了大壩。
我回頭望去,透過車窗,蘆花和三奶依然站在那里,雕塑般,目送我們前行。
車子漸漸駛遠,車窗外,壩下河灘里的蘆葦叢浩浩蕩蕩,隨風輕輕搖曳,我仿佛看到飛雪般的蘆花叢中,蘆花在沖著我們笑。
(指導教師 胡愛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