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蓓
1978年,中國教育開放的大門漸漸開啟。而楊福家,就是見證人之一。
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批派往西方深造的人員,1963年,楊福家到丹麥玻爾研究所進修,為期兩年。自此以后,楊福家走向世界的腳步再沒有停歇。
2001年,楊福家擔任英國諾丁漢大學校長,成為出任英國名校校長的首位中國人。2004年,楊福家又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所中外合作的大學——寧波諾丁漢大學。
如今,中國教育對外開放的大門已經(jīng)敞開。作為中國教育從封閉一步步走向開放的親歷者,82歲的楊福家由衷說道:“開放不意味著全盤照抄。中國教育要學習西方教育之長,辦出自己的特色?!?/p>
問:您生平第一次出國是在1963年,作為新中國第一批去西方深造的人員到丹麥玻爾研究所進修。當時為什么會選中您?
楊福家:用上海話來說,我是“額骨頭高”——運氣好。1962年,中蘇關(guān)系破裂,鄧小平同志指示說,那么我們就派人到西方去留學深造。這個決定改變了我的命運。
到西方去留學深造,需要有良好的英語基礎(chǔ),當時在全國范圍內(nèi)選了幾十位同志集中到北京進行英語強化培訓,復(fù)旦大學就選了我一個。我在中學、大學里學過英語,能翻譯有關(guān)學術(shù)資料,但從沒有開口講過英語。
到北京后的第一堂課,由當時在北京外國語大學任教的許國璋老師對我們進行考核,他讓我們每個人讀一段英語,再問兩句話讓我們回答??己讼聛恚瑳]有一個人合格。當時他說:以你們的英語水平,再學習兩年能通過已經(jīng)不錯了。
被許老師這么一說,我們都嚇傻了。怎么辦?第二天上午,我和同學約定,從今以后每天散步的時候我們不講中文,只講英語。就這樣堅持了半年,到正式考試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都通過了。后來我去了丹麥,他去了英國。
順利地過了語言這一關(guān),對我來說意味著從此打開了通往世界的大門,我的人生軌跡發(fā)生了重大的改變。
問:玻爾研究所是當時國際物理學的三大研究中心之一,被許多物理學家譽為“物理學界的朝拜圣地”,當時它給了您怎樣的震撼?
楊福家:玻爾研究所是哥本哈根大學一個獨立的研究所,當時由物理學家小玻爾主持。我到達哥本哈根時,到機場迎接我們的布朗教授把我們直接帶到研究所,不是先報到,而是先來到一間教室,參加周五例行的學術(shù)討論會,當時討論的氛圍非常熱烈。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在這里每個人都是平等的,鼓勵任何人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大膽地提出任何問題。這和我原來所在的大學完全不一樣,當時在復(fù)旦,大教授通常只給學生上課,學生有問題一般只敢問助教。
問:研究所的同事對您的態(tài)度怎么樣?
楊福家:我剛到丹麥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外國人對中國非常不了解,認為中國很落后。通過交談,他們逐步了解了中國,很多人表示希望到中國去看一看。
第一年,我和一位丹麥同事合作搞研究,作出了一些成果。當時研究所一共有80位研究員,其中60位都來自國外。第二年有一個美國人加入了我們的研究小組,最后要發(fā)表論文時,我請示大使館,大使館認為我和美國人一起署名不妥當,于是最后的論文我沒有署名。這個美國人感到非常驚訝,也很不好意思,很多年以后他還邀請我去美國參觀他們的實驗室。我在國外的朋友就是這樣越來越多的,而我也一步步走向了更大的國際舞臺。
問:在玻爾研究所的科研經(jīng)歷給您日后從事的教育工作,帶來了哪些影響?
楊福家:我回到復(fù)旦大學給學生上核物理課,雖然上課的時候也積極鼓勵學生提問題,但是課堂上幾乎沒人舉手,我只好讓學生在課后以書面形式向我提問。后來我當了復(fù)旦大學校長,積極倡導(dǎo)“給青年人以機會”“名教授上基礎(chǔ)課計劃”等等,也都是這段經(jīng)歷帶給我的啟發(fā)。
問:您于1993年1月開始擔任復(fù)旦大學校長,上任后不久就狠抓考試作弊問題,實行了“誰作弊誰退學”的制度。為什么會花那么大力氣去做這件事?
楊福家:20世紀80年代初,一名復(fù)旦畢業(yè)生向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遞交申請書時,偽造了一位教授的推薦信。這件事被揭露后,每年復(fù)旦大學都會接到不少外國大學要求核實學生推薦信和成績單的信件,經(jīng)我手的就有10封左右。復(fù)旦要創(chuàng)立一流大學,如果還有學生在作弊,這算是什么學風?所以我要把這件事作為大事來抓。我想,小打小鬧是禁不了的,于是發(fā)布了規(guī)定:誰作弊誰就退學!當年,就有30多名學生因為作弊被勒令退學,其中有一名學生來自我的母校格致中學,我也毫不留情按規(guī)定要求他退學。就這樣,一下子把作弊的風氣給止住了。
問:另一件引起廣泛關(guān)注的事情,是您對“知識經(jīng)濟”這個概念的引入,能介紹一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嗎?
楊福家:我在丹麥認識了很多朋友,有一些是美國朋友,其中有一位請我去華盛頓參加一年一度的總統(tǒng)早餐會。被邀請參加總統(tǒng)早餐會,是一件很榮幸的事情,那一天總統(tǒng)會接見與會者,還會做即興演講。1997年,在華盛頓的總統(tǒng)早餐會上,克林頓總統(tǒng)在演講中提到“知識經(jīng)濟”這個詞,我聽了之后覺得這是個非常重要的概念?;貒螅艺伊撕芏噙@方面的材料,寫了《關(guān)于知識經(jīng)濟》這篇文章,刊登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解放日報》等報刊上。這是我一生中被引用次數(shù)最多的一篇文章,當時江澤民同志還做了兩次批示。
楊福家院士回母校頒發(fā)愛國獎并發(fā)言
這是一個影響世界大局的重要觀點,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知識經(jīng)濟時代,它與以往的歷史時期完全不同。以前的時代,勞動力是第一生產(chǎn)力,但在知識經(jīng)濟時代,知識可以轉(zhuǎn)化為生產(chǎn)力,所以要對知識充分重視。知識經(jīng)濟的一大特征就是“千變?nèi)f化”,所以我提出,像復(fù)旦大學這樣的重點大學,必須把素質(zhì)教育與通才教育放在學生培養(yǎng)的首要位置,否則,我們的學生很難適應(yīng)瞬息萬變的知識經(jīng)濟時代。
問:您從2000年至2012年一直擔任英國諾丁漢大學的校長,為什么英國人會打破慣例請一位中國人當校長?
楊福家:經(jīng)濟的全球化,會加快教育融入國際發(fā)展潮流的趨勢,諾丁漢大學敢于邀請外國人當校長,也是他們走向國際化的一個措施。他們當時的校長柯林很有遠見,他認為單單靠英國人辦學是不夠的,所以一直在國外物色校長人選。
我是怎么引起他們的注意的呢?因為中國教育越來越開放,所以給了我很多機會。1996年,我第一次參加國際大學校長協(xié)會的會議,這個協(xié)會已經(jīng)成立30多年,但在執(zhí)行理事會里一直沒有中國大陸的代表。我事先做了充分的準備,于是被選入執(zhí)行理事會。正是作為執(zhí)行理事,后來才有機會參加了多次國際會議,還帶領(lǐng)校長代表團訪問了英國。
在多次接觸后,我和諾丁漢大學的校長成了好朋友,我們在教育觀點上有很多共識,所以在我卸任復(fù)旦大學校長后不久,他就向我發(fā)出了邀請。我很快答應(yīng)了,因為我認為這是一個深入了解英國教育的好機會,我希望真正了解他們的教育體制是怎樣的、學校是怎么運轉(zhuǎn)的,這是普通的訪問所無法了解到的。
在英國歷史上,皇家特許的大學校長大多是由王室人員擔任,有很高的地位,諾丁漢大學打破了這個傳統(tǒng),可以說是邁出了勇敢的一步。中國人竟然在這所英國有名的大學當校長,這是前所未有的事。
問:擔任諾丁漢大學校長,您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楊福家:我的一項主要工作就是出席畢業(yè)典禮。我每年要參加學校里不同院系的16場畢業(yè)典禮。他們的畢業(yè)典禮和我們不一樣,原來我在復(fù)旦大學當校長的時候,是讓學生代表上臺來把畢業(yè)證書成捆地領(lǐng)回去,再發(fā)給每個學生,對此我感到很慚愧,覺得對不起學生。在英國,校長必須穿上正式的服裝,戴上全校唯一的金邊帽子,親自把畢業(yè)證書交到每個學生的手里,以示對學生的尊重。每一次,當我坐在臺上主持畢業(yè)典禮時,我的心情都非常激動。
問:任職期間,您感受到中外大學教育有什么不同?怎樣的大學才是真正的世界一流大學?
楊福家:第一,體制不同;第二,他們的教育絕對是把學生放在第一位。我們的教育基本是以教師為主導(dǎo)的,而英國學校幾乎所有的工作都是圍繞學生開展的,學生有任何要求、有任何不滿意,只要合情合理,學校都會盡量滿足或者改正。
在我們的大學里,教師一般是上大班課,講完課就走了,學生很少和老師互動;但英國學校不是這樣,他們的老師會花很多時間和學生在一起,隨時隨地幫助學生解決學習中遇到的問題。
我認為,看一所大學是不是真正的一流大學,有這樣兩條標準:一條是,學生在大學畢業(yè)后,是否會得出“這所學校改變了我的一生”這個結(jié)論;另一條是,大學是否能給教師足夠的空間讓他們安心做學問。這是我走訪了很多國外一流大學后逐漸認識到的。
問:2004年9月17日,寧波諾丁漢大學正式成立。作為中國第一所中外合作的大學,它的籌備過程僅用了20個月,這背后有著怎樣的故事?
楊福家:我一邊在諾丁漢大學做校長,一邊總想著要為自己的國家做點事情,于是開始打聽中外合作辦學的消息。2003年3月,中國教育部發(fā)布了《中外合作辦學條例》,“鼓勵在高等教育、職業(yè)教育領(lǐng)域開展中外合作辦學”。在得到英國方面的支持后,我們開始和寧波萬里教育集團一起籌建寧波諾丁漢大學。
籌建大學的過程非常順利,雖然當時在中國已經(jīng)有了一些中外合作的高等教育機構(gòu),但由國外大學獨立進行教學計劃的中外合作大學,寧波諾丁漢大學是第一所。
問:這所大學與中國的其他大學有什么不同?
楊福家:我們第一批招生一共招了254名學生。第一次上課我去聽課,按照老師的要求,把大教室一分為三。一位來自英國的老教授走進教室,每張桌子前坐著5個學生,一共有15個學生上課。老教授講了10多分鐘課后,就下來走到桌子旁,蹲在那里和學生們展開討論。他鼓勵每個人參與討論,不管答案正確與否;他還鼓勵每個學生提出自己的問題,什么問題都可以提。
與一般的中國大學不同,寧波諾丁漢大學是以小班課為主,即使大教授上的也是小班課。過了一段時間以后,很多學生說:“這個學校改變了我。”因為這個學校讓他們開始思考,開始提問題。
此外,在寧波諾丁漢大學,學生可以自己組織社團,開展各種活動,老師只負責提供各種幫助,比如提供經(jīng)費,安排學生走出校門到農(nóng)村、工廠去參加社會實踐,這是培養(yǎng)學生各種能力所不可缺少的。
問:目前在中國,中外合作的大學越來越多,您覺得要辦好這類大學關(guān)鍵在于什么?
楊福家:關(guān)鍵在于辦學者的理念,辦學首先要懂教育,而不是為了賺錢。如果有些中外合作的大學是出于賺錢的目的,那肯定是辦不好大學的。
問:您更喜歡做一名物理學家還是更喜歡當校長?
楊福家:我的人生以1991年為界分成兩段:1991年之前,我的主要精力在搞科研上;1991年之后,我主要做教育工作。我覺得這兩個工作我都喜歡。我的人生哲學是追求卓越,要么不做事,要么就把事情做到最好。
問:經(jīng)歷了從封閉走向開放的40年,您覺得中國高等教育有了什么樣的改變?
楊福家:和先進國家的接軌更明顯,國內(nèi)外交流更頻繁,我們的高等教育工作者也越來越自信。
問:有學者指出,“教育與國際接軌”這個說法值得反思,因為每個國家的教育都是根據(jù)自己的環(huán)境和條件發(fā)展起來的,并不是與“國際接軌”的結(jié)果。您對這個問題怎么看?
楊福家:教育與國際接軌,其實是說中國教育應(yīng)該向國際上的先進做法學習,而不是說,與國際接軌就是全盤照抄西方教育,要把中國教育搞得和西方教育完全一樣。事實上,即使你想完全拷貝西方的教育模式,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哈佛大學就是哈佛大學,它有自己的特色,你拷貝是拷貝不來的。中國教育應(yīng)該學習西方教育之所長,辦出自己的特色來。每個學校都應(yīng)該發(fā)展自己的特長,都應(yīng)該形成自己的特色。
問:您認為我們真正應(yīng)該向西方教育取的“經(jīng)”是什么?
楊福家:美國有一批非常優(yōu)秀的本科院校,有人把它們稱為“文理學院”,但我認為應(yīng)該稱作“博雅學院”更合適。這些院校所遵循的“博雅教育”理念,正是西方教育的精華所在。
“博”,是指文理融合,學科交叉,在廣博的基礎(chǔ)上求深度。學生不要把自己局限在很窄的范圍里,文理科要結(jié)合?!把拧?,是指“做人第一,修業(yè)第二”,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一流大學都把這八個字放在首要位置上。我認為這才是我們應(yīng)該真正向西方教育學習的地方。
問:您對中國未來的高等教育有哪些建議?
楊福家:我認為,要辦好高等院校,一定要選好大學校長。目前有一種現(xiàn)象,現(xiàn)在一些有名的大學校長非院士不能擔任,然而在許多國家并沒有這種現(xiàn)象。校長是校長,院士是院士,院士和校長完全是兩個概念,沒有必要一定選院士來當校長。此外,中國的大學校長一般任期為5年,而美國著名的、作出較大貢獻的校長,一般任期長達20年以上,所以從學校長遠建設(shè)的角度來說,可以適當延長大學校長的任期。